有封翁家居浙江之畔,贵而且富。生平爱打诳语,且好与人谈,率荒诞不经,闻者皆非笑之,翁不顾也。其子耻之,几谏不从,乃与知交密议,或曰:“太翁性喜纵谈,难以力阻,无已,请聘一善解嘲者为太翁伴,能反虚为实,则人无尤矣。”其子曰:“善,焉得此人,能周旋我父者,虽岁修数百金勿吝。”说者曰:“重聘之下,岂无能人?”其言一出,即有淳于之流来应。翁与谈而乐之,目之曰圆谎先生。朝岁勿离左右。

一日,翁偕先生徘徊江畔,邻翁来接谈笑,共问翁曰:“近日有新闻否?”翁曰:“有之,昨与先生游此,对江有人持数十觔铁斧斲树,脱落江中,浮而过,视之无柄。非异事乎?”邻翁曰:“无柄巨斧,奚能浮江?或戏具中木斧耳。”翁曰:“老夫亦诧,辨之实镔铁所为者。”群笑其谬。先生曰:“非谬也,我昨同观,缘斧头吃入树枝,树本折,连枝叶浮而过此。”邻翁无词以诘。或曰:“昨夜风甚大,真有偃禾拔木之势。”翁曰:“不仅此也,敝园有井,竟被风吹出墙外。”众皆大哗。先生曰:“毋哗,主人园中,墙不一类,有砖石筑者,有紫竹结者,有荆条编者,总而言之曰墙。此墙以竹为之,俗所谓篱笆墙者。上附生红白蔷薇花甚茂,循墙有眢井,昨为狂飙所逼,墙竟逾井内移,井反在外,翁晨起以为异,为我言之,我实亲见如是。”众亦无词而退。翁知先生之善圆谎也,更撰妄言,谓人曰:“我昨与先生闲坐小园,忽墙外飞一肥鸭来,烹已大熟,嗅之甚馨。我与先生共饱啖之,至今回昧甘美。”众皆大笑曰:“此睡梦中事耳。”先生曰:“否,否,实有之。小园墙东有一妇馋甚,家畜肥鸭,其夫命留为中秋宴客之物。偶出,妇窃而烹之。方欲食,夫归,见之怒,隔墙弃置。适我与翁在墙下接而食之,无甚异也。”众无言。翁笑曰:“可见吾言不谬。但食此鸭已周时矣,矢溺全无,何故?”先生曰:“此寿征也。”

翁又游江畔,家犬随之。人曰:“太颇壮大,其神獒乎?”翁曰:“此犬能作祸,前日浮江过一家,窃其肉值千金。人追至我家索偿,老夫受累无已。”众曰:“太窃肉事有之,但千金则豕当百余,犬虽大,能食万觔肉乎?”共非笑之。先生曰:“勿哂,翁未陈明,此犬所食者实人肉也。尚未及其半,乌得万觔?”众大哗曰:“更无此理。”先生曰:“请毕其词,此犬善浮水,昨过对岸某家,其人昔富今贫,曾以二千金纳五品衔,不意饿而毙在败屋中,无可闭关。其子外出募棺归,见此犬窃食父尸,忿甚,以小舟追至此。日犬已食其父之半体,向翁讹诈不已。计其父有二千金职在身,犬果食其半,非价值千金乎?”人乃无言。

一日,翁督家僮饭一牛甚肥,先生顾之,啧啧称羡。翁正色曰:“此老夫家之宝万里牛也。方乘之游爪哇国而回,故需亲视。奴辈以大辽人参十觔饲之。”先生见无人诘问,诺而退。未几,翁抱恙已笃,其子侍之。翁忽自掴其口骂曰:“老悖,汝终身无实言,荒谬至此,死奚辞耶?”其子惶恐,请先生入解之。先生曰:“我非良医,无法处此。无已请翁乘食辽参之万里牛,遁入爪哇国中,或免此难。我亦附尾行矣。”不辞而去。

芗厈曰:天下事竞有不能实言者,若言言诚实,亦成笑柄。昔有道学先生以诚敬自矢,每言行皆载籍。有友入其斋,先生不在,阅籍见有某夜与老妻敦伦一次语,友嫌其亵,以笔点之而去。先生归,查籍记事,见敦伦处俱加一点,不觉忿然曰:“何人敢与我妻行此事,亦登我籍中。其信然耶?其欺我耶?”遂贻笑千古,或曰:“然则如何而后可?”我对曰:“有如圆谎先生,事理通达,环转无穷,妄而不谬,可入言语一科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