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七回 裘翠翘尼院题诗画 石搢珩浙省勘河渠
词曰:
羞颜偷活,全名宁死,拚身跳入江流。眼见沉沦,魂如有在,追欢梦里绸缪。天意降洪庥;泛波涛未没,生上尼舟,欲访无踪,冀将诗画作情邮。愿教目击心留。叹飘零异地,寻觅何由?玉锁挂怀,牡丹着色,相看咸属离愁。夫婿已封侯。适九重恩命,浙省来游。从此机缘凑巧,分镜得重收。———右调《望海潮》
话说自修救那女子,却就是裘翠翘。他在北岸投江,被波浪冲裹,流到南岸。这也是神明保护,故使他好人相逢,傍到那自修船上。总为他持身正直,立志坚贞,兼之福禄厚重,所以遇救得免;不然一千个也都死了。当下自修等细问根由。翠翘便道自己家乡名姓,如何得遇石搢珩侠肠诛盗,感恩结亲,搢珩回家不来,父母怎生暴亡,阿哥如何拐卖,因此忿激投江的始末,细道其详。把捉拿凌驾山一段情由,隐过不露。自修等听了,咨嗟不已。自修道:“小娘子,你既有这等苦情,而今还是怎生区处?”翠翘哭道:“天生薄命,左右是死。丈夫不知下落,我又离乡背井,回家再与那般凶人打堆,决无此理,若教我飘流异地,此地又无熟分亲人,这般颠沛流离,不如死了干净。倒是师父们多事,救我何益!”说罢,纷然下泪。众尼都也凄然伤感。
自修因将自己出身及无碍情节,略叙一遍,道:“我已皈依佛门,专以慈悲救度。你今进退两难,不如竟在我庵里住下,以便着人寻觅你的丈夫。小庵就在浙杭,过江便是。这里是个往来冲繁之所,问信也还容易。你竟宽心住下,不必多疑。”翠翘拭泪起谢道:“得蒙救拔,粉骨难报。但我薄命如此,不如到庵披剃,拜投座下。”自修忙摇手道:“小娘子,休作此等痴念!你青春年少,正有室家之乐,不比我们日暮途穷,生趣已绝,便好寻那枯寂结果。我看你相貌甚有福泽,听你言谈词气,决是知书识字之人。即你北岸投江,偏流到南岸,遇我搭救,明是神明保护,送你过江。大难不死,决有后福。目前境界,不过暂时之苦,不足为虑。明日你竟睡在舱里,趁绝早潮乎时候,开到北岸,我分付船家切莫说知,诚恐还有那班买你的歹人存留江口,莫要被他知了风声。我再把船家婆的衣服与你穿了,进了江口,到过坝的所在,叫小轿抬你到庵,权且住下,然后设法寻你的丈夫的下落。”翠翘感谢不尽。具时已有二更,自修取些干点与翠翘充饥,然后安寝。
到了明日五更,自修先起身,分付船家开行过江。到了石灰坝口,叫小轿抬了翠翘,先着香公随去。自修等随后同归,打发船钱,又付了所许再加的一两银子,〔照应前文。〕船家感谢而去。这舡家同那南岸小舡上的人,虽然是目击其事,却都是蠢才,不过偶与人闲话,把那事略提,而又说得无头无脑;那里象我辈,赞人的好,便逢人说项,故尔绝无人知觉。
且说翠翘到庵,与各尼相见,重又拜谢自修等活命之恩。看见庵中屋宇清洁宽敞,便放心住下。自修把翠翘的衣裙浆洗了,与他换了。翠翘接到裙子,若有寻觅惊张之状,自修道:“小娘子,可是寻那裙上袋儿么?那袋里有一包银子,不知多少。”翠翘道:“银子事小,内中还有一件东西。”自修道:“可是一个玉锁儿?我都收得。”便取来交付翠翘,他便不胜之喜。自修道:“你那玉锁儿有何缘故,你见了便喜?”翠翘道:“那玉锁乃丈夫为聘之物。”自修便晓得他夫妻恩爱。一边的看翠翘这等出色美丽,待丈夫有如此深情。他道丈夫杀除强盗何等英雄义侠,必定他丈夫也成得一个少年,决不是平常人物。众尼都来看那玉锁,乃是一方美玉,镌着双鱼戏水,各赞道:“好!”翠翘仍把来系了。把那一包银子付与自修,自修不收,翠翘道:“即存我身边亦无用处,师父收了,亦可备我薪水之资,亦可作佛前香烛之用。”自修即便收了。翠翘本有父母的孝服,浑身缟素,尽去铅华,深自韬晦。那自修从来不乱到人家走动,即女眷亦没有在庵来往,就是差人来馈送些米粮果点之类,也不过到后堂即止,不见翠翘之面。故尔他住了多时,绝无人晓得。
一日,自修向翠翘道:“小娘子,住在我庵里已有多日,看你幽闲贞静,煞是可人。你丈夫家在扬州,如何得一人到彼探问?而今却没有一个便人。还打帐如何寻觅方好。”翠翘打帐要央人到扬州去,一来无那便人,二来盘缠无措,三来又恐凌驾山盗案或有牵涉,因此不提。乃道:“我已有一个设法处,便要同师父商量。”自修道:“你试说与我听,也要大家斟酌。”翠翘道:“我自幼曾学丹青,稍知写生之法,牡丹一种,略足寓目。意欲画它百幅,上题着隐语,把去城市货卖。倘我丈夫也来寻访,见此牡丹图画,便可跟寻得来。不知可该如此?”自修大喜道:“如此极妙。”因捏着翠翘手道:“前日初见你时,我便道你是个识礼知书的人;那知你又会丹青,这个难得。你自然识得书籍的了。”翠翘道:“也胡乱识得几个字儿。”自修道:“你文理既通,那写作何如?”翠翘道:“字也略写得几个。”自修惊喜道:“原来你是个女中才士,我竟小觑了你。你若不说,我也不知。你疾忙把牡丹画就多幅,我便叫香公去卖。”翠翘道:“若得知出自庵中,便有人来缠扰,那个又不妙了。”自修想了一想道:“有了,倘有人问时,只回他从下路贩来的。”〔详慎周密。〕翠翘道:“倘若我丈夫来问,也是那等回了,叫他往下路何从寻觅?”自修道:“你把丈夫的面庞形状说与香公,叫他留心在意。倘你的丈夫看见了画,他定有一种恳切的问法,决不漫然说过。”翠翘大喜道:“这也有理。”
那时自修便叫香公将纸笔颜料等物陆续买来。翠翘镇日描画,都是粉笔画的白牡丹,并没图记名款。自修心里懂得翠翘有父母凶丧,因此纯画的白色,却画得生动有神,不胜赞羡,乃道:“画牡丹也多,就是你丈夫识得你的款式,倘或在忙促之时,便不留心,岂不叫他错过?怎生再得一法,得他留神细看方好。”翠翘道:“我也算计来。”乃向妆匣内取出一卷纸来,递与自修道:“我把那隐语题上,却是如何?”自修展开一看,乃是十二首绝句,诗内包含本意:
其一:
姚黄魏紫最精神,何等韶华斗丽春。
独有一枝颜色异,飘零颜色白如银。
其二:
春来万卉尽争妍,露润风披色倍鲜。
偏是花王类寒素,不同时艳取人怜。
其三:
朝暾初射露搢搢,便似梨花先宿妆。
一任飘流千万里,凄凄犹敛旧天香。
其四:
好花常向富家看,百宝兰前锦绣攒。
篱外一枝偏皎洁,夜深遥映月光寒。
其五:
嘉名曾说水晶球,写就花容韵欲流。
似有香魂感知己,一般芳洁意相投。
其六:
芳园脉脉缔同心,烧烛相看艳色深。
只为惜花人久别,花魂愁作白头吟。
其七:
祥云嘉种倚云栽,玉蕊垂重傍玉台。
莫道枝头颜色少,开时原是雪成堆。
其八:
一朵高擎未可攀,只缘容色太幽闲。
若非绿叶环相映,花在虚无缥渺间。
其九:
一枝斜折妒花风,吹落波心水色同。
赖有维摩收拾起,不教天女散遥空。
其十:
折枝写就韵天然,插向瑶瓶比素莲。
尘浊不堪供玩赏,愿依大士白云边。
其十一:
轻描宫粉不傅朱,红袖翻成白练襦。
应是画家存别意,不关颜色费工夫。
其十二:
淡扫蛾眉泪尚垂,忍将红艳上花枝。
但留一片堪怜色,付与东君仔细思。
自修细细看完,便乃击节叹赏道:“原来你有这般大才,怨慕衷情,深有风人之旨。我等愚拙村尼,鉴影自愧,自宜投入空门,做个绝人逃世之事。小娘子,你的福泽,正未可量。”无碍等虽不知诗,然自于诵经识字之后,也略晓得些文义,亦是叹羡不休。翠翘把诗意合画意的各自标题,共画有一百二十幅,每诗一首,题上十幅画。付与香公,说明丈夫的面庞形状。众尼才晓得翠翘的丈夫却有这等丰姿,向只道有膂力的人,凶狠之相,必是粗豪蛮笨样子,〔不思有吕布、马超耶,皆勇而貌美者。〕那知这等风流俊雅,真不枉与翠翘作配。
那香公便每日早晨到闹市里卖画。尽有人取看,见得没有图记,尽则胡猜。也有批评这幅好那幅丑,各人意见不同。只为卖得五六分一幅,其价甚廉,颇有人买。不上半月,一总卖完。香公也留心察看那些来买的人,并无一个合着翠翘所说的身材相貌。那一百二十幅画,大半是斯文人买去,只为题诗在上,也参得出自女人手笔,别离悲怨之情,溢于言表。大都读书人,除不关休戚一种人外,稍有钟情自好的,无有不会替人担忧;遇见那等笔墨,定作话柄,所以那班人独买得多。翠翘指望四处流传,一到丈夫眼里,自然有个相逢之日。正是:
相离万里魂追逐,恃有音书诉衷曲。
勿将文字等闲看,文字初开天雨粟。
不表那翠翘在杭州石莲庵住下。且说裘自足把妹子拐卖,得了三百两银子,不胜快活。到了家中,邻舍亲戚问送去若何,自足总扯谎回答。只道石搢珩家事尽好,凌驾山事虽有因,如今狠使了银子,仍然没事了。众人道:“石搢珩和你至亲,离了半年,今又为送他妻子去,自然该留你多住几日,怎生便早回来了?扬州乃繁华之地,却是何处最好?”自足道:“石妹夫待我非常之好,必要留我多住几日,奈我思想家里,急于要回,他也只得放了,因此总不曾到那里玩耍。”众人也信为实然。
自足有了银子,那时逐渐开阔,便请了先生在家,教那小儿子读书;合家住在那屋里头,打发裘能夫妻住在自己家中;渐渐的置田买地买家人,扳亲结眷,乡村里人也尽来奉承他了。〔世情。〕自足心里怀着鬼胎,只怕石搢珩一来,便难抵对,虽则前日在妹子面前曾有抵对发付的话,那却是将妹子作料就嫁本地方人,尚有原物现在;今则人都不见了,倘来追寻,怎生料理?心里虽然这般着想,然而世上愚迷之人,利令智昏,大都燕雀处堂,图一日,过一日,再不能预先算计。〔智者见事乎未萌,愚者已萌而未之见也。〕每每事到临头,弄得七颠八倒。自足总是那一类人,故有此想头,总是且图眼下。更想他为了表弟盗案,必有株连,故自解自慰,希图搢珩不来。看看秋尽冬初,搢珩果无消耗,那地方上闲都管的人来问自足道:“令妹去后,他那里绝无音信,你该着人去探问。”自足道:“他那里自然平安,我这里要种稻、种麦,况且路又远,那得有闲人去照看?大家两免了。”直到残冬无信,自足放心怠慢,认定搢珩为事牵缠,绝无防备,只怕死了,也不可知。
过了新岁灯节,二月里日暖风和,一日晚上,到外场闲步。〔日暖风和,向外场闲步,岂不乐哉。〕只见有两个人,营伍样式,都拽着马,望了村上走来,那后面跟着十来个前村上的人。〔点缀映带,处处妙绝。〕自足见了,心里一跳。看他走近了身,便问道:“这里可是裘家么?”自足只得拱手应道:“是。”前一人道:“我们是总府石老爷差来的,到裘太爷庄上接取夫人家眷。”自足听了那话,到象青天里下个霹雳。那人又道:“前村指引来的,裘太爷好么?”自足唬得两眼张定了,两耳翠刿,一句话也回答不出。那前走的却是张芳,后走的乃是朱序。张芳练达世务,早已明白,这是乡里人,突然闻了那般说话,自然摸不着清头,竟自唬呆了。乃自笑嘻嘻道:“你是裘家什么人?”自足道:“我便姓裘了。”张芳道:“裘太爷年纪大,是个老人家了,却同你什么称呼?”自足道:“是我叔子。”张芳道:“如此说来,是位舅爷了。府上去年曾招赘一位女婿,是姓石的,彼时尚是个百姓,而今却做了总府老爷了,就在那吴淞地方为官。今日差我两人来迎接夫人,并迎接裘太爷、裘老太太到任上去。须进去说知,就烦领进叩见。”这裘自足岂不晓得?只因卖了妹子,一时捏不出个滥泥人儿;又为扯谎瞒了乡邻,说已是送到扬州,夫妻会合了。今却真有个石搢珩来迎接家小,若是搢珩还是百姓,也还不足怕他,而今却见差两个军官,口称做了总府老爷,那得不怕?张芳只认道乡里人,不晓得女婿做官原故,为此细细叙述。那时村巷上人都来聚看,拥得场上满满的,听见张芳口里道其原委,个个伸舌啧啧,惊异不了。自足已弄得没主张。早走过两个知些事的乡老,乃是高尔林、童士礼,向自足道:“你令亲既差两位来,你不论怎的,且请那二位里面坐了,不是这等相待的。”自足涨得满脸通红,便道:“请里面坐。”张芳、朱序把马牵过,系在里场,到起坐里,不敢便坐。那时高、童两人也同了进来,逊二人坐。张芳道:“在裘太爷家里,我们怎敢坐?”高尔林道:“且请坐了,还有话说。”再三推坐,只得坐了。自足一面叫小使送茶,出去备饭相待;一面拉高、童二人进内说道:“我妹子其实送到杭州,寄住在一个人家,没有到扬州交付。烦二位替我安顿了那两人,过了今夜,明日我同他起身,一路去接取便了。”二人道:“你已经说送去相会了,怎今还寄顿在杭州?你令妹一个女人,怎生存着的?”自足道:“老伯,你且不要管他,你只替我留意回答。就烦二位在此相陪,我不便出去陪坐。”二人依他去陪伴了。张芳看见光景诧异,只管敲订两人。那高、童也只得直说,去年夏里,裘友生夫妇双亡,秋间自足亲送令妹到扬州,方才又说寄顿在杭州人家,尚未送去,明日同二位一路去接取,同到那任所。张芳系远来的,不知缘放,只索依他。到夜来款待过了,便上床安歇。
来晨尚未起身,只见裘家家人小使大声叫喊:“主人、主母,并两个小主人,夜里走了,不知去向!”那张芳二人吃惊不小,急起身商议道:“我们奉主子钧命,接取夫人。不独夫人不能见面,连那裘自足都逃。必是把夫人怎地摆布了,故乘夜逃去。我等怎生去回覆我老爷?”张芳道:“且经了地方,带定了那家人小使,只索见有司官,询问下落。”便将家人小使一索缚了,寻了地方,连高、童两人同带入城,竟望县前而来。那一班人都叫天叫地,痛骂自足连累了他。
走够多时,到了开化县里。张芳也识字会写,粗知文理,便买下一个手本,写了缘由。正值县官午堂才坐,张芳便进去递上手本,禀了原委,呈验批牌护身。知县便叫带进地方童、高一干人,逐一审问。各称自足逃去是实,其余事情,须问他家人方知其细。县官乃叫家人小使,细问主人缘何逃走?回供其实不知,县官叫夹将起来,两个人号天抢地,供称:“皆系去年岁底靠他,从前事并不晓得。他有另居的家人裘能,是个老仆,问他便知根。底。”县官乃出签,拿裘能夫妻当堂回话。地方人等讨保在外,那家人小使羁禁在监。
差人领佥到乡。裘能已晓得石相公做了总兵,今来迎接家眷,惊喜交集。喜是不消说了;惊是见已前自足送去的话,却是假的,所以夜里逃走了,心里乃痛恨不过。今县里来叫他夫妻回话,巴不能见官说个根由,便欣然进城。
差人回话,知县便出堂,提出家人小使,带进去便审。裘能便把石相公诛盗成亲的事说知。县官心里骇异,见已是去年之事,况更系石搢珩所为,今已做了总兵,不便提及,叫把以后事讲。裘能乃把家主、主母前后亡过,主人侄子裘自足曾经逼他妹子改嫁,并石相公托人接取,自足送去的始末,细细禀明,道:“而今石相公已做了官,又来迎接家眷,裘自足挚家逃走,多因是裘自足把小主女不知怎地发付了。”县官道:“那时裘自足说送你小主女到扬州,你为何不同去呢?”裘能道:“小人夫妻本来要送去,主女也要小人妻子同去,自足道:‘多了一人,要多一人盘费,家里又要种田’,不容我去。故尔小人夫妻总没有去。”县官又问道:“去年石家央来接取的人,你可认得他么?”裘能道:“据裘自足说,这是扬州人,石相公与他是极相与的朋友,小人不曾出过门,并不晓得那里声音,总然也不认得他。”县官沉吟一回,又问道:“那人来接取家眷,自然有本人的书信带来,那书信上如何说的?”裘能道:“那人说石相公与我最好,只因他有事多忙,没有空闲工夫,故尔没有写书来。”县官笑道:“几千里路迎人,没有书信为凭,你主女怎便听信,竟自去了?”裘能道:“主女知书识字,见没有书信,也甚疑心。那人却付进五十两银子,说是石相公寄来的盘费,乃叫裘自足付与主女,故此便不疑心。况且有哥子自足一同送去,故尔竟去了。”
县官猛然省悟,乃向张芳道:“这件事本县看来,总是裘自足将妹子拐卖了。他已先又有逼嫁情形,晓得妹子知书识字,不便将假信欺骗,故把那银子交付,见得若有他故,岂肯轻易将盘费付来?正不知一个孤身女子,旁人何难夺取。那两个即系买主,商同局骗无疑。”〔生成是那般审断。〕张芳听见裘能供称凿凿,料非说谎,乃道:“老爷明见万里,自然是局骗拐卖了。但裘自足逃去,料也不远,敢求老爷严追。”知县乃对裘能道:“那裘自足自送妹子去后,到今半年有余,和你同住,岂有不知他近来作事理?他今逃去的所在,你决晓得,若不直讲,便要用刑了。”裘能发急道:“裘自足气死主人、主母,占了家主的家私,他一家住了主人的屋宇,叫小人夫妻住在他家里,悬了一里多路,他的作事,小人那里晓得?他今惧罪在逃,小人正气他不过,那肯替他隐瞒?求老爷详察!”同了妻子只管叩头。张芳见得情真,难再催逼,便禀道:“小人奉家爷差来迎接夫人,不道遇了这等异变,怎生回覆家爷,求老爷把裘能发与小人,带去家爷面前回话。”知县道:“你老爷并无凭据到这里提人,怎好把裘能给发与你?”只见裘能禀道:“小人情愿去见石老爷。但自足挈家而逃,那屋宇什物等件,却叫那个看管?”张芳等没有打算,也本来不管他的帐,县官到底做官的人,有主见。即叫原差押了裘能夫妻,并家人小使等下乡,着同了保甲邻佑,将裘家屋宇家伙什物,连田地等项,眼同各人查点明白,细开一单,待本县批了执照,暂着家人看管。等裘能见了石老爷,悉凭石老爷作何主见。原差答应,押了众人下乡。张芳、朱序叩谢知县,也往乡中,待公事了结,然后同裘能起身。
不则一日,到了吴淞。张芳系本衙门人,不用传报,即便进见,备细禀说。搢珩大惊,悲痛不已,大骂自足奸贼,切齿痛恨:“再不料岳父母相继而亡,更不料那贼如此狠毒,竟将妹子拐卖到何方去了,叫我何从寻觅?若拿了那贼,食肉寝皮,方泄吾恨!”便传裘能,细询往日情由。裘能叩见了,备述前情。搢珩听到裘贼逼妹改嫁,翠翘正言分辩的话,不觉放声大哭。那时万分不快,一时无策展布。且令裘能住在衙里。那裘能见石老爷做了那般大官,快活无限,安心住下。搢珩想了两日,不得其策。意欲传示晓谕,又恐被收买之人结果了夫人的性命,反为不美;更想夫人赋性贞良,一遇奸媒,定寻短见,性命九分不保。百般的问卜求神,却三人说了六样话,无从取准。
正在忧思纳闷,只见有一角部文到来,要调他到湖杭一带踏勘河渠。盖因此时四月中旬,民间要分神下种。因三月里边连旬大雨,平地水深数尺,河港久湮,壅淤不能泄泻。因此浙江抚院会题了本,奉旨即着文武衙门会同踏勘,河道都要疏通。石搢珩乃是水师总兵,又有抚按题本里面有一款,食粮兵丁,平居无事,何不即差他挑搢,一举两得,故尔石搢珩也要会同踏勘。又因吴淞地方相连浙省,苏郡亦有水患,所以那水师总兵在南直浙省都有地方之责。搢珩暗想:“裘贼曾道寄顿杭州,或在本省卖了,亦不可料。我今乘势到浙江去察访,有何不可?”一面出文书知会浙省抚安,一面便题知起行日期,便带了家将亲随等,并带了裘能,便到浙江来。
同抚按相会了,抚按见他少年英发,内外皆优,出言行事,俱有条理。抚按大为钦敬。那巡抚是个老年人,巡按却是少年进士,榜下即选知县,三年行取,便是浙江巡按,〔按院也好。〕年纪亦同搢珩相仿,总是少年心性,与搢珩十分投契。搢珩一心要察访夫人下落,却被公事绊住身子,不敢轻离;若只随了抚按行走,却又无得一些事做。因与按院十分相好,便于闲暇时,说及妻子被堂兄裘自足拐卖一段情由。那按院见说到迎接家眷,裘自足即行逃遁,便道:“这是拐卖确实的了,不然为何逃避?石老爷决须急于寻觅。今喜正在浙直,且那勘河一事,各府属河道有应挑搢者甚多,总要绘情入告,总有好些日子。石老爷何不亲自私行察访,定有下落。公事将完,即便回任,有何不可。”搢珩作谢道:“承老爷照拂,只是抚军处恐有不便。”按院道:“这也不妨。弟当代为告以实情。况乃出自弟意,弟当竭力言之。”搢珩大喜,即便拜谢。按台连忙答礼。便细告抚台,抚台亦欣然依允道:“石总兵夫人既遭颠沛,倘在浙省,访得有何事故,弟尚要替他出力周全。”按台喜告搢珩,搢珩便去谢了抚台。将公事俱付中军游击,听抚按知照调拨。自己即带了裘能并张芳、朱序等十余人,更换衣装,星夜到开化县地方来。正是:
闻道糟糠被祸深,不辞劳苦远相寻。
莫言换却英雄态,为我流离忍负心。
搢珩那番寻妻,有分教:
听豪士雄谈,画里传来消息;
被娇妻悍妒,河边逗出根源。
未知如何寻访,且听下回分解。
翠翘遇着自修,佩珩遇着按院,此两人诚恩人也。大抵人值命运通时,便头头撞得着了必有之理,非强为凑合也。〔或日命通那得复溺?曰若不溺,则任堕烟花乎?溺正通处。〕
翠翘忧思沉痛,鬼神应亦怜之。题诗作画,冀达幽情,更见天生才智,岂寻常女子所及!
裘能见官,竟说出佩珩杀强盗一段事。幸佩珩已做总兵,不便提问。若仍是布衣,县官必然追究。虽命未必偿,而裘、石两家及地方里保,皆受诈不休矣。乡人无识,一至于此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