话说警予和璞玉订婚之后,却因寻子之约,迟迟未能举行大礼。督署时常催问喜期,警予无法答复。有时烦恼极了,就来和柳塘诉苦,柳塘也无以相慰。

这一日警予正在客厅座谈,忽见张福穿着长袍马褂的进来,进门先给柳塘叩头行礼。柳塘不知为何,拉住他问为什么,张福说:“老爷成全我儿子的婚姻,我还不该叩头?现在宝山也带着媳妇,一同给您磕头来了。”柳塘道:“你们已经办完事了么?怎不告诉我一声?我说过还要喝喜酒去呢!”张福道:“老爷待我们天高地厚,可是我们家矮门小户,如何敢惊动您的驾?”柳塘笑道:“你们只是怕我去打搅,又想省酒罢了。现在他们来了,就叫进来吧。”张福应声出去。

不到片刻,一阵脚步,带进宝山夫妇,给柳塘叩头。柳塘拉起来,叫他们坐下。宝山谦辞不敢,柳塘道:“你只顾谦逊,却委屈尊夫人了。”说着瞧那雪雁,见她春横眉黛,喜溢颜色,低头垂首,宛是新嫁娘景象。心想她嫁宝山,虽不是什么金龟夫婿家,但是出于自愿,却算恋爱成功,就道:“恭喜你们白头到老,早生贵子吧!”宝山请了个安道:“叩谢老爷!还得求老爷给她起个名字。”柳塘道:“她不是原有名字么?”宝山道:“那名字到家里不好用了。”柳塘点头,想想才道:“那么就改作净莲吧,表示她出于污泥而不染,以后永远亭亭净植了。”雪雁闻言,鞠躬道谢。宝山道:“老爷若没有吩咐,我们还要进去给太太、姨太太磕头。”柳塘道:“何必多礼?免了吧。”张福道:“这是规矩,怎能免了?”柳塘道:“好吧,我这儿有点见面礼,你们拿去。”说着开抽屉取出一张二百元的小支票,递给宝山。宝山方说:“老爷已给多了,我不敢再收。”哪知旁边的警予插口道:“你们主人赏你,怎能不受?这就叫长者赐,少者贱者不敢辞。不但是他,我这儿也有一点小意思。”说着取出身上皮夹打开,抓出一大叠钞票,也没数是多少,就放在桌上道:“这是我的一点薄礼,请拿去吧。”宝山红涨了脸道:“赵老爷,您这是……我怎能领您赏?实在不敢。”警予笑道:“不要客气,你们贤伉俪全给我帮过大忙,我还没谢。这点薄意,已经很难看了。”宝山听了脸色由红变白,惭愧无地的道:“老爷您说这个,更把我臊死了。我只给您惹了祸,误了事,应该受责罚,万万不敢,万万不敢!”警予道:“你并没误事。那回在赵家窑,又是出于热心,别人另有心思,怎能怨你?何况你夫妇全都费力很多。”说着又向柳塘道:“你劝他们收下,别叫我着急费话了。”柳塘见他诚恳,就把钞票拿起道:“赵老爷既然给了,你就不必推辞。”宝山方欲再说,柳塘已喝道:“不许说话!”宝山才万分惭愧的把钱接过,行礼道谢。柳塘在取钱时,略一瞥看,见约有三四百之谱,心中也觉警予过于大方。本来无须如此,何况宝山又真的给他误过事。至今和璞玉不能相见,全由于宝山的饶舌。你就是不怪他,还念其微劳,就给一点赏赐也罢了,何必这么多呢?柳塘这样想着,又岂知警予的宽洪大量,竟好似出于鬼使神差。他这次对宝山的恩惠,竟是预种自己的福田,以后的绝大关键,都预伏在这三四百元上面,但是警予并不自知。径接受的宝山,也只有恐悚惭惶。若能知道将来尚有报他之日,也就不致受之有愧了。当时谢了警予,和由雪雁更名的净莲,走了出去,由张福带领,又到后院。

恰值太太和雪蓉,都在玉枝房里和璞玉闲话,二人入室叩头。太太是出手大方的,就取了一笔钱几件首饰,作见面礼,又代雪蓉、玉枝都给了赏赐。宝山夫妇一一谢了。又因为璞玉在座,不好单独对她不理,就把警予的赏赐拉到她身上,也请安说:“赵太太,秘书长赏了许多钱,我们老爷叫进来谢赵太太。”璞玉听自己的“赵太太”,竟正在众人口中实缺实授了,很觉不好意思。但见柳塘妻妾都赏了东西,自己虽与警予同体,却也不好没个样儿,何况他夫妇都曾为自己尽力,就也在他人所送礼物中,寻出两件金戒指,两匹绸缎,送给他们。宝山推辞半晌,方才受了。玉枝在旁看着,只觉有趣。雪蓉却看着宝山、净莲,年貌相当,璧人一对。虽是一个仆人,一个妓女,但若走在外面,谁又敢说不是贵宦公子,红闺少妇?真是叫人喝彩:“月下老人配得太公道了!”但由他们这一对,想到自己身上,不自禁的有些惘然爽然。不过也没深思,只在心中浅浅的留下一层痕迹。这层痕迹,也就是地面下一条伏流,将来终有成为溪壑之日。所以宝山夫妇这一次的谒见,实在关系着后文许多事件,并非闲文。

当时太太看着净莲欢喜,就叫宝山先行出去,留下她一同说话儿。从此以后净莲便和内宅诸人结下友谊,时常来往了。璞玉因她是搭救自己的先锋,侦骑,相待甚为亲厚。净莲也因为璞玉不日便是秘书长夫人,想要由她身上替宝山寻个出路,自己好尝尝官太太的滋味,就也十分巴结。

这且不提,又过了十多天,石头仍是渺无消息,警予万分焦急。便是警厅长对他这事,十分帮忙,严令各区长查找,竭尽心力,几乎在无形中清查一次户口。至于幼年流丐以及戏班里的孩童,更完全调查清楚,实实在在没有石头这人,好似他从地上消失了。警予焦灼之中,一天正在署中办理公事,忽见一张呈文,是贫民救济院院长荀可白呈请增加公款的呈文。内说自职到任以来,仰体宪意,竭力整顿,期为贫民造福,故将内中分为五部:一曰工作部,将十七岁以上、四十五岁以下之男子,划归此部,令其劳力工作,博取工资;一曰老人部,四十五岁以上之老人,令其做轻微手工;一曰童工部,年九岁至十六岁者,工作与老人部同,但另施以技艺知识;一部是残废部,专养跛病盲哑的人;一部是幼稚部,专养七八岁以下,失去父母无有归宿儿童。现在又因当局整顿市容,取缔乞丐,院中收容增多,所以原定经费,已苦养育之不足,更难期其整顿,如此请求增加经费云云。警予看到幼稚部三字,忽然有动于心,想到那石头莫非已经收容入院,何不去查问一下?就立刻派人打电话到救济院,请求那院长,在幼稚部中查找名叫石头的儿童。那院长因是督署上司所委差使,自然应命维谨。过了没两点钟,那院长亲自来了。见着警予,言说院中儿童约有三百余人,已经一一询问,但内中约有半数并不知道自己的小名;另一半能知己名的,却没有石头在里面。所以最好请遗失孩子的人,亲自到院查找。警予深深谢了他,约定明后日陪那孩子母亲到救济院去。院长又拜托他作公事上的斡旋,方才走了。

晚上警予又到柳塘家中,告诉此事,托向璞玉转达。璞玉听了,自然心急如火,便主张明日前去。柳塘说明日去时必须要警予同往,有他便可得到许多便利。璞玉也答应了。柳塘出来通知警予,约定次日下午二时,由警予开车来接。

警予去后,柳塘回入内宅,见璞玉在院中摆设香案,望空叩头。知道石头久未寻着,这救济院中真是最末的希望了,无怪她如此盼望祷告,不由也替她祷告,母子团聚,姻缘成就。

到次日下午,璞玉很早的便妆饰停妥,穿上雪蓉代制的新衣,等候出门。警予准时到来,柳塘陪着谈了几句,便入内去请璞玉,他心里暗自打算,觉得今日自己大可脱懒不陪,叫璞玉独自和警予前去,他夫妻也好谈些体己话儿。及入玉枝房中,见璞玉已经妆成,那一张憔悴的脸儿,已转为丰腴,秋水双瞳,也重复发光。只眼白还有些混浊不清,眼圈也尚微带青紫之痕。除此以外,差不多全已复原。玉貌朱唇,端庄秀丽。一种大方仪态,婉秀风神,真是做夫人便做得过,和自己在赵家窑初遇她时,好似变了个人。不由心中暗想:无怪警予倾倒,这样的人列在女招待群中,真似鸡群立鹤,艾丛生兰,谁见了能不怜爱呢?想着就道:“嫂夫人,警予来接您了,请就走吧。”璞玉似已等得不耐烦,闻言便向外走。柳塘又道:“恭喜你马到成功,把石头找着。我在家里预备贺酒,静听好音。”璞玉听了,忽又止步,向柳塘道:“怎么,二爷你不去么?”柳塘道:“我想我无须乎去了。”璞玉道:“那不成。你不去,我也不去。”柳塘道:“这为什么呢?”璞玉说不出理由,吃吃的道:“倘然您真没工夫去,就叫雪蓉妹妹陪我一趟。”柳塘听着,才明白她是不愿单独和警予出门,但不知什么理由,也许是由于不好意思,就道:“雪蓉未必愿去,还是我来陪你们去吧。”璞玉才欣然道:“谢谢二爷!太麻烦您了。”柳塘也不假思索,自己穿了马褂,陪璞玉一同出去。到客厅门首,柳塘叫了一声,警予出来。璞玉见了他也没说话,只脸上有些发红。当然她是又想到旧日的情谊和别后的景况了。警予也局促不安的,只向她点点头,璞玉便向外走。到了门外,汽车正当门停着。张福奉派伺候同去,先开了车厢的门。柳塘让璞玉先上。璞玉上去,柳塘又让警予。警予以为自己是这车的临时主人,定要柳塘先上。柳塘道:“我不能先上。你再让,我就上前面坐了。”警予只得上去,挨着璞玉坐下,柳塘方才坐在他旁边。张福也上去,车就开了。

在途中大家很少说话,柳塘心想:今天自己实是六指儿的第二小指,有些累赘讨厌。若非璞玉竭力要求,我真不做这无味的事。但警予未必知道我是应璞玉特约,不知作何感想。反正自己来得太没趣。若是自己不来,他二人很可以谈谈心思,岂不很好?柳塘这样想着,但岂知今天还是亏了他同来,要不然就不知要闹到什么份儿了。

及至车到救济院外停住,那位院长早已像接官差似的,在门外迎候。接着他们,先让入客厅,互相介绍。院长先特别恭维周旋,又摆水果,又摆点心,还说等参观以后,请在这里小酌,真把他们当作上司巡察了。警予坐了一会儿,请他带领巡视,院长便领导他们直到里面。这时,壮丁正在出外工作;一部学技艺的,也正在房中受课;只残废和幼稚两部,正在院中负曝游散。依院长的意思,是要把自己治绩向秘书长跟前炫耀一下,好给他向上司说好话,所以打算先把各部都参观了之后,再向童稚部寻查。但警予哪有心思理会这些,一见满院儿童,就要求他给召集一处,挨个儿查点。院长无奈,只得下个命令,叫手下管理员,吩咐残废部的人排队退出别院,只留下幼稚部人候查。管理员就发下号令,立刻院中大乱。哪知残废的人不能用军法部勒,怎能整齐?跛子一步一拐,瞎子两手摸索,聋子哑子根本没有听见,仍是自适己适,急得管理员在命令之外,还得继以动作。好容易才把这一百多人,拉拉拽拽,排成一队,叫他们挨个儿走。但这一走又费事了。也许这个走斜了,那个走个对脸儿,真乱了半天才见排头走出去。柳塘立在阶上,见一群残废人在阶前走过,心中甚觉可怜。但看那乱哄的情形,又觉可笑。恰见一个驼子,背脊朝天,头顶向地,上身和两腿成为平行线,觉得驼子虽多,这样的却未见过,便指给璞玉看。哪知璞玉并不答言。

柳塘转脸一看,只见璞玉面色惨白如纸,身体抖颤,目光呆注一处,似乎已有所见,感情震动到不能支持。心想莫非她已看见石头了?但循着她目光看时,竟是望着残废人丛中间。柳塘方在诧异:“璞玉这是怎么了?”却忽见那残废的队伍,蠕蠕向前移动之际,呆立如石的璞玉,忽然由睁圆的眼眶里,涌出两行痛泪,猛然哀叫了一声,由阶上一跃而下,张臂抱住队中一个衣服褴褛面目枯槁的瞎子,就大哭起来。那瞎子突出不意,大惊欲逃,被璞玉紧紧拉住,连哭带叫的说了几句。旁人都听不出说的什么,但那瞎子已听明白,也抱住璞玉哭起来。这一扰乱,把残废队伍都给惊散,纷纷走开,只剩了璞玉和那瞎子,立在阶上哭泣。那位院长看着十分诧异。他知道璞玉是不幸的母亲,来寻觅她四五岁的儿子,却何以在残废部中,和一个中年盲人抱头痛哭?难道这盲人便是她儿子?未免太不仿佛。柳塘看着,起初也觉惊怪,但转而一想,立即猜到这瞎子是谁,不由大惊。柳塘虽是局外人,但因自己是警予、璞玉的婚姻经理人,有着特别的关心。这时一见出了绝大岔头,脑筋感觉深刻刺激,似乎通身浸到冷水里,五脏六腑都结了冰。尤其膝盖发软,退了一步倚在墙上。转望警予,见他也似已猜出瞎子是谁,感到事局突变,神经震动得不能支持,通身颤似秋叶。柳塘看着,忙赶了过去,拉住警予正要说话,忽听璞玉哀声叫张二爷。柳塘知道自己大难临头,大蜡临臀,而且这是一百斤头的大蜡,无法规避,非坐不可了,但也只得走了过去。璞玉将泪眼望着他,颤声叫道:“张二爷,我……我的丈夫……这是我的丈夫,我寻着他了!张二爷你看我……我怎么……我只有求您了。”说着扑地跪倒。柳塘这时听明确是她的丈夫,业已心意麻乱,望着那瞎子,暗叫:“要命鬼,你早不露面晚不露面,竟在这时出现,不是害人?”及见璞玉跪下,急忙拉起道:“你不要着急,好办好办,咱们回去再说,你……你……你先向小孩堆里找找,可有你的石头?找完了咱们回去商量,这里不能说话。”璞玉听了,才转身向众儿童中间张望,但手儿还拉着那瞎子。

柳塘这才走到警予旁边,低声说道:“真想不到出这岔头。你不用着急,咱们回去慢慢商量。”警予并不答言。柳塘知道他伤心。本来到救济院来寻觅石头,是由他发起,本是希望璞玉急速寻到儿子,便可以结婚。却不想反而寻到她的丈夫,把希望直已闭塞,他怎能不伤心后悔呢!但一时也无言相慰,只有看着璞玉在院中儿童丛中走了一转,仍旧走回来,向柳塘说道:“并没有孩子。”柳塘道:“既没孩子,我们走吧。”璞玉道:“二爷您给问问,我丈夫可以跟我一同出去么?若是不能,我就跟他住在这儿。”柳塘抓头道:“你怎能住在这儿,等我……”说着回头看看警予,觉得不能跟他说,只得向院长道:“贵院残废部的这个人,跟这位堂客是……是一家人。现在遇着,可以请求带他出院么?”那院长听了道:“这个当然可以。不过这人是公安局送来的,您应该直接到公安局请求。由警局备公文索回,再交给您,这样才合手续。”柳塘听了向璞玉道:“你听见院长的话,今天不能领他出院。”璞玉道:“若是不能,我就住在这里陪他。几时办好手续,我们再一同出去。”那院长听了道:“这可不成,院里怎能容留女人?”璞玉道:“现在算我投救济院不成么?”院长大惊无言。

柳塘见越闹越不成话,就向璞玉道:“就算你投救济院,也另有收容女人的地方,不能跟男子在一处。你跟我们回去,反正我们必领他出院,跟你见面。”璞玉摇头道:“我好容易见着他,就不能再离开。您终得给想法儿。”柳塘还未答言,警予已向院长说道:“请你特别通融,叫这人立时出院吧,警局那面有我担承。”院长忙应是是。璞玉见警予反替自己说情,猛觉一阵酸心,更不敢看他,转身向瞎子落泪,瞧着好似她余悲未尽,其实这泪是为警予而落。她知道既遇故夫,和警予就算咫尺天涯,再无好合之望,义海恩山,变成远水遥岑,此恨茫茫无绝期了。但警予当然也看明情境一变,万事全空,岂有不恨?却想不到他反而从中替自己斡旋,颇有成全之意,璞玉怎能不感愧得痛哭呢?

当时柳塘见事已至此,就道:“我们可以回去了,有什么事到家说吧。”璞玉无言,就拉着那瞎子向外走。柳塘也挽着警予同行。那院长十分扫兴的在后相送。到了门外,柳塘让璞玉上车,璞玉摇头道:“谢谢二爷!我们不上车了,也不回去了。您请吧。”柳塘一听璞玉竟要跟了瞎丈夫去。他二人并无家室,又上何处安身?而且自己还想旋转乾坤,并没想到她会有这一举,心中十分惊讶,就道:“不论怎样,你也得回去商量啊!”璞玉斩钉截铁地道:“二爷,这没什么商量。我遇着丈夫,就得跟丈夫去。”柳塘道:“是的,是的,当然是的。不过你们没家没业,待上哪儿去?也得想个法儿。”柳塘方说到这里,警予已拉他到一旁道:“我先走了,一切请老兄善后吧。”柳塘道:“你怎么……是……”警予道:“我不走你就更没法办了。”柳塘想了想,果然警予若不走开,璞玉与盲夫必不肯同车归去,就道:“好吧,你先请,今晚我造府面谈。”警予应了一声,就坐街上洋车自己走了。柳塘又劝璞玉,璞玉也想到这时跟丈夫无处可归,不如求柳塘代为设法,就跟瞎丈夫说了几句。那瞎丈夫似乎自惭形秽,不肯坐汽车。柳塘叫张福把他推上去,才和璞玉上车。

车开之后,柳塘望着那瞎丈夫,心中暗恨:“你这瞎东西,怎不早死?倒长命百岁的活到今日,冒出来揭乱。只顾你冒出来,璞玉的前途,警予的希望,全都完了。从此世上添了一个苦人,一个伤心人。你这倒霉蛋,也未附得什好处。”柳塘望着那瞎子,似有深仇大恨,暗自咒诅。但转而一想:“瞎子又有何罪?他与璞玉本是结发夫妻,今日相遇,璞玉誓死不离,当然是应该的。他允许璞玉的要求,一同归去,也是应该的。我只为着警予和璞玉的美满姻缘,竟把瞎子视若仇敌,未免太已感情用事,因而太不公道。”想着就向那瞎子道:“老兄在救济院住了多少日子了?”璞玉代答道:“咳,提起真是可怜!他自从家里出来,就在大红桥河边投了河,被水上警察救起来,送到警察局,又转送救济院。一恍儿在里面快二年了,真是受尽罪过。”说着又叫道:“二爷,我们以后的事,得求您给想法。我男人也是个认文懂字的人,只为瞎了眼,就不能做事。我以前因为做女招待,混得家败人亡,以后再不敢干那老营生了。只求二爷看着雪蓉的面上,给我荐一点粗事,做看孩子的保姆,或是针线老妈都成。”柳塘点头叹道:“好吧,这个我总能办,不过……”

说到这里,璞玉忽然伸过手对他摆了一摆,又使个眼色,摇了摇头。柳塘初尚不解何故,猛然怔住。璞玉见柳塘不解,就用两个手指指着唇上,又动了两动,跟着又摇头。柳塘才悟她的手式是指着赵警予的两撮贾波林式小胡而言,意思是警予的事,不要当着瞎子说起,就点头答应,心想璞玉想是怕瞎子嫉妒,故而隐瞒警予的事。本来瞎子和警予是情敌,他离家出走,都是为着警予。就也现出会意的样儿,笑道:“一切都交给我。你们同去暂且在我家住几天,我给你们寻了住处,再荐事情。”璞玉道:“那怎么好打搅你呢?再说他不方便。我打算今天就搬出来。”

柳塘道:“今天万来不及。你只可再陪雪蓉住一两天。我家有得是闲房,随便挑一间给尊夫住就可以了。”柳塘所以留他夫妇在家小住,而必令其分居,就因为迷信的原故。大概这风俗南北通行。人家可以许外人夫妇借住,而不许其同居一室,恐怕或有合欢之事,便要污了房子。便是女儿和娇客一同归宁,也必异室而居。璞玉深知道这情形,故而以不方便为辞,想要立即迁出。柳塘知她心理,明说令其分居,表示无可顾忌。璞玉还想推辞,但想想自己现在只有倚赖柳塘相助,若必要求立刻别觅居处,未免不近人情。但自己带着个瞎丈夫,居到人家,也有些不大得味儿。

正在踌躇,车已到了家门停住。三人相继走下。门房中的下人都出来在门洞排班。大家都知道璞玉去寻儿子,全想看看是否已经寻得,她儿子是何模样。哪知璞玉下车,竟拉着个衣服破烂的中年瞎子,走入门内,不由都觉诧异。璞玉在众目之下,也觉不好意思,粉面涨红,直向里走。走着忽听旁边有个人发出奇异的呃逆声,不由抬头瞧看。只见门房前面立着个稍长大汉,十分面熟,忽然想起这人是丁二羊,立觉脸上发烧,低下头,加快脚步。原来丁二羊因知主人坐汽车陪璞玉去寻儿子,以为这是主人幸福的关键,很希望能够寻着,使自己的恩主得如所愿,璞玉也从此得所,就想看得明白,拉了洋车到张宅伺候他。他近日和张宅下人已然交往甚厚,宝山尤其跟他要好,一听他来,就抛了新娶的娇妻,弄些酒菜,赶到门房,陪二羊吃喝说笑。大家都在等待汽车回来,看个结果。及至汽车回来,下人们都出来伺候。二羊也跟在后面看着,却见车上下来的,并没有警予,也不见孩童,只有柳塘和璞玉。璞玉还拉着个穷瞎子,一同进门。二羊本知道璞玉的身世,初觉惊异,继而由璞玉对那瞎子的情形和警予的未曾同归,立刻明白内中生了变化,不由心中着急,发恨,一股气由肺内冲上喉咙,发出呃逆之声。璞玉看了他,急忙低头快走。进了前院,便自站住,向柳塘道:“求您给他间小屋子吧。”柳塘道:“就住书房套间,床榻现成。”璞玉道:“那是您常住的,他不能住。还是给间闲房,就是下人住的也成。”柳塘道:“何必客气,走吧。”就拉着瞎子走入书房套间。

柳塘周旋几句,交待了主人排场,就让他夫妇谈说别情,自己出来,进到雪蓉房中,向榻上一倒,闭目无言。雪蓉看见忙问:“怎么了?璞玉呢?”柳塘连叫:“倒霉倒霉,你给烧口烟解解我的心腻。我这会儿比吃了五斤脂油还腻。”雪蓉忙倒在对面,替他烧烟,就问怎么回事。柳塘道:“璞玉到救济院去,没找着儿子,倒把儿子的爸爸找回来了。”雪蓉大惊道:“怎么……是那瞎子么?”柳塘道:“谁说不是?这瞎子真是要命来的。现在就是诸葛亮复生,也没法把这件事办好了。”雪蓉道:“她寻着瞎子,怎么样哭?”柳塘道:“她见着就抱住了不松手,也不肯上车,直把警予逼得自己走了,才一同跟我回来。现在书房套间里呢。”雪蓉紧皱双眉,连咳了五六声道:“糟糕,这可怎么办?这瞎子来得好没意味。”柳塘望着她,不由哈哈大笑起来。雪蓉问笑什么,柳塘道:“我笑咱们全被感情蒙蔽,弄得满心势利之见,只希望璞玉能嫁给秘书长,享受荣华富贵,我交个阔朋友,你也得个阔姐妹。如今瞎子出来把局搅了,咱们就恨上了他,好像当他是个外人,凭空插入局中,却不想人家是璞玉的结发丈夫,天然有这地位。而且我们只为心有所蔽,竟把璞玉的夫妇重逢,一点没有同情,一点不受感动,这不是奇怪了么?”

正在说着,太太又走进来,慌慌张张的问道:“怎么璞玉找回个瞎子来?听说是她丈夫。可是真的?”柳塘心想不知哪位耳报神把璞玉的事,抢先报告了太太。太太因为关心,所以赶来询问。雪蓉见太太进来,急忙起身让座。太太把她按住,催柳塘快说,柳塘把事情又述了一遍道:“大家一股热情的,操心费力,忙了许多日,今天叫瞎子给来个一扫光。说什么人家是结发夫妇,法律人情,全有根据。再说璞玉又心向故夫,意思坚决,你看还有什么法儿挽回呢?别事还是小可,警予这打击可是太大。合计来费了五六年工夫,才千回百折的,达到和爱人结婚的目的。哪知万里逢山,方才稍得接近,不料一阵罡风,又给凭空吹转,隔绝天涯,再无会合之期。倘然没有这回议婚的事,警予回到天津,璞玉或是已和故夫同居,或是踪迹湮沉,无可寻觅,警予也不过失望惆怅而已。只为多了这一层波折,眼看已将双宿双飞,竟突然变成燕分镜破,谁又受得住?真是造化弄人,太已残酷了!而且我想警予为这件事,对王督军和署中同人,一定很难抬头,说不定要由此挂冠而去。我向来不爱结交官府,惟有对警予特别投缘。他那书生气味,实在可爱,我很想跟他长久盘桓。现在出了这样岔子,事情没法挽回,他也没法挽留了。”说着连声嗟叹。

太太默然寻思,忽拍手叫道:“我想还有法儿。一个穷瞎子,指着老婆吃饭,还有什么拿手?你不会花几个钱,买他自己走路,把璞玉留给警予。”雪蓉听着,也拍手道:“对对,太太这法儿真好,拼着花个千儿八百,足可以把璞玉救出来。警予大概花败了家也愿意。这主意太好,你快去办!”柳塘道:“你先别热气,快给我抽两口,容我慢慢想想。”雪蓉急忙把烟枪递到他嘴边。柳塘吸了两筒,才向太太道:“这主意是六月里隔夜稀饭,馊的很够味儿,万万使不得。头一样璞玉不肯离开丈夫。旁人若说这话,必然更激得她铤而走险,立刻和丈夫离开我家,想帮助她也不能了。再说那瞎子并不是好对付的。当日既因为璞玉在外犯了对不住他的嫌疑,竟能负气出去投河自尽。现在你想可肯贪图银钱,把老婆出让?再说得钱虽是好东西,但在残废人身上,却是不大有用。对于一个孤身瞎子,十万块钱和一个知疼着热的人,两者哪样最需要呢?你们可要想明白,不要当作聪明,反倒弄成错误。我们也不可过于感情用事。固然能使璞玉嫁给警予,才如我们的意。可是这瞎子出现,也只怨造化弄人,并非瞎子的罪,我们怎能对他仇视?警予失望,也是他的命运。我们在里面不能锦上添花,也不该就灰了心,对另一面竟不肯雪中送炭。我们起初本是立意拯救璞玉,警予还来得在后。如今若只为同情警予,厌恶瞎子,连带也漠视璞玉前途,那就有负初衷了。所以我打算无论璞玉嫁谁,我们都要一样帮助,别为讨厌瞎子,害得她也受了罪。你们少安毋躁,过一两天,倘或没有转机,我就去安慰警予。或者替他另娶一位小姐,聊以慰情,或者另想办法。一面得成全璞玉和瞎子,替他们安排住处,组织家庭,把这段事结束了吧。”太太和雪蓉听着,都闭了气。

哪知这时窗外还有一位关心的人,正在偷听,这人就是宝山。宝山却是受丁二羊之托。丁二羊却是关心他的主人,所以托宝山偷听柳塘是何主意。宝山来把柳塘和妻妾的话听了,明白一切情势,才悄悄回到门房,见二羊正和一个赵宅派来的仆人说话。那仆人是拿着警予的信给柳塘送来,见二羊在门房,就道:“你怎么还在这里?主人正找你呢!方才督署请主人去,寻你不见,就雇汽车走了。回来又寻不着你,才叫我送信来。快回去吧!”二羊才说一句我就回去,忽见宝山进来,就问怎么样。宝山道:“糟糕!”二羊道:“怎么糟糕?”宝山道:“话长了,得慢慢的说。”二羊想了想,就向那仆人道:“你回去跟主人说,我今儿有事告半天假。”那仆人道:“你简直不懂规矩,哪有这么随便,想歇就歇的!”二羊大怒道:“就是这样。你回去就给我穿小鞋儿,我不怕。”那仆人赌气把信丢在桌上,向宝山道:“劳驾您,给递上去,不等回信。”说完就自去了。

宝山叫他父亲把信送上去,自己把在内宅所窃听的都告诉了二羊。二羊瞪起眼叫道:“这么说没指望了。我主人一别拗,就许离开天津。我姓丁的可不是看重了这只饭碗。没遇见主人时,我也活着。不过我受了他的大恩典,不能看着他叫个瞎子拿下了。管他是抓鬏夫妻,打牌夫妻,他为什么早不出来,偏在这时承现成?”说着又叫道:“你们老爷也是死心眼儿,怎么花钱不成?那个穷瞎子,给他个三百五百的,他不见钱眼开,说什么是什么?”宝山笑道:“他若见钱眼开,就把瞎眼治好,那不更糟了?你是没明白我们老爷的意思,我倒明白了,实在花钱不成,还怕惹出事来。”二羊把桌上才和宝山喝剩的残酒,又灌了半碗,红着眼道:“我把瞎子叫出来,推到河里,看璞玉还有什么说的,嫁我们主人不嫁!”

正在说着,张福送信回来,听了二羊的话,就沉下脸儿,呵斥宝山道:“你近来好像自觉得脸,越闹越不像了。主人的事,咱们当下人的怎配参预?你在这儿胡说乱道,被主人知道找了没味儿,把我的老脸也抹了。这儿没你什么,滚回家里睡去。”宝山听了也没答言,暗地打了二羊一下,说道:“二哥你也喝得够劲儿了,快回去睡吧。”说着就推他走出门外,低语道:“你去遛个弯儿,就回家吧。明儿晌午,我在新开池澡塘等你,咱们不见不散。有什么话在那儿细谈,我一定帮你办事。”二羊道:“老兄弟,你若是愿意跟我常在一块儿,就得帮我。我受主人天大好处,情愿为他玩命。无奈这件事不是玩命办得好的,总得你这精明人替我出个主意。你知道我的主人,这回若娶不了璞玉,难过是他心里的事,外面也难看到家,他准得告老还乡。那时我死活得跟他走,咱们兄弟就离开了。”宝山点头道:“我明白,你就去吧。”二羊方才走了。

宝山也自回家,见了他的太太,由雪雁更名净莲,就把今日所发生之事说了。净莲叫起屈来道:“这可冤枉死了!咱们老爷跟赵秘书长,花了许多钱,费了许多力,还饶咱们好几个人帮忙,像救月儿似的,才把璞玉救出来,能看她到了好处,享受荣华富贵,也算不枉。怎么半腰里出个瞎子,来承现成?这可堵死心了。我也知道瞎子是璞玉本夫,也知道璞玉应该归还本夫。再说她嫁给秘书长,也不见得给我们来个官儿;嫁给叫花子,也不见得上我们门前讨饭。不过我听着实在别拗不顺气儿。大家劳心费力,就为着瞎子呀!”宝山笑道:“瞎子并没得罪谁,不知怎么弄得遍地仇人?宅里太太跟姨太太全骂他;丁二羊要拉他跳河;现在你也这么说,人家瞎子上哪儿诉冤去。你得想想,是璞玉找着他,并不是他来找璞玉;是璞玉定要跟他,并不是他定要璞玉,何致这么遭恨?”净莲顿足道:“不管怎样,反正他是可恨。只顾他一出来,把璞玉下半世全耽误了。你不要笑我是没出息的见识,我也明白大道理。那么丈夫臭了烂了,老婆总不许变心?比如现在你成了残废,我就该另投门路么?若是这样,世界上就不必有夫妻了。只是璞玉另当别论。一则瞎子失迷已经很久,人们都死心塌地当他没有了。璞玉也认定他去世了,才打算嫁人。他出头也应早点儿,怎竟在赵秘书长已经收了喜礼,办着喜事,璞玉也正预备做新娘的时候钻出来?不是诚心毁人么?”宝山道:“依你这样说,就该跟宅里太太、姨太太联到一处,再加上丁二羊,把那瞎子群殴死了,给璞玉摘出清净身儿,好不好?无奈人家璞玉是好人,一心跟定瞎子,别人着急没用。”净莲道:“当然没用,我们也不过看着干着急罢了。”

正在说着,忽听外面咳嗽一声,有人走入,却是张福。宝山见父亲回来,就问:“您怎么也回来了?”张福道:“老爷派我给赵秘书长送回信,我顺路回家来取件衣服。”宝山道:“我去吧,您在家歇会儿,吃点东西。媳妇熬的鸭丁粥也快熟了。”说着就向张福要过了信,自己去了。

张福坐在堂屋椅上,受着儿媳伺候,不由又说起璞玉的事。张福道:“听说老爷已经给璞玉打算住处了。在鼓楼南佳仁里,十七所小房子,都是老爷产业。内中空着一所小三合房,原是雪姨奶奶的娘住着半所,另外半所就归瞎子跟璞玉住。老爷还打算叫璞玉给宅里做做针线,每月送三十块钱度日。大约明天就定规了。”净莲道:“老爷真是善人,心眼儿太好了。今儿那瞎子就住在宅里么?”张福道:“对了,住在书房套间,老爷常睡的床上。可是肮脏死了。老爷把衣服给他换,换下来的旧衣服,虱子成群,叫我用绳提着,送到臭水坑里,直到这会儿,想着还身上发痒呢!”净莲道:“璞玉还在书房陪他同住么?”张福摇头道:“哪有这样规矩?她倒是同瞎子一块儿吃的饭,现在已经回内宅去了。”说着又赞叹:“璞玉真是有心!她从书房出来,在院里站了半天。恰巧我从院里走过,她就托我转告宅里的下人,对瞎子少说闲话,更不要把赵秘书长的事,对他提起一个字。”净莲道:“这是为什么意思呢?”张福道:“听说当初那瞎子,就为璞玉结识赵秘书长,才一气离家的。这时若叫他知道璞玉已经要跟赵秘书长结婚,被他出来搅了,那就更了不得。”净莲听着哦了一声,眼珠一转道:“怕他生气啊?吃醋啊?我看他很不必生气吃醋。他只想想,自己出来,把璞玉害成什么样儿吧!”张福道:“也许有这个意思。我替她把这话告诉宅里男女同事。那个伺候太太的何妈对我说,她在瞎子跟璞玉进了书房套间以后,就去听窗根儿,敢情璞玉对瞎子的情意深了。两口儿哭了又说,说了又哭。可是璞玉很说了些谎话,并没提要嫁人的事儿,只说从瞎子走后,她得了神经病,怎样受穷,倒没瞒落火坑的事。直说受了坏人的骗,落在娼窑,因为有病,受了许多折磨。大儿子死了,二儿被窑主赶走,不知下落。幸而她知道雪蓉嫁了这里张二爷,就托人送信求救。张二爷热心把她救出来,在宅里住着养病。如今病已痊愈,又求二爷设法寻找儿子,托了许多人情,费了许多力气,几乎把天津翻了个过儿,也没把儿子找着。今天是听说救济院有不少没主儿小孩,所以前去寻找,没想到竟能夫妻重圆。那瞎子只哭着说自己残废没有能力,对不住老婆儿子。璞玉却说自己当初做错了事,已经对不住丈夫;以后又把两个孩子弄得一死一逃,更对不住上辈祖宗。说着哭得要死。那瞎子只安慰她说:‘这不怨你,只怨我无能。倘然我不残废,能够挣钱养家,又怎会出这种事?只为我没能为,把千斤重担都落在你身上,你一个女子,又能怎样?我当日离家,本是一时没想开,只当你在外面认识了别人。我知道你有眼力,认识的人必然可靠,就想我在家只有连累你受苦,反不如自己躲开,给你腾开清净身儿,就可以有人把你跟孩子照顾得好好儿的。你们大人、孩子享福,我死也甘心了。哪知我竟弄错,反叫你们受了大罪。’”净莲听着,接口哦了一声道:“他真这样说么?”张福道:“可不是这样说?何妈告诉我的。还说那瞎子又问璞玉在二爷宅里怎样情形。璞玉只说她跟雪蓉定好,给宅里做些活计,管管家事,可以吃碗闲饭,还落几个工钱。张二爷十分厚道,看着我和雪蓉是干姐妹份上,待承极好。现在你回来,我托雪蓉再给说说,总可以借间小房住。不论我在宅里做活,或是托他给荐出去,也足可以够咱们过活。他夫妇还有许多话,我也记不清。反正瞎子只一问到近来情形,璞玉必横拦竖遮的,把赵秘书长的事瞒得严严紧紧。这女的真不含糊,实在死心塌地跟瞎男人了。”净莲听着,只怔怔的思索。

张福闻得一阵焦糊气味,叫将起来。净莲才想到把粥熬过火了,手忙脚乱的端下来,收拾半晌才盛了一碗,连小菜送到张福面前道:“只顾说话,粥都糊了。您对付着吃点儿吧。”张福道:“不要紧。这都怨瞎子,他不但搅了大局,连咱们家的饭也给闹坏了。”净莲笑道:“可不是么?瞎子真可恨!若不是他出来,赵秘书长一办喜事,里里外外,多少人都可以得点好处。这一来全完了。再说这些日我巴结着璞玉,指望她嫁过去跟赵秘书长说句好话,给宝山弄个官儿做做。瞎子简直把我们官运都搅了,岂止闹坏了粥呢?”张福且吃且说道:“话不能这么说。难道为咱们宝山谋事,就不许人家夫妻团圆?你可叮嘱宝山,不要跟着胡闹。那个给赵秘书长拉车的丁二羊,满嘴疯话,又要跟瞎子拼命,又要把瞎子推到河里,实在太不讲理。宝山还跟他起哄,我说过好几回了。”净莲无言,淡淡的应了一声。

过一会儿,宝山回来,报说已把信送到赵宅。张福问赵秘书长怎样情形,宝山道:“我没进去,也不许人进去,听赵宅下人说,秘书长从救济院回家,除了上过趟督署,剩下时候都是把自己锁在屋里,坐着发怔,晚饭也没吃。黄昏后给咱们二爷写了封信送来。他自己还是写,也不知写的什么。方才我送到了信,在门房坐着说话儿。忽见那位大管家宋升,跑进门房,跟人们说,秘书长看完了二爷的信,把他叫进去,叫连夜收拾行李。又叫把宅中木器家具,查点查点,按下人的人数分成份儿。看那情形,他似就要离开天津了。那边仆人全慌了心。大家猜着,王督军跟秘书长这样交好,他辞职绝不能准,一定要来个不辞而别。丁二羊闹着要给王督军送信儿,派人来守住,不放他走。”净莲笑道:“对了,他是督署副官老爷,见督军还不容易!真不含糊,拉车的做了官,立刻就福至心灵,懂得这些路数了。”张福沉吟道:“赵秘书长何致于这样着急,沉不住气,不知咱们老爷给他的信里说些什么?”宝山道:“那谁知道?可是我听老爷在内宅说过,璞玉跟瞎子是结发夫妻,既然重逢,怎能拆散?料想没法挽回。他已预备给璞玉夫妻安排住处,打算活路。对秘书长却想替他另寻个好姑娘做太太,劝他不要再想璞玉了。大概信里就是这个意思。”张福道:“这本是正办。世上好女人多着呢,凭秘书长的身份,什么天仙美人娶不到,何必非璞玉不可?璞玉虽然不错,可是岁数已大,抛下二十往三十走了,又生过两个孩子,还在烟花巷走过一遭,怎么秘书长竟为她会……”净莲接口笑道:“我的好老爷子,若都依您的话,世上没一点麻烦了。您这年纪,不懂得这些事,别乱批啦!”张福摸着自己胡碴儿道:“怎么,我这年纪倒不懂事了?越活越往回喀了?”净莲笑得咯咯的道:“您明白,您明白,我说错了。不是您不明白别人的心思,是别人心思太滞,没您想得开。”张福也笑了道:“本来上年纪的,看着年轻人办的事,都觉值不得,犯不上,要不然怎会遭恨呢?我走了,该回宅里看看。”净莲道:“您一恍儿四五天没在家了,今儿在家歇一天吧,叫宝山替您去。”张福道:“还是我去,叫他在家吧。”净莲不肯,执意叫宝山去。宝山也不知净莲是何意思,当这新婚燕尔之时,怎倒不愿厮守,把丈夫开发出去?但也只得帮着净莲,将张福推回卧室,他二人方才回房。

宝山向净莲道:“你怎么往外赶我?”净莲道:“这么紧关节要时候,你就不能出去受一宵孤单哪?要知道赵秘书长明天就要走了,我替你打算的官儿,也算飞了。这还不算,人家赵秘书长上次赏我们钱,相待总算不错,璞玉跟我也怪好的,我也不能看着她跟瞎子受罪。”宝山道:“你又多操心!人家璞玉自愿跟瞎子过,你不看着又怎样?”净莲道:“她愿意,我不愿意呀!”宝山道:“你不愿意也是干瞪眼儿。”净莲道:“我才不干瞪眼呢!我有主意,可是得你办去。”宝山道:“我不敢。若办出错儿,要担多么大沉重!”净莲道:“依我的主意,不用你担沉重,人不知鬼不觉的就成功了。”宝山问什么主意,净莲就附在他耳上,喁喁的说了许多话。宝山且听且转眼珠,听完说道:“这不太狠了些么?”净莲道:“一点也不狠。你用天平称称分量,这一头儿是瞎子,那一头儿是赵秘书长、璞玉,还有璞玉的孩子。她若嫁给赵秘书长,还许可以找着;这一归了瞎子,就算没指望了。即使还能找回来,那孩子跟着瞎爹爹,早晚也是讨饭。若是做了赵秘书长的儿子,往后有多大发迹呢!再说还有我们好些人呢!这也不算跟瞎子怎样缺德。不过他这次多余回来。我只是叫他还老实回去,该回哪儿回哪儿,别在这里害人。”宝山道:“你想一定能成功么?”净莲道:“我已经把瞎子的脾气琢磨明白了。这是我从小儿在班子里学的能为,对什么脾气的人,摆什么道儿。那瞎子别看残废,还是钢板硬倔。当初不是曾为着怄气走过一回么,这次还叫原路儿再辛苦一趟。你快去吧,可是得留神,别叫老爷知道。”宝山应着,就带了些钱出门走了。先坐车跑到马路上,去卖东西。因为时候已晚,铺子都已上门,他连央告带使诈语,敲开了一家稻香村的门,买了两瓶酒一只鸡,和别的下酒之物,提在手里,又坐车奔到赵宅。

叫开大门,进了门房,见赵家几个仆人都在坐着谈论,只不见丁二羊的面儿,不由诧异:“丁二羊在这要紧时候,哪里去了?”就向众人问丁二哥呢,那管家宋升道:“丁老二走了。”宝山大惊问为什么,宋升道:“方才你走了以后,我们秘书长把我们叫了进去,也没提旁的,只说他有事出门,明天就要起身。因为投准日期回来,这公馆只得暂时解散,大家且去各寻门路,就每人在月钱以外,另赏了一百块钱,宅里东西,也由宅里下人均分。大家因秘书长向日待人恩厚,恋恋不舍,却又知道他要走的原故,没法劝说。哪知丁二羊喝了两杯酒,仗着醉劲儿,跟主人胡说起来。他说老爷值不得为这种事就辞官不做,活人还能被尿胀死,你别着急,限我三天,我叫璞玉仍旧嫁你。主人被他说得脸上不挂,就拍着桌子骂他。丁老二反倒叫了横,对主人说:‘老爷,你骂死我也不要紧,我受你大恩,你上天边去,我也跟着,不用打算辞我。可是这回我看你不应该走,用不着走,简直不叫你走,你就是走不了。’主人被他气疯了,跳着脚儿问他:‘你要造反,敢说这话?有什么法儿不叫我走?’丁老二说:‘我就有法儿,你等着看明白儿可走得了。’主人气得都说不出话,只喊赶他出去。丁老二倒自己先跳跳躜躜的溜出去了。他连工钱赏钱全都没要,就那么走了。”宝山听着,暗叫:“糟糕,我这时正要紧寻他,他辞工走了,我怎么办呢?”就向宋升道:“大哥,你知道他上哪里去了么?”宋升道:“那谁知道?他向来脚底下就没准儿。”旁边一位厨司袁二接口道:“我看他是找地方住窑子去了。这些日他三天两头儿,住在外面不回来,就跟我们说,哪个姑娘跟他有劲,哪个姑娘甩他,他要邀督署里的熟识弟兄,前去砸窑子,今天就许又上那种地方消气儿去了。”宝山听了,猛然有悟,想起丁二羊所说面见王督军报告主人要开小差,请就加以监视的话,自思二羊虽然浪荡不羁,却有血性,在这紧要时候,仍去嫖妓,恐怕不能,倒许真个犯了疯病到督军署报告去了。想着就仍提了酒食,告辞出来,却留下话儿:“倘若二羊回来,务必叫他到张宅去一趟。”随即出了赵府的门,遛达着向督署走去。

所好并不甚远,转个弯儿便到。那督军署前面临着大河,街道宽阔,河边还种着一排树木。这时因为夜静,行人已稀。到督署前,向东西两辕门看看,只有门兵荷枪峙立,静寂无声。想要上前询问,不料方走近丈许之外,那门兵已高喝回去,宝山吓得倒退。自己思量:倘若丁二羊已入督署,想不会耽搁长久,很快的就要出来,我不如在门外等他一点钟。若还没有影儿,就回去另和净莲商议。想着就在河边树下,站了一会儿。觉得心中焦躁,就循着河岸来回踱走,向西走出了约有两丈多远。无意中向岸下河坡一看,借着天上朦胧的月光,河中反射的水光和由树缝叶隙射过的灯光,照见河坡上有个高细的人影,也正来回走动。宝山初觉一惊,心想在这半夜时候,竟有人在河下徘徊,莫非将要自杀?就急忙凑近细看。因为这样高细如电杆的身体和长臂、长腿、长脖颈的特征,除了丁二羊,很少同样的人,不由叫了一声丁二哥。河坡上的人似乎吃了一惊,问道:“谁呀?”宝山一听果是二羊,就跳下河坡,奔到近前说道:“除了我还有谁?您怎跑到这儿凉快来了?”丁二羊咳了一声道:“你怎知道我在这里?”宝山就把到赵宅寻他不遇,知自己猜度行迹的话说了,又道:“我当你已经进督署,去见王督军了,怎么倒在这儿?”丁二羊道:“我本来打算见督军的。可是到了这里,心里又发了怯,自觉我这个臭拉车的,副官那是老谣,哪点儿配见督军?见着又怎么说话?何况督军也不会见我。无奈不去见又怎么得了?真难得我想要跳河。”宝山道:“你别为难了,也用不着见王督军,我跟你弟妹商量出好主意了。”丁二羊拉住他道:“什么主意,可是真的?你知道我主人明天就要走了。”宝山就把自己在宅内所听柳塘的话及净莲所告诉的主意,一一说了。丁二羊听着怔了一下,忽指着宝山手里东西道:“这是什么?”宝山道:“这就是为着干这件事用的,有酒有菜。”丁二羊伸手抢过一瓶酒道:“我心里发躁,咱们先在这里凉快凉快,我还有一肚子话要跟你说。”宝山道:“天不早了,咱们该回去办那件事,别尽耽误。”丁二羊道:“你放心,误不了。我也已经打了主意,很爽利的,马到成功,用不着很大工夫。不过弟妹这主意也许帮我一半。”宝山道:“你是什么主意呢?”丁二羊道:“先坐下,喝口儿,慢慢告诉你。”说着拉宝山坐在河坡浅草之上,寻块小石头,敲去了酒瓶口,嘴对嘴儿喝了一气,又从纸包里拉出只油鸡劈开一半,举着先嚼吃半只鸡,又灌了两口酒,才说道:“兄弟,你们这主意不算老好。把瞎子挤走了,并没什么用,他走了还能找回来,你我的主人也必帮着找。就是找不回来,璞玉知道男人还在世上,也不肯再嫁人,我主人也不肯再娶她,这事仍然弄不成。”说着摇头一叹,从地下拾了块小瓦砾丢在河中,立刻一声微响,冲破了夜的寂静,才又接着道:“方才我在这河边遛达不由的思前想后,我活了快四十年,除了受穷就是受苦,除了挨打就是挨骂。小时候跟着寡妇娘长大,娘在街上缝穷,我给赁货铺打小空儿,外带拾煤核捡烂纸。那时虽然受罪,可是活得还挺有趣儿。等到我娘病死去,我看着街面上的人,用薄皮棺材把她装起来,抬到乱葬岗子埋了,我还跟着在坟上哭了一恸。从此以后,就只剩了一根孤干儿,变成舍哥儿了。谁的骂都受,谁的打都挨,镇日漂流在街上,好像野狗似的,谁看见都给一脚,简直没一个把我当人。我有时被人欺负苦了,只可躲到僻静处掉眼泪,不由的想起娘。她活着时,也常打我骂我,我也不觉她好。从没了她,我才知道她多么怜恤我,疼爱我,当个人似的待我。她一死,世上就再没有这么个人了。”说着又叹了一声。

宝山听着心中诧异:“他今日何以说话居然安详,和往日大不相同?而且在这时候,无故说这些没要紧的老话,是何取意?”就道:“你说这些干什么?”丁二羊道:“这是我的心思话,只有跟你说。兄弟,你耐着性听吧。”说着又喝了口酒道:“我以后也不知怎么长大的。到如今四十多岁,当过大兵,干过脚行,扛过大个儿,以后才拉了洋车。可是这些年无论干什么,都免不了受气。也许是我脾气太坏,心里太笨,永远没得人正眼瞧过一眼。当兵被弟兄欺负,卖力气受头儿打骂,就连拉车,同行也凑群儿挤罗我。简直说吧,我活了这么大,没喘过一口顺气,没有人把我当人,还是都把我当臭屎似的躲着,当臭贼似的防着。不但这个,就是我这光棍儿偶然花钱买乐,窑姐儿也没一个曾给我喜欢脸儿,不是骂骂咧咧,就是委委屈屈,简直人不是人,钱不是钱了。”宝山忍不住道:“你说这些陈谷子烂芝麻,有什么用?我不听了。”丁二羊道:“听吧听吧,这不是废话,我是告诉你向来没有人把我当人。可是到今年我转了运,居然遇着看重我的了。头一个是璞玉,这件事你千万别告诉人。她在暗娼的时候,我有次拉车从她门口经过,一看就爱上她了。可是我平常在落马湖都找不着乐儿,哪配上那高宅地方花钱呢?哪知也是天意该当,我居然得了一笔外财,就壮着胆子去了。被那老鸨子胖娘儿们讹了我一下,才得跟璞玉到了一处。难得璞玉不但不讨厌我,还把我当作够样儿的好人,把她的苦处都告诉我,又求我替她送信求救。那一夜我花了好些钱,也并没找着什么乐儿,可是心里痛快。她太瞧得起我了。我活了四十岁,她还是头一个跟我说正经话,托我办正经事的人。这情义我到死也忘不了,所以以后尽力查访她的下落,给月宫送信,又常常到窑子胡同口搁车,想保护她。虽然那口儿上车夫欺生,打了我好几回,我仍旧围着那地方转。可恨璞玉被人从三玲弄到赵家窑去,我竟没有遇见,一点不知道影儿。以后她被你们老爷救出来了,我也被我们主人找了去,念我替璞玉送信的功劳,赏我好些钱,又给我好差使,我算从璞玉身上又遇见第二个看重我的人。倒不只因为主人荐我做官,用我拉车,实在主人待我太好了,他跟我简直朋友一样,向来没个粗声暴气,而且我说什么是什么。别看今天他往外赶我,并不怨他,是我太没规矩,太叫他下不来。你想想,我活了四十多岁,才算遇着两个看重我的人,我怎不走心?为他们玩命也是愿意。所以从听见他俩是老交情,就喜欢得别提,祷告他们快到一处。我跟璞玉睡过一夜的话,永也没对人说过,只盼他们快结婚过舒服日子,我看着一高兴,就算报答他们了。我这穷人,有什么力量能报答别人?只有替他们往好处盼着吧。哪知凭空出来这么个瞎东西,把局搅了,跟着璞玉依旧跟他受罪。她那才好的身体,还能受多少折磨,大概不久许快死了。我们主人伤透了心,丢尽了脸,已经收拾行李,要开小差了。他往后也不会有好日子过。就看今天,他还没上救济院的时候,喜眉笑眼的好像只三十多岁;从救济院回来,就变成满脸皱纹,有五十多岁了;到方才跟我们下人交代话的时候,更连腰都弯了,比老头儿还老。你想这样下去,他还活几年呀!往后他又怎么活下去呀!你想想,在这世上只有两个恩我的人,可是这两人眼看都要完了,我心里怎不难过?就让自己想得开,任他们走的走,受罪的受罪,我还可以照样吃副官的饷,过舒服日子。可是舒服到老,又有什么趣儿?所以我想拼出命去,把这件事搬过来。我就死了,知道他们到了好处,也是乐的。再说他们还许把我好好的发葬,风风光光的出个大殡,倒也不错。”宝山听着道:“你到底想着什么?犯疯病啊!”丁二羊笑道:“谁说不是?我也快疯了。”宝山道:“你到底什么意思?方才说拼命,跟谁拼命?”丁二羊道:“我想把瞎子推到河里。”宝山道:“你真要害人命呀?这可办不得!被人捉住,就得偿命。”丁二羊道:“我也是怕偿命,所以也觉办不得。”宝山道:“那么你说了半天,不全是废话。”丁二羊道:“谁说不是废话?我向来没害过人,哪有这样胆量?再说我若真把瞎子害了,一犯了案,璞玉必疑我是我们主人指使的,倒给他们翻了坐,还把主人的名气败坏了。除非我真拼出命去,跟瞎子一块儿跳河,还可以叫璞玉知道我是成全她,外人也可以知道我是报主人的恩,自己做出来的浑事。只是我这条命还值钱呢!主人和璞玉虽待我好,也没有过命的注儿。”说着想了想道:“我看还是依着弟妹的主意,先把瞎子挤罗走了。他一走自然没脸再回来。璞玉就是着急,我们不替她寻找,也就可以慢慢冷下去,你说是么?”

宝山在二羊长谈时,已觉奇怪:自从相识以来,他向未这样按部就班,沉心静气的说过话,还暗笑不怨净莲说他,果然福至心灵,做了官就有官体了,副官到底和丁二羊不同。但听到后面,竟又乱起来。忽然说要拼命,忽然又说不值得拼命;忽然说净莲主意不好,忽然又说应该照她主意去办。直是东斧西凿,叫人听不出一点准根,就道:“到底怎样呀?你说了半天废话,闹到了儿,还都是白说。本来你弟妹的主意是很对的,她把瞎子的脾气琢磨透了。因为他以前曾怄气离开家,所以这次也必能叫他怄气走开。他走了自然不会再回救济院。璞玉就是寻他,又上哪里寻去?除非赵秘书长还托警察厅,遍地访察,像寻她儿子似的,也许就找回来。可是从我们二爷这里,就不会叫那么办了。”丁二羊嘴里咕噜着道:“怎么不会?我看还是准替她找回。凭他们能做输理的事?再说瞎子若并没个真正起落儿,我主人也不能做冒失事,璞玉也更不能死心塌地。”宝山道:“你说什么?”丁二羊道:“我没说什么?咱们走吧,天也快过半夜了。我们总得在天亮以前,叫瞎子走开。”宝山道:“好!可是你有些醉了,到时候少说话,只听我的,留神露出马脚误了大事。”丁二羊道:“我闭着嘴么?”宝山道:“你也不用闭嘴,给我帮帮腔就成。”说着二人立起提着酒食,走上河坡,一同循着大街走回张宅。

叫开了门,宝山见开门的是跑上房的小顺儿,就叫他自己睡觉。又问:“老爷现在干什么?”小顺说:“还在二姨太太屋里抽烟。”说完自己走了。宝山和丁二羊进了门房,各自脱去长衣。宝山先去弄来一壶热茶,顺便看看院中,只见雪蓉房门窗内灯光犹明,别室俱已熄灯,悄悄走回,到门房向二羊道:“老爷还没睡,咱们得小心些儿,你别大声小叫。”说着二人就提酒食茶壶,出了门房,一同走进书房外间,摸着黑儿寻着桌子,放下东西。丁二羊问怎么不亮灯,宝山低声说:“开了灯怕老爷出来看见,好在瞎子也不会知道咱们是老鼠会亲。”说着就到套间门外,侧耳偷听。

里面并无鼾声,却闻床榻微响,似乎瞎子仍在展转反侧,尚未睡熟。心想这瞎东西睡惯了救济院的木板床,今日乍得享受这样温软衾褥,怎能不犯择席的毛病?何况他还有满腹心事呢?这样倒省得我惊醒他。想着回到桌旁,和二羊对面坐下,才高声说道:“二哥,谢谢你请客,咱们也借老爷书房摆摆谱儿。”丁二羊道:“你别大声说话,留神老爷听见。他这会儿还正抽烟,说不定就许出来。”宝山道:“放心吧!我去看过,二姨太太屋里已经黑了灯了,老爷今儿睡得特别早。二哥你可喝啊,这块鸡腿儿给你。”丁二羊道:“我喝呢!你也得干杯,别只一抿一抿的。”说着又道:“老爷今儿怎睡得这么早呢?往常他半夜得吃两回点心。有时天亮还出来,叫我们给买东西办事。今儿可是头一回。”宝山道:“老爷心腻啊!”二羊道:“为什么心腻?他一天多么大乐子,还有心腻的事。”宝山哦了一声道:“怎么,你难道不知道?不就为璞玉的事么?”二羊道:“璞玉的事我自然知道。不过那应该赵秘书长心腻,干老爷什么事?”宝山道:“你真糊涂!老爷不是一手经管的中间人么?这一来他觉得对不住赵秘书长。赵秘书长又要走了,老爷失去个好朋友,怎不难过?再说老爷费了许多力,从赵家窑救出璞玉,本指望成全她,跟赵秘书长白头到老,荣华富贵,如今眼看她又要重去受穷受苦,这场好事算白做了,心里岂不怪没趣儿的?”二羊叹气道:“万般皆是命,半点不由人。大概璞玉天生是受罪受苦的命,永世不能翻身,才从火坑里逃出来,眼看一步升天,嫁做秘书长太太,逍遥快乐,抵补她以前受的苦楚了。哪知一转眼竟从天上跌下来,又落进地狱,以后跟着瞎男人,还会有好日子过……”说到这里,宝山忽嘘了一声道:“矮点弦儿。那瞎子在屋里睡,留神他听见。”二羊故作不知道:“是么?怎老爷单把他放在这里,也不嫌脏?”宝山道:“这也是冲着璞玉啊!若不关着璞玉,他想进门也难。”说着叹息一声,又道:“看起来,人的运气,真也奇怪。璞玉早晨还是秘书长的未婚妻,到晚上竟变成叫化子老婆了,真是可怜!她这一世算是完了。璞玉这人倒是太已贤慧,宁可抛了后半世的荣华富贵,情愿跟瞎子去受罪,不知道她心里是什么滋味?若是我,就得另打算一下。莫说赵秘书长对她的情义,惦记了五六年,当初肯为她抛弃前程,回南边去,到现在又为惦记着回北方来,简直心意比铁还坚,连说书唱戏都少见这样痴心的人。璞玉的心也不是石头的,如今眼看着将到一处,得如他的心愿,竟然又给拆开了,心里怎能不难过?只为璞玉性情刚强,不肯做没理的事。瞎子是她本夫,既然遇见,就得重跟他过,心里任怎么难过也得忍着。”丁二羊道:“真也难为她能忍,眼睁睁的离开情人,去跟残废的堵心丸过日子,这跤真摔得够重,换个人准得摔死。”宝山道:“是啊!璞玉也未必能活得长。你想想赵秘书长把婚礼预备得多么热闹,新房还是王督军送的,听说里面家具就值一两万。督军老太太又要认璞玉作为干女儿。到结婚那一天,大概连大总统也得来应酬,那是什么样的风光!璞玉能过那么一天,这一世就没白来。”二羊接口道:“真是风光到一百成,谁看着不眼热?外面已经哄动了,都等看看这阔势派儿的大婚礼。这一来全完,不但眼前的人扫兴,就是王督军和他的太太,也大大的没趣儿。”宝山道:“那还都不大相干,我只替赵秘书长发愁。连督军一家带同事属下的贺礼,他已收了几百份,足值几万,而且还都送到这边来,交给璞玉收管,把大姨太太的屋子全塞满了。如今事情一吹,这些礼物可怎么交代?”二羊道:“真个的,这可不好办!反正收下的礼不能退回了,也许给我们分分。”宝山道:“你犯财迷哪!没这种便宜事。我想早晚得原封儿退给人家。哦,说到这里,我想起来一档事。前几天我女人进来给咱们太太请安,见着璞玉,又给她道喜。璞玉大概因为我女人是新娶的,看见太太们赏见面礼,她也从她自己受的礼物里面,拿出了几件金首饰给我女人。我女人乐得什么似的,回家直夸璞玉大方,还想等她嫁过去以后,求她跟秘书长说句好话,给我谋个小官儿做。现在不但我的官儿飞了,只怕我女人得的首饰,也得退回。”二羊道:“岂止你么,连我也指着给赵府帮忙喜事,落几个赏钱,也换换季呢!你说这瞎东西缺多大的德,害苦了我们了。”宝山道:“这瞎子岂肯只害了我们,连他亲生自养的儿子也给害了。”二羊道:“这我倒不明白。他那儿子不是丢了么?”宝山道:“是啊。那个孩子虽然丢了,可是赵秘书长答应托地面上寻找。若找回来就跟他的娘到赵家去,立时变成少爷。凭赵秘书长那样心眼儿,还会待承错了?一定和自己儿女一样爱惜,供给念书上学,给成全出个样儿来。那孩子岂不一步升天了么?如今瞎子出世,赵秘书长这一伤心,连官儿都要不做,不久就离开天津,哪还顾得替他们找儿子?那孩子算是永远回不来了。就是他们自己能找回来,那孩子他仍旧是小叫化子,长大除拉车,还会有别的起色呀?”宝山说到这里,算是已经把净莲所教给的重要纲目,都已说出来了,底下没什么可说,就又对了二羊让酒让菜,渐渐把谈锋转到别处。又谈了一会儿,便打个呵欠说道:“我有些困了,咱们回门房躺会儿。”二羊应着,二人便出了书房,回到门房。

宝山道:“我算把药给他下了,只看灵不灵吧。”丁二羊道:“咱们瞧着,他一走就算灵了。”二人就坐在榻上,凝神听着外面。过了半天,并不见动静。丁二羊低声道:“我看要糟,那瞎子好容易得着老婆。本来他才得着老婆,又知道咱们老爷帮助璞玉他也可以跟着沾光,怎样说比在救济院或是做叫化子舒服得多,当然宁死也算赖下去。怎能为听几句闲话,就走开?他若不走,我可就要干我的了。”正在说着,忽被宝山掩住了嘴,又对他摆摆手。二羊连忙住口,屏息静听,果然有窸窸窣窣的声音,由里面走出来。过了一会儿,就见那瞎子由里面摸墙扶壁,悄悄的溜出来。门房中本有灯光,瞧见他穿着柳塘给的破旧衣服,像做贼似的往外溜,但瞎子却不觉察,仍摸索着轻轻走出。到了街门,摸了半晌,才把门开了,直溜出去。宝山轻轻拍手道:“妙计成功了!净莲真不含糊!二哥你替我看会儿门,我回家报告一下,等我回来你再走。这一下你可放心了,你们老爷不会再走,你这副官也当下去了。”说着就戴上帽子。丁二羊拦住道:“你不好动,得让我走。弟妹晚知道会儿又算什么?”宝山道:“你是想回去报告你们老爷么?”二羊道:“我不是报告。他那种脾气,若是现在报告他,就许立刻派人把瞎子给追回来,交还璞玉,那就更糟了。我只是回去看住他。他就许今天起五更上火车,万一走了,我们才保住了璞玉,又丢了他,那不更麻烦了。”宝山道:“那么你就去吧。”二羊点头道:“好,我走了。老弟你记住,咱们办的这件事,永远不能告诉人。就是往后,出了什么想不到的事,你也不能泄漏。还有咱们弟兄相好了一场,你……”说着忽然把下面的话咽住,伸手拍拍宝山肩头,就向外走。宝山才说句:“你今儿真是醉了,满嘴胡说。”二羊已走了出去。宝山就跟出去关门。

一到门口,二羊已跳到阶下,忽回头一扬手,把个纸包儿抛给宝山道:“这是我的一点体己。我喝醉醺了的,那边门房人又杂乱,劳驾你烦弟妹替我收着吧。你们用钱尽管花,我并没用。”宝山道:“这是多少啊?”二羊道:“我也没数儿。”说着就匆匆走去。宝山看他走远,才关上门进了门房,把纸包儿打开,数数钞票,竟有将近二百元的数目,知道这是二羊做副官的官俸和拉洋车的工钱积攒而成。心想这笔钱交净莲存着,以后他再要交来,我还代存,可是不能再退还他。等存有成数,就给他娶个副官太太,从此立份家业,也不枉我们相好一场。又想今日他好像变了个人,居然会长篇大论的说话,却又说得支离糊涂不知什么原故,想是为着他主人要走,真动了心,又加酒喝多了。宝山想着,就也上床歇息。过一会倦意上来,竟呼呼睡去。

这一觉睡得甚为沉酣。到了次日,太阳上来老高,才被敲门声惊醒。他出去开门,原来是他父亲张福来了。张福见他这时方才睡醒,没做一点事情,气得数落了一顿,叫他回家养福,自己拿着扫帚簸箕,打扫院子去了。宝山受了申斥,走也不好,不走也不好,犹疑半天,才决定回家把消息报告净莲,就洗了洗脸。方才要走,忽听外面又有人敲门。走出一看,却是赵宅管家宋升,忙让进门房,问他有什么事,宋升道:“我送信来了,你们老爷起床了么?”宝山道:“他大概才睡下不大会儿。这封信要紧么?”宋升道:“我们老爷倒说是要紧,可没提请你们老爷立刻拆看。大概不是忙事,要不然怎不叫早送来,直到上了火车,才交给我呢?”宝山大惊道:“怎么,你们老爷上火车了,走了?”宋升点头道:“可不是走了,我送到车站,眼见他买了到汉口的车票。”宝山道:“到汉口怎在天津买票,不是得先上北京么?”宋升道:“京奉京汉,正办着联运。大概我们老爷为着方便,从本地买通票,就可以把行李交给路上,不用多一回麻烦了。他的行李虽然不多,可单是破书烂帖,就装着四只箱子,也很够照管的。”宝山瞪着眼道:“走了?真走了?这可怪。哦,丁二羊不是回去看住他么?”宋升道:“你说什么?丁二羊从昨夜被老爷骂出去,一直没回去。”宝山道:“直到早晨,你们老爷走的时候,他也没回去么?”宝山瞪眼张嘴,半晌才道:“真是么,他怎会没回去?”宋升道:“你看见他么?”宝山不语摇头,忽见宋升手里的信,就道:“这信里不知说什么,我给交上去吧,大概不用听回信了。”宋升苦笑道:“有回信又往哪儿交他?”说着立起道:“我走了,改日再来瞧你。”

宝山心中惘惘然,虽然不在局中,也颇有树倒猢狲散,飞鸟如投林之感,就说了声几时走过这儿,进来坐坐,先送宋升出门,才自奔了内宅,直向雪蓉卧室窗前走去。方要捶打窗户,张福正在院中扫地,抬头看见,忙叫住道:“你要疯呀?老爷才睡下不大功夫,怎么吵他?”宝山道:“有要紧的信。”张福道:“要紧也不成。你快走开!”宝山道:“一定要叫醒老爷。他若生气,我自己承担。”张福呸道:“你是谁的儿子?什么东西?不走我揍你。”宝山心想:我是谁的儿子,你还不知道?我是什么东西,也惟有你最清楚。任你打我,也非叫醒老爷不可,就举手在窗上捶两下。

里面柳塘因初入梦境,尚未睡酣,闻声便醒。张福正举扫帚跑过,要打宝山,柳塘已在窗内发了话,问了声谁,宝山忙对父亲摆手,答应着道:“老爷,是我。”柳塘道:“有什么事?大清早吵我。”宝山道:“赵秘书长有信来,宋升才送到的,他说秘书长已趁早车走了。”柳塘大叫道:“是么?他竟走了?快拿信我看。”宝山道:“我怎么递给您?”话方说完,只听哗啦一声,玻璃窗已被柳塘从里面用烟枪打破一块,伸出手来,把信抓了进去。他睡眼模糊的,把信拆开,抽出一看,只见笺上写道:“弟行矣!辛酸衷曲,谅都在洞照之中。事局至此,留也何堪?不行何待?今日束装,已上征途矣。此行心如槁木死灰,百无系恋。所深恋至歉而不能自已者,惟有我兄耳。与兄相交不过径月,而衷心之契,有逾总角交期,白头重过。弟为东西南北之人,半生交游,何止千百?至遇兄而始惊文章豪侠,并世无俦,刮目觉明,铭心难忘。不知兄见许何若,而弟对兄固已谓一人之交。然孰知判袂匆匆,临别竟不得登门一叩,自知疏慢万死。然兄亦知弟若造府辞行,适如自系,将永不得行矣。弟固非一别津门,竟尔终古。津内有兄,足以牵弟魂梦。兹后无论五年十年,以至念年,只有机缘,必当北上,与兄盘桓。不止为平原十日之饮,或且依兄不去,至于终老,白头两翁,战诗对酒,老来之乐,或逾少年。此事当必可期,惟须待伤心之迹稍陈耳。尤有所恳,敬祈拨冗代为料理。所受礼品,列有清单,可一一检还原主。督署中者,即总交军医长文公。兄既曾与一面,弟亦有函托之矣。附呈支票一纸,数共四千,系弟北来宦囊所积,祈以五百代致君家仆婢,偿其辛劳,慰其殷望,余者可转交璞玉,供他夫妇生计。惟请勿道弟名,作为我兄施与也可。已死春蚕,吐丝已为多事,况作茧乎?书不尽意,惟兄怜而谅之。嫂夫人及如嫂前祈代致意,附呈小诗三章,脑乱心枯,不成文理,聊代一笺涕泪,为故人留念而已。弟警予拜!”下面另行写着诗句是:“春雨纤纤梦亦孤,风尘识面落花初。三生旧约疑仙石,十里眉山幻画图。前迹未随陵谷变,重来曾拟笑啼俱。早知终有分别日,争及当年不识渠。”“欢情愁绪本如烟,何必追思始可怜。小苑只今春九十,蓬山终古路三千。桃花红忆当年笑,明月新成别处圆。他日异乡回首望,想到旧泪久应干。”“解脱未能真解脱,缠绵却是枉缠绵。果应人面殊今昔,失悔花间竞后先。始识有情皆是累,可堪无路早寻仙。倚情合共樽前忏,雨散云飞更几年。”柳塘看了拍着床叹道:“可怜可怜,他真是心碎肠断。这诗作得乱七八糟,可是真有眼泪。哎呀,他走了,我可怎么办哪!咳咳,不错,自古有情皆是累,我也被情累住了。对璞玉是一种怜恤的情,对警予是朋友的情,结果我受了罪。警予走得好叫我难过,才交上一好友,立时又失去了。”

柳塘叫着,把雪蓉惊醒,爬起来问什么事。柳塘叹道:“警予走了。我本想到这一着,可没想到这么早。”雪蓉愕然道:“是真的么?他竟走了?这信里说什么?”柳塘道:“他信里并没甚提璞玉,只说舍不得我,其实他是伤透心了。只有一句说到璞玉,是留下四千块钱,五百给咱家下人,三千五给璞玉夫妇。”雪蓉道:“哦,他还留下许多钱么?事情到了这步田地,他还……真是太爱璞玉!只可惜璞玉承受不着他的爱。在两年头里,他回南的时候,也曾给璞玉留过钱啊!”柳塘道:“可不是?警予这是第二次离天津,两次都是为着璞玉。在他只算把旧事重演一回,前后简直一点不差。只是那瞎子好似对警予报了仇。以前他因璞玉结识了警予,气得离家走开。如今警予却因璞玉又重寻着瞎子,自己悄悄退让。二年多的时候,来了个循环往复。只是可伤心的,是警予并没得着璞玉。璞玉在这二年里也枉过着地狱生活,并未和警予有过一天的厮守,大家都只担了虚名。”雪蓉道:“但是在璞玉一面,可就不一样了。当初警予走时,瞎子也走了,害得她两头不着,才落得神经错乱,受了无限罪苦。这次警予又走,她自然难免伤心。不过警予就是不走,也仍没计奈何。她已一心跟着瞎子,对警予的走也不致十分难过。和上次情形不同的,就是瞎子又回来,可以和他白头到老了。现在又有了警予留下的钱,她夫妇很可以饱暖无忧,真不知瞎子哪儿来的福气。”柳塘摇头道:“且不要管他们,我还没睡觉呢,警予既已走了,追不回来,别的事都可缓办,我且睡觉要紧,睡够了才有精神办事。这回善后,很够麻烦的呢!”雪蓉道:“闹了这么一阵,你还睡得着么?”柳塘道:“我也怕犯了精神兴奋的老毛病。但也只可试着睡,要不然,就得带八成病。”说着就喊道:“宝山,你们静些,暂且不要打扫院子,也不要说话,有什么事下半天再说。”宝山应了一声。柳塘又道:“你告诉他们,好生伺候书房里的那位,叫厨房给预备点心。”宝山又应了声,方才和张福一同退出内院,回到门房。父子二人,讲论了一会儿警予的事。

过了半晌,张福忽向宝山道:“你去看看,书房那位瞎爷醒了没有?咱们别落包涵。”宝山心想:“我上哪里去看他?”就道:“没醒呢,现在才七点多钟。方才我在书房窗外走过,里面还没一点动静呢!”张福道:“你别懒,等会儿差不离就去看看。主家那样好心,咱们当下人的,别落个势利眼。”宝山心中盘算:瞎子已然走了,必得有个人去发现他失踪,好向主人报告去。但是谁去发现呢?一发现就得去吵醒老爷,还要费许多话。我既知道,绝不去自找麻烦。但也不愿叫父亲去,最好等门房里别位同事到来,叫他们当这苦差。哪知等了半天,仍不见有人到来。

张福已抽完两袋旱烟,向宝山道:“你倒是去看看啊!你若不高兴问候瞎子,我就去伺候瞎子。我就去伺候!”宝山心想:“我这不是劫数难逃了?”宝山听着,只可立起说道:“我去我去。”却又搔头皱眉,懒懒的一步挪不了二寸。张福以为他仍是脱滑躲懒,就又发怒叱骂,哪知宝山却是另有心意。

正在这时,忽然听着院内有人低声叫道:“门房有人么?”宝山才走到门房门口,闻声走出去,却见是璞玉站在书房门旁的游廊尽端,已经装梳整齐,却是满面惊慌。宝山看着心中大悟,知道她已经先替自己发现了,就向她陪笑说道:“您早起来了?”璞玉闻言张皇说道:“你可知道……他往哪里去了?”宝山只可跟她装糊涂道:“你说什么?”璞玉这时对瞎子的称呼,深觉困难,既不好称为我们先生,又不好称他的姓,因为别人还不知道,也不好单称他名字,只可改词儿道:“你上书房去了没有?人上哪儿去了?”宝山也不知该称瞎子为什么,就道:“你说……不是在书房么?”璞玉道:“没有啊!我才进去,房里是空的。”宝山装作不信道:“不能,他能上哪儿去了?我并没离开门房,没见他出去。”说着就跑进了书房,张望一下,又跑进厕所以及别的空屋,都细瞧了一遍,才又走到璞玉面前道:“这可奇怪,他怎会不见了?”璞玉道:“你没见他出门么?”宝山道:“没有呀!”璞玉面色惨白,瞪目发怔。

正在这时,张福走过来看见二人对怔的情景,忙问有什么事。宝山道:“书房那位不见了,你看这不是新鲜事么?”张福大惊道:“怎么会不见了?也许……你都找过了么?”及至宝山说出书房的人失踪,张福也大惊欲绝的叫道:“不能够!好好的在书房,怎会不见了?”说着又问宝山道:“你不是一直守在门房,没离开么?”宝山道:“我从昨儿夜里从家里回来,就一直在门房,没离开一步。早晨您来,不是叫开的大门么?”张福道:“是啊!若是这样,他绝不会出去。也许早起出屋上茅房,新来的人摸不着门,竟摸到后院去了,也未可知。”宝山道:“不能啊!中院的门夜里关着,这才开了不大会儿,他怎会进去?”张福道:“你不用管,快进去看看!”宝山只得进了中院,由太太住的上房过堂,穿了进去,到了王厨独占区域的后院,各处看了一看。当然他知道没有,转个弯仍由过堂出来,心里只想:这一来瞎子的失踪,要闹成怪事。自己守在门房,不得不如此设法,却难免把他们都闹糊涂了,只我一人心中明白。但自己所纳闷的,就是二羊曾说回赵宅去看守主人,何以宋升竟说他并未回去?他上哪里去了?难道醉得睡在路上?

正在想着,已走过上房堂屋。太太早已起床梳洗完毕,正在里间坐着,喝她的照例早茶。看见宝山来回经过,就叫住他询问,宝山只得把瞎子失踪的事说了。太太也十分诧异,走出来道:“我也去瞧瞧。一个大活人怎会丢了呢?可是若真丢了,倒是痛快事,只怕未必真丢得了。”太太说着,就也跟宝山出来,见璞玉仍站在书房廊下。宝山向她报告后院也无踪影,璞玉颜色灰败,颤声道:“他上哪儿去了?真真把人急死。”太太上前拉住她,抚慰道:“妹妹先别着急,也许出门去了。一个大人还会丢了不成?你先回屋歇歇儿,叫他们找去。”说着就拉她向里走。璞玉只不肯动,瞪目望着对面的墙,好似自言自语的道:“这事奇怪!他不会无故出门。现在……莫非……莫非……”说着眼瞪得更大,转向张福父子身上一扫,又低下头去,自语道:“难道谁跟他说了什么?不能啊!”

宝山心中有病,听了这话,不由一惊,暗想璞玉竟已悟到了。随见璞玉拉住太太说道:“太太,我得求你。二爷还在睡觉,能不能惊动他,替我想法找找?”太太道:“惊动他倒没什么,只是你何必这样着急?”说着向张福道:“老爷今儿睡得早么?”张福道:“睡得早晚我不知道,只是方才有人送信来,被吵醒了一回,现在还不知睡着没有。”太太道:“谁送来的?什么要紧信,在清早吵醒他?”张福道:“是赵宅人送来。赵秘书长已经离开天津回了南京,给老爷留下的信。”宝山当他父亲说时,暗自着急,心想:瞎子失踪,已够璞玉消受,现在万别再说出赵秘书长的事,给她火上浇油了。但张福哪知就里,顺口说出来,宝山拦阻已来不及。后事如何,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