卷五第一
则江上渔翁居□□
诗曰:
蜂蝎螫人犹可药,妇人嫉妒却难医。
古来多少须眉汉,半向帘前巾帼低。
天地间无知草虫,中怀蕴毒,出于不意,偶尔螫人,是他仗着爪甲自卫性命,本来如此,无心害人。惟有妇人的肚肠,神奇变幻,愈出愈奇,人想不到的去处,他偏藏秽伏□,害得人最惨最毒。这是有心害人的,其毒岂不胜于虺头虿尾乎?此是过来人受了妇人大冤大枉,才说出这几句,以泄胸中不白之气。盖妇人秉性阴柔,阴能制阳,柔能克刚,是以最刚强不屈的男子,见了妇人不觉锐气消减,弥眉帖服。若明白的妇人,见了这样男子,益加谦庵礼貌,过于小心。两下水里调那,琴瑟谐好,这就是有德的妇人了。若是个不贤的,他就装腔做板,逞娇撒痴,任着自己肚儿,稍有不到之处,他就不茶不饭、无夜无晨。要争得有□有理,未便就服,还要找几句落场诗,比几个傍州□,方肯住口。
当时有个妇人,嫌鄙丈夫贫窘,生起外心,唱出别调,把一顶八宝嵌成的凤冠,五彩织成的霞帔,现现成成戴在头上穿在身上的,轻轻脱卸去了。岂不可惜!这就是烂柯山朱买臣妻子崔氏,憎嫌丈夫贫穷,卖柴度日。已到四十九岁,不肯耐烦,另抱琵琶,苟图温饱。固是妇人家水性杨花,胸无定见,也是小人家素无约束,容那唐尼姑上门说是挑非,酿成这个孽障。又有的说道:“这妇人命犯铁扫帚,若不出门,朱买臣一世衰落,断没有发迹之日。”人的议论虽如此说,到底贫困守着丈夫的是个正理。这些旧话,自不必说。如今说一个极毒恶的妇人,明瞒众眼,暗约阇黎,害了丈夫性命,到头受了恶报,比那崔氏更恶加倍。
此话出在元朝至德年间,四川富顺县有个秀才,姓张名飏。父亲张履,家私殷实。椿萱早逝,幼时不事生业。坐食有年,家产荡尽。荆妻柳氏,小字春娘,是个小家女子。为人悍毒异常,勤吃懒做。张飏贪他有些妆奁,柳老贪他是个秀才,以此两下结姻。做亲不及一月,便有许多絮繁,这也不在话下。
彼时年岁,劫丁乱后才得小康,一旦遇着荒年,你道甚么时候?正是:
未了蚕桑要种田,家家老小不曾闲。
黄霉骤雨连朝发,一望平川思惘然。
这场大水比那洪荒之世更加汹涌。龙门瀑布竟作平川,高阜丘陵尽为巨壑。整整落了两月,才露青霄。要晓得这场大水,黍既没收,水又不退,农夫伸头缩颈,无计支吾。直待立秋前后水势才退。县官惧怕钱粮没得征收,下乡劝农。家家努力,个个殷勤,把一片巨浸之田种得十之八九。苗头正长,秀色方新,农夫盼望,喜不自胜。
岂料天公正布灾殃,人民合遭厄运,初时要晴的时节他偏落雨,此时要雨他却偏晴。所谓夏末秋前,雨珠雨玉。田沟干壑,尚可借润河津,谁料日渐枯焦,竹叶蕉皮俱带灰色,河中鳞甲半吐苍烟。到了这个时候,水也没处车了,晒得绕田龟柝,满地鳞飞,眼见得秋成少望。这样时年,富户闭籴收藏,穷民颠连无告。正是:
釜底尘生,灶中烟断。
呼去嗟来,叹声载道。
这叫做骄阳作祟,旱魃为殃,水潦半收,亢旱全没。草根树皮犹如珍宝,沟渠滴水一似琼浆。那些百姓饿得口里生烟,面如菜色。当时官府动了荒本,皇帝熟知民情,看了这本,心怀怵惕,发粟赈民。在任在籍的官员俱派等次,捐取俸银,普同赈济。
且不说天子发粟济贫,且说张飏夫妻遇着这个荒年十分狼狈。柳春娘在家终日闹炒,不管有无,只是要酒要食,若还缺欠便啼啼哭哭,吵个不休。一日,春娘正与丈夫厮闹,要他生意出息。张飏是个读书人,担轻不可,负重不能,叫他做什么生意?因此两下争吵,打将拢来。适有门前走过一个老儿,见他夫妻争闹,进内劝解。这老儿不是别人,三年前在张飏间壁住的,因生意不便,如今移在江边住了,打渔为生。家中止有一个女儿,年约十二三岁。为人忠厚志诚,因此人都唤他为杨老实。杨老实见他夫妻二人闹得十分利害,因念旧日之情,进去解劝。只因这场劝闹,有分教:
楚国亡猿,祸延林木。
城门失火,殃及池鱼。
惹出一场祸来,几乎一命黄泉,西风抱恨。这是后话,不题。
且说杨老实走进门来,他夫妻二人已打得停腔住板,在那里数一数二,哭个不住。两人一见杨老实进来,就如原被告见官的一般,你告禀一番,我诉说一顿,倒弄得杨老实没耳朵听。接口劝道:“大娘,当此荒时荒年,人家难做,你们夫妻二人,不该闹吵,只该好好商量,寻些生意做做。趁得一升半升米落锅,将就度过去罢了。自古道:‘过了荒年有熟年。’此时读书的兼做生意绝不为奇。”
杨老实劝他寻生意,单中了柳春娘的卯眼,便欢喜道:“杨阿爹杨阿太终是老人家,说话有理。自古道:家有千贯,不如日进分文。多少趁些回来养家活口才是,只管坐在家中,对着老婆相白面,成何格局?”张飏见杨老实也说教他做生意,也就有几分的生意肚肠,只是想来自己斯文人,做恁般生意才好,心里十分踌躇。开口倒不题起自己,到问杨老实道:“你近来生意何如?”老实道:“生意颇好,只是无人相帮,我老人家独自一个在江边,觉得寂寞。”春娘接口道:“你独自无人,不若待我官人来相帮。不知阿爹肯否?”老实道:“这样到好,只是你官人那里吃得这般辛苦!”春娘道:“也说不得了,清晨起来,淘箩三击响,那有分文来路?若捉得几个鱼儿卖卖,也好图这苦日子。”老实道:“大娘虽如此说,不知你官人意下如何?我也不好应允。”张飏想道:“娘子这一番苦口,若不依他,他又要发那雷霆之怒,不如暂且应允,再作区处。”对杨老实道:“这个使得。”
柳春娘见丈夫应允,便生下一天欢笑,欣欣的进去烧茶,与杨老实吃。张飏与老实叙些旧话,问些新闻。不多时,茶已到来,两人吃了一杯,约定拣个好日头,到江边生意。三人欢天喜地,说声聒噪而别,不题。
且说柳春娘自小在娘家时节,柳老年及五旬,艰于子嗣,只养得这个女儿。将及十岁,父母的宠爱过于异常。家私颇厚,爱惜这个女儿犹如照乘之珠,连城之璧,口里不舍得骂他一句,手里不舍得打他一下。随他要风是风,要雨是雨,吃的好食,穿的好衣。小人家儿女,到胜于公子王孙。
一日,柳老放他在膝前抚摸,叹口气道:“可惜是个丫头,若是个儿子,吾门继续有人,日后也好棺材边假哭泣一会,墓田中假闹热片时。女儿系别家之人,养他终成虚度。”不觉吊下几点衷肠泪来。只见对门一个卖菜的,早间称了他的菜未曾数钱与他,到了下午,他同了一个十三岁的儿子来讨菜钱,正走进来,见了柳老捧着这个女儿在那里掉泪,不知是何缘故,爷儿两个不敢开言,直瘪瘪立在门外看着。到是柳老开口问道:“要什么东西?”卖菜的道:“柳阿爹,我们特来讨早起的菜钱。”柳老连忙唤女儿进去,对母亲讨铜钱与他。
春娘走得性急,不料头上堕落一只金耳挖。柳老也不看见,这个小子到也乖巧识趣,急忙里走去拾起,递与柳老。柳老看见,吃了一惊道:“这耳(是我女儿头上戴的,缘何在你手里?”小子道:“方才进去,在头上掉下来的。”柳老见他递还耳(,便定睛把他脸上相了一相。只见他眉清目秀、齿白唇红,只差身上衣衫褴褛,若穿几件好衣服,人也估不出他是个卖菜佣的儿子。便问卖菜的道:“这是你的儿子么?”卖菜的道:“正是。”柳老道:“今年十几岁了?叫甚名字?”卖菜的道:“今年一十三岁,叫名无难。”柳老道:“小名为何是这样取的?”卖菜的道:“只因小时算命,说他常多灾难,因而命名。若还过继他人,也免得过。”
柳老见他眉宇精洁,又还了他的耳(,心下十分到有九分眷恋,因问道:“若要过继,你肯与怎么样的人家?”卖菜的道:“过继必须要没儿子的方好。若是有儿子的,过继与他,他就半当儿子半当奴才,服侍自己的儿子,拿书包,驼雨伞,打打骂骂,就不值钱了。若还没儿子,过继了去,他要接代香火,自然珍重爱惜,小时送他读书,大来必定婚娶。习此行业,也好了却终身。”柳老道:“譬如我们这样人家,你肯放心么?”卖菜的道:“啊呀,柳老爹府上,怎得能够仰拔?”柳老道:“不是这等说。若还结亲婚配,论个门当户对,说什么仰拔。过继儿子,只要人物像个有长养的,靠山亲父是老实的,不论贫穷贵贱,便好成就。”卖菜的道:“阿爹府上自是妥贴,只恐怕我儿子没福。”柳老道:“你也不必谦虚,若还真个肯,明日十四,后日我到东首李瞎子家卜一课,就成起来。”卖菜的听了李老之言,喜出望外,那里肯推辞,便道:“柳阿爹,已准的了。”两家主意已定,只待神明决疑,便知下落。
只见春娘拿了铜钱,已立在傍边等了半日,直待他们说话完了才递出来。卖菜的接了铜钱,说声多谢而去。柳老将这耳(与春娘戴在髻上,遂同他进去见母亲,说知此事。柳婆听说,欢喜不胜,不题。
且说这个卖菜的,就是那起课李瞎子的兄弟李三。李三一心要将儿子过继柳家,恐防问卜不吉,打脱了这样好人家,一时难得,次早连忙去递一个话与李瞎子,将柳老过继儿子的话细细说了一遍。分付道:“若还他来问卜,千万周全一二,待侄儿过继了去,后来慢慢孝敬你。”瞎子道:“这个不难。”
却说柳老到了十五,斋戒沐浴,带了课金,向李课店来问卜。通诚已毕,那瞎子执了课筒摇了几摇,起将出来,却是拆单单,重单单,是一个)卦。那《易经》中断说:“)者,遇也,一阴而遇五阳,则女德不贞。”其象如此,大约是不该做的。那李瞎子得了兄弟的春,对柳老道:“)者,遇也。)字,女字逢着后字,后来大有厚福,相遇好人。”柳老已信,送了课金,一拱而出,竟到家中。对柳婆商量已定,选了吉期,过继儿子。
李三打点齐备,央了一个邻舍老儿做了靠山,送儿子过来。一进了门,少不得拜了家堂祖庙,然后拜见继父继母。就是春娘,兄妹二人也要见礼,摆下一桌酒饭,大家尽欢而散。自此之后,做几件新衣服与他穿了,就择个开心日子,送他上学读书,取名叫做柳章台。他也是吃苦过的,落了这个好处,便安心乐业,见了父母妹子,恭恭敬敬,大家欢喜。兄妹二人过得十分亲热。父母看了,犹如亲生一般,把他同抬同桌,同坐同行,毫不介意。那《内则》篇中说,男子一交七岁,就男女不同席,不共食;八岁九岁之后,交了十岁,出就外傅,居宿于外。要晓得书中之言必有至理,如今人家那里晓得这个情弊,混混帐帐,不知隐瞒了无数,漏网了许多。就是父母知觉,只说是个家丑不可外扬,定是遮瞒过了。
大凡人自小生来,那一件物不经自眼里看过才晓得?那一桩事不经人嘴里说过才明白?惟有那个春心的情窦。小鬼头儿正是不教而善,那细微曲折他偏理会得来。春娘年当十岁,正是又晓得又不晓得之时,未免床头察听父母的施为,他便津津有味,只道这桩事是人晓得的,随人做得的。不上一年之内,就与章台看看有些鬼头鬼脑,眼去眉来。起初还在父母面前,不离左右,后来渐渐胆大,彼此心照,只到没人的所在,常是探囊取物。父母见他不在,不过叫到面前就罢了,全然没有一点疑惑的心。两人看看竟做起那磨脐过气的手段。
一日,柳婆做了一条白绸裙儿,与春娘刚刚穿得上身,就同章台到后园闲耍。去了有两个时辰方回。母亲说了他几句,已撇开手。大家吃了夜饭,到房安置。走到床前,将裙儿褪下,柳婆与他折叠。不料,在灯光之下看见,着实吃了一惊。只见上面:
点点若胭脂染就,纷纷如桃杏妆成。才子贪心,佳人娇怯;一朝狼藉,粉褪香消。分明是豆蔻含香,揉碎了花心玉露。
不知这裙儿上甚么东西,柳婆如此着忙,下则毕竟明白。
卷五第二则
房中妖艳抱阇黎
却说柳婆问春娘道:“女儿,你下身生了疮疖,却不对我做娘的说。”春娘道:“没有。”柳婆叫女儿到灯下,将裙子扯开看,道:“这是什么东西?”春娘看了,只见:
桃花欲谢,看看脸上飞来;绽蕊初开,渐渐腮边生就。蛾眉蹙损,浑身如坐针毡;凤眼迷离,满怀似生小鹿。颜色不宁之状,语言恍惚之间。
脸上好似开果子摊儿的一般,青一堆,紫一堆,竟无一言回复。柳婆此时,一似田中蚯蚓,满腹皆泥,思道:“我女儿难道被人破瓜去了?不然,这裙上的腥红从何而来?”此时柳章台已听得明明白白,假装睡熟,只是不响。娘儿两个东扯西拽,说些闲话,都去睡了。
柳婆这一夜仔细推详,再不料在章台身上。巴到次日早起,待章台学中去了,闭上房门,拿了一根大柴,叫春娘跪在面前,细细盘问。那春娘只道这事是当官做得的,说也不妨,竟一五一十不打自招。柳婆听说,气得十生九死,到不割舍打这女儿,倒自己跌天跌地号啕大哭起来。正遇着柳老回来,只见房门闭上,婆儿在内啼哭,连忙叫开问道:“为甚缘故?”柳婆将女儿干的风流事情告诉柳老。柳老听得,一口气跑到学里,扯了章台回来,竟要打杀这个小畜生。柳婆劝道:“且住!饶他初次。”私下扯了老儿,附耳低言道:“不要乱打,倘若打得利害,逃走了去,反要受那李家的臭气。邻里得知,说出实情,成何体面?正是家丑不可外扬。都是我们自己失于检点,也不要只怨着他。且再从容三五日,寻些事故,打发他回去便了。”柳老依言,原旧教他学中读书。
却说章台晓得这事发觉,雷风雷雨一场,就丢开了,也不在心上。只说柳老要寻章台的衅端,无奈他为人依娘本分,绝无间然,便心生一计,与柳婆商量道:“如此如此。”柳婆道:“有理。”
柳老即忙出门,唤一个算命的,私下与他几钱银子,要他依计而行。一进门来,故意叫章台立在面前听讲。那算命先生先将柳老四柱排开,算了一命。次将柳婆八字推完。然后将章台的年庚月日说与他。那算命先生推了这命,想道:“这几钱银子落得趁他的。这个命原是十恶大败、遭刑犯法的八字。”便将手在桌上扑了一下,叹口气道:“好呆命!好呆命!”柳老假意慌张,心下转生欢喜,问道:“为何先生慨叹?”先生道:“这位是何人?”柳老道:“是亲生犬子。”先生道:“不要怪我说,我是据理直谈,一言无隐。”柳老道:“君子问灾不问福,那个要你奉承?”先生道:“这个尊造叫做虎坐中堂,惊散一家骨肉,这个小官不该放他在身边。再过一年之后,交了败运,亲人死得一个也没,家私败得寸土皆无。”柳老道:“过继出去何如?”先生道:“过继也没相干。他命犯两重华盖,若还出了家,到免得损伤骨肉,日后到有升腾。”只这几句话,已说得那柳章台毛骨竦然,心中那知是计?算命完了,柳老送了命金,先生去了。不题。
却说柳老竟去见那卖菜的李三,把算命先生说儿子的话分外增添几句,备细说了一遍,竟要将儿子送还。那李三见柳老言语真实,像个挽回不来的,只得勉强应承。柳老回家,就唤章台说明就里,把他日常间的衣服铺陈,都与他拿去,自己领着同行,竟自完璧归赵去了。你道这件事情,没主意中又有主意,做得干净,彼此无□。
不说柳老家中出脱了这个□□,且说章台自与春娘含花初试,新得甜头,虽然是外貌有亏,其实不曾走到那真正极乐的世界,却是他心下十分情重。不料回到家中四五日,染成一场相思的大病。这病其实利害,真是形容枯槁,颜色憔悴,服药无效,祷赛无灵。李三见儿子恁般形状,只得到神前发下一愿:若还此命重生,舍他出家做个佛门弟子。这不是李三自发的愿心,只因前日柳老说了算命的言语,因此发愿。过了三两月,这病果然痊愈,真是逃得一条性命。看看将息强健,就送他在琵琶寺里出家,法号叫做静空。后来春娘嫁了张飏,父母俱已双亡。那卖菜的李三亦已去世。
柳章台自出了家,学些经卷,随着师父,到也相安。后来师父圆寂去了,他就接着当家,手里着实从容。只是有个毛病:见了酒肉,就是他的性命;见了婆娘,连性命也不要了。寺中的小和尚轮流歇宿,小门外的俏花娘次第盘桓。正是:
空门里面修真,风月场中闲耍。
且说张飏当初遇着静空,只因妻家有一面之熟,常常照顾他念些经卷。说起小时来历,又是兄妹相称,常常走来探望,吃杯闲茶,谈天说地一回,斯斯文文去了。一日,张飏不在家中,静空走来,春娘陪他坐了一会。要晓得这和尚是个色中饿鬼,酒底下的蛀虫,看见四下无人,又是小时私相做一手儿的,他便大着胆挨挨擦擦起来。问道:“妹妹,可记得当年和你后园中的勾当么?”春娘笑了一笑,低着头不做声。大凡端正的妇人,遇着狂妄男子,言语之间略有不尴不尬,他便正颜作色抢白他几句,那男子就晓得这妇人是踏不入的,此心就已死了。春娘笑而不答,已先写一肯字。静空便搂搂抱抱,做出无数的丑态。春娘假说道:“不要如此。倘有人走来,不当稳便。”静空连忙四下探望,并无一个人影。转身进去,便双膝跪下,要妹妹求欢。春娘道:“你妹夫出去已久,这时候大约就回,宁可改日来罢。”正未说完,张飏已到门前。又是春娘眼尖手快,把静空推了一推,道:“妹夫来了。”静空连忙就坐,张飏进来,作了一揖坐定,扯些寡淡,就告别去。
春娘就有心这和尚,只因丈夫终日在家,难于布摆,因此闹闹吵吵要丈夫出门做生意。不料又遇着这个荒年,衣食缺少,一发逼得要紧。因见杨老实之言正中他意,便拣定次日,打发丈夫江边捕鱼。张飏走到杨老实家,提了罩网同行。也是他时运不济,合了张飏便生意淡薄,打来的鱼,卖了不够一日三餐,十分愁苦,不在话下。
且说县官奉了上司明文,发米万斛,救济一县生灵,满城晓谕。张飏看见,回家对娘子道:“官府济贫,明日我要到城中关粮。”春娘道:“该去。”次日□□□□□□□□□到县前,只见人人不□,个个争先,好不热闹。张飏想道:“到了此处,用不着那斯文手段,要放出气力挤将进去,先得者为强。”连忙放开两手用力一挤。到也好笑,把众人劈栗剥碌都推倒在两边。你道为甚么缘故?只因荒年,都是饿得有气没力的,略略推动,就跌倒了。张飏忙赶上前,关得五升粮米,一路回来。
走到一个去处,只见两个健汉在那里相争,你一拳,我一脚,打个不住。张飏看见,连忙上前劝解,那里劝得这两个定?直待他打得罢战收兵,然后问道:“你二人为何相争?可对我说。”一人上前道:“老官,你有所不知。这个小遭瘟,十年前因娘子要到东岳庙里进香,对我房下借了一只脚带,至今未还。问他讨讨,他到说这脚带是你娘子送我做表记的。你道他有理么?”张飏对着那人道:“你原没理。借了脚带不还,反说什么表记不表记。”那人也上前告诉道:“老官,你只听一面之词。这个狗王八,七八年前老婆行经没有草纸,到我家借了一百五十八张草纸。问他讨讨,他到赖得一抹光,发起愿来道:“借你的揩脓揩血!’正是你说来的是你有理,他说来的是他至公,连张飏到也没得开口。两个又打拢来。
张飏道:“这样打法,倘若打杀一个,什么要紧!”拚命扯开劝道:“你们不要打了,我与你们调停。”二人住手,听张飏发落。张飏道:“你不过要他这五升米,他若与了你,你就罢了?”那人道:“正是。我只要他这五升米,就饶了他。”张飏道:“我将这五升米替他还了你,你意下何如?”二人道:“我们两个讨冷债,怎好难为你老人家?不要你的。我们当此荒年,左右是死,大家打个好的!”又要打拢来。
张飏拚命扯住,两人就不动手。张飏再三劝解,将自己五升米千求万告要他收去。那人只得收了,作谢而别。走了半箭路程,二人从新复将转来,问道:“承你美意,不知老官尊姓大名,特特转来请教,后图报答。”张飏道:“在下姓张名飏,住在东首安乐村里。”三人一拱而别,不题。
且说春娘见邻舍去关粮的俱已回来,不见丈夫,独自一个只得倚闾而望。那知这个张先生也起了一个清晨,进城关粮,直到下午未回,一路想道:“我因一时好心,将米劝了人闹。如今回去,娘子盘问,难道说与人去了不成?”想了一想道:“有理,有理。只说被人抢去了。”正是:
夫妻且说三分话,未可全抛一片心。
算计端正,然后放心回去。
一进门来,假意敲台拍凳,大哭起来,道:“关得五升米,被人抢去了。”春娘大失所望,到陪丈夫出了几点泪儿,只得到邻舍人家借了一升米。正要到厨下去做饭,只见两个人急急赶将来,见了张飏说道:“多谢,多谢!聒噪,聒噪!”千揖万揖,作个不住。张飏恐怕娘子瞧见,连忙扯住,眨眨眼睛。两人都不理会。春娘在门背后看得分明,赶出来道:“什么鬼头鬼脑,有话直说。”二人道:“张阿奶,我们因米厮打,多谢你家老官将米来劝了我们,故此特来相谢,并无半句隐瞒。”春娘一听此言,气得星眸直竖,两眼横开,嚷道:“他说被人抢去,原来与了你们。”“狗乌龟”、“狗王八”骂个不住。二人见势头不好,晓得是瞒着娘子的:“到是我们多礼数了。”两人请罪而出。
却说春娘早已生了二心,如今又为了米儿的事,竟把丈夫视为陌路,骂了半夜。那张飏也自知无理,并无一言回答,只索闷闷而睡。到了次日,依旧江边去了。
且说近村有个张真儿,家中失火,把家私烧得罄尽。后来父母双亡,真儿哭了三日三夜,两眼血枯,竟成双瞽。成熟时年,那些亲儿眷儿,东家留他一顿,西家吃他一餐,还好苟延残喘。遇着这个荒年,那些亲眷自顾不暇,那里还去养他?瞎了这双眼睛,只好束手待毙,有死而已。一连饿了两日,并没一些汤水沾唇,真儿想道:“这命想来逃不出的了,饿死沟渠,不如葬于鱼腹,做个屈原的故事,到也清高。”一道烟摸到江边,哭了一会,正要跳入江心,必竟孝义的人,难中有救,绝处逢生,后来报冤雪耻,享那富贵荣华,这是后话。
且说张真儿到那生死关头的时候,忽然一人拦腰抱定道:“你这小官,为何投江自尽?有甚冤枉,可对我说来。”真儿挣扎不动,只得立定说道:“小子并无冤枉,只因遇着荒年,饥饿不过,只得寻个短见。”那人道:“我看你不是下流之辈,难道没有亲眷济助孤寒,一至于此?”真儿道:“当日也有人扶助的,如今遇着这个年成,谁还肯顾?”那人道:“你这双尊目为何坏的?”真儿道:“我因父母双亡,哭了三日三夜,两眼血枯,成了瞽目。”那人道:“这样,你是个孝子了。我看你这段光景,料来没处存身,你肯到我家去么?”真儿道:“你不要取笑。我是个吃得做不得的人,要我何用?”那人道:“我家止得夫妻二人,我出门生意,家内无人,不过要你在门前屋后照管照管,并无用做。”真儿听得那人语言真实,“料来不是骗我”,便倒头下拜道:“若得阿爹救取,就是我重生父母,我就拜你为义父。”那人连忙扶起,挽手同行而回。
你道这救他的是谁?就是那不怕老婆骂,将米劝闹的好人张飏。途中问了些家常住处、来历姓名,张飏欢喜道:“我与你五百年前共一家,不必改名易姓,就叫张真儿罢。”闲话之间,不觉已到自己门首。春娘见丈夫带了这个奇货回来,心下着实一个蹬心拳,连忙问他来历。张飏将他投江的事情说与娘子知道。春娘最怕者是有人碍眼,不便与静空往来,见他是个瞎子,料来不妨,勉强放在家中,再作道理。张真儿拜了义母,安心乐业,聊度余生,不题。
且说那静空见张飏不在,便日日走动,胡为作乐,未尝间断。一日,张真儿站在门前,静空走到。真儿听见,问道:“你是甚人?”静空竟不答应,索的一声望内便走。张真儿喊叫道:“是那个乱走?敢是贼么?”手之舞之,摸来摸去,喊个不住。静空见了春娘,问道:“这是何人?”春娘道:“这是你嫡嫡亲亲的外甥。”静空道:“从来不曾见你怀胎,又不见你生产,缘何一养就偌大一个儿子?”两人笑了一场。春娘将真儿来历细细说与他听,静空才知就里。真儿听见母亲与他说笑,想是熟客熟主,就不喊了。春娘叫真儿进来见了舅舅,原打发他门前坐地,两人鬼混一场去了。
要知静空走来,春娘是瞒着真儿的,不料这次冤家撞着对头,隐瞒不过,只得与他说明。自此之后,真儿听见声音,定是相叫。一连来了十余天,真儿眼虽不能鉴貌辨色,耳也会得察理聆音,心里也有八九分怀着鬼胎。一日对春娘道:“我们爹爹不在家中,全亏舅舅日日走来看管。若还舅舅四顾无人,何不移来我们同住?彼此都好相依。”春娘道:“你话固虽有理,只是舅舅是个出家人,与他同处,外观不雅。”真儿道:“嫡亲兄妹,何怕外人谈论?”春娘应而不答。要晓得真儿这番说话,有心打在他拳窠里,正要察其暗昧。春娘无心应口,未免日常间脱出几句露马脚的话来,真儿一一记在心里。
到了次日,是春娘的生日。静空提了些鱼肉,打了些好酒,为春娘称觞。大家吃了一会,叫真儿厨下暖酒,两人走到房中,竟去干那楚襄王游巫山的云梦起来。真儿将酒烫热,走至堂前,不见有人坐席,只听得配房里面就如那三月三的癞蛤蟆,急急哈哈叫个不绝,又像那七八十岁的老头儿害了痰火病,嘻嘻吁吁喘个不尽。真儿听了,十分懊恼,正是:
一个色胆包天何俱死,一个忠心贯日岂偷生。
捶胸跌脚道:“什么哥哥妹妹,分明淫妇奸夫。我父亲志诚君子,到讨这样一个淫妇在家里出丑。”连忙放了酒壶,走到厨下,拿了一把厨刀:“待我杀了二人,以雪父亲之耻。”正待出来,回想道:“我是个瞎子,倘若持刀进房,到被他先瞧见,反受了一个大大罪名。凡事须要三思,不可草草。”依旧放下厨刀,走了出来。
那春娘并和尚将次及席,春娘问真儿道:“这酒壶是你几时拿来的?”真儿道:“你们在房里的时候我拿来的。”春娘红了脸,把和尚瞧了一瞧。静空接口道:“就是我方才毛厮里出恭的时节。”东扯西拽,两人心里桩着凹□,胡乱饮了几杯去了。
且说张飏日间打鱼,一个也无。到了黄昏时分,白露漫天,那鱼不知罾网,却有几个游来。连试了三五次,果然夜里生意胜于日里三分,因此夜夜也不在家中。春娘见丈夫行踪果有准绳,未尝参差迟早,又想真儿必定看出破绽,因是两人约下,黄昏进门,清晨出去,一则便于同床共枕,二来乐于□眼真儿。这个算计胜于六出祁山、七擒孟获,一举两得,却不是好。那知祸福由天,一报还施一报,吉凶有命,冤家到底冤家。
偏是这一夜却也作怪,打鱼的直打到三更时分,要一只小小虾儿也没得游进网来。两人心灰意懒,欲待归家。只见那江中:
清波滚滚,听来叠鼓鸣笳;白浪漫漫,看去雪飞云舞。玉盘金饼,皓月当空;火部红轮,太阳出海。光容夺目,犹如出蚌之珠;影耀逼人,却如他山之玉。澄清一派奇观,凭吊千秋罕睹。(下缺)
卷五第三则
仙镜偶然联异眷
却说杨老实与张飏看了半晌,张飏道:“不好了!看看近岸来了,我们快快走开。”不料,这个东西远看觉得骇人,近来也便平常,圆圆的一团亮光渐入网内。杨老实道:“在你网中来了。”张飏打眼一看,只见罾爪四垂,网儿觉得沉重。连忙去扯,那里动得分毫!两人只得走入滩中,相帮扛起。你道是什么东西?却原来是那:
云鬓罢梳还对此,罗衣欲换更□他。
却是一面菱花宝镜,两人欢喜不胜。杨老实道:“张官人,是你的造化,这镜在你网中得来,可拿回去与娘子受用。”张飏道:“岂有此理!我与你一同生涯,这镜必须你一半我一半方是。”杨老实道:“若要分作两半,须得锯子斧凿打开才好。”张飏道:“不是这等说。明日将此镜到街坊卖了,分一半钱钞与你。”杨老实道:“悉凭悉凭,你且驮回家去,明日商量。”张飏看了,这件东西十分沉重,搀了一搀,到瞪目呆看。杨老实道:“你不□□将这镜子翻转来,把那缚罾的绳子穿了镜纽,背在肩上,却不省力?”张飏依他调度,果然妥贴,提了灯笼而回。杨老实也收罾网去了。
且说春娘与静空正在温柔之际,梦寐中忽听得门上剥啄连声。春娘道:“此时我丈夫断不回来,为何声音似我丈夫?”忙忙的推醒静空,披衣出来开门,只料黑地里一个放进、一个放出,做得手快就是。谁知张飏雪亮亮一个灯笼提在手里,春娘开门,不及弄那移星换月的手段,静空也不及念那降龙伏虎的真言,只好蹲在春娘背后。张飏放了镜子,因脚下鞋儿湿了,提了灯笼各处搜寻旧鞋替换。寻到春娘背后,黑影里只见一个光头。张飏道:“是什么人?”春娘不及遮掩,被张飏推开,扯来一看,却是静空和尚,止披得上身衣服,腰间还露出一个小和尚来。张飏看了,正是怒从心上起,恶向胆边生,一把扯住,嚷道:“你和尚夤夜入人家,非奸即盗,登时打死勿论!”春娘嘴强道:“我们兄妹,什么奸?什么盗?”被张飏两个嘴掌,打得昏晕。张飏连叫真儿,真儿睡熟不应。张飏竟把他扯到门前,意欲叫喊地方。
春娘看事势不容己了,一不做,二不休,索性断送了他,方免外人耻笑。春娘与静空放开手,将一床绵被把张飏蒙头一罩,揿倒在地,就将那缚镜子的绳儿,夹咽喉系定,两人并力分头紧收。可怜一个扶危救困的好人,化作南柯一梦。
二人商量将这尸首放在他处,静空道:“掘个泥潭埋罢。”春娘道:“做得不干净,日后倘若露出形迹来,反为大患。不若我们将他扛到江边,丢入水里喂了大鱼,尸骨无存,岂不干净?”静空道:“有理,有理。”连忙走到房中,将裤子、鞋袜穿好,两人放出气力扛将起来,望江头走动。不多时已到江边,扑咚一声,竟入水晶宫去了。
此时已是四更时分,白露**,水光摇漾,不料水面上一个黑簇簇的东西浮近前来,竟把张飏负载而去。春娘与静空看见,只道是大鱼吃了,欢喜不尽,竟自回来。两人商议道:“事已做得停当,并无一人得知。”故意去叫真儿,真儿还未曾醒。静空道:“只恐邻舍盘问,将何言语回复?”春娘道:“这个不打紧,只说同杨老实打鱼不回。过一两日,先叫真儿去问个消息,然后再自己去吵闹一场,生根在他身上便了。”静空道:“有理。”话未说完,不觉早唱晨鸡,东方发晓,急急出门去了。
你道这江中万万千千的鱼,那里便来管这闲账?要晓得,张飏是个救□投江的好人,今日遭此大厄,上天暗里保护。这物就是金甲神人,背负而去。正是:
虚空自有神监察,湛湛青天不可欺。
按下不题。
且说彼时有个夔夔宰相,威权赫奕,享用豪华。五十余岁尚无子嗣,止生一位小姐,名唤鸾绡,年方二八,翰墨精工,女红亦备,真正有沉鱼落雁之容,闭月羞花之貌。终日花前饮酒,月下吟诗。一日春光明媚,天气困人,小姐把线帖收藏,同了一个侍女湘春,到后园闲耍。
湘春扶了小姐,金莲款款,玉佩珊珊,从角门出来。果然一派好景,看了十分羡慕。怎见得?
纷红□绿,春光九十将阑;滴翠浮芳,景色三分未足。秾桃艳李,看来一似降青霜更飘红雨,粉脂涂就苍苔。燕语莺啼,听见犹如诵明月再咏关睢,高下和成仓口。亭榭参差,楼台曲折,柳眠花笑,水秀山青。胜于金谷园亭,不下阿房宫阙。
这园说不尽的景致,写不尽的繁华。鸾绡小姐处于深闺,一时看了这个境界,不觉徘徊再四,还要走远□□□个心满意足。遥望见那壁厢景致,问道:“那是什么所在?”湘春道:“这是内花园,那是外花园。”小姐道:“内花园如此□□,那外花园不知怎样好的了。我们有心出来,也要□□一看。”湘春道:“这内花园老爷尚且戒严,不许小姐和□□□在外边嘻,外花园是去不得的。”小姐道:“不妨。只是□□□老爷知道。”湘春心下也是要去看看的,口虽如此说,那双脚儿早已同小姐行了多步。
不一时已到外花园,二人定睛一看,这外花园比内花园虽然眼界宽宏,却是凄凉寂寞。鸾绡小姐与湘春看了半晌,便要抽身回去。湘春道:“小姐有心到此,便再闲耍一回。”要知鸾绡小姐是个深闺弱质,闹攘攘珠裹翠围的,走到这个旷野之处,虽然是天气艳阳、花柳争妍时候,只觉四顾无人,眼前寂寞,便生出一段凄惨不胜的心肠,急欲回还。只见太湖石背后闪出一堆红艳艳的物件来。小姐连忙叫湘春看,湘春道:“并没有什么。”鸾绡小姐渐渐看得明白,叫道:“这个分明是个菩萨神道!”惊得面如土色,寸步难移,口里不知叫些甚么,身子蹲将倒来。湘春慌了手脚,又不好丢了小姐去报知夫人,又不能背负小姐进去,只好捧着小姐啼哭。鸾绡小姐挣了半晌,一时气绝。湘春发了极,放声大哭起来。
只见一个年老的园丁在园中挑水,听得哭声,走来一瞧,见小姐晕倒在地,湘春丫头在傍啼哭,连忙去报夫人。不多时,赶了许多丫鬟小使,并夫人一一出来。大家看了,目瞪口呆。夫人连叫不应,哭了一场,把湘云着实打了几下,七八个扛了进去,放在床上。连忙去请太医服药,求神祷赛,浑身都是冰冷。幸喜尚有心里兀自火燃,不忍得殡殓他出去,几个亲人日夜守在身边,眼巴巴望他转回阳世。
不说鸾绡小姐一命黄泉。且说春娘自那夜断送了丈夫,过了三五日,即同真儿走到杨老实家问信。一进门来,变着脸道:“我家官人四五日不回,你留他在家则甚?”杨老实一听此言,就如青天一个霹雳,竟不知那里来的,忙应道:“你官人前夜打鱼,网中得了一面镜子,背了回去,这数日不来,我正要来唤他。”春娘道:“何曾见来?同你打鱼,人在你身上,若还不见,我要问你讨哩。”杨老实道:“一个人身长六尺,难道藏得过的?”春娘道:“你方才说了镜子,莫非你要这件东西,将他谋死了?”杨老实见他势头不善,口内多凶,气得个捶胸跌脚,没叫屈处。春娘打台扑凳,哭了一场。他的女儿出来相劝,留他吃茶吃饭,春娘再三不肯,竟自去了。
杨老实听了这番说话,心下也就着忙,急急央人四下抓寻,并无踪影。春娘这番埋伏,计较甚高,倘若邻里盘问他,就把杨老实做个出场;若没人说起,他也就拖绳放了。
春娘自此之后,放心与静空朝朝寒食,夜夜元宵,好不畅意。谁料受用过度,不觉害起一场病来,十余日不得起床。
一日,身子稍强,勉强起来梳洗,就把那丈夫拿回来的镜子照了梳头。果然这镜子委实有趣:表里通明,可照奸人之胆;清空闪烁,能招仙侣之来。春娘初时一照,看得怀开心畅,漫把花容傅粉,云髻添妆。不多时,镜子里现出一道黑光,迷蒙了春娘面目。只见都是些奇山异水,怪柏乱松。山坳之中布出许多楼台殿阁,更有虎豹豺狼在山脚下狰狞跳跃。春娘见了这个境界,头也不梳,只把两只秋波伫定在那镜子上面,周回仔细观看。过了一会,那楼阁之内走出一人,体貌魁梧,须眉豁达,头梳丫髻,袒腹披襟,踱踱索索走将出来。春娘看了又惊又喜道:“这个此老,我眼里从不曾见他,仔细认他一认。”只见后面一个一个都走出来了。
春娘看得心慌,连忙走开。不料,这七八个立了一屋,惊得那春娘魂飞魄散,没处躲避。偷眼一看,都是面面相窥,不开口的。只见内中有一女人,春娘勉强上前福了一福,问道:“大娘,你们是那里来的?”众人都不答应。连忙叫真儿,真儿又不在家。正没理会处,背后走出一个黑脸金盔金甲的人,右手拿着铜锤,左手带着张飏,蓬头垢面,把春娘赶个不住,打了一锤。春娘明晓得丈夫索命而来,也只好听其发落。自经打了一下,登时晕倒在地。众仙与这金甲神,都望镜中进去了。春娘直到下午方才苏醒,就把这段希奇说与静空知道,也在将信将疑,不在话下。
且说天上定婚姻的月老,玉帝命他掌管生民配偶,正在月下将书检看,查得鸾绡小姐该与富顺张飏百年夫妇,因是一贵一贱,结契无阶,恐成皓首之叹,因差金甲神赐他这面摩仙宝镜,以为径路之媒。不料张飏先世尚有宿孽未消,得了此镜别起风波,陡遭惨毒。月老趁此机会,先差金甲神采摄了张飏魂儿,与鸾绡小姐面订佳期。因此差花神来摄鸾绡小姐的魂灵,到月老宫中,两人折证。
且说二人同趋月老案前跪下,月老分付一场姻缘的定理,会合的关头。他两人叩首谢恩起来,彼此偷看了一会。即命取出摩仙宝镜,交与张飏收藏,对鸾绡道:“须查此镜此人,即是百年夫妇。”说完,就放二人还阳去了。正是:
夫妻数定不能移,勉强图谋总是虚。
五百年前曾识面,注在姻缘一部书。
却说张飏还魂转来,颈上那条绳子已松去了,就如捧定着一株大木的相似,汆到江边,却又是一个地方。抬头一望,身子却在沙边滩上。连忙拖泥带水走到岸边坐定,仔细想了那奸夫淫妇下此毒手,咬牙切齿恨了一场,悲悲戚戚哭了一会。想道:“上天可怜,留此余命。如今天色已晚,不存不济,少不得命丧沟渠,不如原赴江中,寻个自尽。”哽哽咽咽又哭了一场。
只这一场哭,惊动了五升米洪恩未报,一年前大德难忘。只见两个人手执梆锣,随口唱些歌曲,一路而来。听见哭声,喝道:“你是甚人,在此啼哭?敢是奸细么?”张飏道:“我是受难之人。”那两人道:“快快说来。”张飏将自己的名姓并家中的淫妇与奸僧的勾当,细细说了一遍。二人惊骇道:“听你说来,你是我们两个的大恩人了。”张飏道:“不知二位尊姓大名?”一人道:“我叫施恩,他叫布德。”张飏道:“你们不要错认了,我从来并不曾施恩,亦未尝布德,缘何有你们二位?”施恩道:“你记得上年,我们二人为米相打,你将五升米劝了我们的闹。自那日之后,我们两个因你感激,拜为弟兄,如今就如骨肉一般。只因荒年无计,投在山中做了强盗。今日该差巡逻,不料在此遇着恩人。你且同我们上山去,再作道理。”张飏听了这话,方才信以为然。二人将手扯他同行,方知浑身是水,连忙每人身上脱下一件衣服,与他换了。张飏道:“我若上山,倘你大王不容,叫我到何处安身?”布德道:“不妨。我大王为人仗义疏财,只差肚中少些墨水。若得你这样一个朋友,这头目他还要让你了。”施恩道:“不但让你做大王,他还要替你报冤哩。”张飏听见“报冤”两字,便欢喜起来,就随了二人同去了。不题。
且说鸾绡小姐晕去,父母守在床前。到了次日,陡然一个翻身,口中叫道:“张飏,张飏,拿那摩仙宝镜与我看。”父母再三叫唤,只觉口中微微有气,连将汤水灌下,便四肢温暖,举动得来,叫了一声母亲。父母欢喜不胜,擎拳拱手,证天证地。看看吃些饮食,不上三五天,觉痊愈了,把魂游的事情,说与父母知道。那夔夔宰相即刻传檄行文,遍天下贴了告示:“若有摩仙镜献者,即以女妻之。”又差几个得力官儿,叫他微服私行,察访的实。只这一桩事也是不小,几月之间,早已传遍天下。
且说静空听见这些说话,亲自到城中看了告示,心下想道:“妹子有面镜子,他说有人走出来,必定就是摩仙镜了。我若得了这面镜子,拿去献与夔夔丞相,他那如花似玉的小姐配我为妻,胜于这个打和尚的婆娘。我如今回去,不要与他说知,且骗他的到手,再作商量。”一路踌躇,不觉已到门首,进去见了春娘。
那知春娘早已得知这个缘故,心下筹之熟矣。静空不曾开口,春娘道:“哥哥,我有一主横财来了。”静空道:“什么横财?分些与你哥哥用。”春娘道:“自然有你分。”就说着这面镜子:“若得万金,我即卖与他去。”静空到打了一个灯心棒,呆了半晌道:“那有这许多银子卖?便得了十廿两,也就够了。”胡乱说些闲话。
过了三四日,静空想道:“这面镜子,若要骗他的,断断不能到手。俗语说得好,千讨不如一偷。”候得春娘在厨下做饭,便钻入房中,翻箱到笼,影也没有一个。那知春娘晓得这物是值钱的,□□藏在一个夹巷里,并无一人得知。静空寻了半晌,并不见影,只得床下来寻,将身钻入。不料春娘走来,恰见这和尚似狗的一般爬入床下,甚是可骇。春娘轻轻拿了一条门闩,照腰里用力打了一下。这和尚十分痛楚,连忙退得出来,也是立不直了,便眠倒在地骂道:“贼淫妇,为何下这毒手!”春娘见他□□,举门闩又要打去。静空急了,连望床下钻进躲避。停了两个时辰,这痛方住。
春娘晓得他要偷这面镜子,问道:“你爬到我床下做甚么?”静空道:“你床上许我爬,床下到不许我?”春娘道:“如今床上也不许你爬了。”静空到不好意思,陪笑道:“偏要来爬一爬。”将手扯春娘揿在床上,要与他云雨赔罪。春娘放落脸来,用力洒脱。静空见话不投机,发怒道:“你要将待张飏的手段待我,你休想哩!”春娘听了这句,发急起来,道:“你这黑心秃驴!我一身被你玷辱,丈夫性命又被你害了。如今与你这秃驴打伙,怎有出头日子?你到快快请行。”将手推静空出去。静空见他这个推法,气得一天之火,想来是要断恩绝义的,将手揿春娘在地,着实打了一顿,竟自去了。
可见恶人的心肠,易于反覆。两人起初十分恩爱,翻转脸来,又是十分仇敌。这个情理,人所不知。要晓得春娘与这和尚通奸,只是一时失志。但既勾搭上了,无由割断,候着丈夫不在,便落得与他偷闲,何曾有个害丈夫的心?不意那日遇着张飏回来,叫起地方,那是骑虎之势,恐怕出乖露丑,发起这点毒心。后来丈夫死了,静空就如夫妻一般,不离左右,摆在面前,觉得也有些厌恶。就是两人并肩交颈,那和尚未免妆娇作痴,把光头在春娘脸上擂擂擦擦;若是新剃光的还好,略略长了一二分,便要弄得个不耐烦。干起事来,又像那饿虎攒羊、馋鹰搏兔的相似。偶然一次,也经受了。如今日日上场,未免倒戈弃甲,投递降书,把他十分狼藉。春娘到也有些气他不过。比着自己的亲夫,终是读书之人,那惜玉怜香的心肠大相悬绝。所以日常间比前大不相同,疏疏淡淡,任其去来,并没一点眷恋之心。每每听到五更,一梦初醒,平旦之气,良心发现,想着丈夫无罪无过,把他一命黄泉,尸骸零落,就出了几点迁善改过的泪儿。欲要拒绝和尚,又没处生端,今日趁此机会吵闹一场,赶他出去。
柳春娘虽有此心,也还未肯踢开。只因有了这面镜子,得了这主大财,唯恐静空在此,未免私下要打他些后手,当官要分他些用用,便怀了一个忌刻的心。他思量有了这主财帛,嫁个老公,明公正气成个格局,终日守着这个光头,也羞见故人邻里。这些都是恶毒肚肠,奸巧肺腑,人所想不到的。
那静空也不是个好人,他要弄了这面镜子,将来做个大富大贵的人,就把这旧相知视为冰炭。若还把他偷去,他就断了这条路了,死也不上门的。当初没有老婆,遇着春娘如同活宝;及至久在身傍,也便如此,他就起了这点贪心。这是恶人得陇望蜀的念头,自不必说。
哪知这场闹吵祸起萧墙,惹动了:
假盲儿留心看破,真孝子为父伸冤。
要知两人口舌自然生出祸来,看他下则,方快人意。
卷五第四则
盲儿宛转雪奇冤
却说张真儿坐在灶下,侧耳听见二人吵闹,从前老底听得十分明白。到了次日,捏根拐儿,走到一个亲眷人家,央他写了两张状子,怀在身边,连忙寻到黄龙寺里去见静空。
适值静空正在山门前与人讲话,见了真儿叫道:“外甥何来?”真儿听见是静空声口,上前作揖,欲待开言,恐人听见,又住了口。静空也防他说些甚么,一把扯了,直到自己房里,问道:“你来何干?”真儿道:“外甥特来通知舅舅,你昨日与母亲厮闹,却被邻人得知,都说舅舅谋死父亲,地方保甲要出首哩。”静空忙了手脚,想了一想,对真儿道:“我如今也顾不得了,明日我到县间,先出首一状,说你母亲谋死丈夫。”真儿道:“若还如此,舅舅洗得干净,只是难为了我的母亲。”静空道:“只要光鲜,那里顾得!”真儿问些父亲死的来历,静空一一告诉。两人说了一会,送真儿出了山门。
到得家中,真儿便大惊小怪。春娘问他何故,真儿道:“适才走到门前,只见东边也说张大娘谋杀丈夫,西边也说柳春娘谋死老公。孩儿问道:‘你们从何而知?’众人道:‘你母亲将绳缢死,尸骸丢在江中。’”春娘听了这些说话,果然一字无差,没法起来,千求万告要真儿生一计策,以免此祸。真儿故意不说,当不得春娘哀求不过,哭将起来,就倒头下拜。真儿连忙扶起道:“母亲不必慌张,我且问你,这舅舅你还是要与他来往么?”春娘道:“这样人,还要说什么来往不来往!你母亲被他玷辱,父亲又被他害了性命,我恨不得将他茹毛饮血,方出此气。”真儿道:“如此我们先去出首一状,说舅舅谋死爹爹,方好保全母亲之罪。”春娘道:“这个有理。”真儿也将父亲的形迹,细细盘问。春娘不打自招,却也与静空的口词一样。
到了次日,真儿将一张状子与春娘递了,静空也去递了一张。那县官看了这两张人命状子,你说他害,他说你谋,其中必有原故,立时出签,拿这两个原告听审。不一时,都已拘到。录了口词,却也都辩得有理。问道:“你家还有何人?”春娘道:“家中只有一个瞎子。”县官即拘张真儿讯问。
真儿一到堂上,竟不开口,也递一张上去,即是告这两个的。县官看得了然明白,竟要这两个原告供招。二人你推我,我推你,推个不落地。县官把静空夹了一夹棍,打了五十敲;春娘拶了一拶子,打了三十个过船钉。两人受痛不过,只得招了个奸。那杀,既无尸首,又无凶器,县官也不好定罪。放了夹棍、拶子,带起明日再审。三人一齐赶出。
走到一个空隙之处,春娘对静空道:“我们到被真儿陷害了。如今事已至此,奸是招了,那杀是招不得的。若还再要用刑,只好推在杨老实身上。”二人计议已定。
到了次日复审,县官又要用刑,二人竟将杨老实一口咬定。县官出了火签,立时拿到。也夹了一夹棍,杨老实只得招了,是扛入江中死的。县官叫收监定罪。就取一面双连枷儿,枷了这奸僧淫妇,遍游四门。
不说柳春娘的风月冤家。且说张飏自江头遇着施、布二人,同到山上。见了寨主,即忙行礼。那寨主名为鸟山大王,为人到也温雅,绝无一些强盗的气味。一见张飏跪下,慌忙扶起道:“你是个仗义之人。今日遭此颠沛,且宽心住下,容当与你报冤雪耻。”看了一坐座儿与他坐下。茶罢,即设席以待。两人一见如故,遂成莫逆之交,即拜为军师之职。张飏是个来得的人,与他捣鬼出些告示,票些押条,寨主十分乐意。过了月余,即差数十名喽罗,到张飏家里拿这两个人来,听凭军师煅炼。
这些喽罗领了将令,俱扮作百姓形状。行了数日,已到富顺地方。打听张飏住处,到了黄昏,便打门进屋。四下搜寻,并无什么和尚、婆娘,走到灶下,只见一个瞎子睡在那里。一把扯将起来,问道:“这里有一个和尚并一妇人,至那里去了?”真儿睡梦醒来,打头不应脑,答道:“和尚、妇人枷哩。”喽罗道:“家里没有。”真儿道:“他枷在城里。”喽罗道:“张飏明明说在城外,何曾在城里?”打真儿一个嘴巴,惊得睡梦才醒,耳朵里听见说什么张飏,连连问道:“你们方才说什么张飏,敢是见他么?”喽罗将张飏的来历,说与他听。真儿方晓得是强盗,因把这两人的事干,说与喽罗得知。喽罗道:“既然如此,我们将何回覆大王?”一人道:“就将这瞎子去便了。”真儿哀求道:“小人正要与这两人做个对头,若拿了我去,他们的罪就轻松了。”
众喽罗只因无物可为折证,倒踌躇了半晌。只见手中火把已过,众喽罗慌了手脚,没法摆布。一人道:“弟兄们,莫要慌张,我且说一个故事与你们听。”众人道:“什么时候,说些故事。”那人道:“说了故事,就有火把。”众人见说故事有火把的,只得洗耳恭听。那人道:“当初三国时节,关云长同甘、糜二夫人降汉,住在驿所。曹操差人馈送下程,其余俱备,惟有蜡烛,只得一枚。这是曹操见他只身陪着两个□□□的嫂子,故行此计。谁知云长是个智谋□□的人,他见烛影将残,即把那驿中的壁落尽行拆毁,将那些竹片放起火来,烧了一夜。这叫做焚燎之策。我们如今没火把,四面皆是,何必踌躇?”众喽罗听说,登时□□□□,拆了无数,缚成火把。只见拆到一个壁厢,骨碌碌一件东西滚将出来。大家一看,却是一面镜子。真儿听见说是镜子,就对众人道:“大王们不要烦恼,这镜子是我父亲打鱼得来的,你可拿去与父亲看了,便是折证。”众喽罗背了镜子,竟自去了。不题。
且说张真儿听得父亲下落,想道:“若还我不去问他讨人命,这杨老实如何出头?如今且作□□,背上书一黄布‘为父报仇’四字,沿街求讨。”不料生意甚是兴旺。你道为什么缘故?只因背上有了这个大大招牌,人人道他是个孝子,铜钱银米,到挣得衣食丰隆。
一日,走到一个荒僻去处,只见三个人叫定了真儿道:“你为父报仇,我们如今要拿你去处死哩。”真儿道:“你们是什么人?”三人道:“我们是官府差来的。”真儿道:“我正要伸冤,就同你去。”三人道:“你若同去,自分必死。不若你不报仇,我们放你逃生去罢。”真儿道:“我这恩父死于非命,今日之冤,虽赴汤蹈火亦所不辞。我只伸了这冤,死亦瞑目。”三人见他孝意谆谆,虽将言语试他,竟不可解,便道:“你这孝心果然真实,只是双目不明,难以作事。我们有眼药在此,将你两眼点开。”真儿欢喜道:“若得如此,我真儿得见天日了。”三人将他两眼一点便开。真儿定睛一看,却是三位道人,连忙倒头下拜,到磕了七八十个头。走得起来,三人都不见去向。真儿又惊又喜,想道:“必是三官大帝,怜我孝心,特来救度。”便丢了拐儿,散步而行,好不快活。
只是杨老实自受了这番苦楚,坐在监中,亲人也不见面。家中止得一个十四五岁的女儿,又是娇娇滴滴,独自在家。幸喜间壁王婆过来陪伴。杨老实在监□不想回家的日子。不意张真儿两眼光明,讨饭生意顺利,讨来的先送到监中,待杨老实吃了,然后自吃,朝朝往来,未尝间断。若有银钱多余,就拿去与他的女儿买柴籴米。亏他一人到养活两口。不题。
且说这些喽罗,将了这面镜子回到山上,覆了大王。又去见张飏,说明此事。张飏收了镜子,放在房里,□□进房歇宿。只见许多仙人鱼贯而入,望□□□□□□□□□不自能解。想了一夜,次日即说与鸟山大王听,大王欢喜道:“听先生所言,这必是宝贝了。如今夔夔宰相差人画影图形,遍地挨查,如有摩仙宝镜献上,即以小姐妻之。先生何不将此镜献入,博个功名富贵,也未可知。若只在此山中,终无了日。非是小将见辞,实为先生筹划。”张飏暗想,魂游月老宫中所说之事,与今符合,即便应允。
二人商议已定,次日即差两个喽罗,背了镜子,备了行囊,鸟山大王送了五十两赆仪,办了一席饯行酒,亲自送到十里长亭。握手(下缺)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