话说柳塘送大夫走后,回到内宅,让江湄到客厅去坐,另叫女仆在上房守着太太。柳塘吸着烟,张福和老郭立在地下,仔细诉说事情的发生经过。柳塘听到太太回家便令人堵塞夹道的话,再想到太太昨日在江宅留住的情形,便觉内中必有原故。太太昨夜到江宅去看玉枝,恋恋不走,终于住下,和她平日的习性大有差异。若按迷信说,好似她自知将死,所以特意前去和我同房一夜,以了夫妻缘分。但实际却是不然,她若自知将死,必然顾惜性命,谋求趋避,怎还那样处之泰然?看当时的样儿,说她不愿回家,倒有几成合理。但家中有什么使她畏避的呢?那就是除却王厨便无他人了。固然她和王厨旧有私情,谈不到畏避。可是现在王厨竟下毒手对她行凶,可知必然事出有因,她的畏避不是无故。再回想从近日以来,太太对我态度大变,极尽相夫之道,由我害病那天,她便守在身边,跬步不离,大有洗心革面的样儿。而且王厨也由后面小院给移到西跨院,出入内宅,很不方便,由她这种种更动的做法,显见是和王厨疏远了。想到这里,又把近日自己移居江宅,家中只剩太太,而太太竟赶到江宅借住一夜,次日又无精打采的回来,到家令堵塞夹道的事,都掺合起来,仔细推想,便明白太太必是疏远王厨,久已惹他怨恨。近日家中无人,王厨又肆无忌惮的对太太有所要求,她必有所不愿,却又无法拒绝,才躲到江宅。她把回家视为畏途,但又不能不回来,回来还怕王厨搅扰,所以堵塞夹道,必是因为王厨由夹道转入后院,可以任意对她威逼,在前面却有厢房住的仆妇,耳目甚近,便不敢过分胡闹。但王厨终于进屋内把她伤了。她若仍像以前那样顺从,开门接王厨进去,当然不会有此祸事。由此确可证明太太是因拒绝会面触怒了他。而且这还应有个证据,就向宝山道:“你去看看上房的门。太太临睡不会不关,既关上怎么能进去,是拨门,还是撬窗户呢?”

宝山出去,须臾回来,报告说:“门上有许多刀印,确是被拨开的。”柳塘点点头,心中断定太太是悔改前非,和王厨断绝,才惹出杀身之祸。虽然在先不该失身小人,以致终为所累,好像仍是咎由自取,但大勇无如悔过。她一经觉悟,竟对王厨拒绝到底,面对利刃,仍不屈服,实是可敬。何况王厨原是她的情夫,不同生人逼奸,可以拼命抵拒,而且看她的情形,王厨对她已不知纠缠了多少日子,她不能声张,无可依赖,这里面不知有多少艰难痛苦。可见一个人由罪恶中自求超拔,太不容易了。她的处境,比什么烈妇还加倍可怜可敬,但盼她能够活命,我从此可要另眼看她。正想着,忽听张福说道:“老爷,王厨子这号东西,罪大恶极,您想怎样办他?”柳塘摇头道:“咳,办什么,这叫家丑不可外扬。你想,一位太太被厨子杀了,传到外面,人们要怎样议论。得得,由他去吧。”柳塘说完,才猛觉自己所言大有语病,当着江湄不该这样失口,便又用话掩饰道:“你们想,外面听见这事,必得猜疑太太待人刻薄,不是不好听么!”张福看主人情形,也深怕自己不该多话,致使主人在客人面前露出破绽,弄得挺僵,就搭讪着道:“我们太太可不刻薄,待下人向来是厚道的……”他说着更觉碴儿不对。太太因刻薄而致受伤,尚还光明,自己偏分辩她不刻薄。她既不刻薄,显见受伤是另有原因了,不由也闭住口大为忸怩。由他主仆二次失口,旁边坐的江湄,便已看出内情。再把方才所听的话,参合对证,更明白太太和那行凶的厨子,必有暧昧关系,不由心中发恨。一个奴才,竟敢污辱主妇,到了还动手行凶地步,这东西实不该幸逃法网。柳塘为顾惜名誉,不敢深究,我却不能饶他。想着,便替柳塘解嘲,说:“这厨子也许原是匪人,见老伯家中富厚,起意偷窃。大概旧人家和银行不大交往,常把财物存在家中,而且照例由太太保管,所以这厨子便趁老伯不在家,撬开上房的门,想要偷盗。必是伯母惊醒要喊,他才下手行凶,但不知偷去东西没有。”

柳塘听了,望着张福。张福道:“东西倒没丢,我看上房的箱笼橱柜全都原封锁着,一点没动。”江湄道:“那必是他杀人以后,心里害怕,没敢停留就跑走了。”张福又把自己和老郭进内宅时,经过西跨院门口,喊叫王厨出来帮忙,王厨很快的跑出,又自言要去取家伙,缩回院中。自己当时绝没想到他曾经行凶,竟那样给放跑了。江湄道:“那倒不怨你,当时谁也会蒙住的。以后你到内宅,见太太受伤,厨子半天没来,方才起了疑心,是不是?”张福点头。江湄道:“那么,你可曾到西跨院厨房里看过?”张福道:“我只顾忙着给老爷送信,给太太请大夫,哪有工夫去看。”江湄道:“这是应该看的。虽然他已经走了,老伯也不想报官追究,可是若让他这样逃脱,就没了天理。管家,劳驾您带我去看个明白。”柳塘苦笑道:“老弟,你就歇会儿吧,何必跟他怄这种气?”江湄道:“老伯您不用管,这只当是我跟那王厨子的事,没您一点关系。”张福听着,以为江湄或是和地面上什么有力机关有特别联系,可以不由事主告发,另用简捷办法,捉拿王厨加以惩治。就道:“江少爷若有法儿处治他,再好没有,这东西实是可杀不可留的。您要看就跟我来。”说着,就和江湄一同走出。

柳塘本要陪着同去,被江湄拦住了,说:“老伯请自己歇着,不要管我。”说完,就自和张福到西跨院。张福把各屋的灯全开了。江湄先进了厨房,见没什么异状,又进了旁边王厨子的住室,见里面只一张木板床和一桌两椅,床上只剩了木板,想是铺盖已被带走。墙上有几只钉子,挂着一件新棉袍,和两套旧衣服,还有一只银表放在桌上,另有一只空酒瓶和一只大杯,杯内尚存残酒,桌上和地下抛散许多鸡骨、肉皮和花生米壳之类,这当然是他喝酒的遗迹。拉开桌子抽屉,还有十几元零碎钞票。江湄看着,心想:王厨仓促只带了铺盖逃走,还遗下许多东西,在他穷人身上,很算一笔损失,他出去必后悔的。想着,忽听张福叫道:“这小子还做贼呢,你瞧啊!”江湄低头一看,只见张福正蹲在床前,掀起了沾满臭虫血的白布床帏,由床下拉出几件东西。原来是一只蒲包,里面放着半只火腿,十几个鸡卵,还有两盒味之素,以及洋烛胰皂等类。想见是平日顺手偷取,存在一处,但还未得带出去。另一袋是半袋面粉,袋內另藏一个小纸袋,装着白米,也有七八斤重。张福指着道:“他这是还没得手拿出去呢,平日不知偷走多少,好个万恶东西!”江湄“哼”了一声,又向床下瞧看,见还有些零碎物件,顺手拿起一个盛纸烟的铁筒,觉得很重,打开一看,原来是满满一筒鸦片烟灰。江湄拿过看时,果然不错,就又盖上盖儿,仍掷到原处。那铁桶恰好落到一块砖上,砸得那砖向下陷落了半寸。江湄诧异这砖怎是活的?又仔细瞧瞧,那块砖的四面缝隙,尘土甚少,好似久已活动,觉得必有毛病。就伸手把砖掀起,只见下面有个空穴,穴中藏着个蓝布包儿。取出打开,见里面有一叠钞票,约有三百余元。另一个包儿是一双穿过的粉红洋袜,一件绣花红绸兜肚,上面还带着金链,链上另套着两只金戒指。江湄看着,知道这是王厨积存的体己,同时也想到他们暧昧的事情。就向张福道:“你先裹上,仍放回原处。这是他的东西,不必告诉你们主人。”张福也自会意。便依言放在原处,跟着又到别的房里看了看,并没寻着什么。江湄暗自寻思,王厨子所留下的东西,所值可观,在富人固然看不入眼,但在乡村里面已然可以成为财主了。王厨丢下这些东西,怎能舍得?由此看来,他的行凶并非原定计划。持刀入室不过意在威逼,事前绝没想到杀人,否则必把东西带在身边了。但当时不知怎么会忍耐不住,竟而手起刀落。也许是酒的原故?他见闯了祸,才仓皇逃跑,到外面想起这些东西,还不得懊悔死么?想着,就出了西跨院。

张福又提起王厨的情形,比划着说,他怎样从里面探头出来,怎样又缩回去。又说他把我们骗进后院,就向外跑了,前面并没一个人,还不一直出去。江湄听着,心又一动,便问:“大门原来是否关着?到出事以后,是否开了?”张福道:“原来是关着的,到出了事,我叫老郭去请老爷,那时门便已敞开,由这上面可见王厨子是跑走了。”江湄点点头道:“劳驾你再领我到前院看看。”张福心想,前院有什么可看的?但也不好违抗,就走出跨院,到了前面,把院中电灯开了。这时,柳塘也来到院中,见江湄背手徐行,左右瞧看,不知他干什么,就随在他后面。江湄走到客厅前游廊下面,那里放着一只大鱼缸,两旁摆着石榴树,但缸里已没有水,用石板盖着。江湄无意中向缸上一瞧,忽然推开石板,伸手下去,跟着回头向柳塘撮唇嘘了口气,叫道:“老伯,您请过来。”柳塘走到近前,江湄道:“您看这是什么?”柳塘向缸中一看,原来里面藏着一个铺盖卷。忍不住叫道:“这是……”江湄摆手低声说道:“您别喊,这必是那厨子的,我走到这里,看见石板缝里露着一点东西,推开一看,原来是铺盖卷。”柳塘道:“他必是不敢在这深夜带东西走,怕巡警盘问,所以抛下了。”

江湄心想,他不敢带走,抛下也就完了,何必还藏起来?但也没对柳塘说,只点点头道:“对了,准是他不敢带走,所以抛下。老伯,我看这件事算完了。王厨子已经逃跑,伯母的伤,郑老先生既说无妨,准有把握,您可以放心。现在……”说着,看看手表,又道:“已经快到三点钟。您还不安歇着么?”柳塘道:“老弟,你跟着受累不小,也该歇着了。”江湄道:“我没关系,您还回那边去么?”柳塘道:“我不能去了。家里现在怎能离得开?”江湄道:“而且夜太深了,外边又冷得很。”说着,瑟缩了一下道:“您快进屋里去吧,我自己回去了。”柳塘听他说夜深天冷,就随口说道:“要不老弟你也住在这里,等明天再回去。”江湄闻言点头道:“那也好。我大概是起床起冒失了,这会儿有点头晕。那么就先叫宝山坐车回去,告诉赵太太和家母个话儿,好叫她们放心。”柳塘方才的话,本是虚让。因为外面有汽车等着,坐上去便可到家,并没有住在这里的必要。只是不好不留一句,却不料他竟依实了,倒觉一怔,就说:“好极了,老弟跟我作伴最好。”随即派宝山回江宅去,又告诉了许多话。宝山走后,柳塘便让江湄仍到房中去坐。

江湄道:“我现在有些支持不住,老伯快给安置个地方去睡,咱们明天再谈。”柳塘想了想,客人本该住在前院,但江湄对自己情意殷勤,颇以子侄自居,不能以常客相待,就请他住在中院雪蓉的旧室。江湄却十分守礼,不肯居住内室。柳塘没奈何,只得让他住在前院客室的里间,就是柳塘当日独眠时常住的地方,衾枕原已齐备。江湄进到房里,便说:“这里很好,老伯快请安歇吧。”柳塘还问他用什么,江湄说:“躺下就睡着,什么也不用。”便催柳塘返室。柳塘出来向张福等说:“天不早了,你们也快睡去,上房只留一个老妈,轮流伺候病人好了。”说完,便回室中。

张福把前后院的灯全关熄了,将回门房,见江湄房中也已黑暗无光,心想,年轻人真是爱困,要睡就得睡,一会儿也等不得。想着,便回门房去。再过一会儿,合宅都已寂静,只后院太太房中尚有灯光。太太昏迷不醒,老妈伏案打鼾。柳塘屋中却只剩如豆的烟灯,柳塘躺在灯旁打盹,就算睡下了。只有客室中的江湄,却在醒着。他所睡的床,临着窗户,就坐在床上,由玻璃窗的纱帘透孔向外张望。他方才自言夜深怕冷,完全出于假装,只为要住在这里。至于他住下的原故,却是因为王厨住室的物件,使他发生一种想头。以为这些东西,在王厨身上并非小可,他虽然酒醉行凶,惧罪逃走,但他对这些财物,怎能舍得抛下?固然性命较财物为重,他为性命也只得抛弃财物,不过总难割舍,他若逃了出去,就绝对不敢再回这块地方来了。因此就灵机一动,想到:他是否会仍藏在宅里?还想寻机会把东西带走?

这想头虽然离奇,却未尝不可能。王厨若藏在本宅,反倒是安全的处所。因为人人都以为他已经逃去,必向远处追寻,对本宅反而忽略。何况张宅故家巨室,空房极多,尽有藏躲的地方。江湄心中生此一念,虽然没有决定,但已留上了神。又听张福说王厨骗他进后院去,才向外溜走,这是悬揣之辞,他溜走并没人看见。所以,又问大门是否已开,张福回说老郭出去请柳塘,见大门已在开着。江湄觉得这事实和自己思想抵触,大门既开,必是王厨已走,他未必有这样聪明,先把大门开放,设此疑阵,然后退回宅中藏躲。一个下等人绝不会的,何况又在醉后呢?但仍不放心,就又到前院看看,及至由鱼缸中搜出铺盖,江湄才又把念头转回,觉得有了八成把握。因为王厨若因不便携带,把铺盖抛下,很可以随便抛在地下,无须藏起来。既藏起来,显见他本人还在宅中,只图暂时不被发现,等人静时他再发掘财物,一齐带走。当时恐怕柳塘惊慌,也没对他说明,只借词住下,便令大家安歇,自己在客屋熄了灯,从窗户向外观望。

这窗户的位置甚佳,可以看到中院和东西跨院的院门。客室旁边,还有一道小门,通着现已荒废的小园,若有人出入,也要从窗前经过。他由窗户向外看着,心中寻思,自己的猜料大概不会错误,王厨若仍留在宅里,他必定在今夜出来。虽然张宅空房甚多,尽有藏身之处,只要有食物可以度命,就藏上十天半月也没什么,想藏得日久,愈于他有益。不过,若是太太身死,惊动来官厅,把事闹大了,王厨势必深藏不出。如今太太没死,家中已然平静,还能不急速逃走么?而且即使他想长在宅中藏躲,也必趁夜中把铺盖卷取出来,另藏别处。因为在鱼缸内,明日必被发现,只一发现铺盖,便有人会猜想他仍在宅里的。现在事情只有一个疑窦,就是当时大门开放,自己实不能想象他会有这样聪明,能设疑兵,开了大门又退回藏躲,因此才不能决定,也没敢声张,只留在这里暗地伺察。倘若今夜没有形迹,到早晨起床,我还要设词参观房屋,把各院都细瞧一遍,方能自认神经过敏,料事错误,放心回家呢。

江湄真是少年好事,但也因为对柳塘的感情,又痛恨王厨毒恶,就不辞辛苦,作了义务侦探。过了半晌,见前后院仍是静悄悄的,毫无动静,他的自信心才有些摇动。自思,难道真料错了?不料这时耳中忽听得床下有细微声音,他方自一怔,随又听得一声。好像是一个人要呛咳而又竭力忍住,喉咙中哽哽作响。江湄眼珠一转,悚然自思:我只向外面瞧看,哪知这东西竟正在身下藏躲,现在可被我寻着了。初想,自己动手捉他,任他情急拼命,也不怕逃出手心。但又想,捉住他应该如何?柳塘既不愿声张,结果仍得释放,岂不便宜了这小子。而且还怕他信口乱说,把秘事全翻腾出来,反使柳塘受辱。想着,就慢慢躺下,盖好被子,故意想作翻身,把床震得发响,随又吧哒着嘴,发出很轻微的鼾声,但眼睛却在睁着。过了很大工夫,才觉床下微有响动。一个人头探了出来,一步一停,十分缓慢的,由床下往外爬,直爬到门口,才停住回头,向床上看看,便立了起来,悄悄拉开门走出去,这人正是王厨。

原来,他自从伤了太太,跑入西跨院去取东西,因听女仆叫喊,心中慌乱,就只把铺盖卷上,向外跑出。到了院门,恰恰碰上张福、老郭由外面跑进来,忙掩在门内,又见张福向门内喊叫,只可掷下铺盖,走出答话,把二人支进后院。他拾起铺盖,便向外跑,这时只想逃命,直往外冲。到了大门口,知道门房无人,就把门开了,正要迈步出去,不料耳中忽听得一阵皮靴声音,发自巷的北端,忙止步探头一看,只见在两丈以外,有一队穿黑衣的人,步伐整齐的走过来。王厨知道是警察巡夜,也许是按时换岗,吓得他缩身走回,到客厅窗前站住发抖。心中这时已惊得清醒了,他本打算暂躲一下,等警察过去,再出门逃走。但在惊惧中间,不禁由警察想到自己所犯的罪,现在凶案尚未泄露,警察不知门内出了人命,自己尚无危险。但到明天一行报案,全天津的警察都要捉拿自己了,若被捉住,必得偿命。欲语说,先死容易后死难,还不知要受什么罪呢。自己必得远走高飞,跑到没人认识的地方,才能免祸。

他一想到逃走,立刻摸着铺盖卷儿,又记起自己尚有许多财物,留在西跨院内,若要逃跑,必须手头富裕,否则仍得沦落他乡,也许根本走不出去。我不带那些值钱的东西,只带这卷铺盖能顶什么?想着,咬咬牙,就要重进西跨院,但又怕张福、老郭出来撞上。正在这时,忽听外面有皮靴声音,入耳甚响,知那队警察已到门外,他更是悚然一惊。想到,后院女仆一直喊叫了半天,这时张福、老郭进去,才不喊了,但只怕警察是经由上房后面那条街过来,曾听见喊声,特意绕到大门来看。他这样想着,越发贼人胆虚,疑心生鬼,只觉皮靴声音已进到门内。其实是因为大门开着,音浪直入无阻,故而听得真切,实际上警察已越门而过了。但他一时张皇,只听得越来越近,未及再听愈去愈远,就慌得向客厅跑去,顺手将铺盖塞在空鱼缸内。进到客室,先蹲到桌下,觉得不妥,又跑入里间,钻进床下,方才藏好,耳中却听着静悄无声,才知自己错了,警察并未进门,白张皇了半天,便想重新出去。但转念一想,自己的命与财产都在这里,若不携带走,便逃出去也无以为活,现在只有冒险把东西取出,再行逃走。不过现在张福必已发现太太被杀,就要出去报官,也许先到西跨院寻找,否则叫了官人来,也必到西跨院察看,因此,自己现在还不能前去发掘财物,万一被人堵住可就不得了。而且现时便逃出去,半夜里也没处投奔。张福一报案,地面上必加紧搜寻,说不定当夜就被捉住。不如索性大大胆子,就藏在这里。好在大门已开,人们必认为我是逃走了,不会在宅内寻找。我等事情过去,再溜到跨院把财物掘出,或者还能另外捞摸些值钱东西,带着一走,还可以看情形行事。若能在厨房偷取食物,我干脆给个不走,就藏在这里,宅内地方大,房间多,房上房下,地上地下,足可以藏得住。等过十天半月,案子冷了再走,更可平安无事。但这客室里却不大妥当,少时主人必然回家,招待查案的官人,慰问的亲友,都得到客屋来,我得赶快换个地方。想着,方要出去,但这时老郭已出门给柳塘报信,张福又去请大夫,都由院中经过。张福临走,又叫一个女仆守在前院,等候主人回来开门。于是王厨便被困在客屋,不敢出来。及至柳塘回家,院中更不断有人来往,王厨焦急非常,但偷听人们出入时的说话,知道太太并未丧命,尚有生望,心中颇觉安适。因为他杀人原出于一时怒恨,事过以后,自知已成人命凶犯,也很后悔。这时,听太太性命可以无碍,自己也免脱重罪,自然引为幸事。而且宅中未出人命,便不致惊动官人,自己的危险也减少许多,这样或者在延医以后,家人便可安歇,自己今夜也许能达到目的逃走。想着,又待了一会儿,忽听主人在院中和人说话,跟着便相偕入室,原来有客人住下了。王厨觉得事出意外,暗叫倒运,只得屏息静伏,偷听床上声息。不料床上的人,不住移动,似乎并没入睡。

哪知这正是江湄坐着向外窥视的时候,他做梦也没想到,自己所要捉拿的人,正在身下咫尺之间。及至王厨偶不经意,张口呼吸,被床下灰尘呛了一下,鼻中发出声音,江湄才明白了,急忙躺下装睡。王厨听见鼾声,又过了半天,才敢从床下爬出来。看床上的人仍在酣睡,就大胆走到外室,站着怔了一下,便出了客室,到了院中。江湄早已由床上跳下,悄悄跟了出去。见王厨蹑着脚,一直奔西跨院,走了进去,就随在后面。王厨到跨院里,直入他的卧室,不敢开灯,从桌上摸索半晌,才划然一响,点着了一个红蜡头儿。他用手掩着,放在床下,随即蹲在床前,伸手动作,当然是掘取地下的东西。及至掘了出来,先放在床上,又把墙上所挂衣服取下叠好,再将钞票金饰掖入衣眼中间,连床下的四筒鸦片烟灰,也塞在里面。然后用一块包袱皮紧紧裹了起来,才把这二尺多厚,一尺见方的全部财产,提在手里,又立着怔了一下。江湄由窗外看见他的脸部,在烛光阴影中间,摇动几下,似有所思,随又眼珠乱转,射出凶光。

江湄暗想,他还不走等待什么?想着,就见王厨伸足到床下把残烛踏灭,房中立时黑暗,又进了旁边厨房,划亮了两支火柴,似有所觅,不大工夫,又出至院中。江湄眼尖,看见他左手提着包裹,右手却另拿了件东西,仔细端详,才知又是一柄厨刀。看来,厨房的刀真不少,一把伤了太太,抛在上房;那个二师傅老朱,到江家去另安厨房,当然要带把刀;王厨这时手中又是一把,总计已有三把了。故家巨宅,年代久远,一应什物,只有陆续添置,却不糟践折变,所以什么都是富裕的。所谓破家值万贯,旧室有余财,就是这种道理。但当时江湄看着却瞪大了眼。心想,这小子又拿出把厨刀,意欲何为?哪知王厨竟又起贼心,这贼心是由于人贪婪不肯知足。他本来只想把床下财物掘出来带走,便认为如天之幸。但把财物掘出以后,心中又想,自己惹下这样大祸,在天津绝不能再呆下去了,只有回老家躲着。现在手中虽有不少财物,但在乡下也置不了几亩地,依然不能长久存活。往后便再出来,到北京或是别的都市混事,不特还有危险,而且也不易再遇着这样的机会,哪里还能有阔太太体己我呢?若只仗着工钱,除了浇裹,十年也剩不下包袱里这点东西。我现在已就是已就了,反正犯了案够我活的,趁着还没离开这个门儿,何不再干上一回,多落几个?他心里一转,便想到柳塘身上。柳塘家中很有些古玩,一件是旧式打簧金表,表链极粗,还有块猫儿眼的表坠,以外就是一只翡翠扳指。王厨听人说过,往年曾有人出过上万的价钱,柳塘未肯出去。他垂涎已非一日,所以这时心想,只要把这两件东西弄到手里,便可以终身做富家翁,就不必度乡农日月了。逃到较远的都市,把东西变卖了,娶个漂亮的老婆,足供一世安享。主人那样软弱,只要拿刀向他一晃,便得双手献上。他若善财难舍,便再来条人命也没什么,好在我的脑袋原就在裤带上掖着啦。想到这里,立刻又由贪念引起凶心,就由厨房寻着一柄上了锈的旧刀,提着走出西跨院。

江湄见他又取出刀来,就知道他又起了歹心,不觉暗自奇怪。因为一个人杀人行凶,是需要勇气的,但勇气并非能够长久存在的东西。杀人时只为偶然激起勇气,但过后就许完全消灭,变成十分怯懦。常有凶犯到被捉时,形状颓弱可怜,绝不如常人所想象的那样凶悍,因为他的勇气已被悔惧销蚀净尽了。便是自杀也是如此,一个人遭遇极大刺激,无论是由于愤恨悲痛,以及灰心绝望等等原故,都可以激发勇气,助他自杀。但必须趁着初受刺激,勇气正盛的时候实行,若是耽误过去,再提自杀的勇气,便不易了。譬如一个人犯了重罪,明知被人捉住,将要受尽折磨,惨于百死,本该自尽力图避免。但他会隐忍苟活,直到受尽折磨而死。这就是因为他耽误过最初的时机,后来再想自杀,也提不起勇气,只有等待自然结果了。

这时,江湄见王厨才杀了人,本该悔惧失智,逃窜如狗,却竟在当夜又提刀谋人,他的魄力未免太坚强了。但没想到他这勇气是由于求生避祸,以及种种贪念所引起的。实际也和方才那次一样,初念并未想真个去杀人,但逼到分际,凶心一起,就不是他这脑筋简单的人所能抑制的了。江湄想着,悄悄随在王厨后面,见他出了西跨院,就进了中院,直奔柳塘住的房间。因为窗上微有亮光,使他知道里面有人,先从窗帘缝隙向里张望一下,才又走向门房。江湄已明白他是意在柳塘,暗骂,好狠毒的东西!才伤了主妇,又来图谋主人,不知你和主家有何深仇!我倒要看看你小子将要怎样。江湄本是游侠人物,又曾学过武术,身手矫健,向来在下等社会里,和所谓杂霸地来往,在他们身上寻取生发。但表面上却是翩翩处世,文质彬彬,因善良人非常忠厚,对上等人更能温雅,所以没人知道他的底细。这时,他毫不张皇,只远远看着。王厨到了房门前,江湄以为门必关着,得费他一些时间拨开。却不料他伸手一推,门便开了,不由埋怨柳塘疏忽。家中才出了事,竟不关门便睡了觉,但谁又想得到,凶手仍在家里呢?

当时,王厨推开了门,正要迈步进去,又立住稍一迟疑,把那包裹放在门前阶上,才蹑足走入。江湄好似闪电般跳到门口,先把包裹拿起,放在地上,用力一推,那包裹便沿着窗根,毫无声音的滚到远处。再向门内瞧看,见里间屋也未关门,烟灯的微光由门帘透出,王厨已到了门旁,由帘缝往里窥看,随即掀帘走入。江湄急忙奔过去,补了他的缺,也贴在门旁,向里窥视。见王厨已立在房中,柳塘正躺在床上睡觉。身上盖着被子,头儿已坠到枕下。王厨看着他,又向四外张望,见柳塘的长袍和背心,都搭在椅上,就走过去将长袍翻动,露出背心上挂的表链。他便将金链提起,那只金表和表坠都由口袋中露出,他又释手放下去,随把手中的刀,轻轻搁在桌上,便用两手去解表链。因为那表链的上端,是一个带机关的小圈,套在钮孔上的。王厨手拙,解了半天,也没解下来,只得用力去撕,偏那背心材料坚固,竟没撕破。他一气就把背心从长袍上脱下,搭在臂上,又走到柳塘跟前,去脱那扳指。柳塘带扳指的手,正垂在身旁,王厨伸手想把扳指脱下。

江湄看着,已知他意在偷盗,刀又不在手里,便放了心。但看他凑近柳塘,心想,自己既已看明他的意图,就不必叫他再惊动柳塘了。想着,便从喉咙中轻轻发出咳嗽声音,微细得仅能使王厨听见。王厨才伸下手去,猛听身后有了声音,吓得他打个冷战,急忙转身瞧看。见房中毫无异状,方自一怔,忽又听有呜咽声音,好似哭泣。因为声音太低,听不甚真,却好像就发自房中近处,不由毛发悚然。又因房中只有一只烟灯,阴阴森森,使他不禁想到太太,方才请大夫的时候,尚在活着,这时莫非已经死了,魂灵出窍,前来寻我。想着,声音又作,最可怕的是若有若无,耳中方才听到,再一细听,竟又没了。他通身汗毛直竖,也不想再偷扳指,急忙挟着背心就向外跑。心里还怕门外黑暗,不要看见太太的鬼魂。但走到帘外,并无所见,却又听得那哭声又在身边发作。他脊背一冷,便向院中跑去,只觉手中拿的背心似被门框挂住,离手脱去,他不免暗叫奇怪。急忙回身向地下摸索,竟然踪影皆无,他更吓得六神无主。暗想,难道真的闹鬼?东西握在手里,好像被人夺去似的,再寻地下会没有了。便是闹鬼,也不会抢东西呀!想着,撞在门框上,把背心给抛远了。但仍是不舍,又弯腰向门内摸索,不料那怪声又在背后哭起来,同时一阵怪风,从屋角卷起,向他扑来。他梦想不到是江湄把夺去的背心,向他摇动,吓得他几乎失声叫出,连爬带跌的跑出门外。直跳到院中阶下,用手抚着脖颈,心里再也支持不住,只想快跑,也不敢再寻背心,打算拿起包裹便走。

他记得放包裹的地方,用手向旁边台阶上一捞,不料却捞了个空,再把两手左右搜摸,仍是空无所触。他忙低头细看,借着窗内微光,看见台阶上干干净净,并没有一点东西。他不由目睁口张,心中惊急疑惧,直要发昏。自思,我明明记着包袱放在这里,怎么也不见了,这不是要我的命么!又想,也许我记错了地方,偌大包袱,便是有鬼也不会给提了走,必是我放在别处。就回想方才是由西跨院出来,也许找刀时放在厨房,要不就随手扔在院里。想着,便向西跨院走去,一路低头寻视地下,直进了跨院的门。江湄看着,暗骂:小子还执迷不悟,寻找你的东西,竟不想有人跟在你身旁,便疑惑有鬼,也该吓跑了,想见是贪心壮了胆量。我看你到底怎样,就随着也进了西跨院。王厨直奔入厨房,连划了几支火柴,各处寻觅。江湄在窗外看见他寻到窗前,又划了一支火柴,便用背心向他扇了一下,因为厨房窗纸是破的,便把火柴扇灭。王厨心里原就怀着鬼胎,觉得又是一阵阴风,不敢再找,忙向外走。但到了院中,又一迟疑,随即进了他的住室,还划火柴寻视。江湄暗自佩服他的胆量和毅力,居然还不逃走,仍在这里流连不舍。想着,就从地下抓起一把泥土,轻轻向那住室纸窗上洒去,发出沙沙声音,同时从鼻中发出“呜呜”两声。再逼紧喉咙,学着妇人声音,含含糊糊地说:“我死得好苦呀!你好狠呀!杀了我,咱们上阎王殿去打官司,你跟我走……”

王厨子在屋里听见,几乎吓得张口喊叫出来,知道太太准已断气,冤魂跟上自己,定要索命了!若不是他心中还明白自己所处地位,所犯罪辜,简直就要狂呼救人了。但他惊恐之间,还能想到太太既死,自己杀人罪名已定,若被捉住,万难逃死,故而坚忍不声,宁可和鬼支持,或者还可侥幸。便咬紧牙关,壮着胆子,向外冲出。他这时才完全消失贪心,只顾性命。到院中看了一下,黑沉沉的毫无所见。这时,江湄已躲到墙根,他也没敢细瞧,心中更认定确是有鬼,当然无形,就向外奔去。江湄笑着把背心穿在自己身上,才随着走出。到了外院,王厨还奔那空缸去,把铺盖卷拉出,但挟着走了几步,又抛在地下。看样儿是因为重货已失,只剩下这几件不值钱的铺盖,带着也没什么大用,就赌气扔了。当时,便直奔大门口,江湄悄悄跟在后面。见门房中灯火已熄,王厨走入门洞,便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,知道大门必在锁着,他还得慢慢开门,自己且莫惊动他。等过一会儿,又听见有木器触地的声音,知道是把门闩落下来,快要开门出去了,就又逼紧喉咙,发出哭声叫道:“狠心的强盗还我的命!你还想活呀!”叫着,就听大门哗啦一声开了。原来,王厨猛吃一惊,已顾不得轻声行事,好在锁已开了,就把门一拉,逃了出去。这一下已经把门房的张福惊醒,大叫:“是谁!”随即跳起来往外跑。

这时,江湄已跟了出去,见王厨向南飞跑,直跑出老远,方才放慢脚步。江湄却徐徐跟着,只觑盯着他,让开两丈路,赘在后面。又转了一条街,王厨向西走去,但已步履欹斜,摇晃不定,一看便知他神经已失常了。大约怕鬼心情还只占一半,财物全失,手无分文,却给他刺激不小,在恐惧中加以绝望,很够他承受的。江湄想着,又跟他由西转南,再走便接近了荒僻区域,不由心中暗喜。他准是心神迷乱,信步乱走,才向这僻静地方来,自己正恐他走到热闹区域,警察密布,灯火明亮,在什么铺户门前一坐,等待天明,便算无法处置他了。现在这小子居然向荒僻地方走,也许是命里该当,要受报应了!想着,又跟着向前。到了河边上,越发冷静,连灯光都很少了。江湄诧异他这样匆匆前行,好像有什么目的似的。但往前越走越僻静,他要上哪里去呢?江湄却不知道王厨是要奔前面的大毕庄,去寻他那在花厂做工的兄弟,暂图栖止,再有二里路就可到了。江湄见他循着河边,在堤上直走下去,河边草木颇多,足以隐藏,就凑近几步,隐在堤下,一面走着,一面又发出哭声,仿着女人声音,还是要他偿命。王厨听见,拔步飞逃,江湄也把脚步加快,赶着“呜呜”叫唤。

又跑了一程,忽见王厨停住步向后面张望。江湄忙隐在树后,口中仍继续作声。王厨竟举步走回,似想拼出性命,也要寻觅声音来源,和鬼魂见面。江湄忙向后倒退几步,仗着身体灵便,倏地由旁边转了个圈子,由王厨身旁抄过,在他身后又“呜呜”哭起来。王厨眼中只觉得有黑影一晃,声音又转到背后,更认定是冤魂缠绕,就扑的坐在地下,喘吁吁地自语道:“我知道你不肯饶我,我也不怕。方才动手杀你,那是你逼出来的。当初咱们那样要好,现在你竟翻脸无情,不许我挨你一下,我拿刀吓唬,并没想真杀你,是你自己把脖子抹在刀上,凭什么跟我讨命!”江湄在他说话时,又转到左面,口中仍不住作声。王厨咳嗽一声,拍着头顶说道:“你是跟定我了,非要我的命不可,不要紧,我本就没了活路儿。东西不知怎么全丢了,只剩一条穷命,还担着一条人命,活着还有什么意思?我这就死,你不用逼我!”

江湄听了,心想,我正希望你这样,要不然我也饶不了你,就又“呜呜”着说:“你跟我走。快走啊!”王厨道:“你别忙,我准跟你走,可是我得问问你,你这娘儿们怎这样翻脸无情?当初那等要好,忽然一变心就再不许我上前,你是安着什么心!是有了别人,还是讨厌了我?你说说,我到死也要落个明白鬼儿。”江湄心想,我如何知道,把什么话回答你。就呜呜地道:“你不用问,咱们阎王殿上说去。”王厨道:“你不说,我也不死。”江湄道:“你不死,我总跟着你,到天亮你就被官面捉住了,慢慢也得死。”王厨听了没话,江湄也不再作声,只由地下拾起泥土,随风向他抛去。过了一会儿,王厨忽又站起来,叫道:“得了,该死活不得,我反正是没路儿了,我跟你去!”说着,由堤上走下河坡。江湄也上了堤,由树后瞧着。只见王厨到了水边,立着不动。江湄揣摩他的心理,必是临死又复迟疑,又揣摩鬼的心理,到这时候看见仇人将死,必然欣快,就又呜呜发出似哭似笑之声。王厨回头说道:“你不用催我,我这就下去!”说着,猛一顿足,就纵身跃起,扑通一声,落入河中。江湄在堤上看着他跳入河中,跟着就沉了下去,随又冒上来,两手乱抓乱摸,似要寻觅什么可以攀援之物,这是自杀者的惯例。无论意志如何坚决,但到垂死之时,没有不后悔而挣扎图生的。

江湄一跃到了水边,向河中叫道:“王厨子,你要死了,这是罪有应得,你奸污主母,到了儿还杀死她,真是万恶不赦。若叫你逃了,那就没了天理。不过我告诉你,张太太还依旧活着,并没有鬼魂缠你,都是江大爷干的。偷东西也是我,装鬼也是我,成心逼你走这条路,你别怨我害你。你若不是犯罪亏心,也不信有鬼,绝不肯死的。倘若你死了也有魂儿,自觉冤枉,可以找我姓江的算账,现在我就是替天行道的监斩官,看着你小命归西。”江湄说着,王厨也不知是否能够听见,又沉了下去,跟着又冒起来,这次时间很短,上来一露头儿,被河中急流冲着走了几尺,就又沉下去了,半晌再也看不见了。论理,水面上应该发出气泡,但在黑夜却瞧不清楚。江湄沿着河边,又向下流走了几十步,才见到他的身体又露出来,但已到了河心,顺流而下。这条河是通海的,由水流的速度推测,大约在明日下午。便可到达海中去?做无尽期的漂流。也许喂了鲨鱼,也许化为藻屑,只是那清洁的大海,承受了他这付臭骨头,长留污点,未免遗憾罢了。

江湄站了一会儿,才由原路转回,心中颇觉畅快。以为这样的坏东西,留在世上也没益处,自己把他送入浊流,却是做了一件好事,而且替柳塘夫妇除了后患。柳塘太太不知怎么一时失足,会上了这小子的当,如今想已后悔了。若容王厨遁去,久后必能知道太太未死,就许仍以私情挟制,前来讹索,更怕他穷急无路,不知要生出什么风波。柳塘是清白人家,怎能受得他辱?我暗地替他除去后患,也算尽了友谊,同时还为我所爱的人尽了心。想着,徐徐走回。

到了张宅门首,见大门关着,举手拍了两下,里面便有人应声问谁。江湄报了名字,开门走入,见着张福,才知方才王厨开门声音,把他惊醒。起来见大门开着,不知是出去了人,还是进来了人,急忙先把门关了,又进内查看,把一家人全闹起来了。结果查出江湄失踪,柳塘也莫明其妙,正要派人到江宅去看呢。江湄也没对他细说,问明柳塘尚在醒着,就叫他放心安睡。自己走进中院,到柳塘房中。柳塘正在吸烟,见他走入,吓了一跳,就问:“你上哪里去了?”江湄躺在对面,低声说道:“我已把王厨子送走了。”柳塘一怔道:“怎么……”说着,已看见江湄身上穿着自己的坎肩,不由失声叫道:“咦,你方才上这屋来过么?”江湄笑道:“岂止我来过,王厨子还在这儿转了半天。”说着,又回头看看桌上,见王厨遗留的刀仍在原处放着,又见柳塘已把长袍穿上,就笑道:“您真太马虎了,这桌上多了把刀,你自己身上短了件背心,难道一点都没觉察?”

柳塘听了,才看见桌上的刀,吓得跳起来道:“这是哪儿来的?我被张福叫醒,睁眼见他立在床前,就穿上袍子,跟着上各处查了一回。只查出你不见了,才想叫人到你府上去问。这当儿,回到房里,觉得身上难过,倒下抽口烟,你就回来了。我并没看见刀。只是方才想要看时候,摸表不在身上,还当背心脱在别处,也没寻找,不知怎么到了你身上。”江湄点头一笑道:“老伯,您方才和张福巡查各处,可看见什么样东西么?”柳塘道:“没有啊。”江湄道:“你是怎么巡查的,院里放着个挺大的包袱,您会看不见?莫怪王厨子杀人以后敢在院里藏着,他是看透主家马虎了。”柳塘大惊道:“怎么王厨子会在院里藏着?”

江湄道:“不错,老伯,今天真多亏我犯疑心,好事,多事,才替您做了一次护卫,把王厨赶走了,若不然就许又出了凶事。王厨子这小子真厉害,他伤人以后,并没逃走,只藏在客室床下,一等人静了又溜出来。因为他有许多体己东西,藏在西跨院,未得带走,并且还要偷您随身带的几件饰物,带着刀进这屋来……”柳塘失声道:“呦,是么,他真……”江湄道:“谁说不是!您先别着急,听我慢慢讲。我起初还没看出什么,只为一时多事,到王厨住室去看,发现他留下许多值钱东西,在床下藏着。我替他着想,这样杀人逃走,损失不小,不知怎样后悔。及至到了外院,又在缸内发现他的铺盖卷儿,才想到他或者没走,在院中僻静处藏着。不过当时还怕自己猜错,白惹您担惊,所以并没说明,只借题住在这里,一面考察他的踪迹,一面做您的保镖。在客室熄灯睡下以后,料想王厨必从隐藏处出来,全神注在外面。哪知竟有这样巧事,王厨会在我睡的床下藏着。过半天才溜出来。我随在后面,看见他回西跨院去取了体己东西,又进了厨房拿了把刀,我才又奇怪了,不知这小子还要害谁。及至他溜进您这房里,我才知道他是来偷您身上东西的,带刀只为防身,并没害人的意思。”

柳塘道:“这样说,他进来的时候,你正在外面看着?”江湄道:“我就在门外,离这没有几步远。”柳塘道:“你瞧他拿刀进来,怎能知道他不杀我,为什么不喊呢?”江湄道:“我想看明白他到底意欲何为,当然得静悄悄的旁观。老伯可不要怪我大意,不顾你老身体危险,任他进到房里。我若没十分把握,也不敢这样。因为我身上还有点小工夫,像王厨子那样笨汉,十个八个也不放在心上。他若有什么举动,我可以像鹞鹰抓兔似的,把他抓出来,保险不致惊醒你老。”柳塘愕然道:“老弟你有这样能为?”江湄笑道:“我小时曾从师学过武术,虽没大能为,对付笨汉,还可以自信。不过当时王厨只顾搜寻东西,居然把刀放下,我才放了心。后来他脱下背心,又去摘您手上的扳指。我只怕把你老惊醒,倘一叫喊,他要跟你老动手,那就糟了。这才利用他的心理,装作鬼叫,把他吓跑,到外面又抢了他手里的背心。至于他的包裹,我早给扔到墙角去了,他在外面找了半晌。我这照样吓唬他。直把他赶出门去,我还在后面跟着。”

柳塘插口道:“对了,张福惊醒,就在那时候吧。”江湄点点头,又接着把王厨跑到河边,自己怎样追随不舍,装作冤魂缠绕,最后竟逼得他跳河自杀的话,全都说了。柳塘大惊道:“他跳河了?真的么?这倒奇怪。这儿的人并没死,你竟装作鬼魂,他居然相信,还被逼得跳了河。”江湄道:“这是心理作用。一则他自知下手太重,太太不易活命,所以一听我的声音,就信是太太魂儿来了,由于这个信,更要疑心生鬼。连风声也当是鬼吹气儿,走路踏着砖头儿,也当是鬼拉腿儿,越怕心就越窄了。二则他若能偷出东西,随身带有财产,也还能由希望而生勇气,偏巧我又把他的东西都抢下了。他空手出去,心里不知多么懊悔。他既怕犯罪没处逃躲,又因身无长物,逃开也难活命,再加上被鬼缠绕,心中又后悔,又害怕,又懊丧,自然觉得没法再活,不如趁早寻个解脱,就自己跳进河里了。”柳塘道:“你就眼瞧着他跳河死了么?”江湄道:“我不看着,难道还下去救他?这种万恶东西,罪在不赦,我正恨不得杀了他。”柳塘点头道:“咳,他落这样结果,自然应该,这就叫自作孽不可活。不过老弟你却未免太过了些,他虽曾杀人,但被杀的还在活着,并没有抵偿的罪名,你就让他走不就完了。”

江湄听着剑眉一挑,冲口说道:“老伯,您也太厚道了!这东西的罪名,不用说杀人,只论他的奴欺主,就该死的。”柳塘听了这话,不由脸上发讪,很觉不好意思,咳嗽两声,没有答话。江湄猛悟自己失言,烘的红了脸,心中说不出的后悔。但是一言出口,驷马难追,想收回已不可能了。当时僵得要命,他比柳塘还要难堪,不知怎样解开这僵局才好。在焦灼中暗自寻思,柳塘太太的事,本是家庭秘密,外人怎能当面提说?何况柳塘的身份,年纪,自己又和他非亲非故,过不着说这深话。如今竟然失口,他怎么能受得住?自己也太失体统,大家全难堪至极,恐怕以后不好见面了,这可如何是好?想着,心中忽然一转,想起个办法,这僵局所以造成,只为自己和他交情不够,竟然揭穿秘密,所以使他内惭,自己抱歉。现在我若把自己的秘密也告诉他,叫他知道我也曾和他受过同样的耻辱,他便能因同病相怜,而增加了感情交流,因而原谅我的冒昧,可把僵局解开。想着便道:“老伯,您觉得我对付王厨子有些太过吧?”柳塘正因“奴欺主”三字心中难过,听他又提起这话,自然不好回答,只哼了一声。

江湄笑道:“我给您说个笑话。在若干年前,有位官宦人家的太太,常到庙里烧香,跟和尚很是熟识,被同族的一绅士,访知这位太太在某街筑有精舍,常邀和尚秘谈,就和县官说了。县官派役查抄,居然双双擒获,但为给巨室留脸面,把太太给放了。只以精舍中陈设物品为证,硬赖和尚是贼,从人家偷窃而来,就给押在狱里,每天提出来打二百板,打完还押,也不审问,直把和尚打成残废,气息奄奄,方才释放出去,但不多日也就魂归极乐世界了。人们以为县官执法太严,和尚虽犯清规,总无杀罪,何致如此故意磨折,非要他性命不可。但后来细加考察,凡是和尚打官司,都得不到上风。再一打听,才知县官微时曾被和尚诱拐了他的太太,所以多年积恨在心,见了和尚便触起旧怨,不自觉的便特别严厉处置了,您明白这意思么?”柳塘听了,愕然说道:“怎么……难道老弟你也……”江湄苦笑点头道:“是的,我就是那个县官,曾遇过同样的事,所以,这时看见王厨子的行为,就触起我的旧恨,不自觉地做得太过了。”

柳塘望着江湄,怔了一下,又摇头道:“老弟这样年轻,又是翩翩公子,怎会……而且在我们那位老绅董,寻找小女时候,曾听一个……别人转述你府上仆人闲谈的话,似乎说你性情不近女色,和女人没有缘分,到这年岁还不肯娶太太,他们认为你肯救护小女,都是一向所未有的怪事。照这说法,你怎么会经过……”

江湄接口笑道:“老伯,您要知道,我起初并不是和女人无缘的。舍下男女仆人,不过来了一两年。他们只看见我不喜女人,却不知这是结果,并不是原因,我今天都对老伯说了吧。先父在世,原是一位武官,在陕西做总兵,以后又升了提督,至民国还做过几年旅长。我自幼随营长大,那时先父帐下很有两位能人,我本身又带些游侠气质,和他们朝夕盘桓,学了不少能为,还认识了许多江湖朋友,但都是背着先父干的。到先父去世,我奉着家母回到天津,家庭日渐势微。但是我已长成人,就常常在外面和朋友做些并不违背良心,可是也许不合法律的事,着实落了不少钱。不过,近年我已悔悟那不是正人该做的事,早就洗手了。在前几年不知是非,不忆深浅,胡作非为的时候,本来常在女人堆里打混,但也多是女优娼妓一类。当时我因年幼荒唐,总抱着一种偏见,认为平常女子拘谨庸俗,毫无趣味,必得个豪放不羁,风流倜傥,和我性情相同的,才可以作为终身配偶,于是游荡多时,并无遇合。忽然一日在酒楼遇见一位多年不见的父执,问起我的近况,知道尚无家室,就去到家中,和家母见面,商量给我保亲。他所提的这一家也是有名的人家,行二的一位小姐,虽是庶出,却是自幼娇生惯养,还非常爱好时髦,骑马跳舞,都很擅长,我听着已对了心思。及至介绍见面,容貌既好,举止更大方不拘,我暗自欣喜,可遇着理想人物了。于是在那位父执撮合之下,很顺利的定了婚约,跟着便行婚礼。夫妇爱情很深,她对我所做不可告人的事,很表同情,并没鄙薄的意思,就是我在外面和别的女人来往,她也不嫉妒,认为无损于夫妇的爱情。所以两人好得蜜里调油,我真把她当作毕生知己。我结婚半年以后,和朋友合股做了一次大规模的私贩生意。不想半路被人查获,货物没收入官,我的朋友也入了狱。我自己虽得幸免,但把亏空都背在一人身上,没有力量偿还,急得要死。我的女人居然肯拿出她的私财,救我渡过难关,我更感激得不知如何是好,简直把她当作主人,自居奴隶。凡是她的话,无论善恶好坏,无不听从。

就在这个时候,我们夫妇双方互相尊重自由,她不干涉我的行动,她每日在外应酬,我也不加考察。因为我已深信她的性情高尚,又有我们的爱情笼罩着,我既自问没有对不住她的事,便也信她不会对不住我。谁想世上的事真有叫人料不到的。我在外面,忽然听见风声,说我的太太和某家饭店的洋厨子有了不好的行为。我起初绝不相信,还恨造谣的人。后来有我一位盟兄,对我垂涕而道,言说曾亲见我太太和那洋厨子同入旅馆,劝我为着名誉,赶快设法。我这才信了,就暗地考察,果然实有其事。这无耻女人,不知是摩登过度,还是洋毒太深,有一阵专爱和西洋人交往。

在我们中国,西洋人除了买卖鬼儿,就是流氓,高尚的人很少,连他们自己,在若干年前就有句谚语,说欧洲绅士,坐船一过好望角,就变成流氓。那还是没开苏彝士运河时候的话,现在更不能谈了。至于我们天津交际场中的洋人,更难得有好的。这无耻女人专和这西人交往,已经声名狼藉,哪知最后竟跟一个洋厨子姘上了。这洋厨子连国籍也没有,只是生得漂亮,她竟爱得不顾一切,好得形影不离。我访查确实,就在一天晚上,带着手枪,直冲入他们幽会的地方。恰巧房门没关,我直闯进去。那洋厨子看见,吓得张皇失措,我的女人居然面不更色,满不在乎的反倒让我坐下。我本来满腹气愤,打算见面便开枪打死他们,但一进到房中,也不知是看见女人,想起她的旧情,把心软了,也不知是被她的安稳神气给镇住了,竟下不了手,只顿足叫骂。我的女人向我说,现在既已被看破了,她也不想抵赖,我若容她说话,她可以说出个道理,打算个办法。若不容她说,就请随便处置。

不过她已早知会有今天的事,从前几天完全预备好了,把我一切所作贩私犯法的秘密行动,都已详细记载在一张纸上,连同证据,交给了一个可靠的人。约定无事不要发表,只等她和我发生纠葛,无论是打了官司,出了人命,那个人就把证件都举发出去。叫我不但遭受法律处分,而且永远坏了名誉,同时也叫人知道她是遇人不淑,无可奈何才别寻情人的。不过她不能告诉我所托的人是谁,我若不信,尽可做出来试试。我听了她的话,不由怔了,她就又和我讲理。说关于我在外胡行乱走,她并没干涉过一次,现在她只交了一个朋友,我就不依不饶,未免太没公道。她嘴儿吧吧的直说了半天,我又气又恨,也没办法,只有怔着一句话也没有。她看我没了主意,竟使眼色叫那洋厨子溜出去。我明明看见,也没阻拦,因为知道女人的话不假。她早知我的脾气,若发现她的暧昧行为,必有危险。这样暗地设法预防,以她的为人,并非不可能的事。我这时若一发作,虽然快意,却必和他们一齐跌入深渊,断送终身。想想自己的大好年龄,前途希望,如今竟和一对下贱东西同归于尽,岂非冤枉。因此一想,就失了勇气,打算以谈判解决此事,避免张扬,所以任那洋厨子走出去。自己和女人独对,才问她对我有什么不满意,竟不惜自污,结识这没国籍的下等洋人。那女人笑着说,她有她的嗜好,她有她的自由,不劳我过问,而且事已至此,说这些也没用,咱们只商量怎样办吧。我听了就反问她打算怎样?她说打算离婚,不过我得把以前用过她的钱偿还,而且要一万元的赡养费。我当时负气说,好,就这样办,一星期听我回信,就走了出来。但是我当时并没有许多钱,而且气愤不平,只可去和朋友商量。朋友们由我口中问出情形,大动公愤,内中有两个最凶的,就要暗地下手,收拾我的女人和那洋厨子。哪知在这时候,竟泄漏了风声。我的女人也知道我不是太好欺侮的,从那天以后,便提心吊胆的打听。一听说我的朋友都抱不平,要有动作,她也吓坏了,就把她本身所有的金钱细软,和我的一点浮钱,都席卷而逃,和那洋厨子开码头跑了。到我回家发现,她已渺如黄鹤。

这样,我倒去了大病,很自欣幸。不过由此认识了女人的浮荡心性,无法测度。我在外面受许多女性的爱慕追求,对她们任意玩弄,向未遭遇失败。哪知家中女人竟把我轻辱凌贱,看得比下等洋人都不如,真不知是什么道理。由此我就十分伤心,对于女性连玩弄也不屑了。一晃二三年,眼睛不看,口里不提,可是一种隐恨,存在心里,到今日遇见了同样的事,竟不自觉地发泄出来了。老伯不要笑我。”

柳塘怔怔地听他说完,才吁口气说道:“原来老弟也有过这样隐憾,不过……现在咱们开诚布公,无须避忌,你当然知道我的事了。我年过半百,又是续娶,出这种事还在意中,惟有老弟可太奇怪。像你这样的年纪相貌,多么心高的女子,也能满意,何况夫妇还有很浓厚的爱情,她怎竟忽然变节,自己甘心投入泥涂?”江湄道:“这就叫人心难测,女人心尤其没法把握啊。不过您这件事,却要另当别论。太太确是一时失足,现在久已悔过,要不然还不致惹出杀身大祸,您总得特别原谅,到伤势痊愈以后,应该相待如初。不比我那女人甘心下流。我曾立誓对她不能谅解。”柳塘点头道:“我不用老弟相劝,早已想开了,当然要原谅她。不过老弟那位太太,后来落了个什么结果?你知道么?我想当然不会好的,十有八九,她必得被那洋厨子抛弃,落魄不堪,仍旧回来寻你。”

江湄摇头道:“您猜错了,并不是这样。她若能回来,倒还不错呢,可惜永远回不来了。她和那洋厨子走的时候,带有两三万元钱,直奔了上海,居然还在社会上出了阵风头。后来钱花完了,那洋厨子竟异想天开,因为他受过几天教育,能装上等人,早已弄了几种假国籍护照,存在手里,这时就利用起来。今天冒充南美某小国的什么官,到沪游历。明天冒充欧洲某小国的什么官来沪考察。借着名义,向各处商店赊买贵重物品,转手变卖,得了钱就胡乱挥霍。到账条塞了大门,将要被人控告时,他就带着女人,一溜烟跑了。到华南各埠,仍打着某国官员来华游历的旗号,到处使用旧手法,骗了钱就开路。闹得积案累累,他们竟又转头北来,连骗了几处地方,最后到了哈尔滨。他不该贪心太重,居然自称是某国派来的要组织领事馆,联络当地报馆,发表新闻,又大请其客,一时发昏,叫女人出席招待。有人因他的太太竟是中国人,起了疑心,就暗地对他考察。他还毫无所觉,仍借着名义,向商店要了许多首饰皮货,都留在旅馆,吩咐等明天请人看过,再付货款。可是一到明天早晨,他就带着女人奔了车站,另开码头了。哪知他在饭店请客那次,欠了几千元的账,饭店主人早已留上了心,派人监视。及至他上火车逃走,还看明是买了去沈阳的票,那饭店经理不动声色,跟着坐飞机追去。这对宝贝到地方一下火车,就看见饭店的经理,正拿着账单等候。洋厨子吓慌了,只得善言相央,把骗得的东西变卖现款,如数偿还。那饭店经理还要他赔了飞机往返票钱,方才含笑而去。他前脚走开,一对宝贝还没容得措手,哈尔滨的骗案已然发觉。几家商店把他控告,官厅查明他们的去处,一封电报打过来,他们便被捉获,又给解回哈埠。一经法院侦查,伪造护照以及诈骗等等罪名,全部发露,于是洋厨子被判二十年徒刑,简直命中造定,要终身享受安乐茶饭,永为高楼寓客了。女人却减少一半,只判了十年。在她入狱一年以后,就是去年冬天,不知怎么想起了我。更不知费了多少周折,居然来了封信,满纸都是悔罪言词,求我念着旧情,设法救她。”

柳塘道:“你竟没管她么。”江湄道:“这是法律问题。既已判决,神仙也没法办,何况还远在千里以外,我去了也是人地生疏,一筹莫展,至大见她一面,又有什么用处?何况我曾立过誓,绝不再见她了。不过,我也不能过于寡情,只从邮局给她寄了五百元去,供给零用,至于这钱是否能到她手里,我也管不了许多了。”柳塘道:“这样倒也罢了。不过我真为老弟抱屈,凭你这样的人,也会受女人的凌辱,由此可见,世上的事难说。譬如人的口味不同,有的爱吃银耳、燕菜,有的爱吃鸡鸭鱼肉,虽然所好不同,却还都是正味。但有人对正味竟不喜爱,反把臭豆腐当作美食,那就不能以常理论了。这种人当然是不很多的,可是老天偏叫我们遇上。”说着,叹息一声,看看江湄,恐怕他再说到自己身上,就又摇头说道:“好在已经都过去了,我们只当过眼浮云,可以不必再想她们。不过老弟年纪还轻,很不必为一时的打击,便自灰心,况且还有太夫人在堂,你应该赶快再娶一位淑女,宜室宜家,给老太太稍娱晚景。”

江湄道:“我倒不是坚持不娶,而且也常有人提亲,不过我因有过去的经验,就不敢轻举妄动。再则我过去行为不正,操业不端,自惭已非正人,不愿作践人家名门淑女,可是中下阶级的女子,我又看不上。”柳塘道:“老弟,你太客气了。人非圣贤,孰能无过。只要肯改,就如同云过天清,太空不滓。以前种种都譬如昨日死了,何况老弟年华正盛,来日方长,悔过向善,将来尽有前途,何苦这样妄自菲薄呢?”

江湄道:“老伯太重看我了,不过我还有个意思,我原先那个女人,固然丧心病狂,一切对不住我,然而我自己也有不好。就是她家中比我富,门第比我高,嫁给我好像纡尊屈贵,我娶她好像高攀,这已经错了一步。尤其在婚后,我不该信任她的爱情,承受她的恩惠,把她的私财用了许多,这一来我真是自低身份。她也自觉对我有恩有德,认为我的性命是她救的,事业是她成全的,她简直成为我的恩人、主人,很可以一切自由,无须忌惮。我若管她,就是忘恩负义了,其实连我自己也有这种感觉。所以那次把她和洋厨子堵在房里,我空拿着枪,不能开放,八成是为这个原故。而且她也振振有辞,对我有得说嘴,事后朋友都讥诮我怯懦。我只有自己难过,没法分辩。就到现在,我每一想到她在狱中受罪,仍觉心里不安。实在算起来,她所拐逃的财物,比我所花她的钱还多,足可以相抵。不过她的好处总是好处,我每一想起,就觉良心上有块污点,恐怕永远除不掉了。所以我因此生出一种偏见,认为男子不可妄受人恩,尤其不可受女人的恩,如其这女子是他的妻,就更得特别小心,万万不能受她的好处。夫妇虽以情合,可是丈夫绝不该欠妻子的情,否则就无法驾驭她,家庭间将要多事了。若是妻子曾受丈夫恩德,倒是一桩好事。因为男子心胸宽大,把这恩德视为当然,不会居功挟制,妻子却因感激丈夫,越发尽心守分了。

我记得看过一篇西洋小说,一个富女被两个男子追求,她已决心在两人里选择一个。一天和甲男子在郊外驰马,偶不经心,忽然被一只野兽把马惊了,脱缰乱跑。她跌落下,被马拖出老远,眼看性命难保,幸而那甲男子舍命追去,把她救了。同到家中,富女自然非常感激,言语中露出以身报恩的意思。甲男子大喜之下,便在宴会中对着众人,自夸勇敢,得意忘形,不由说出居功的话。富女听着默然无语,那个乙男子因情敌占了上风,自知绝望,在席上正自懊丧。忽然听见甲男子的言语,看见富女的情形,心中立刻得了主意。到了次日早晨,他提议和富女同出驰马,走在路上,故意来个马失前蹄,把自己从马头前跌下去,被马踏伤臂部。幸而富女把马拉住,救他起来。回到家中,他就感激涕零地逢人便诉,说自己当时怎样危险,若不是富女相救,此际早已骨肉糜烂,这性命完全由她保留的,此后生活一日,都是她赐与的。那富女听着他的话,只是默然思索,也不作声。那甲男子听着,却讪笑乙男的懦弱,堂堂男子,受女人保护,还不以为耻,逢人便告,真是愧煞须眉。哪知过了两日,恰值富女生日,大宴宾客,甲乙一同在座。三杯之后,富女的母亲起立向众人报告,说女儿已经选得她的丈夫,要当席宣布定婚。众人听了,以为中选的必是甲男,都向他鼓掌致贺。甲男也自觉舍我莫属,得意洋洋。不料富女母亲再说下去,竟指着乙男子,是她女儿选定的终身伴侣。众人出于不意,全都大惊,甲男更是惶惑失望,中途离席而去。到事后有人向富女询问,何以有这惊人的变化?富女说这是当然的道理。我本身广有财产,别无希求,所望的只在嫁了丈夫,得到安乐家庭,享受幸福。若嫁给甲男,绝对不能如愿,因为他曾救过我,自觉对我有莫大恩德,在没定婚时已经这样居功,到结了婚更不知如何狂傲,我恐怕不能长久忍耐,结果可想而知。至于乙男,却曾受过我的恩德,现在已这样感激,结婚后必然更能对我牵就体贴,便是我有什么不好,他念着旧情,也要忍耐,不致过分妨碍我的自由。我所需要的丈夫正是这样的男子。为什么要一个对我有恩的丈夫,时时挟制我、管束我呢?这段小说,虽然只是一种西洋女子的人生观,在我们看来,当然更是可笑的偏见。但内中也有至理,女子既然不要嫁有恩的丈夫,我们男子就更不该受老婆的好处,我就是这小说中女子的信徒。”

柳塘接口道:“这样说,你也和那女子一样,必得遇着受过你的恩德,能够感激你、服从你的女人,才肯娶呢?”江湄摇头笑道:“那倒不然。我只是说以前错了,以后再娶女人,绝不要比我家世高贵的,财产富厚的,而且宁可叫她受我的恩,我万不受她的好处。可是因为这个,事情就难了。我方才说过,以自己是个堕落不堪的人,万不配高攀世家旧户,可是找比我身份还低的,只有陋巷蓬门的小家碧玉。无奈,那种人又没有家教,粗俗讨厌,所以我久已不作此想了。”柳塘道:“你还是妄自菲薄,依我看,你这样翩翩少年,又精明,又老成,只是丧父太早,未受羁勒,未曾学问,挺好材料,无所剪裁。又因才气纵横,不甘寂寞,以致走入歧途,弄成江湖游侠行径,所幸陷的不深,很易改正。我很希望老弟能折节读书,把气质改变一下。凭你的聪明才力,将来必然不可限量。”江湄道:“这太好了,您所说正中我的病根,我向来接近的人,都是江湖市井,不知不觉的就受了熏染。不过我还有自知之明,时常自己检点,假装局面。近年才明白假装是不成的,在下等人堆里,自觉还很文雅,只一接近上等人,就显出粗俗,自己惭愧,连话也不会说了。”柳塘道:“那倒不然,老弟的外面确是儒雅,大有世家子弟的派头,只是对道理不大透彻,所以思想行事,都有些不合正路,这就是质美未学的原故。我虽浅陋,好在比你年纪大些,以后可以常常过来谈谈,再给你选些书看。”江湄道:“我就只求老伯教诲了。”

柳塘笑道:“谈不到教诲,不过我读书半生,心中多少有些积蓄,很愿意发挥发挥。”说到这里,忽然想起在老绅董给唐棣华作媒,在饭庄会面之时,自己也曾劝唐棣华念书,这当然是自己的一种痴想。也许是因为没儿子的原故,遇着少年便特别爱惜,总想把他造就成自己这一通达潇洒型的人。可惜唐棣华不够材料,又是全副商人脑筋,不肯承受我的好意,也只得罢了。现在,这江湄却是聪明开豁,可以造就。又想起当日自己与唐棣华的关系,和对他的希望,现在已是瓦解冰消,我本想把女儿许他,他却和我下堂的姨太太叙起旧好,未免岂有此理。玉枝的婚姻,竟只昙花一现,马马虎虎又取消了。她真运气不好,无端又受了伤,却因她受伤,我才认识了江湄。想到这里,忽然心中一动,想起一件事情,同时又悟到江湄方才所说娶妻问题,要使女子受自己的恩,却不可受女子的恩,听着有些支离,这时才明白他有用意。怪道老绅董听他家仆人说他素日躲避女人,但自从救了玉枝,竟特别上心照顾,肯冒着枪弹给请大夫,认为奇怪。原来就在变乱之夜,已发生五百年前孽冤,一见钟情的奇迹了,这倒是件好事。想着,只望着江湄出神。江湄看看,似乎隔着肚皮看出柳塘心里想的什么,脸上有些发讪,把眼光避开,不敢和他相触。柳塘笑道:“老弟,你也够乏了,请还安歇去吧,这时床下不会再有第二个王厨子,你可以放心去睡了。”江湄道:“现在天也快亮了,我要回家了。”说着,便脱下柳塘的背心交还,又道:“王厨子还有个大包裹丢在院里,没处交代,您当然不会要的,我看就给门房张福的儿子宝山吧。”柳塘听了,自然唯唯答应。江湄所以这样办法,只因为王厨包裹里多有太太的东西,若被柳塘看见,又多添一层恶劣印象,对日后的感情很有妨碍,故而趁早给了别人,以掩太太过去的罪恶。

当时,柳塘答应了,江湄便走出去,见外间放着个大包裹,知道是张福在院中寻着,放在这里的。江湄便不叫柳塘相送,自己提着包袱,走了出去,到门房见张福、老郭都睡着了,只宝山还坐着吸纸烟,就走了进去。宝山忙立起说:“少爷要走么?”江湄点头道:“我回去,明天再来,你就在这边伺候老爷,那边有我家下人,足够用的。”说着,又问:“你可成家了么?”宝山一怔道:“成过了。”江湄道:“好,这儿有个包袱,送给你们太太,可得立时送回家去,交给你太太,不许在这儿打开,不许告诉别人。”宝山看看那包袱道:“这不是王厨子的么?”江湄道:“你不用问是谁的,反正现在已没有主儿。你家离这远么?”宝山道:“不远,就在这街后头。”江湄道:“那么,你立刻送回去,我在这儿替你听门,你回来我再走。”宝山道:“何必这样忙?”江湄道:“我就为立时把它消灭,若等到明天,就有人看见了。”

宝山听了,明白他是要消灭王厨的痕迹,免得被人猜议,再生事端,却没悟到江湄的真意。当时不便违拗,只得说:“那么,我就去,还得劳动您看门。”江湄道:“你快去快来好了,到家把包袱放下,不许瞧看,立刻返回。”宝山应着,又谢了一声,提着包袱直跑出去。到了家中,扣门许久,才把他的爱妻净莲惊起,开门接进去,到了房中,净莲见他提着大包裹,就问:“这是什么?”宝山道:“一言难尽,等我有工夫再跟你说,现在你给收好了,我这就得回去。”净莲道:“瞧你忙得这样,包袱里面倒是什么?”。宝山道:“我也不知道,反正是归咱们了,你可以打开看。”净莲道:“是么,咱们就打开看看。”说着,就解扣儿,宝山想走,却又动了好奇心,便帮她打开。只见里面尽是男子衣服,一团团的卷着,宝山认识都是王厨常穿的。心想,只这些男子衣服,怎江少爷说给我女人呢?净莲也说:“就是这油包似的旧衣服呀!”宝山无意中把衣服拿出来,猛见由里面滚出许多纸烟铁匣,打开看时,里面全是烟膏烟灰,只这几筒已所值不菲。再提起一团,又落下个布包,净莲拾起,才发现了金饰和钞票,叫道:“呦,怎么还有这个呀!”宝山点头道:“这才是送给你的,江少爷说的不错。可是,王厨子哪儿来的这些东西呢?”净莲看见这些东西,诧异非常,定要宝山诉说来由。宝山被她缠住,只得把事情草草说了。净莲嗟叹不已,宝山才得走出家门。

回到张宅,见江湄正在门口站着,便说:“少爷,您多辛苦了,我给您叫洋车去。”江湄道:“不用,你怎耽误偌大工夫?大概跟你太太谈得很久,把包袱里东西部给估了价了,还值几个钱么?”宝山不好意思,只得说谎道:“没有的活,我放下就回来了。”江湄笑道:“你少骗我,你的脸上写得明明白白。只看方才临走时候满脸纳闷神气,好像罩了层雾似的,现在你眉开眼笑,眼珠都分外透亮,露出心满意足,我敢断定你不但看了,还跟太太谈了个足兴。对不对?你说。”宝山知道被他看破,不能抵赖,只好苦笑道:“只怨我女人拉住我一劲儿叮问,不说不放。”江湄道:“你招了,还算聪明,若再抵赖,我非罚你原物交还不可。快进去吧,我走了。”说着,便下阶扬长而去。

宝山看他走远,才关上门,心想,这江少爷真是精明。其实,我跟他年岁相差不多,我自觉也够伶俐,也见过世面,经过磨练,不知怎么见了他就总觉有些发怵似的。他的气派自然有身份关系,可是,这威风煞气是哪儿来的?想着,就关上门回门房睡觉去了。这一夜过去。次日柳塘起床,便到内院去看太太。见她居然情形甚好,虽仍昏睡,却能呼吸匀称,似乎已经脱离险期,颇有希望。因昨日曾受大夫叮嘱,不敢惊醒她,也不敢给她饮食。到了下午,太太才自己醒来,睁开眼看看房中的人,眼神还自发凝,似乎神智尚未清楚,过了半晌,嘴儿才动了几动,却仍不能发声,跟着便又闭目睡着了。

天将入暮,江湄才把那位老大夫陪来。柳塘赶紧让进上房,老大夫叫众人退后,独自坐到床上,动手把太太颈上的缠布解开,把伤处稍加洗濯,给上了一种鲜红色的药膏,又重新缠好。这时,太太已被摆弄醒了,睁眼看看这个,又看看那个,好像稍为清醒了。那老大夫向她说道:“你的伤我敢保没危险了,至多一个月就可以全好,只是要自己小心,因为那气管只差一层薄膜儿没破,才得保住你的性命。若是破了,我也没办法。现用药叫它赶快生肌长肉,过几天肌肉一长出来,就可以把气管保护住了。现在还得特别留神,一点也不要动弹,不要说话,虽然你要说话也说不出来,可是顶好连想也不要想。”太太直着眼看他,仿佛也有些明白。老大夫说完,又取出一只药瓶,里面盛着酱色药汁,向柳塘道:“你太太的伤总算有把握了。我这治法,和西医不一样,无须天天换药。今天换这一次,就算末后一次,从此连缠布也不要解,等过二十天,我再把布解开,里面的肌肉就全长好了,连疤也不会落的。可是你们得信我的话,不要疑惑这样长久缠着布,里面怕不干净,要生脓溃烂,自己胡乱摆弄,那就要坏了。本来西医治这伤口,必须天天洗净,天天换药,什么都要消毒,那还常出毛病,何况这样缠上二十多天,不洗不换药,恐怕闷也闷臭了。可是你们放心,我的药有根,若听我的话,有了舛错,我敢抵偿。不过,这三两天里得留神。不要叫她动弹,更不要给她饭吃,只一天三遍,灌这药水,每遍两调羹,绝对饿不坏,药里便有补养东西。两天以后,把药喝完了,再给她稀粥吃,每顿也只三四调羹,以后再不用吃药,也不用去请我,十天以后,把她从板上解下来,仍得躺着不许动,愿意说话就说,可要少说,免得伤气,到二十天我自己会来的。”说完,挟起破皮包便走。柳塘也不敢挽留,不及道谢,只得和江湄送他出去。后事如何,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