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回 希懋先登高自作孽 凌驾山看雪鸟鸣冤
词曰:
冻合江天一色,凛凛朔风吹雪。且酌醇醪拚一醉,忽地系怀苍赤。念此际穷民,多少饥寒愁绝。乍听乌鸦饶舌,似有鬼神提掇。只为善良冤枉事,受尽恶人磨折。终究祸临头,应悔当初作孽。———右调《离亭燕》
话说柳延秀纳过吉期,张家妆奁各色齐备。到了八月十六日绝早,柳延秀打发花灯彩轿起身,自有标下官员替主帅奔走效劳,合营兵丁无不趋跄踊跃。河下摆开十数只大船,岸上有百十头骏马,水陆并进,一路笙歌聒耳,鼓乐喧天,非常热闹。有《燕春台》一词为证:
素景流辉,凉飙荐爽,桂林蕊绽金黄。卜吉兹辰婚媾,庆溢华堂。营开细柳飘扬,看绣旗彩扇,光浮江甸。笙簧弦管,响应霓裳。花灯霞拥,翠搢云张。歌童雅饬,侍女宫妆。麝兰馥郁,沿途观者如狂。水陆兼程,雕舆骏马,锦缆牙樯。尽芬芳、夜来明月映,分外风光。
柳延秀遣发迎亲船轿灯火人夫,又打着总兵全副执事,抬了轰天大炮,遇停船起行之处,俱开放大炮。河里行船,岸上走马,水陆两路,望扬州前进。
这边张哲家里,屋宇也宽,备下百十来桌小酒,一二十席盛筵。又叫下了四五只大船,坐送亲之人,及装载嫁妆等物。家中叫齐乐工人等,以便迎接花轿。堂中铺红结彩,摆设整齐,傧相乐人,成行站立。
午间,柳家娶亲人到。三声炮响,鼓乐齐鸣。穆氏在里面打扮女儿,珠围翠裹。许多迎亲的人,一齐坐席饮酒;魏义也在旁厅,盛筵款待。张哲亲递过了酒,便着一管家相陪。饮宴已毕,魏义先行别去。傧相赞词相请,婉玉与母亲拜别,痛哭登舆。花灯彩旗在前先走,执事人员在后摆列。近轿便是迎亲送亲的一班妇女,个个云鬟翠袖,挂彩簪花,约有四十多人;各提了宝盖金炉,烧的沉檀兰麝,烟云缭绕,扑鼻浓香。轿后军兵护卫,都骑着高头大马,锦鞍绣鞯,金勒红缨,一路出城到船。真个香风塞路,花阵侵眸,哄动了满城士女齐来观看,闹热非常。张哲父子夫妻,男有男亲,女有女眷,都坐了轿,随后下船。看看走到船头,有报事的军人跪在彩轿旁边,禀称升炮,随轿员役高声分付登答,然后放炮下船。〔做书的恐怕吓了轿内新人,如此护持。真圣叹所谓“开卷又恐风吹,掩卷又恐闷气。”一笑。〕深大金黄伞盖罩在船头,彩轿直上船来。紧靠舱门歇轿。众妇女蜂围蝶簇,婉玉落舱坐下。张家送亲的也一总下船。放炮开行,水陆照旧回转。一路点鼓掌号,一番细乐,一番大乐,喧喧嚷嚷。
前到瓜洲,先有报马进衙门报知。此时已黄昏时分,青天皎洁,月色光明。柳俊穿着大红衮龙绣袍,乌纱玉带,在署专等。这边新人坐轿上岸,照前摆设。这番因灯烛荧煌,火光照耀,映着月色,分外精神。少顷到了衙门,标下官员一总大红圆领,也有束金带的、银带的、角带的,数十余员;就是这姚胜期,也摆列在内,总在辕门口站着。见花轿到来,一齐打恭,伛偻罄折。花轿直到大堂,进宅门,过二堂,至三堂住轿。柳俊出迎,又抬进卧房楼下,才歇定了。开了轿门,妇女们簇拥新人出轿。照地方风格,抬过香案,双双拜过天地,然后新人交拜,携手上楼,吃了合卺杯。各役都散。柳俊差人出去,谢劳标下各官;又差人请岳丈岳母舅爷到署,张哲都回谢了。柳俊随令送下十余席盛筵,并犒赏了随从及送亲船只人等。张哲收了酒,打发赏钱,也便开船转去。柳俊与新人在房对饮,两旁侍女纷然服事。婉玉去了绣兜坐席,柳俊举目一看,见新人美艳非常;婉玉也偷看柳俊,年少风流,昂藏轩举,各自得意。互相看了,便都惊讶起来。你道为何?只因你我都像那里见过一次,各起疑心,然也只好各肚里转念。酒散后,撤过席面,侍女出房。两人解衣就寝,美满恩情,欢忻无限。有《鱼游春水》一词为证:
欢爱今宵起,弄玉还应配萧史。团圆明月,照得人间旖旎。襟解罗襦散麝兰,春浓秋夜谐鱼水。无限恩情,温柔乡里。时正值妙年芳齿,玉树双花莲并蕊。更饶富贵荣华,风流自喜。但凭灯影乍窥妍,不道园亭曾睹美。燕尔新婚,旧家桃李。
当日起身梳洗,果然各疑那处见来。柳俊借事遣开婢女,笑谓婉玉道:“夫人,我于去年春间,曾在一处见人家一个女子,酷类夫人相貌,虽精神光采那女子固自不及,然眉目丰仪,竟有些相像。”婉玉笑对道:“相公在那处见来?为何便与贱妾相似?相公生长北方,何以竟似此间声口?”柳俊道:“我原是北直人氏,住在扬州日久,所以声音竟是扬州。夫人是扬州生产,何以声口反不相同?”婉玉道:“这也有个原故。”柳俊道:“实不瞒夫人说,我出身始末,宅上自知。去年我未遇时节,在山东兖州府报恩寺里,见一女子,有似夫人。”这婉玉在张家,张哲父子因将婉玉许配柳俊,不便把柳俊出身提明,故此婉玉其实不曾晓得。今见说“实不相瞒”,又道“宅上自知”,其中必有缘故:“当时在家时,闻老爷提拔一个少年将官,说道是人家小厮。今在我面前这般卑逊,莫非即是此人了?”又闻说就是同寓山家的人;“若果是他,正好问一端的,完了小姐心中之事。”再听得说:“在山东兖州府报恩寺,遇见一女子。”这话一发有据。便记起:“去年在报恩寺里,我曾替小姐往隔园折取千叶桃花,在那山相公寓内见一少年,生得颇不凡俗。今丈夫面貌,着实相同。”沉吟一回,愈看愈似。柳俊道:“夫人,你为何这般着想?”婉玉道:“贱妾亦曾在那里见过相公来,是以心上转念。且问相公,在报恩寺中何以看见女人?莫非来寺中烧香游玩的么?”柳俊笑道:“并非烧香游玩。”婉玉道:“既非烧香游玩,何以女子进得寺门?”柳俊见问得吃紧,〔妙。〕心下惊诧:“这夫人口声,是个会吃醋。看他的情性,我却不合说了。”也只得直说道:“是作寓在那寺中。那女子便是同寓的宅眷。”婉玉听了,愈更无疑,乃笑说道:“相公去年寺中所见,莫非就是贱妾?”柳俊也笑答道:“方才下官原不相瞒,宅上自知下官出身始末,夫人为何把我这般消遣,教我何以为情!”〔此种情态妙极。〕
婉玉失惊正色道:“贱妾蒙相公不弃,使侍巾栉,万分有幸。怎么敢来消遣?相公荣遇,实有未知。”柳俊听了,也诧异道:“夫人生产此乡,那有不知下官始末?怎么这般说话!”婉玉道:“贱妾实不曾生产此乡,在家中亦并不知相公始末。”柳俊在先原疑心玉飞往来丁家时,未曾听见说玉飞有位妹子,因凌驾山说想是异母之妹,随父住在涿州,故声音绝非此处,也把凌驾山的话信为确然。乃道:“夫人随尊父久住涿州,故不知我的原委,难道令兄辈时常曾不说及?怎么夫人恁般口紧!”婉玉道:“其实不知,相公休怪。”柳俊道:“既夫人真个不知,今既蒙不弃,得遂姻亲,我便与夫人细说。”乃将自己如何在丁家效力,他家如何害凌驾山,自己如何送信同行,如何寓在山东兖州寺内,遇见李公,如何遇贼窃发,与凌生相离,如何得李公收留,剿灭贼党,建此军功,乃得到今日地位的事情,略述一遍。
婉玉始知备细,欢然大喜道:“贱妾尝闻得说,古来英雄豪杰,总属崛起。当困穷未遇时节,颠沛流离,更有甚于此者。相公这般境界,正是上天成就相公处。只是要问相公,彼时寓报恩寺中,又有姓山名鳖的同寓,这人何在?”柳俊听了大惊:“此事只有凌驾山与我、及李小姐与李小姐侍女知之,怎么夫人也都知道?”〔此时柳俊还不敢认夫人为李家侍女。〕肚里惊奇,未曾回答。婉玉笑道:“相公直道衷曲,贱妾亦无所讳。”乃将自己如此长养在李家,被李再思如何冤陷卖与张家,义父如何认女始末,先叙一遍。又将李小姐如何恩待,情胜同胞,李公如何致仕回家,路经山东兖州报恩留寓,李小姐在楼上见了隔园桃花,“令我在隔园折取,遇见姓山的书生,那时却见一人在旁,酷类相公。怎么今说是姓凌的?只这姓山的更是何人?”柳俊如梦方觉,大喜道:“原来那时来折取千叶桃花的,正是夫人。我说那有相貌相同的,便得这般一模一样。凌驾山尊名叫做六鳖,因避祸出门,恐被冤家追缉,故此改了山鳌姓名。那时我正在那边,已曾与夫人觌面相识。今日展转凑来,原在一处。真是姻缘有定,再不与人料的。〔设身处地,真个诧异,真个快活。〕只是李小姐当日各有词章酬和,夫人难道倒忘记了么?”
婉玉此时方才一总透彻,也叹姻缘前定,天公聚合之巧,乃道:“李小姐灵根慧性,远迈寻常,幽恨深情,独超千古。此事总属钟情所至,贱妾亦何忍明言。但我两人已遂一面夙缘,只这凌驾山既已高发,未识可曾向我老爷求亲否?”柳俊见婉玉如此忠厚存心,方知是贤晓有守之人,不是那等嫉妒不良之妇。〔疑心他有吃醋心肠,却是差了。〕乃道:“夫人竟休烦恼,此亲已就,真有夙契。”乃把李公将女竟欲许配于我,我如何辞却,因同石佩珩做媒,说与驾山:“今已在京纳过聘礼,翁婿两下情谊甚笃。原拟入秋便要完娶,因点了江西巡按,姑待将来。只是一件,凌老爷已是满称初心,只怕李小姐尚以山处心愿未谐,只怕有些不快。”婉玉以手加额道:“小姐得遂夙缘,我两人亦复相合,天公弄巧,聚散有情。然待贱妾更觉加厚。”柳俊道:“为何?”婉玉道:“相公建立功名,膺此显爵,知君未娶,谁不愿附丝萝,阀阅多娇,何有于妾?若不过房张家,那能仰配君子!”〔婉玉有德。〕柳俊也笑道:“如此说来,这李再思冤诬夫人处,正是成就我两人的姻缘。今后也休怨恨他了。”婉玉道:“贱妾得能如此,这些仇怨一总消除,不复介意。”当下二人在房里说话良久,侍婢们候了一回,也搬茶托水,进来服事,便都说了别话去了。柳俊固系英雄丈夫气概,然见夫人恁般标致,又有识见才能,谈吐之间毫无鄙俗。那不欢喜!真是如胶似漆,恩爱非常。
到了三朝,张哲又备绝盛的礼仪,送到衙门里来,又差了家人妇女等来看小姐。柳俊亦重加看待,择期到岳家拜认。张哲举家忙乱备办。到了那日,柳俊携了盛礼,打了全副仪从,下船到扬州,亲拜岳丈岳母。张哲已备下戏筵,请了宾朋亲戚陪席。少顷柳俊到门,三声炮响,头踏传呼,军士簇拥,非常显耀。观者摩肩叠踵,个个惊奇。柳俊到堂,执子婿之礼,见过岳父母,然后郎舅相见,与众亲朋亦各叙过。张哲举家见柳俊仪容秀丽,声势尊严,喜得心孔沸开,眼都没缝。柳俊随令军兵抬上二十四抬礼物,是五色搢丝四十端,五色大缎四十端,金壶金杯全副,金炉玉杯、金钗凤冠、牙箸银爵、镇书玉尺、压被金猊等,共二十件,其余便是糖饵裹馅果品食物。张哲先收了果点食物,后又量收了些,柳俊谆谆不已,方一总受了。摆开筵席,柳俊正中高坐,亲戚旁席奉陪。戏子搬演新奇,笙歌迭奏。其余随从人役无不醉饱,兼有赏钱。黄昏酒散,柳俊起身作别。张哲又备了盛酒,送下船来。直到三鼓回衙。随便择日设席,请岳父母并玉飞舅兄到署,也十分费事。如此往来,又闹了半月多,方才稍歇。
且说石搢珩归署后,才晓得凌驾山联捷,总因已前往浙省公干,又为寻觅妻子,无暇他及。今静坐署中,方理及诸务,替驾山十分得意。料想此时李公当回,亲事必然成就。又过了几日,果有京报到来,驾山补了试御史,李公已回朝廷,因他抚绥有功,重加厚赏,不胜大喜。乃向夫人道:“自驾山被诬,我与他受尽艰苦,今日都已成名。”翠翘亦不胜感叹。佩珩意中,欲打发一人往京候问李公,兼候驾山、延秀。却见又有京抄报来,柳俊补授淮扬总兵,驾山巡按江西,俱乘传赴任。料想此两人亲事必然妥贴。柳延秀在扬州,张家嫁女甚便;驾山自然候差满完婚。便另先差一人,赍禀揭往京师问李公。随后措办了两副贺礼,差张芳赍了两封书,先到扬州,后往江西回来。
张芳领了言语,夜住晓行,到了扬州,正值柳延秀娶过夫人。张芳投了书信,柳俊随着进见。张芳递了贺仪,禀道:“家老爷尚未知柳老爷新婚大喜,止备有到任的礼物,乞柳老爷验收。”柳俊分付家人收了,款待张芳。知他要到江西,次日便给赏了路费,封了回书,又封了一个禀揭,就托张芳带往江西候问驾山。柳俊见搢珩书上备述寻妻之事,也替他十分欢幸。随也差家人赍了书仪,往吴淞来。
这边张芳自扬州起身,下了长江,到江西按院出巡所在,投了书信贺礼。驾山见搢珩书上备述裘自足万恶异常,妻子遭了无穷颠沛,设或投江身死,无处寻踪,毕生怀念还属寻常,淑女幽贞何从表自?也替他两人着实感叹忻慰。〔叙凌、柳两人知搢珩寻妻之事,各详略不同,甚有分寸。〕又见柳俊已毕过了姻,书来问候,也自欢喜。留张芳住了数日。却见魏义也到,就叫魏义赍了礼物回书;另备一副厚礼,送与搢珩夫人,是贺盟嫂的贽敬,一同张芳往吴淞来。
比及到时,柳家差来送礼的人已经回去。〔又带一笔,前话便有收拾。〕张芳进衙门,回了两处的话,搢珩传魏义进见。魏义磕过头,递上书札及两副礼物,搢珩拆书收礼,乃留魏义衙内住歇。搢珩先见柳延秀差人来贺,已知他毕姻得意,今见驾山书上说亲事已谐,俟任满完娶,也将两家的事情说与夫人翠翘。翠翘也替他们欢喜。又见驾山为他送礼,十分感谢。魏义住了多日,要回江西。搢珩写了回书,给与盘费。
魏义回到江西,主人又出巡到抚州府,便到抚署回话。驾山此时巡历将遍,清正自持。百姓畏威怀德,载道讴歌;官吏恪守功令,洗肠涤虑;豪强闻风敛迹,改恶从善;狱清政简,也自快意。那知犹有愍不畏死之徒,恣行凶恶。你道此人是何等样人?何名何姓?原来此人姓希名宁,原籍吉水县,就是做南直淮扬道的,他为审屈了凌驾山,失出了慎明、赖录,后贼破事发,希宁革职归家。虽则革了职,他的宦囊丰富,落得归家受享。〔偏不肯享,偏要作出事来。〕但他为人贪狠不情,亲族里边,知交面上,没一个相好的,都恨他不过。归家未及一月,便有几处冤家要来发觉。总因希宁平昔过端有如山积,待这班人的不堪难以枚举。又因他有三个儿子,都是纳粟中书,只知倚父官势,在地方作横,那晓得人情世故和气为先!三子之中,又是那第二个儿子,叫做希懋先,更加撒泼放肆,以此乡党邻里切齿痛恨。这希懋先的妻子,是抚州府东乡县乔进士的女儿,两下亲家,性颇相同,因此往来极厚。希宁见本地方难以容身,便挈家到东乡县来依附乔亲家,为久安长住之计。那知生了这般性格,明知因做人不好,故此本地不得安居,如今搬到东乡,可该改弦易辙?他却明知故犯,偏不肯改。一味逞着素性,欺压乡邻。如有与他干涉,无不吃他的亏。住不上半年,又有许多受他茶毒的。
这东乡风俗极盛,九月登高之际,大家小户都出来游玩。有一家姓洪名源,号奉源,生有一子一女。女儿却生得好,年纪十七八岁,竟有绝世丰姿,一县出名。人人仰慕。这日重阳佳节,也出来登高。却被希懋先看见,问起根由,原来芳名素著,便要娶他作妾。明日便托人去说。这洪奉源的妻子缪氏,性格极其惹厌,家世原属平常,便卖弄得簪缨第一;形状固无足取,偏扭捏得体态无双。见富贵人,又不在他心上;待贫贱的,又会极其欺凌。遇能事的,又不肯输心;若蠢笨的,又狠加贬驳。惹着哭骂,便三日三夜不得住口;妇女闲谈,又说高说低,善于摊眼。及至做事,又馊酸得了不得。所以养了这般好女儿,岂无人家求亲?只为做娘的惹厌不着腔,故此还无人来聘定。〔可见人惹厌不得的。若惹厌了,虽有好儿女,都无人要。〕今被这希懋先看见,立刻托人来说。这缪氏听见说要娶去做小,不等那人说完,不问头由便骂。来说事的人没趣,向希懋先回覆,未免又加几句不中听的话。
这希懋先又是一个惯撒泼行凶之人,如何不恼?登时大怒,恨不得天都要扳将下来!想出一个恶计。到夜来黄昏时候,叫了数十个如狼似虎的家奴,各带短棍,分付到洪家抢他女儿来,且做了亲。等他告到官,就断离了,我已睡了他女儿,落得畅快。叉一算计,做了庚帖礼帖,令家人藏在身边,进门去抢时,撇在洪家,算个把柄。
众家人依了主命,乘黄昏左侧,赶到洪家门首,一声响,打开了门,打将进去。这时洪家尚未曾睡,一家认做强盗,吓得魂不附体。说时迟,那时快,众家人看见女儿,抢来驼在背上,飞走去了。众人一哄都散。这缪氏见是抢女儿的凶人,不是劫钱财的强盗,便出门前哭骂:“是谁天杀的抢我女儿!”邻里听得,陆续开门出来观看。虽平昔厌这缪氏,然见抢去他的女儿,公道自在人心,也都为他怀着忿气。
偏有这希家一个小厮,叫做阿牛,性子也极泼赖的,听得缪氏在门外叫骂,便不胜其忿,赶转来,照着缪氏兜嘴一掌,缪氏不曾提防,这一掌来得力猛,翻跟斗跌在沿石上,头正打着石块尖角,登时闷晕。
此时众邻里都有灯笼火把,却见这恶厮赶来打倒缪氏,洪奉源父子向前擒捉,众邻里齐来帮助。这恶厮初先好不兴头,见打倒了人,他也原不着忙。〔他见打杀了人,不足为奇。〕见人齐来拿他,方有些着急。却早已缚定了,口里还硬,被众人狠打了无数嘴巴。照看缪氏时,才得苏醒,头上打了一个窟窿,血流不止。洪奉源父子扛了缪氏进去。
众邻里拖恶厮进门,打问恶厮,才晓得是希家家人。内中有见识的道:“黑夜劫闺,又行凶杀命,两重罪犯,明早生成要报官究治,他就是天官、皇子皇孙,也要依着道理。只是一件,他们众家人见少了这小厮,还要转来抢夺,大家都要防备。”话未说完,早听见外面人声喧搢,口叫还人。果然众家人走到半路,见少了阿牛,料是还在洪家,便分一半赶转来要人。乱喊乱叫,反说:“清平世界,你这一班该死的狗才,怎么藏了我家小厮!”闹将进来。这时洪家邻里,也有四五十人,一齐拍手喊叫:“清平世界,怎么抢人家闺女?又打杀了人?你们就是乡宦人家,难道没有王法的?一总捉住了他,明日好一齐解官!”众家人见不是局势,一边驾着,只得转回去了。〔豪奴使惯了家主的势,真正看不得。〕
这边洪家见缪氏受伤,奉源父子只好去料理打坏的人。众邻里赶散希家众人,转身进来,见抬上有两个红帖,众人取来一看,有识字的,念了一遍,道:“这是希家做就圈套,丢下这个做证见,所以敢来抢人。”有个道:“他家的帖子好写就了丢来,这边的帖子如何假捏得出。”有个道:“如今奉源的令爱被他抢去,不会逼勒他说出,也好写就的么?”有个道:“这样帖子要他何用,不如烧去。”有个道:“不可,你若烧了他的,倒是痕迹。不如且留着,终久实事抵赖不过,明明抢人时撇下的,我们大家都见,他须谎赖不去。”只见洪奉源的儿子洪一出来,见了帖子大怒,抢来便向火灯上烧,众人道:“且留了,倒好说话;不然反叫说要灭他的形迹,赖他的婚了。”急急打灭了火,已是烧去了一角。这时洪家一夜不得睡。守至天明,洪奉源央人扛了妻子,同了这地方上保甲邻佑,并打哄看事的,不下百十余人,押了希家阿牛,到东乡县衙门前来,寻代书写了词因,专候县官早衙解进。
且说洪家女儿二妹,见人打门进来,急向床后躲避,被众狼虎搜出,照着道;“在这里了。”一把拖来,驼在背上就望外走。吓得魂飞天外,魄散九霄,如醉如痴,听他驼抱。走到一家进去,到一房里歇下。只见一人说道:“小娘子,不要吓坏了。你们也该好好的,怎么把他头发都扯散了?簪儿都不知掉在那里了。”只见一人说道:“走得慌,颠散的。”〔这般驼抱,再加跑急,自然弄得散发地位。情状逼肖。〕只见众人忽然都出去了。止有一个人,便来抱二妹道:“小娘子,你到我家,却是你的造化,你有恁的福气。便随了我,包管你富贵荣华,一世里快活不尽。”此人非别,即是希懋先这厮。洪二妹此时神魂有些定了,听了这般说话,那得不哭?便两袖掩着面庞,放声痛哭。这厮登时大怒,叫进十来个丫鬟,把洪二妹洗剥净了,推在床上,捉住手脚,竟行奸污。洪二妹杀猪也似喊哭,这厮那里管他!叫丫鬟们看守好了,才出房去,问众家人抢人情景。方晓得阿牛被洪家捉住,说是打坏了洪家妻子。想来这件事生成是一场官司,须停当了他家婚书帖子,也有一个把柄。便进房吓令二妹说出年纪月生,并三代父母名姓。这女儿只顾痛哭,那肯说出?又恼了这厮性子,又叫丫鬟们把二妹赤条条的拖起来,把拶子来拶,〔罪过。这班泼赖奴才,生成有这般情性,总不晓得一些温柔乡的情景,不过一味淫欲而已。〕二妹痛极难当,只得说出生年时日及父母名姓,其余其实不知。这厮道:“也罢,他是与我为妾的,只要他父母立了婚帖便是,那管他什么祖宗三代。”当夜便叫家里已前假写礼帖庚帖的人,他还在行会写,把个帖儿做就,又做下状词,说洪奉源要赖婚,倒抢去小厮阿牛,求官审理。叫家人做了抱告,守到天明,也到县前来。
这希宁得知儿子做了这件没天理事,总不说儿子不是,反与乔进士商议,连夜打通了知县的得用吏书,先行禀知县官,送银五百两,要官审断洪家赖婚,故此抢归的。
这知县是浙江绍兴人,少年科甲,一味要钱,政事民情毫不晓得。受了希宁贿赂,到明日传梆坐堂。洪奉源上前,告抢女杀妻事,告希懋先为首、不识姓名豪仆二十余人,现获凶手一名阿牛。这县官也不相验打伤妇人,只叫皂头带了阿牛,把洪奉源状词收了,分付候示期听审。洪奉源与地方一干人只得走出归家。这希懋先也上堂递了状词,县官也分付了候审的话,各各散讫。便出了差人,票提两造。
到了审日,知县先叫希懋先,后叫洪奉源。听了希懋先的鬼话,只把洪奉源诘问。又叫希懋先的干证,这干证执定行过聘礼,各有婚帖礼帖为凭。又叫洪奉源问,这洪奉源如何说是有的?自然说并没有这事。县官便叫把干证夹起,干证一口咬定说有的。希懋先又把假做洪家的庚帖礼书回帖,与知县验过,知县便叫把洪奉源夹起来。这洪奉源如何熬得?合衙门的人都受了希家贿赂,夹希家一边人,是松长夹棍;夹洪奉源,便是绝紧绝短的夹棍。洪奉源便杀猪般叫喊,供出当初抢女儿时,他家撇下帖子是有的,邻里都看见的。知县叫差人押了回家取帖。移时拿到,知县见烧去一角,大笑道:“你若不赖婚,为何要烧他的帖子?明明自露赖婚显迹。这般刁奴才,不夹不招!”〔不知情理的官也要审错了,何况受贿见偏,那得不到冤枉地位。〕再叫夹起。洪奉源极口叫冤。希懋先又上前指洪一奸刁,同父赖婚。知县叫把洪一也夹起来。可怜这洪一,小小年纪,如何熬得?洪奉源舍不得儿子,只得诬招。知县然后审问阿牛,阿牛供称缪氏见抬了他女儿去,出来拖扯,两相摔扭,失脚跌地,磕伤头颅是实,我并不曾打他。知县去了四根签,打阿牛二十板,当堂判招定案。其招词曰:
审得洪奉源初以女二妹许与希懋先为妾,父母有命,媒妁有言。希氏复经纳采,洪姓亦已答聘。婚书庚帖,各有执凭。乃洪姓忽以小星为耻,意欲寒盟。希懋先乃突出奇策,乘夜挟女以归。虽于情理未必尽协,然怀忿不得已之私心,实洪姓有以致之也。挟女之时,母攘臂夺女,遂与希氏小奴阿牛摔扭,失足跌地,适头与石相当。赖婚比之蕴椟,不过求善价以待沽;头破可以居奇,遂思借大题而雪恨。〔知县亦是有才,处处回护,且又词严理顺。真足混淆是非。〕庭讯之下,希氏所执婚书回帖,凿凿可凭;而洪姓竟以半投秦火,赖婚之迹,欲盖弥彰。岂曰入谋不臧?抑亦天理有在。二妹断归希氏;奉源父子合拟杖惩,姑念无知宽宥;阿牛量责,以杜后讼;余无辜各释宁家。均宜凛遵,毋得再渎。
知县判毕,令招稿吏朗念与众人听。希懋先叩谢而去。洪奉源父子被夹,负痛难行,邻里中有个看不过意,驼了出来。这些保甲邻佑干证都不叫着,大家叹口气,只好背地里骂声“瘟赃官,烧骨头还乡罢了。”
洪奉源父子归家,抱头痛哭。缪氏问知这些审断原故,原为破头伤风,成病沉重,再加烦恼,不两日身死。奉源只得买棺殡殓。这一口气如何忍耐得定?必要往上司告理申冤。又因脚痛难行,只得养了半个多月,有些好走。一日夜里,望空拜告天地祖宗,泣诉一番。〔冤情忿诉,自然感动神明。〕带了儿子,背了行李,把家中关锁了,只说出门投亲,便望府中来,奔府告状。
且说凌驾山此时出巡到抚州府,正值十一月初间。把应行事宜、照常分拨,也料理了好几日。一日闲暇无事,在私衙里着阅文卷。只见北风大作,甚是寒冷,纷纷扬扬,搅下一天大雪。魏义暖了一壶酒来,摆上几碟鱼肉。驾山心上也思饮酒,便推开卷宗,举杯独酌,看着风雪回旋。只见两只乌鸦从西飞来,歇在厢屋檐头,鸦背堆满着雪,向东怪鸣三声,同鸣同止。驾山看了,便觉心动,叫声:“奇怪!此地必有恁的冤情,故神明遣禽鸟见示。”乃立起来,对着乌鸦道:“二鸟果为冤情而来,可再回叫三声。”那两只乌鸦果同叫三声,不多不少。驾山心下转念:“世上冤情尽多,只是这乌鸦又不会说话,不知冤情在于何在?却教我何从察访?”猛一会意:“这乌鸦向东而叫,莫非冤事却在东方?”便又对乌鸦道:“冤事莫非就在东方?我今即着人往东察看。若果如此,你再叫三声。”那两只乌鸦竟像会人意旨的,又向东齐叫三声。驾山浑身凛惕,必有奇冤。又说道:“这冤事我必细访推详,务期必雪,不负你禽鸟告戒之意。”那乌鸦方和缓低鸣三声而去。此时魏义在旁斟酒,见了乌鸦诧异,也惊怪不已。驾山便立唤一个心腹能事衙役,同魏义穿戴雨衣,骑马出东门,遇见有可疑可诧之事,即刻带来回报。魏义会意了得,便同衙役上马,出东门察看。
行不上五六里路,到一个荒凉所在,只见一人僵卧雪中,一个少年在旁哭泣,着实在那边抚摩叫唤,情景惨伤。魏义暗道:“此事必当究问。”乃一同下马,向前问那少年:“因何哭泣?这冻倒的人是你什么亲知?”那少年看着魏义二人,乃说道:“我姓洪,是东乡县里人,这是我的父亲。”魏义道:“为何跌在这里?有何痛楚?”只见那冻倒的人浑身寒颤,开眼看着魏义道:“二位是做什么的?我要冻死也,可怜见救我一救!”衙役道:“我们是官府里的公差。”那人愁眉发颤道:“我是东乡县里百姓,叫做洪奉源。因受了天大奇冤,两腿夹伤,又遇了这般严寒天道,雪又下得大,跌倒在此,却要死也。爷们可怜见扶我一扶,救我一救。我这儿子也曾夹过,他年纪小,气力不加,搀扶不动。”魏义暗喜道:“这是一件冤情了。”便扶他起来。这洪奉源又痛又冷,直闪了去,又复一交跌倒。魏义道:“是此怎了?”衙役道:“魏大爷,我有道理。我把这马与这人骑了,大爷先同他到衙门上,我同着这个小厮慢慢走来。”魏义道:“有理。”
那洪奉源听得这话,大喜道:“爷们是什么衙门?”衙役道:“你到那边自知。”洪奉源道:“我受了冤,原想奔府告状。如今承二位爷救我性命,不管什么衙门,我只管告去。”一头说,一头挣扎起来,要向魏义二人作谢。你道洪奉源先前扶起便跌,这时却怎么立了起来?只为得知了衙门里人,又肯做好事,把马与我骑了,到衙门上去,必肯替我帮衬准状,这是天落下的造化,如何不喜?人到称心快意时,凭你痛苦饥寒,便觉欢然无碍。〔是极。〕所以竟能挣扎立起。衙役替他拂去了身上的雪,扶衬他上了马,把行李缚在马后,魏义上马帮着他,同行先走。衙役便与洪一随后走来。在路上,魏义问奉源,衙役问洪一,都晓得这种冤情了。
移时,魏义与洪源先到衙门上。叫洪源坐在班房里,问知洪源会吃酒的,便叫门上人暖上一壶酒与他冲寒。自己进见,细禀已上情节及路上所述冤情。
驾山听到希懋先是希宁儿子,抢夺闺女强奸,又行凶打死洪源妻子,心上暗念:“这赃狗父子济恶,天道难容!当年诬我为盗,破我家私,若非侥天地祖宗之幸,得以成名,至今尚宵啼露处,不知飘流何在。今幸天败,犯出这般大罪,县官必定受了贿赂,故敢颠倒是非。我自然要替百姓除害,以直报怨。”分付待他儿子到来,带他父子进私衙细询。
魏义传话出去。不移时,洪一也到了,也吃了几杯酒,定定神气,方带他父子进衙门回话。洪源得知是巡按衙门,见天有日,欢喜倍常,便跟了衙役,直到私衙里,跪下磕个头。驾山看那洪源,不上五十年纪,这洪一相貌颇佳,便知他女儿必是美貌的了。因细问根由。洪源尽情哭诉始末,道:“妻子被打,只隔得十七日,便至身死,分明是打死的。抢女之夜,撇下帖子,小人儿子忿极要烧,邻里四十多人皆所目击,县官总不叫问,只听希家一面情词,反说纳聘是真,烧帖赖婚是实。女儿抢去,不知死活,妻子又被打死,小人父子俱被夹坏,一家拆散,冤似海深。今日得遇青天,预先晓得小人父子跌倒雪里,差人远来搭救,真是神明老爷,小人的冤诬得雪。不然直教冻死在路,小人的儿子也是死命了。”说罢,父子二人痛哭不已。驾山道:“你女儿在希家,如今怎么样了?”洪源道:“不知死活存亡。小人妻子死时,也曾央人去报信,被他门上人乱打出来。〔确有之事,非洪源说谎。〕至今小人的女儿毫无消息,也自然不知母亲身死。”驾山道:“县审过后,希家可曾有人到你家来?”洪源道:“没有人来。但有人传闻来说,叫小人安静过去,也还留着余生,不然要打折了小人两腿,问罪递解远恶军州,小人的儿子要捉进府中,另有刑法消遣。故此小人父子出门,只说投奔亲戚,不敢说奔府告状。又闻得希家说,悉凭小人那里告来,就动了公禀,也不足为虑。”驾山分付衙役,押着洪源父子,在衙门外饭铺住下,着落店主人好生看觑,盖恐希家有人来暗算。又分付洪源速写状词投递,以便立拿解审。衙役依言,带出安顿了。即具了状子递进。
驾山即差官往东乡县,着落县官立提洪源告希懋先抢女杀妻事一案文卷,并附卷婚书礼帖,不得遗漏片纸。并提希懋先并不识姓名家人二十名,小厮阿牛,原媒干证,及洪源地邻保甲并该县经承等一干人犯,火速星夜赴辕听审。如少一名,该县经承与该差立即处死。这差官如飞赶到。知县吓了一呆,立出差拘各犯起解。
且说希宁父子,自凌驾山点了江西巡按,已吓了一跳,恐怕前来报冤,也着实担着忧愁;幸喜搬移他所,以为无人触发,可以无事。今见儿子抢人女儿,却也有些着忙。所以同乔亲家算计,贿嘱县官,以为审断定了,出了山招,有了墙壁;况且看得这样事不足为奇,总不在意。今却见按院忽然来提,又不见据何人告发,虽则有些惊怕,终以县卷审定,不怕十分别样翻招,认做可以延缓,还与乔进士商量,出神算计。那知按院随又差发手批,并带花押锁封,锁拿承行案件经承,星夜起解,如迟一刻,官搢吏处。县官着急,请希宁与乔进士到衙面说,不能刻缓。希宁无法,只得打发儿子并家人等起身,同了县里两个经承,赍了文卷。这边洪源地邻保甲都行起解,一齐到巡按衙门,投文候审。希宁同了乔进士,带了万金,随后赶来,恐怕有夤缘嘱托之处,便好不不时应用。
驾山收了解文,因迟了一日,将锁到的承行经承,发辕门外重责四十板发回,便悬牌次日听审。希懋先打听得洪奉源在巡按衙门口住地,明知是他告发的了。到了次日,希懋先到衙门上,绝无动静,传说按院今日有事,明日才审。
原来驾山得知希懋先父子都到府来,便差能事衙役赍了文书,暗同洪一竟到东乡县,立提希家所抢洪氏。县官立即差人,协同院差到希家。希家无人作主,见得按院提人,不敢推阻,只得放出。你道按院前日提人时,为何不一总提了?驾山盖深知这希宁父子好险异常,若一总拘拿,恐这洪氏便遭意外之变,虽恶人终乎难逃法网,然善良先已受了不白之冤,岂不将洪氏坑害杀了?———所以做有司官府的,不肯实心为民,不会周全良善,往往多有此失。———今驾山已前特空着洪氏不提,使希家认做不要此女质审,便不在洪氏身上着想。今日出其不意,便使他一时算计不来。正是:
为政全乎要实心,又须智术卫良民。
若言我只依常理,多少奇冤未必伸。
却说洪二妹提出虎阱,也还未知是祸是福,及与阿哥相见,相抱痛哭,洪一说了巡按提审原委,方才有些放心。〔按院着洪一同去,用心周密。〕这能事衙役已雇了轿子,抬了洪二妹,星夜到府。却值后日早堂回话。这希家也赶人到府通信,已是审过了。
这早希懋先又在辕门伺候,只见按院放炮开门,本府的大小各官,无不毕集,陆续进见。辕门兵丁,回风报事。军牢夜役,进院站班。少顷,只见批差擎牌出来,就审希懋先一案。希懋先跟着批差走进。只见洪二妹已在二门上同着父兄,并洪家里邻一干人,跪在东边,大惊不小。这洪氏几时提到的?跪开了又不好问。只见自家的干证家人等并经承,一总来跪下了。只见上面叫洪源,又见叫洪源的保甲邻佑,方叫到希懋先。希懋先料是他们吐实供称,心上也有些着忙。
驾山问道:“你怎么夤夜打抢人家闺女,绑缚强奸,是何道理?”希懋先道:“职官是读书的人,颇知法度,怎么肯做这事?〔总为这一句话,把天下事都弄坏了。〕这是洪源将女许与职官为妾,纳过聘礼,后来洪源竟要赖婚,是职官不甘,请同原媒到他家里,抬了他女儿回来,洪源反捏词诳告在县里,蒙县主审明,现有山招,并洪源自认赖婚口供可据,只求老大人明察。”驾山道:“当日洪源赖婚,有何事迹可凭?你何由知觉?”希懋先只被这一问,却不曾打点,嘴里便七个八个支吾了一回,方说道:“闻得洪源要赖婚,有人传说。”驾山问道:“何人传说?”希懋先道:“是媒人说来。”驾山道:“媒人来传述了,你可曾去面与洪源理论过,然后抢他的女儿?还是一得知了赖婚的话,即行抢归的?”希懋先又支离了两句,方说道:“与洪源理论过,因他不从了,然后抬他女儿。职官是知理法的人,那好不与理论过,便敢轻举妄动。”驾山便叫希家的干证———即系原媒。希懋先便要立起走下,驾山喝住,待干证到案前,然后分付希懋先跪在泊水口头,离了干证有三丈多远。驾山厉声道:“你就是两家的媒人么?洪源要赖婚的话,是你多事往希家传述的么?”〔情虚的人,话无的实,先派他一个“多事,”自然反其所问,真情立见了。〕干证道:“老爷,小人正是媒人。洪源赖婚的话,不是小人传说,是希懋先自己在那里听得,不干小人多事。”驾山又厉声道:“希懋先抢洪家女儿,你在那边没有?”干证道:“不在那边。”希懋先跪在下面听得,喊道:“你怎不在那边?我请同你去抬的,难道忘记了?”干证便接口道:“小人忘记了,希懋先去抬洪源女儿,小人是原媒,同去的。”驾山笑道:“好奴才,转口好快。希懋先说是你传述赖婚的话,你义供希懋先自己那里听得,与你无干;希懋先供称请同原媒抢亲,你又供没有同去;见希懋先执说去的,你又随转口说是同去。你那里是什么原媒?是买来的光棍!本院也不耐烦你这利口,左右打嘴!”皂隶抢上堂来,拖翻干证,打到六十巴掌,叫且住了,这干证已打得满嘴牙齿个个活动,两腮胀胖,好象灯笼,着令跪在堂上一壁。
驾山又叫希懋先问道:“你既行聘到洪家,帖子是你自己写的么?”希懋先道:“是职官自己写的。”驾山分付门子将纸笔等与希懋先写字来核对。希懋先道:“起稿是职官起的,上帖是职官家人希能所写。”驾山道:“希能在这边么?”希懋先道:“职官家人不过十数个,这洪源诬告二十余人,其实没有,就是抬他女儿时,原没有一齐去,今却被他一总诬告了,因凛遵老大人台法,这十数个家人一总叫来,都在下面。”驾山便叫希能。只见希能上来,是一个胖大汉子,有些假斯文形状,又有光棍气象。驾山叫写字来瞧。这希能写了两三个字,便住了。驾山叫:“就把帖子上字样,写二十个来。”希能只得写了二十个字。门子接来,放在案桌上。驾山一看,与帖上一些不差。便叫希能问道:“你替家主写帖,怎么又替洪源写帖?”希能大加惊骇,只得硬着嘴道:“小人是希家的人,怎么替洪源写帖?不要说没有这事,也没有这理。”〔反欲以理夺人。〕驾山叫把洪家烧残的帖,与希家所执的帖,总与希懋先看,可是笔迹一般无二。希懋先道:“笔迹雷同的颇有,只是洪氏生时月日,难道职官那里捏造得来?”〔这个奴才只道单出他乖,别人都是呆的。〕
驾山笑笑道:“不须狡口。”乃叫洪氏上来,问道:“你父亲把你许与希家,你家答聘去的婚书庚帖,是怎么开写的,你知道么?”洪二妹哭道:“我今年十七岁,并不曾许恁希家。那夜希家许多人打门进来,还认做一班强盗,我躲在床背后,被他们搜出,抢到他家,绑缚强奸。后来希公子又问我生时月日,又要问我父母名姓、祖宗名字,叫我没有说,便把我拶起来,我痛不过,只得说了生时月日,与父母名姓。这祖宗名字,其实不晓得,便没有说。希公子便也不曾再拶。”希懋先道:“老大人,不要听他胡说。这奴才在家,有了奸夫,不是个处子,故此他要赖婚。〔真正可恶。〕不然为何烧我帖子?”驾山闻言大怒,拍案骂道:“你这万剐奴才,立刻死在头上,还不知道!你道本院处不得你?你只强奸闺女,就该砍你驴头。你反污蔑他有奸夫赖婚,情理难容!”再也耐不去了,分付左右,先打他的嘴。皂隶吆喝一声,上堂拖翻要打。
希懋先意中竟认按院莫可如何他,还想官司纵输,也只好处他的家人;今见先叫打嘴,便喊叫:“擅打职官,该得何罪!”〔好货。〕把手竟来招格。驾山大怒,拍案大骂:“何物狗奴,敢称职官?着实痛打!”这些皂隶见说到希懋先凶恶处,人人切齿,摩拳擦掌,恨不得就抢上堂来,一顿臭打,也好先出出气。今见官府叫打,这厮还敢招格,一发恨怒不过,便紧紧按住,狠命痛打。也打到六十叫住。〔稍舒华岳之气。〕这希懋先是纨搢膏粱,蒿条棒儿没有上身的,今日被这一打,顷刻便象了一只矬狗。驾山又叫洪源里邻保甲,问火烧帖子之故。众人异口同音,直供真情。驾山叫把希能夹起来。希能初先还强,驾山叫敲,打到五十杠子,方供称:“主人抢女强奸是实,当夜因打坏洪源妻子,料有官司,故算计假做婚书礼帖,以便执凭,两家的帖,都是小人捏写。”驾山叫放了夹棒,令希能自写口供。
然后叫把希懋先夹起来。希懋先吓得魂不附体,大喊道:“小人愿招实情,求老爷不必夹罢。”驾山道:“情真罪实,那怕你不直招。但这一夹棒,断断也少不得。”众皂隶也恨他不过,一把揪翻,剥了鞋袜,紧紧收扎,着实奉承。〔大快人心。〕这厮是锦绣里裹出来的,何曾吃着这般滋味?死去了几番,又敲了五十杠子,方才放夹。分付给与纸笔,令他自写罪由。叫门子看着他写,如有一字写得糊混,取上来看了再夹。这厮怕得没地洞钻,何敢隐讳,磕伏在地上写着,道:“九月九日,因登高游玩,见了洪奉源女儿貌美,不合起心图谋作妾。又不合于十一日黄昏时候,叫家人打入洪家,抢女归家,绑缚强奸。又不合令家人希能捏写三代礼帖,乘打抢之时,掷向洪家。又不合私动官刑,拶逼洪氏,勒吐生时月日、父母名姓,令家人希能捏写洪源回聘庚帖婚书。种种罪孽,俱系自作,恳求老大人恩开一面,生死不忘。”驾山看了,放在案上。
叫带过干证。干证爬将过来,当面跪下。驾山道:“你这光棍奴才,怎么助纣为虐,是多少银子买来的?夹起来招个实情。”干证极声喊道:“希懋先已招了,小人也情愿直招,求老爷饶恕!总是小人该死,还望仁天老爷格外施恩!”驾山笑道:“你这班人,最奸最狡,以非为是,以直作曲,不知害了若干好人。本院也素知你这班人有三桩本事:嘴,腿,脚。本院今日叫你三件都受了痛苦,方肯退悔。”〔真正刁恶干证,饶你廉如夷齐,也要被他质成饕餮。〕叫左右夹起来。干证愁眉蹙额,痛哭哀苦道:“小人该死,如今情愿直招,只求老爷饶夹罢。若有一字含糊,任凭老爷赐夹,就夹死在老爷台前,也是情愿的。”〔奸刁之人泥首求哀,似乎可恕,其实皆诈也。〕驾山道:“朝廷设立刑具,原是处治恶人,怎么饶得!”皂隶扯下干证,验了夹棒,夹将起来。这干证真个熬刑,一声不则,单单打哼。将次收足,只听得一声响,夹棍折了一根。驾山笑道:“真是好脚。”叫换一副绝短绝紧坚固夹棒再夹。皂隶禀说犯人晕死了。驾山道:“假的。且住了手,把纸淬烟,薰他鼻孔。”皂隶依言做事,只见干证连牵打了三四个喷嚏。驾山笑道:“可是这奴才诈死,着实夹。”干证哭叫道:“仁天老爷,小人也是一时利令智昏,落了希懋先的局套。小人也是父娘精血生的,熬不得这般痛苦!老爷就是上天一般的仁民爱物,救了虫蚁,虫蚁也知感恩,只求仁天老爷饶恕!”〔以此入情之言倒入慈心怀里,希图饶恕,真大奸恶。〕驾山喝道:“你既是一般父母所生,为何不守本分,偏要为恶?本院极厌你这张利口,何劳你来奉承!左右再打他四十嘴掌,满了一百。”皂隶又捉住,打了四十嘴巴。牙齿打掉了三四个,然后套上夹棍,收足了,分付打一百杠子。打完了,就夹了打腿。头号翻青,重砍四十,然后放夹。这光棍好一个铁汉,也熔做一块饧糖。乃叫阿牛上来,也一夹棍,招出那夜抢女,打翻缪氏,以致触石受伤身毙。
然后叫东乡县经承上来。这经承初先见巡按来提,也原打算雇人顶替,只因这个凌巡按精明,不敢作弊。这时从早晨审起,已到日昃,见巡按审事,愈觉精明,竟无一毫厌倦草率处。〔大凡官府审事,总则一个厌倦草率了帐,所以凡事审得不清。〕听得夹打一人,无不吓得一跳,尿都吓了出来。这时叫着,因跪了半日,跪得腿软筋麻,立起来一幌,便一个跟斗,爬到案前跪下。驾山道:“你见得这些供招事情么?”经承道:“老爷龙图再世,神明大纵,审得极是。”驾山道:“你本官怎么这等糊涂不公,这一篇招状,总无情理。希懋先乘抢女之时,掷下帖子,这些里邻无不共见;洪一要烧毁复留,众邻佑亦皆目击,怎么你本官总不叫来询问,竟坐以‘婚书庚帖,各有执凭?’赖婚实非细事,必须确有实据,即使希家果有婚约,必洪源实有赖婚之迹,方可听断。今漫然意拟‘忽以小星为耻,意欲寒盟’,如果有此情,希懋先何妨鸣官告理,乃竟行黑夜抢夺,这个竟有大不合在里边了。你本官怎么反替希懋先遮饰,有何‘怀忿不得已’坐以洪姓所致?阿牛打伤缪氏致死,于阿牛则称‘小奴’,于缪氏则称‘失足’?洪一忿恨烧帖,则实以‘赖婚之迹,欲盖弥彰’?缪氏致死有因,反断称‘量责阿牛,以杜后讼’?周听则明,偏听则暗。你本官得他多少贿赂,如此一面情辞?你须从实供来!”
经承只顾磕头道:“这是本官主见,小人实实不知。”驾山道:“官吏朋比作奸,本院已经访确,还敢胡赖,推个不知。夹起来!”皂隶又吆喝一声,拖翻去夹。经承极口号叫道:“小人愿招,是五百两。”驾山道:“五百两是你过付?”经承道:“不是小人,是乔进士自己送进,就是希懋先的丈人。”驾山道:“乔进士送去,不由你作先容,如何得进?”叫慢慢的敲了一百杠子,然后放夹。也令经承自写口词。又叫希懋先将写过供单上,添了阿牛致死缪氏及行贿事实。懋先只得写道:“家奴阿牛,不合将洪源妻子缪氏打伤,辜内身死。懋先虑罪,托丈人乔进士贿嘱经承,缴县官银五百两,所供是实。”
在官人犯一总画了花押,希懋先、阿牛、希能、干证、经承俱送重监收禁。洪源、洪一、洪二妹,讨保在外。其余里邻保甲,俱释放宁家。驾山退堂,各官俱散。
百姓在辕门外听审的,不下千万人,也不管在官府面前,也不管在希宁父子、乔进士面前,一片声叫着:“青天老爷!审得这般公明快畅,真正天开眼了!”声彻内外。〔做好官的原荣耀。所以说仁则荣,不仁则辱。〕
驾山因有乔进士及知县在内,连夜写本,差官刻日赍奏。又发出希宁父子恶迹,出示召告。东乡县知县见巡按审出真情,料无好处,乃自缢身死。该县同城官具文报来。数日后,东乡县受害百姓有状词三十余起,这番吊动了吉水县里百姓,受希家害的,都赶来投状,有三四百张。这番希宁自己,并大儿子希恕先,第三个儿子希志先,都有事发觉;连这乔进士,也有冤家五六十人,总在巡按衙门控告。驾山只拣重大事情提审究治。原照原案具题。
至三月里边,倒下部文,奉旨说希宁父子济恶,罪浮于法,难以一日姑容,着立即处决。希懋先、希能等,斩首示众。希宁、乔进士、希恕先、希志先、阿牛等,绞。各犯名下追赃入官。东乡县经承、干证等,杖一百,流三千里。东乡知县虑罪缢死,应毋庸议,仍于家属名下追赃入官。其从前搢纵各犯官员,或有升调降革,俱着抚按严查定罪具奏。驾山按了这部文,便将众犯分别决遣讫。
江西省中除去大恶,人人称快。洪源父子来谢。驾山分付择个读书土子招配二妹。却有一个饱学穷秀才俞启宗,少年未娶,央人说亲。洪源欣然依允,择吉招赘。夫妇极其相得,下年便得联捷,官至部属。二妹浩封宜人。〔也不枉了洪二妹。〕洪一亏了妹婿提携,纳了三考吏,做个主簿,这是后话。
且说驾山出巡到赣州,江西省总兵驻搢赣州,互相拜会。这总兵即是张达,因有军功,迁擢此任。驾山会晤,始知出于李公门下,与搢珩、延秀都是同事。张达也知凌巡按乃李公之婿,石、柳两总兵俱是莫逆,便与驾山十分见好。驾山见他也是豪杰,相待甚厚。张达一日盛送礼物,驾山便设宴请他。因这赴席,有分教:
一夕盘桓,樽俎聊酬知己;
片言拖逗,人生终有相逢。
未知有何事情,且听下回分解。
好女子盛妆出游,往往招祸,切宜戒之。近时有一家,数女子踏青某所,貌既美而妆复艳,为一恶绅所见,乃威逼其丈夫为奴。丈夫归责其妻,数女子皆恨极溺死,丈夫痛忿亦缢。半年后,恶绅与其党羽皆白日被神追摄,囚系而死。嗟乎,举家惨毒,一时毕命。彼恶绅之死,乌足以偿。悲夫!
希宁父子,世上不乏是辈。乌得复有如凌驾山为官者,出而一扫除之哉。
卷之六