话说雪蓉闻听璞玉受苦,央求柳塘相救。柳塘沉吟半晌向宝山道:“那赵家窑是什么地方,你去过么?我以先曾去过两趟。那是下等娼窑的聚处,车夫小贩花钱的地方。”柳塘道:“璞玉还不知落在哪家。我们总得先找着她,再想法搭救。你有法儿找么?”宝山道:“这倒不难,可以挨家去看。有两种阶级,一种和班子仿佛,进门需要见客,才能见着姑娘,但这种不多,只有几家。另外便是最下等的,姑娘坐在房里炕上,游人从窗眼便可以全看清楚。你只把那个璞玉的相貌仔细说说,或是给张相片看,我破一天工夫,前去寻找,也许能找着。”柳塘道:“我也并没见过,还是二姨奶奶说。”雪蓉就把璞玉相貌身材,仔细描述。宝山听着,似已领会,就道:“好了,我现在就去一趟。”柳塘道:“等等儿,我也想去看看,一来看看眼界,二来遇着了璞玉,我就装着花钱客人,跟她说几句,问问情形。”宝山道:“那种地方,您如何能去。”柳塘道:“没关系,我一定去。”宝山道:“您这样也去不得。莫说像您这样,就是我也得换身短打衣服扮作工人,才可以去。若是原样儿,他们看着眼生,就许受了地痞的欺侮。再说您寻着璞玉还要花钱。若是穿着像上等人,那里毛伙就要疑惑,拦着不让进门,岂不白去一趟?”柳塘道:“那么我还改扮一下,可是上哪里去寻衣服呢?”宝山道:“您若不嫌屈尊,我可以把我父亲的旧衣服取一身来。”柳塘道:“好极,你快去取。你自己也改扮好了,咱们就走。”

宝山退出,半晌方才回来,身上已换了蓝色短衣很大褂子,钉着两个大口袋,钮绊甚多,好像戏台上武丑夜行衣一样。脚下换了破布鞋,头上一顶鸭舌帽,宛然是个修理电灯工匠。他替柳塘拿来一件毛葛夹袍,一顶旧瓜皮帽,和一双青布双梁鞋。柳塘换上以后,简直成了个老穷酸,还是不像下等人,像个落魄的穷秀才,仍和下等人形神全异。柳塘对着穿衣镜照照,不由也笑了,问宝山道:“娼窑胡同里,可有像我这样的人走动?”宝山摇头道:“我没见过。您怎样改装,能掩藏富家翁样儿,也改不了念书人的神气。”柳塘道:“我就算个穷念书的也罢。我是外乡人,在天津坐馆二十年,没有回家,也没有走过邪路。如今老了,反倒受不了孤单,想逛逛胡同儿,这叫脸老入花丛。咱们走吧。”雪蓉笑着叫回柳塘,附耳说道:“你装得倒罢了,只是跟他一道儿,算是爷儿俩还是朋友呢?”柳塘道:“没有爷儿俩一同逛的。我们算是朋友,不过单看年纪,好像我这老头儿领着年轻人学嫖,未免缺德,哪知倒是年轻的领老头儿开眼。”就叫宝山且先出去了,雪蓉又附耳说了一句,柳塘笑道:“我不过这样说,你竟当真了,难道我真不要命,偌大的年纪,要上医院去治风流病?再说我也没那样能力啊。”说着便随宝山走出。门房仆人看见主人这样装束,都又惊又笑,柳塘也不理会,出门雇车直奔赵家窑。

这赵家窑大约在当初是烧砖瓦窑户的所在,以后世变沧桑,竟又成娼窑的聚处,窑字又双关的被用上了。附近周围俱是热闹的街道,无限春光,全隐藏在市肆后面。车在一条狭巷口外停住。二人下车入巷,见巷中阔不及三尺,一面是砖房,一面黄土为墙。每逢两人对面行过,若都是胖子,就得有一人倒退回去;若有一个胖子,两人全得侧身横行;若都是瘦子,也得用力挤着才过得去,在砖房那面的,磨得衣服嘶啦作响;在土墙一面的半身沾满黄土。进了小胡同,一转弯便见灯光明亮。一条胡同,两面都是小门,每个门口都有一盏灯,虽不甚亮,但为数很多,也就觉得火炽。胡同中行人接踵,什么样的都有,却以短装居多,走路一溜歪斜,口中笑着骂着唱着,有的谈论今儿这大娘们儿不错,还是一身细盔甲;有的说这个新来的好体面身板儿,比三等那个大卫队还壮,可惜今儿我的钱不够,明天准来骑她一下。柳塘虽然久历花丛,但对于这些话,还不甚明白,询问宝山,才知道这种地方,因为游人多是卖力气的壮汉,所以选美眼光,多注重健硕,以求势均力敌,起打严实,娇弱的便不为人所喜,所谓好身板者是也。又因这地方多是低等货色,面上还可以用脂粉遮饰,但没有脂粉的部分,那便苍老粗黑,不堪承教,偶然有一个细皮嫩肉,就要惊为创见,所谓细盔甲是也。宝山又问可要挨门看看,柳塘点头。宝山道:“那么您跟着我,无论谁跟您说话,不要答理。”

两人走到一家门首,方要进去,忽见门外有两人在吵嘴,都是衣服褴褛,像拉洋车的样儿。一个长人指着个矮子骂没良心,先前连来两次,我都给你贴一半彩,今儿你就不请我,也该贴一半儿。矮子说:“你贴我那是你愿意。现在我没有钱,你不能当账讨。”那长人道:“你就不贴,借一毛钱总成了。”矮子说:“我已说过,一个大没有,拿什么借给你?”长人说:“我明白你是把钱留着,回头闪开我,自己来乐。今天我算跟上你了!”两人嘈了半晌,才走开了。柳塘悄问宝山:“什么叫贴彩?”宝山道:“这两个字原是变戏法儿的行话。变戏法的,管所变的东西叫做彩,大约因那些东西,都是美丽吉祥,所以用这‘彩’字。变时一个人身上带着东西,用巧妙手法现出来,另外用一个人帮衬。但若那帮衬的人,身上也带着彩,由那主变的人暗地从他身上取过变出,看的人还以为仍是那主变的人身上所带,惊讶他何以能带许多东西,并不知出于帮衬者身上,这就叫贴彩。还有一种递彩,是那个帮衬的由自己身上取出,递予主变的人,瞧着也像主变人身上取出一样。下级社会的穷人,时常结队嫖娼,因为人人经济枯窘,不愿自做主人,就由大家各出微资,帮助一个人做主客,去挑识妓女,大家跟着取乐。但内中也有不成文宪法,大概作主客的,因有特别权益可享,当要出十分之二至十分之五的较大比数,其余由别人凑足。但在凑集时,必须秘密传递,以免被妓女看见,知道他们是不合法的股份公司,也是不坚固的团体组织。只有一个股东觉着不合算,不交股款,立刻就得倒闭,因而遭到轻藐,损失乐趣,就和变戏法的贴彩,不肯使人看破机关一样,所以起这名字。不过那多是出于茶叙时候,因为可以大家同乐,方才容易集资。若是到这地方,个人解决性欲,朋友照例摈诸门外,不许参加,谁也不肯尽这个义务,不享权利的入股投资。向没听见贴彩的话,方才这两人的交涉,很是奇辟。”柳塘听了好笑,便和宝山走入院中。只见小小院落,却是原始式的建筑,三面的房子,全是单间,每间有个小小的门,小小的窗,好像从土墙挖孔而成,颇有陕西的土窑风味。院中挂着一盏灯,每间房中也都点有灯,放在近窗之处。妓女都是擦满脸怪粉,通红胭脂,在窗口迎灯而坐,以求适合灯下观美的科学条件。她们从窗口瞧着外面游人,其实是尽游人向窗内看她们。试想一个红白分明的女人脸,掩映于灯光之下,显露于窗户之中,远远看着,这脸儿能发出绝大的诱惑力,使那些兴致勃勃的游人,更加不能忍耐,这就是炫露的力量。所以有人说,现在大商店的窗内陈设,就是效法这种地方,装饰货物引起人的购买欲,和涂抹女面以诱起人的性欲,实在说不出是两样方式。而且抛开外国不算,中国商店还把货物,深闭固藏,不解炫露的时候,这下等妓寮,早已行着窗户政策了。但也有不守在窗口,而出来立在门旁,或守在院中,就近兜揽生意的。

柳塘才走进院内,便被一个妓女拉住,叫道:“老宝贝,跟我来个乐儿。”柳塘转脸一看,那妓女便对他一笑,脸上的粉,因为肌肉震动,纷纷下落,好似冒了一阵白烟。柳塘吓了一跳,方要挣扎,宝山已推开那妓女,保着柳塘前行。走了没几步,又有个妓女在门内向宝山招手,叫:“小白脸儿,你进来,花块钱住一夜,我真爱你。”宝山不理,他仍向前走。因为要寻人,并不能躲着她们,每过一室,必得向前看个明白。只要一近前,那窗内的妓女,就必有诱惑的动作,和肉麻的言语。竟有许多向柳塘叫俏皮小伙儿,或是小爱宝儿;至于宝山,更有许多人目挑手招,说出极淫秽的话。宝山还是在来时便把脸儿弄污,还惹得她们这样爱慕,看样儿似乎所有妓女,全害了色情狂,对他们一老一少热烈追求,钟情过度。但柳塘看见每有游人走近,她们便施展这一套,即使是个乡下老赶,也照样蒙受同样优待,才明白这是她们的专修技术,但未免太肤浅雷同了。

这样又走了两家,忽看见一个院里十分热闹,挤满了人,而且在一间房门前,许多人靠墙排立,好似银行挤兑,车站购票的情形一样。那间房门紧紧关着,窗上也有红布帘遮盖。柳塘知道这闭门下帘,是内中有人工作的表现,但不解何以门外如此拥挤,就问宝山。宝山回说里面必是个新下水,或新由上级降落的妓女。人情好新,即使北里游人,也不会违背公例。例如街上跑合的,常以“新来的”三字作诱惑工具。此处若有新来妓女,虽然照例加价,而游人仍是如蚁附膻,常常三五天不下窗帘,房门随开随闭,游人此出彼入,发个很大的利市。必待新鲜劲儿过去,才恢复常价,但游人也就稀少了。就和戏院赶正月节儿一样,卖得越贵,顾客越挤,但一过元宵,票价减少,顾客也不挤了。柳塘大愕道:“这样拥挤,妓女可不要死了。”宝山道:“一个也没有死过。这里的人,不能和寻常人家一概而论,好像生下来就为干这个的。”柳塘听了诧异:难道天地生人,还有两样构造?常听人说乡下的姑娘被兵匪轮奸,未历数人,便已丧命,怎这里竟有特别坚强的人。又想到璞玉也是新落此间,当然难逃劫数,这未免太可怜了。忽然灵机一动,自念莫非这关闭的房中,就是璞玉,便和宝山说了。两人也来在人丛中,等候看个明白。柳塘不觉自笑,也成了挨个儿的了。正在这时,忽然有个毛伙,捶着窗子叫道:“你还有完没有?捞本儿来了?灯花时候大忙忙的,别尽占着屋子。”说完,忽听房中有男子声叫道:“再来一份。”那毛伙便不言语了。柳塘又不明白,问宝山是什么意思,宝山道:“这里花钱虽然不看钟点,但却在无形中有时间限制,不许超过。尤其新来人儿,灯花时候,更是限制特严。这房中客人,想已越过法定时间,故而毛伙加以催促。但那客人不肯半途而废,就说愿意再出同样的钱,享受同样时间。”柳塘道:“可是他为何不说再来一次,或是再出回钱,却说再来一份呢?”宝山摇头道:“这个我就不懂了。”柳塘笑道:“你不懂啊。这是关于考据掌故的学问,我倒略知一二。当初有一种下等娼窑,把嫖赌连到一处,引人上钩。每到晚上,妓女都出来坐在巷中,每人头上点一盏红灯,旁边立着毛伙,手持签筒,对游人讲说价目。这个小红,抽真假五儿三个大一牌,抽十四点一百四十钱一牌。那个宝如,抽真假五儿两个大一牌,抽十四点一百钱一牌。你可看过街上小贩,带着签筒作生意,多少儿钱赌一份熏鸡,多少钱赌一份茶碗,先就和那个一样。因为什么叫做份儿,就在赌的时候,先要立下标准单位。譬如一只鸡两只碗算一个单位,叫做一份儿。一份还见对双份而言,若是抽着了巧儿,便可得到两个单位。在那种赌人的娼家,却以春风一度为一个单位,譬如一个游人看中小红,对毛伙说明抽她,便按价交钱,一牌一牌的抽起来,若能赢一次,毛伙便给他一块竹牌,以后可以随时拿这竹牌,前去跟那姑娘欢会一次。若是住夜,也可以加上三四倍至五六倍的钱,直接赌一夜的住宿权。否则积存竹牌三四或五六个,也可以拿去住夜。这一个竹牌,谓之一份。那个当做赌品的妓女,在旁眼巴巴看着签筒,希望从轻判断她的命运。因为竹牌每输出一个,她便得受一次屠宰啊!就为以前有过这种风气,所以传到现在,还把春风一度称作一份儿。”宝山听着暗笑,老爷竟知道这么多,有心要问老爷可曾抽过签儿,但又不敢。柳塘也因想到抽签二字,既是市井恶行,又是土娼秽事,却不料以前九六公债等等,常在报上登着抽签还本,自己一看见,就笑得肚疼,如今世变沧桑,一切抽签都成过去。记得小时曾收藏了一只土娼的竹牌,前几年又被派了几百元公债,到现在一样没处兑现了。想着忽然听门内有女人说了句话,随即把门开了,一个屠户式的大汉,从里面钻出来。门外许多寻芳之客,都拼命向里挤。毛伙拦在门口高叫别挤别挤,大家早晚有份。柳塘急忙挤在人群,由那毛伙的身旁向里瞧着。只见一个少女,正在地下,由蹲踞的姿势站了起来。地下放着只破旧木盆,热气腾腾上冒,便知道她正举行过清洁运动。又看那少女转过身来,原来只有十五六岁,身体尚未正式发育,脸上现着食物不足,日光不足,空气不足的苍白气色,眼睛发黄,眼光发呆,眼泡发肿,显出血分亏损,衷气亏损,精神亏损的病弱状态。身上只披着件花布小短袄,由空隙处可以看见那暴露着的肋条,和未发育的乳峰。一只手还提着那未系的中衣。柳塘看着,就似见着一只羽毛未满的小鸟,投放在出俎上,用大刀加以宰割一样伤心惨目。这时毛伙仍守在门口,那些游人纷纷请愿。这个说我从早晨来的,等到这会儿了。有个说你行好,先让我进去,我家在葛沽住,还得赶几十里地回去哪。那个就说,我吃完早饭就来了,等到这会儿,连拉晚儿都耽误了。但有一人并不说话,挤到毛伙近前,交了两包铜子儿,低声说多的算下钱儿。那毛伙立刻推开别人,把那人让进房中随手关了门。门外客人哄的声都念念有词,似乎不甘失败,对那毛伙表示遗憾。毛伙也不理睬,蹲在门前,唱马寡妇的嘣嘣腔儿。

柳塘既看明房中不是璞玉,就拉着宝山走出,再进别家。一进门儿,见院中坐了位老太太,在一只很小的圆凳上,盘着腿儿,看着上重下轻,岌岌可危。但她坐得很为安稳,身体还摇摇摆摆,唱着正月里开的什么花儿,还带着打嘟噜儿,只是听着不大顺耳。柳塘走过一看,原来是位老太太,头发已经掺白了,嘴里的牙也差不多掉完了,看年纪总在六十上下,但脸上还擦着厚脂粉,但脂粉也掩不住满面又深的皱纹。柳塘看看害怕,急忙要走开,哪知那个老妓早已注意了他,忽然伸手拉住,叫道:“别走,花钱来个乐儿吧。”柳塘吃了一惊,忙道:“我不来,不来。”那老妓道:“不来上这儿干什么?你嫌我老不要紧,这院里有的是年轻的,你挑一个。”说着跳下地,便把柳塘往里拉。宝山上前拦住道:“你快放手!这是什么规矩,还有强叫人花钱的。”那老妓道:“不错,这儿不是落马湖,不能强拉老赶硬叫花钱。可是你们另说,我眼里不下沙子。你们人别看穿的破旧,拿我们开心。我就恨你们这样的人,只要遇见了,非得叫花钱不可。”说着叫了声“你们来”,就见各房妓女都应声跑出。宝山叫道:“你们要反哪?我去叫巡警。”说完向外跑时,不料被两个毛伙拦住。宝山急了,正要厮打,柳塘叫住了他,向老妓道:“好好,我花钱,要多少?”老妓道:“你要哪个?”柳塘道:“谁都成?”老妓道:“那么你住我一夜吧。”柳塘道:“就依你,要多少钱?”老妓道:“三块钱,下钱在外。”柳塘取出五元钞票道:“你先收了吧。我出去办点事,一会儿就回来。”那老妓笑了笑道:“好,你去吧,也不必回来了。我倒不是为钱,只叫你知道知道,这里有高人,想拿我们醒脾不成。”柳塘不敢答话,拉着宝山跑出了门外。宝山道:“您瞧多么倒霉!我早说过,这里不是您来的地方。”柳塘道:“我觉着改扮得不错了,哪知还叫她们看出不是这里的花钱客人。”宝山道:“你就通身都改扮好了,那两步走儿,也得叫人看出来。”柳塘道:“是啊,人的派头神气永远改不了。就像什么土匪大贼,无论如何化装,也逃不开侦探的眼,就是这个原故。”宝山心想老爷真会比喻,把自己和贼匪说到一处,就问道:“咱们还看么?我瞧回去吧。这里什么事都会出,若是再叫您受惊,我的包涵可就大了。”柳塘道:“不要紧,既来了,就不能白来,总得看个明白,到底有没那个人。反正这里不至于杀人打人,我拼出这身衣服,和袋里的一点钱就是。”说完便又挨门考察。

见有关着房门的便等候一会儿,到开门时,看明不是璞玉,然后再走。毛伙见他们等候,以为是有意花钱,哪知门开后他们倒走了,就破口大骂。柳塘在这地方显出涵养,充耳不闻。实际也不敢不涵养。及至走到巷端一个院中,见六七间小房俱都开门上帘,只有一间是关着门,门外还有两个人等候。柳塘想看里面的人,也过去倚墙而立,暂充挤兑的一员。等了会儿,无意中向旁边一看,原来在院角还有一间小房户,格式和其余一样,但是有半间被侧面房山遮住,只露一个门,旁边的窗户却藏在很窄的小夹道里。那窗中也有灯光,只是暗而不明。柳塘心想:这里若也住着妓女,恐怕不易开张,阴山背后,谁也瞧不见啊!不由起了好奇心,就溜了过去。到小夹道里,由小窗户向内瞧看。只见这房间特别窄小,土炕占了全室四分之三,还没有双人床大。地下也只能站立一人,窗沿上也放了一只小煤油灯,火儿捻得微小如豆,不住跳动。在床上坐着一个女子,一身青布衣服,两手抱头,纹丝不动,好似睡着了。但仔细看时,原来两只手都掐着太阳穴,闭目合睛,两眼红肿,好像桃儿,才知道这妓女正在害眼,不能接客,所以打到冷宫。但听人说这样地方,非常残酷,妓女便是害了绝重的花柳病,仍得挣钱,何以这妓女害眼,便能休息呢?柳塘哪里知道,这完全由于嫖客,需要与否的问题,这般嫖客好似在花柳毒菌包围中生活长大,并不惧怕传染。也并非不怕传染,而是他们本身,全已饱含毒性,没有传染的可能,好似一匹白布放入靛缸,自然染蓝了。但这布若本是蓝色,颜料浓厚,放入缸中,反许加浓了缸内靛汁的成分。所以若是妓女较为洁白,还许受他们传染。昔日有个外国人,说中国人有二分之一害花柳病,若到这个地方,更要大大吃惊,因为不止百分之百,还有一个人兼害多种病症的呢!这班嫖客,只要看中了一个妓女,即使发现疮痍满目,脓血淋漓,也不会退却。但是面目过于丑陋,或是在面上患有疮疥,那就破坏了这般人的审美观念,不愿俯就了。这个妓女因为害眼,红肿怕人,已经失了承恩的资格。尤其因为双目紧闭,不能看人,也使游人不愿花冤枉钱。大凡世人除了傻子,都觉着自己不错,即使黑大麻粗,也要关上房门,连照若干日镜子,勉强在面目上寻出可爱之处。既然自觉可爱,当然别人瞧着也可爱了。因此有句俗语,说世界没一人知道自己的丑,反过来说,也就是自以为美了。譬如有个人自骂自说,瞧我这八开脑袋,简直气死印度,不让黑奴。这好像自知其丑,但是不然。他用的反振笔法,说了这话,希望旁人驳辩,说你这样漂亮,还说是八开脑袋,我们该是多少开呢?这样就可从他人口中取供,证明自己可爱。昔日曾见过一个煤黑子,性好冶游,旁人劝他不要着迷,他说凭我这份德行,窑姐如何看得上眼,我着迷也不成啊!人们就跟他玩笑,说你别屈心,十个姐儿得有九个爱你,只凭你一笑露出满嘴白牙,就将她迷住了。这煤黑子听了,以后就常常对着镜子傻笑,越看白牙越好看,却忘了那是黑脸衬出来的结果,就死在一笑和白牙上面。固然自古说青楼非言情之地,上等地方,或者还能发现情字的影子;到这下等地方,完全是商业性质,贪婪心情,把游客当作仇敌看待。若不是有法律限制,恐怕掠夺绑架的事早已发生了。只疑寻觅功夫,尚有未尽,因而至死犹迷。便是在这下级娼窑,无论没有苏三花魁,便是有了,也不会作出关王庙赠金,勾栏院还钱的豪举。然而嫖客仍希望能受妓女青眼,得到特别优待,出门时对人夸说某个娘们跟我有劲,就算嫖出了乐儿。说到这里,又得回到上面的话,凡嫖客都觉自己不错,都有被妓女垂爱的资格,但最低限度,总以妓女能看得见他们,才能发生爱情。俗语说一见倾心,若是不见,心又何从倾起?这就是房中妓女,只害了发眼的轻症,都比那些染患伤生致命断子绝孙的重症者,反而没人领教的原故。柳塘看着,忽见那个妓女又重重掐了额角两下。柳塘却明白害眼的人太阳穴多连带疼痛,知她目疾不轻。少时那妓女把手垂下,向坑上摸索着一条污旧的手帕,去拭眼。在这一霎之间,柳塘已然看出这人虽是非常消瘦,又加双目红肿,更显苦相,但是眉目口鼻的位置,以及皮肤颜色,态度神情,都表示出原来是丰满艳丽的人。但是残余的丰姿,已然无多。妓女更似忘了嫖客是养命的恩主,只看做痛苦的根源,向不发生好感。然而,窑子等级虽有高低,妓女心理难有差异,嫖客身分也分三六九等,但嫖客思想,却全一样,都看惯了《玉堂春》《独占花魁》等戏,自居为王金龙、卖油郎,日夜孜孜的去寻找苏三和花魁。说相声有句话:“古今来只一个花魁,但是卖油郎却永远太多。”这般卖油郎,永不悟世上更无花魁。

柳塘瞧着,心里想这准是由班子降下来的。但猛然灵机一动,想到雪蓉所述璞玉的容貌和这人颇为相似。又端详一会儿,虽然不尽符合,但雪蓉所说,是当日在常态生活中的璞玉,现在久受摧残,花憔柳悴,当然不能一样。然而究竟是不是她呢?柳塘也不能决定,就打算进去问个明白,先将意思对宝山说了。宝山过去看了看道:“这屋子在阴山背后,又不亮灯,好像不是卖的。咱们先问问泥壶。”宝山所说的壶,就指娼窑中的毛伙,别名茶壶。茶壶也有不同的种类。班子里的茶壶,有的是本班股东,有的是妓女姘夫,有的是妓女父兄,有的是老妈男人,大都收入丰富,衣饰考究,真有穿湖绉面狐皮袍子,跟着唱手赶饭局的。所以昔年有一阵曾挤罗得阔人没衣服可穿,即使穿成缎衮,也不过跟茶壶比美。茶壶尤其爱穿绮霞缎花丝葛等。当这两种盛兴时代,正经人不大愿穿,所以又兴了一阵皮面绸里的衣服,全是受茶壶影响。这种茶壶,名曰磁壶。到三四等的伙计,则需要一条好嗓子,什么下楼见客,没屋子多包涵,必须喊得声如铜钟,而名曰铜壶。至于那打更坐夜的毛伙,就名日夜壶。这里的伙计,住在泥房,蹲在土地,故而名为泥壶。

宝山说完,便招手叫过一个泥壶,指着院角的小屋问道:“这个要多少钱?”泥壶看着宝山,摇头道:“不卖。”宝山道:“既在这里,怎么不卖?”泥壶道:“这是新打班子降下来的,正赶上害眼。等她好了,我们还按头水人儿,卖门子过儿一块哪。”柳塘知道门子过儿的讲解。门子是关门的简称,亦即实地工作也。过儿是坐过儿,亦即茶叙的别名。合门子、过儿而言之,就是挑得妓女,入门之后,可以有一壶晴雯嫂子家里酽茶的享受,三杯饮罢,胯下生风,就可以从容进行一切。但这里客人多是经济大家,只要实事求是,并不肯花茶叙的冤钱。但有新人到来,窑主就必把要门子过儿作为一套发卖,以便多赚些钱,兼示限制。就和南美某国的书画家,借名限制,增加润例一样。其实书画,万不及土娼应该限制。土娼里来了新人,若不涨价,难免因万骑驰驱,闹成钱树倾颓。至于画家(南美的)虽在报上登着求者纷来,户限为穿,精力渐衰,苦难应付,只得增润拓以下限制的话,其实也许因为生意冷清,所以想在一件上赚十件的钱,才高抬价格呢。

且说当时柳塘说道:“好,我就给一块。宝山,咱们进去。”那泥壶拉住道:“不成。你知道这是班子降下来的,到这里还没接过客。你吃头口鲜桃,一块钱可不成!”宝山知道柳塘神气太慷慨了,被他认为可扰,就接口道:“你讹人哪!瞧那瞎样儿,我花一块都冤。你还想多少!”就向柳塘道:“咱们走吧。好人儿多着,何必单挑个瞎眼的?”那泥壶见生意要吹,才叫住道:“得,就是一块。”柳塘闻声回来,取出一块钱给他。那泥壶又要下钱,宝山代给了两角,泥壶才把他二人让进小屋里去。房里并没桌椅,只可坐在炕沿。那妓女闻声,似乎大为震动。那泥壶向她耳边说了几句话,那妓女瑟缩着向后退了退,并未作声。那泥壶向他二人道:“你二位谁是客呀?”柳塘道:“是我。”泥壶指着柳塘道:“伺候这位。”却忘了那妓女闭目合睛,并不能看见。他说完就出去了。少时又进来,拿进一把破红泥壶,和两个锯子累累的破碗,放在炕上,又出去了。柳塘喉中确极干渴,但看着大的壶茶不敢喝,恐怕里面除了各种毒菌以外,还有无数的精血,饮下去岂不和猪八戒饮了母河水一样。他们就只望那妓女端详。柳塘向宝山附耳说道:“我瞧她很像璞玉,就问她一声吧。”宝山悄声道:“先别问,万一毛伙进来听见,就误了大事。还是我出去,您关上门,静静悄悄的说。”柳塘点点头道:“你可别离开这院里。”宝山道:“那是自然。我就在门外站着。”说完就出去了,随手把门关上。柳塘心里好生不是味儿,自思我活了这大年纪,想不到还来回出手儿的荒唐。幸而我没有儿子,若有儿子,知道他爸爸到这地方关门,定要登报脱离关系。想着就向那妓女跟前凑去。那妓女又向后退了退。柳塘低声道:“姑娘你害眼看不见人吧?”那妓女似乎听出他声音和蔼,减少畏惧,就点了点头。柳塘又道:“我是五六十岁的人,坐一坐就走,绝不会啰唣你。”柳塘看了看那妓女的憔悴形容,心想这人便不是璞玉,也很可怜爱。她通身不带妓女习气,而且面上虽然难看,但隐隐带有厚重之相,温柔之气,大概还八成儿是她无疑,就又说道:“我今儿是特为跟你打听个人,你可不要大惊小怪。”那妓女怔怔的,随着说道:“打听个人,打听个人,却不问要打听哪个?”柳塘知道她神精仍在失常,这也很合于雪蓉的报告,就又低声问道:“有个在月宫餐馆作女招待的韩雪蓉,你可认识?”那妓女似乎大受刺激,张口呀呀了两声,又伸手像要抓住谁的,大叫道:“雪蓉,雪蓉!”柳塘忙道:“你小声说,别叫人听见。”那妓女面上现出一种强笑容道:“我记得了,雪蓉是我的同事,是我的姐妹,可是她不管我了。”柳塘一听果是璞玉,也不知情感如何发生,心中一惨,不由泪下,握住她的手叫道:“你就是璞玉啊?”璞玉点点头,忽地缩回手去,用两手撑开右眼,想要看看面前是谁。无奈自疾甚重,只看到一点光,就刺痛难忍,而且泪如泉涌,只得闭上,绝看不到什么。她焦急问道:“你是谁,怎么认得我?”柳塘道:“你别着急,听我慢慢说。雪蓉并没忘你,不过你托人上月宫给她送信的时候,正赶上她出嫁。”璞玉叫道:“她嫁人了?嫁给谁?嫁的可是个好人?”柳塘道:“不敢说甚好,也许马虎下得去。她嫁的就是我,我是她的丈夫。雪蓉把救你的责任托给了我,我已经为你忙了很多日子了。我先到三玲去打听,想要赎你出来。他们要了很大的价儿,还把你藏到别处。我又费了许多周折,托出一位姑娘,到三玲搭住,才打听出你落在这里,所以我就装作下等人,来跟你先见个面儿。你放心,我一定设法救你出去。不过像你这样儿,他们为什么不叫你在班子挣大钱,反倒卖到这里来呢?”璞玉似乎把前事都模糊了,用拳捶着额角,半天才道:“你真是好人呀?真想救我呀?对了,你是雪蓉的男人,这碴儿不错。我告诉你,我怎么落到这里,自己也不知道。大概……大概……对了,我起初落到一个暗娼家里。那暗娼靠了姓马的,就是三玲书寓的男掌班,那姓马的跟暗娼通同合谋,把我弄到三玲书寓。三玲的女掌班疑惑姓马的跟我有首尾,吃了暗醋,就拼命的毁我。哦,还有我的孩子呢,一个大的,叫她打死了,一个小的,也不知给弄到哪里去了。我……我的孩子呀!”说着就要放声大哭。柳塘忙掩住她的嘴,摇着她的肩道:“别哭,别哭!叫外面听见,可就糟了。我们快说话,我问明白了,好去想法。你的孩子,死的是死就了,活的我准可以给你找回来。”璞玉忽地伏在炕上叩头道:“阿弥陀佛!你老若找回我的孩子,我死也情愿。”柳塘道:“先不必说这个。我问你,三玲女掌班就为跟你吃醋,才安心害你,打到这地狱来?你可知道这里窑主姓什么,花多少钱买的你?”璞玉道:“这里窑主姓丁,外号叫黑心疔。他买我可不知道花了多少钱。只有一天,他因为我害眼不能接客,骂我是倒霉鬼,白压了好几百块的本儿,一个大钱还没赚进来。听这口气,好像花了不过几百块钱。”柳塘道:“怪了,那三玲女掌班,明知我肯花个一千两千,把你赎出去,却用大价儿把我崩走,倒大减价把你卖到这儿。就是她恨你,也未免太不打算盘了。”

说到这儿,忽听外面宝山高声喊道:“你干什么?”接着毛伙叫道:“你们那朋友还有完么?捞本儿来啦。”又捶窗喊道:“这不是住局,别尽着磨蹭,快开门!打算这儿清静,花块钱就抱胳膊忍下去啦,你别打算!”璞玉听着心慌胆怯,推着柳塘低声道:“你走吧,快想法救我,回去谢……谢……”柳塘却不理她,只向外叫道:“再来一份。”那毛伙计应了一声,退下去了。璞玉纳闷非常的道:“你敢情常上这儿来呀!你可真是雪蓉的男人?”柳塘心中好笑,忍着说道:“我是才从这里学的,不想就用上了。你当雪蓉嫁个常跑赵家窑的丈夫,替她委屈么。”璞玉也不由笑了。柳塘又道:“你到这里有多少日子了?”璞玉道:“不过十多天。”柳塘道:“受的苦不小吧?”璞玉道:“还好,这两只眼救了我。从在三玲,知道他们把我的孩子铁头又给弄走,心里焦急,疯闹了一阵,跟着就害了眼,到这里更厉害了。黑心疔想挣大钱,等我眼好了再接客,所以还没有受罪。这里的姑娘,若是一天不开张,就一天没饭吃。对我还算特别,天天有两顿干馍冷饭,还说是将养我呢。近两日黑心疔因为我眼总不好,常来骂街,只恐他急了再出岔儿。你老救我可得赶快。若是接了客,我八成得死,就不死也没脸出去了。”柳塘道:“那是一定,我有一分力尽一分力。不过你想有什么道儿?我是径直寻这里窑主商量赎你呢,还是托人来说?”璞玉道:“从打有这地方,大概还没听过有从良的。谁又从这里往外弄人?所以凡是落到这里的,都是到死为止。你若跟窑主说话,恐怕他要讹你个狠的,不如托个有力量的人说。”柳塘道:“这儿谁有力量呢?我又不认识。”璞玉想了半天,忽然说道:“我听说有个人,能压得住黑心疔。在这西边横街子,也有一片土娼,那里有个老妓女,现在快七十了,还赚钱呢,自家开着一家窑子。从早就是女混混儿,好管闲事,人家给她起外号,叫老绅董。黑心疔是她的干儿子。我也是听伙计说闲话,才知道的。据说黑心疔还很怕这干娘,你若能托她说一句话,也许有成。”柳塘皱眉道:“我本身就是绅董,天津的绅董也全是朋友,可惜就没高攀过这位老绅董,叫我怎么办呢?”说着又听外面宝山叫道:“你怎么又催?我们朋友不是饶了一份?”毛伙叫道:“饶一份也够时候了。”跟着又捶窗户。柳塘知道不能再留,就低声说:“你放心,我出去就办。”说完方要开门,又附耳说道:“你也装个样儿,别叫毛伙看见疑心。”璞玉醒悟,两人就作出乌龙院戏中,宋江叩门时,张文远和阎婆惜由后台跑出来的样儿,才开了门。毛伙在门外迎看,又索去一块二角钱,才放柳塘走出。

柳塘会着宝山,向外便走。到了街上,宝山问怎样,柳塘道:“居然寻着了,她确是璞玉。”宝山道:“给老爷道喜。”柳塘道:“先别喜,我可怎么往外弄她呢?”宝山沉吟无语。柳塘道:“璞玉倒说了个门路,是什么横街子的老绅董,你认识么?”宝山道:“我不认识,倒是听人说过。”柳塘道:“得,咱们快走吧,我都腰酸骨麻了。”宝山暗笑,你老人家才花了双份的款,怎能不累?就给叫了车。二人坐上,直回家中。到家下车,柳塘直跑进雪蓉房内,顾不得换衣服,就倒下抽烟。抽过几口,才缓过气,把寻着璞玉的话,对雪蓉说了。雪蓉也自欣喜,问柳塘如何救她出来,柳塘道:“我还没有主意,等细想想再说。”当下又详述璞玉困苦情形,雪蓉听着惨然下泪,忽然拍手道:“这回你准可以救出她来了。”柳塘问何所见而云然,雪蓉道:“我就从她害眼想出来的。她这回害眼,直是上天加获,给她保住干净身体,要不然还得了么?足见她运气还不错。又叫你恰巧找着,准有指望救出来。”柳塘道:“你说的有理,可是我怎么救呢?”说完展转寻思,想不出一点法儿。直至到上床安寝,还是想着这事。

睡到半夜,忽然做梦,梦见好似在三十年前,地方上有了什么事,许多绅耆在一处会议。忽然来了个老人,穿袍褂,戴着蓝顶大帽,走路扭扭摆摆,细看原是位老太太,自己心中诧异。旁边有人告诉说这就是老绅董,就凑过去看。不想那位老婆儿向他扑过来,抱住了要接吻,一惊便醒了。醒后见天色尚早,又睡了回翻身觉,到午正才起床。洗漱已毕,吃些点心,倒在床上吸烟,心中仍寻思梦中情境。忽然心中有悟,猛然跳起,就唤下人把宝山叫来,取出几个折子,叫他立刻出去到绸缎庄取四件绸缎衣料,到茶食店水果店取八色水礼。宝山应命去了。过一点多钟回来,把取的东西给柳塘过目。柳塘看了说:“很好!你还得辛苦一趟,跟我去拜客。先去叫一辆汽车来。”宝山问上哪儿,柳塘道:“上横街子拜老绅董。”宝山听了,瞪着眼发了一下怔,忽然跑出房外,到院里就忍不住狂笑起来。柳塘也笑了。雪蓉在旁问是什么意思,柳塘摆手,等宝山笑完了进来,便向他道:“你听我去拜老绅董,觉得好笑么?其实这主意真难为我想出来。寻思了一夜,才从老绅董三个字上得了办法。她既外号老绅董,必然爱管闲事。管闲事的人都好面子。我作算一下,给她个好看,再行些贿赂,弄出当初官拜官的排场,她一世也没受过这样尊敬,一定闹得晕头转向,自愿给我出力。你父亲当初跟官,当过执帖门上,你总听讲究过。跟我去先投帖,投了帖我再进去。就错点过节儿,也不要紧,好在她不懂。”宝山道:“跑到土窑子拜客,不要笑坏了毛伙,吓跑了妓女。”柳塘道:“不管他,我们只当唱戏。”柳塘说着就叫雪蓉找最阔绰的衣服,又叫宝山:“快去雇汽车,我们先去拜她,跟着还请她到第一春饭庄吃饭。你别忘了打电话,定座儿。”宝山听了道:“我明白,老爷想把老绅董架弄晕了,好使用她,所以要摆排场。依我说,你去拜她,不要坐汽车。横街子那土窑子胡同,不能通汽车,你也得在街上下车,走进胡同去,反倒失了威风。不如坐包车去,到那门口停下,等我递了帖,再下车进去。拜完了回来,再派汽车去接她出来吃饭。她坐了汽车,再上第一春那头等馆子吃燕菜鱼翅,我敢保她到死也不忘了这件美事。还有您在吃饭时候,千万别怕露小家气,必得把一桌菜的价儿叫她知道,顶好当着她给现钱。”柳塘道:“好,那么咱就走吧。”宝山先把礼物送到门外,叫本宅车夫把崭新的包车拉出去,又另雇了一辆散车,把礼物放上,宝山又进内宅去请柳塘。柳塘已穿好衣服,正在书房找寻,找出了几十年前用的大木头名戳,现用大张红纸蘸墨印了一张,和当年翰林大名刺差不多少。另寻了个手本夹子,把新印的名帖装上。好在他家是官宦人家,这类官场遗迹,尚有留存。但今日作这用途,恐怕他们做官的上辈子,当年梦想不到呢!

当下柳塘交代给宝山,就一同出门上车。柳塘上了自用车,宝山上了礼物车,二人直向横街而去。柳塘在路上叮嘱宝山和车夫,到时必须规矩严肃,不许嬉笑。你们若是要笑,先在路上笑够了。宝山和包车夫听他这样一说,倒笑不出来。但走了一会儿,又想到主人以富绅的身份,跑到下等娼窑,去拜个曾阅过千百万人,至污极下的老妓,这真是自古人以来未尝有过的事。一位老爷,跟一个土妓,该怎样揖让进退,实在太滑稽了,不用看见,一想就笑断肚肠,不由又笑起来。柳塘也不再说。

及至到了横街子,车向巷里一扬,就见一排排的土房,望衡对宇,胡同儿窄得勉可容车。这时正在白天三点多钟,游人尚少,各家的妓女多在院中,看见柳塘穿着那样阔绰衣服,坐着那样漂亮包车,后面车上又堆着许多礼物,这势派真是巷中向未见过的,都赶出来看。宝山就同一位毛伙打听老绅董的窑子。果然老绅董在此方赫赫有名,毛伙立刻告诉转弯路南第二家就是,还跟在车后指点。柳塘的车到门停住,向院里一看,只有三四个神头鬼脸的妓女,在院中或立或坐。一个中年毛伙,蹲在墙根吸纸烟,却不见有年纪太老的妓女。院中的人,一见门外停车,也都看得怔了。这时宝山更不怠慢,从后面车上跳下,直入院中,先从手本夹子里取出名帖,高举过顶,扬声喊道:“拜客——”客字拉长了声音,直走到那毛伙近前,方才打住。向他先道辛苦,又道:“我们主人张二老爷,来拜老绅董,劳驾给通禀一声。”那毛伙翻着白眼,怔了一下才道:“你找我们开窑子的老绅董啊,她正有客,占着手儿呢!”宝山一听,心想这真有趣,主人拜的客,还正在接着客呢。只得先把名帖交给毛伙道:“我们等一会儿,几时老绅董腾下手儿,您就给回一声。”说完又到柳塘车前,把情由说了。柳塘心想这可倒好,我跑到土窑子蹲门,成了什么东西,心中十分好笑,但仍绷着脸也点点头。宝山也会作派,先和车夫把礼物都提入门内,堆在地下,然后回到柳塘身边,笔管条直的立着。这时院内的人,都看出他们官派十足,妓女们都避回房中,巷内两端也挤满了看热闹的,但只遥望不敢进前。柳塘看着,自思我装的哪份儿独头蒜?老绅董又正陪着客人打泡,不知几时才让我进去。若有个警察过来盘问,我该对他说什么?

柳塘正在着急,院内的毛伙已忍不住了,举大红名帖,走到近门的一间关闭的房前,敲着窗户叫道:“喂喂,开窑子的,有人找你。”随听窗内有破毛竹的声音骂道:“你瞎了,没看见我正占着手儿?谁他妈的找我?就是催捐的也得等等儿。”那毛伙道:“不是,来的是位老爷。”窗内又骂道:“老爷谁的孙子!叫他唬别人,唬我老绅董就是不成!”那毛伙道:“不是地面上的,来的老爷坐着包月车,穿得别提多阔,还带着跟班,下帖拜你。”说着又小声道:“还带着好些礼物,送给你哪!”窗内哦了一声道:“是么?我就起来。”说完这句,迟了没半分钟,忽然窗内吵嚷起来。只听一个外乡口音的男子叫道:“俺不走,俺花了钱,没完就赶俺走,别把俺当老赶。”那老绅董声音说道:“得了,改日再补付你。”那外乡男子道:“这是啥话?你改日再补,俺这会儿怎么了?不成!俺就是不走!俺花了钱。”老绅董大怒道:“滚你娘的,别给脸不要脸!我就要赶你!你不服出去摆个道儿,我在这儿候着。”接着房中劈拍噗咚似乎打了交手仗。随见房门一启,一个穿蓝布短袄头带小辫的半裸乡人,由里面直跌出来。房中有一个掺白头发满脸脂粉的老婆儿,一面探头向外瞧看,一面用手系着衣钮。那个乡下人爬起来,方要再入房中纠缠,但一眼瞧见门外情景,立刻怔住了,既不敢进房,也不敢出门,只得溜到墙根去整理衣服。那个毛伙凑进门里,和老绅董低声说话,老绅董也不住由房中向外偷看,神情十分张皇。

柳塘知道她是看见自己这样势派,不知如何接待是好,所以张皇无措。自己也不必等请了,就吩咐宝山一声,下车直入院中。宝山赶在前面,先走到老绅董房门前,扬声喊道:“二老爷过来了!”那毛伙吓得由房中跳出,几乎把宝山撞倒。柳塘向房中一看,果然是开窑子的柜房,与众不同,居然地下放着一几一椅,土炕上也铺着旧蓝花布褥,并不露着炕席。炕头上还有只小木箱,想是储藏夜度资之所。墙上贴着两张画儿,一张是胖小子抱鱼,一张是小上坟的戏出儿。那老绅董立在门内,两眼黧鸡似的,望着柳塘,一手伸在衣襟底下,一手放在背后,好像抓痒,其实是两手没安放处。柳塘知道得自己先说话,就抱拳说道:“您是老绅董?我久闻大名,今儿特来拜望。”那老绅董张了两下嘴,才道:“你老是二老爷呀?二老爷屋里坐,喝碗水儿。”柳塘便侧着身儿走入房中,立闻一阵霉湿污秽之气,好似用铁锅烧旱萝卜,和养蟋蟀罐中放了嚼烂的青豆,盖了一天,次日开盖儿闻得的气味。这气味便请个西洋科学家加以分析,恐怕也无法定名。但若请一个拉洋车的去,叫他嗅嗅是什么味儿,他倒能冲口说出又确切又好笑的三字名词。但这名词拉车的说之无罪,作小说的写来有妨,读者请自参详,其实不参详也罢。柳塘只得闭着气,想要坐在椅上,无奈老绅董殷勤招待,怕椅子太硬,定要他坐在炕上。柳塘只得在炕边上欠身而坐。老绅董向外叫毛伙道:“高三快沏茶呀!沏我昨儿买的六毛四高末儿。茶碗拣锯子少的,揩干净了。”说完才回身坐在椅上,伸手向怀中掏了半天,掏出一包半鸡牌的纸烟,把整根的递给柳塘。柳塘看那纸烟都揉搓得成了绉绸,再看看她的手,想想她的身上,就推辞道:“谢谢,我不吸烟。”老绅董道:“你老在理儿啊!”柳塘道:“我是才吸完,您不要张罗。”老绅董道:“既会抽怎么不抽?”说着就要将纸烟向柳塘口中硬塞。柳塘心想若被她的手挨着了嘴,就更不易消毒了,只可接过纸烟,掏出只烟嘴儿插上,以求距离稍远。老绅董划火柴替他点上。柳塘勉强吸了一口,觉得辛辣刺喉,只好徐徐喷出来。那老绅董坐在椅上,也把那半支烟插在竹烟嘴上。那竹烟嘴是黑赭色,沾满污垢。柳塘认得那竹烟嘴起码也是十五年前的古董。在昔日市上流行一种人顶球牌贱价纸烟,每一盒内附赠一只竹制烟嘴。这种烟断庄已有十五年以上,她居然还保存当时烟嘴,真是好古有癖,惜物为心,不愧是老绅董。又见她上身穿一件蓝色旧羽缎的半大袄,倒是和年岁符合,但下身却是粉红地大红花布的甩腿裤,脚上是大红洋袜,绿布绣花鞋,好像戏台上浣花溪彩旦穿的那一双。尤其裤上斑驳渲染,似乎除了大花朵以外,还印有时花,细看才知是水渍污痕。柳塘看着,忽然想到“昨宵云雨知多少,晒到斜阳尚未干”那两句诗,在老绅董这条裤上,起码应该把昨宵二字,改为十年。随又联想到自己所坐的炕沿,正犯着性学上的地名。这地方襟带水陆,联络海空,为兵家所必争,行军所必经,自己坐处的上下左右,正同于无定河边,莱茵岸上。不知有多少枉死的冤魂,浪费的生命,埋藏在下面,不由脊骨生寒,通身发痒,好像有了虱子臭虫。心想回家便得入浴,这身好衣服也得急速抛弃,否则恐怕受了精华,变成妖怪,满屋乱跑乱跳,那可不吓死人。

柳塘想着见老绅董已耸肩缩颈的吸完一口烟,就陪笑开口道:“我从前些年就常听到您老绅董的大名,在这一方是头块牌的人物,早就想来拜望,今天见着,真是三生有幸。”老绅董听了,似乎很窘,通身动了一动,忽然行了个又像万福,又像作揖的礼儿道:“二老爷你好!二老爷在哪儿住啊?”柳塘把自己住址说了。知道自己必须说些江湖市井的话,方能使她入耳,就道:“我今儿来得太冒失了。不过我向来好交朋友,听见有好样儿的,不管三六九等,不管男女老幼,我全得交交。你老绅董的名声,在我耳朵里真有好些年,今儿才知道这住脚儿,就忙不迭的来拜你。”老绅董听了这几句,似乎明白,摇晃着身子说道:“可不是,男女也照样交朋友。可是你是二老爷,我是开窑子的,怎么交呀?”柳塘心想,你倒实心眼儿,就道:“我说过不论三六九等,只要够朋友,我就交。你总得认我这个朋友。”说着叫声“来呀”,宝山在门外直立着应了声嗻。柳塘道:“把礼物拿进来。”宝山又答声嗻,出去和车夫把礼物送进,摆得地下炕上都满了。老绅董看着左呦一声,右呦一声,说道:“我的佛爷桌子,二老爷你这是干什么呀?”柳塘道:“这点点儿东西,太已寒碜,只表表我的寸心,你务必赏收。”老绅董瞪了半天眼儿道:“这些东西,得花多少钱哪?”柳塘想起宝山嘱咐,就道:“有限也不过百十块钱,小意思。”老绅董直吐舌头,半晌才道:“太多了,太多了!花这些钱,够买个孩子的。”说着那毛伙提着茶壶托着茶碗进来,放在几上,提壶向碗中一倒,倒了个满天星,碗里全是茶叶末儿。柳塘倒不嫌茶叶太次,只怕茶碗有着问题,而且料着主人必然欢饮,就不等相让,先说道:“今天晚上六点,请你务必到南市第一春饭庄吃饭,请你一定赏脸。”老绅董张嘴吃吃了半天道:“呦,还请我吃饭?得了,别费心吧,我不去。”柳塘道:“你若不赏脸,简直是瞧不起我。”老绅董摇头道:“没有的话!我实在去不了。”柳塘赌咒道:“你若不去,我就是孙子。”柳塘这誓赌得甚为轻俏,因为按文法说,这句话没有句主,孙子固然要矮两辈,但是谁的孙子呢?当然还是他自己祖父的孙子,倒也毫不吃亏。但入到老绅董耳里,却大生效力。她觉着遇得高贵局面的二老爷,发咒赌誓,事情太已严重,心中焦急难安,忽地拉住柳塘的手腕,低声道:“我不是不去,你看我这样儿,又没好衣裳穿,没的给二老爷丢脸。再说我也不认识那什么春在哪里呀!”柳塘道:“你怎这样不江湖?人物只是人物,还在乎衣裳?你不认识第一春,我曾说过派汽车来接啊!”老绅董翻了半天白眼儿,才道:“还派汽车接我?这可……二老爷,我去了。”柳塘立起道:“那么谢谢。我六点一定在第一春恭候。”即指着门外立的宝山道:“回头叫这个听差跟车来接,饭后再送你回来。现在我还有点儿事情,要先走一步。少时再见!”说着便向外走。老绅董道:“忙什么?再坐会儿,再喝碗儿。”柳塘连说:“不坐了,打搅打搅。”又叮嘱少时必到,就直走出门外。门口看热闹的纷向后退。柳塘向送出门外的老绅董,抱拳说声请回,就由宝山扶掖坐上车去。车夫提起车把便走。宝山也上了后面的车,跟着走出曲巷。

到了街上,宝山用手掩口,直笑了一路。柳塘却直想坐在老绅董炕上的情形,由疑心病弄出一身毛病,无一处不似虫爬,但在路上又没法抓搔。及至到了家里,下车一直跑入雪蓉房内。这时玉枝正和雪蓉说闲话儿。柳塘向玉枝道:“你先出去,我要换衣服。”又叫雪蓉快取一套衣服,从内衣鞋袜以至长袍全要。玉枝出去,雪蓉就忙着寻找。柳塘立在门口,把外衣脱下,丢到院里。脱一件扔一件,脱完就叫着院内停立的宝山道:“宝山,你把这套衣服拿去穿吧,我不要了。”说完又坐在床上脱内衣,脱了就抛在地下。换好干净的,忙唤女仆进来,把地下衣服拿出去,又叫雪蓉扫床,女仆扫地。闹了半天,方才停当。柳塘已累得喘不可支,倒在枕上。叫雪蓉给烧了大口的烟,玉枝也过来帮着伺候。柳塘吸了七八筒,才有精神说话。雪蓉便问所事如何。柳塘把拜访老绅董详情说了,玉枝、雪蓉都笑得在床上打滚儿。玉枝笑岔了气,抚着肋部呻吟不已。柳塘叫她在地下走着,把腰左右扭动,接着又述说情形。雪蓉笑得要命,玉枝也忍不住,但只一笑一嗳哟,央告柳塘等会儿再说。柳塘道:“我已经说完了。现在抽足了烟,就得叫宝山去接老绅董。我自己先到第一春恭候,你们快给烧吧。”玉枝推开雪蓉,倒在对面道:“哎哟,我不止岔了气,通身都笑得酥了。让我躺会儿,再给烧烟。”雪蓉就凑在玉枝身下,笑道:“你还得陪老绅董吃饭啊!吃什么?我替想个菜。大碗元宝肉,大个儿蒸窝头,再每人一碗热汤儿面,这就蛮好,只怕第一春灶上作不出来。”柳塘道:“胡说!我们吃燕翅全席。”雪蓉道:“呦,燕翅席?还有谁啊?”柳塘道:“没别人,就只一主一客。”玉枝笑道:“那样您可得跟老绅董并坐在上面。”柳塘道:“为什么?”玉枝道:“给灶王爷、灶王奶奶上供啊!”柳塘大笑道:“若有那样一位灶王奶奶,灶王爷非自杀不可。”雪蓉道:“不过你请客也不够谱儿。那有没有陪座的呢?”柳塘道:“那么你们俩去作陪?”玉枝道:“谢谢吧,我们没那福气,您另请别人。”柳塘道:“对了,我请朋友去陪老绅董,人家进门一看,就得骂着街走,从此再不理我。”雪蓉道:“依我说,你可以在街上寻几个没饭吃的穷人,前去陪着。”柳塘道:“好主意,可惜放得日子太多,有点馊了。”

大家正在说着,忽然雪蓉面色一沉,望着门外。柳塘回头见有个老妈正掀着帘缝,向内招手,似乎叫雪蓉出去。柳塘叫道:“什么事?进来说。”那老妈见被柳塘看见,就高声说道:“二姨奶奶,外面有人找。”雪蓉诧异道:“有人找我,是谁呀?”老妈儿道:“是你们老太太,还有一位姑娘。”柳塘听是雪蓉母亲,因为雪蓉进门之后,她的母亲虽由自己赡养,却因太太有言在先,雪蓉虽是活门儿,家人可不能当亲戚来往,所以雪蓉母亲很少登门。即是偶然来看女儿,只好在女仆下房中相见。柳塘倒是不理会这些,这时老妈一说,便道:“请进来坐吧。这还用嘀嘀咕咕的?”雪蓉摇摇头,问老妈道:“我娘来了,怎么还有位姑娘?是谁啊?”老妈道:“我不认识。”柳塘道:“你何必问?请进来不就知道了。”雪蓉道:“我先出去看看。”说着就走出去。

过了半晌,才自己回来。柳塘道:“怎么不请进来?”雪蓉道:“叫她们在下房坐着吧,别错了太太规矩,自讨没味儿。”柳塘道:“咳,这真是虐政,哪有不许女儿接待母亲的?你娘来有什么事?”雪蓉道:“事情多了。世上真有这样巧事,你今天请老绅董,也许多一个陪客。”柳塘道:“你娘要去么?她认识老绅董啊?”雪蓉道:“你别照顾我娘。她若认识老绅董,更不可登这个门儿了。”柳塘道:“那么陪客是谁?”雪蓉想了想,自语道:“我先从哪头儿说呢?嗳,这么说吧,你知道同我娘来的姑娘是谁?”柳塘道:“那我如何知道?”雪蓉道:“告诉你吧,是月宫那个小雏鸡。她今儿找了我娘去,求我娘带她来见我。”柳塘道:“你说叫她去陪老绅董啊?”雪蓉摇头道:“也不是她。你先别打搅,听着我说。小雏鸡来找我,也是被人所托,想见我打听件事,因为不敢自己前来,所以去求我母亲带领。你知道谁托小雏鸡来的?”柳塘道:“你又叫我猜了。”雪蓉道:“你猜么,十年也猜不着。”说着一张手道:“就是这个人。”柳塘看她手中拿着张名片:“赵警予”字“静存”。右上角两行官衔,一行督署秘书长,一行是吏治讲习所监督。柳塘诧异道:“赵警予?督署秘书长?上月本地换了派儿,直隶督理调到中央作陆军总长,江苏督理王虎丞调到直隶,我就曾见报上登着督署秘书长换了这赵警予。听说还是一位名士,却怎跟小雏鸡认识,又有事托你?”雪蓉笑遭:“这赵静存现在是秘书长了,当初却是给大家取笑儿的,连姓都给改了。他就是王小二先生啊!”柳塘道:“什么,王小二先生?”雪蓉道:“怎么你不知道?我记得好像说过。这是璞玉落难原由。也许你已经忘记,我再说一遍吧。璞玉原本有个很好的家庭,夫妇两人,守着两个儿子一同度日。只为她丈夫瞎了眼,不能谋生,璞玉不得不出来作女招待,挣钱养家。向来女招待都得用有声名会叫座的作一号,可是她只仗着能干,熟习西餐馆的规矩,走到哪家都当头儿。她为人十分正经,向来不跟座儿说一句分外的话,也没有座儿敢啰唣她。可是就来了这位王小二先生,天天到餐馆吃饭。看着好像专为吃饭,并没别的意思,无论谁伺候他,也没个挑捡,轻易也不说话,所以人们称他作王小二。又因他体面大方,又给加上‘先生’两字。但璞玉一挪方地,他必跟着。直到璞玉进月宫作楼上一号,他已跟了二年。璞玉当然明白他是爱着自己了。只是璞玉向来行为端正,又可怜她的瞎眼丈夫,没作过一回不才之事。这时虽然感激王小二先生,也只可藏在心里,外面装作不理会。哪知冤缘凑巧,王小二先生本是个作阔事的人,在天津只是浮住,不想为璞玉竟住了好几年。南方也不知那一省的督军,屡次打电报请他。他都不去。及至知道璞玉为丈夫为儿子,不肯领受他的情意,一灰心就答应了南方的约请,打算离开天津。在走的前一天,他才对璞玉表明真心。璞玉也诉说自己的苦衷,两下都有些恋恋难舍。王小二先生约璞玉晚间下班后,去陪他吃一顿饭,作为临别纪念。璞玉不能不应,又恐怕回家太迟,丈夫疑心,就托了小雏鸡,烦她给家里送信,假说小雏鸡的母亲生日,璞玉已被她拉去,要打半夜的牌。璞玉托了她,就自己放心去到王小二先生住的饭店,两人一同喝饯行酒。那知璞玉量浅,竟喝醉了,王小二先生把她架到自己住的房间。实在怎样,我们外人不知。不过璞玉自己说,睡到天亮才醒,急忙辞别了王小二先生,就赶回家去。满以为小雏鸡已经给送了假信,丈夫不会疑心。到家才知小雏鸡竟失信没去。璞玉只得把原撰的谎,对丈夫说出,她丈夫也信了。那小雏鸡这东西,当夜也跟着客座儿出去胡闹,到天亮才想起误了璞玉的托付。其实误了就误了也罢,她能抛开不管,反可以没事。谁想她偏要找补一下,后赶着去璞玉家送信。到了一叩门,璞玉丈夫出来,小雏鸡梦想不到璞玉已经回家,竟说璞玉还在她家打牌,她要留住一天,所以来给送信。那瞎丈夫立刻犯了疑心,用话一套问,小雏鸡又牙清口白的,咬定才从家里出来,璞玉尚在打牌。这时璞玉已听着小雏鸡声音,赶出来想拦住她,已经来不及了。小雏鸡看见璞玉,知道把事弄得阴错阳差,就拔腿跑了。那瞎丈夫完全明白了,对璞玉并没说什么,璞玉也没话可以辩白。等到下午,璞玉到月宫上班,那瞎丈夫就留下字儿,说自己残废无用,不该耽误璞玉终身幸福,现在已经觉悟,自己离家出走,永不再归,璞玉从此可以完全自由的话。写完就把孩子托邻家照管,出门而去。璞玉回家见着字儿,悔恨得要疯,各处寻觅,并无踪影。她无可奈何,只好到旅馆去寻王小二先生,跟他商量主意。那料王小二先生已在早晨走了。璞玉受了这两层激刺,得了神经病,作事失神落魄,总出错儿,只可辞事不干。以后生计更窘,吃早晨没晚晌,和两个孩子苦度光阴。又受了坏人过铁的骗,落到暗娼里,受的苦楚一言难尽。她不知怎么托了个姓丁的拉车夫,上月宫给我送信儿,求我设法救她。小雏鸡去到我家告诉这事。可是那时我已经离开月宫,正在嫁过来前几天,那里顾得她呢?以后的事,你自然全知道,不用再说。直到昨天,这位王小二先生回到天津,又上月宫访旧,见璞玉已没有了,当时旧人也只剩了小雏鸡一个,就向小雏鸡打听璞玉,小雏鸡把璞玉落难情形说了,王小二先生非常难过。又问璞玉现在下落,小雏鸡只能知道她在暗娼以前的事,以后就完全渺茫。因为当时她曾把车夫的话转告给我,我也曾答应出嫁后托丈夫想法救璞玉,她就把这层告诉王小二先生。王小二先生就托她赶紧上咱家来问信儿。小雏鸡说她自己不敢上门,还得求我母亲带领。王小二先生就买了两件礼物,又托她把一份送我母亲,一份送我,另送小雏鸡一百元钱,又托他带一张名片问候你。小雏鸡见钱眼开,今天晌午,就上我母亲家去了,立逼着上这里来。细情就是如此,你看该怎么办吧。”

柳塘道:“这太好了!来这么个人,可以帮我救璞玉,两人合作,也许成功更快。而且他对璞玉钟情的情形,显见是个诚挚的君子,何况又有学问,我很希望得个这样朋友。”雪蓉道:“可是你得个朋友,就要丢一个姨太太,一个儿子。”柳塘道:“这是什么话么?”雪蓉附耳低言道:“我本来打算救出璞玉,就叫她归到咱们家,她那儿子也归咱们养活,多么有趣。这并不算过分。你本来应名有两个姨太太,现在只有一个,璞玉补缺不正好么?可是现在王小二先生一出头,他和璞玉是老交情,只怕把你顶了。”柳塘道:“笑话,笑话!我救璞玉,何尝为着要她作姨太太?不过你说她有个好儿子,又那样可怜,我这样年纪,听了倒有些动心,很想收过来作个螟蛉,享点儿女之乐。至于璞玉,若是救出来后,穷无所归,我也未尝不可以收留,却绝没图得她的意思。如今这王小二……什么王小二?你们混起外号,不能算数。这赵警予来了,他若肯收留璞玉,正是千好万好,你说这话,如何对得起璞玉?”雪蓉点头道:“是了,是了。你是好人,早晚得生个大儿子。”柳塘道:“那得劳驾你啊!”雪蓉呸了一声道:“少说贫话!现在怎么办?我已把你寻着璞玉,今天请老绅董的话,告诉她们。她们还想得你句话,回复赵警予。”柳塘想了想道:“赵警予住在那儿,我去拜他一趟。”雪蓉道:“不用,小雏鸡知道他的电话。只要你肯见他,一请就来。”柳塘道:“论理呢,也该他行客先拜住客,而且时候也很匆促,我要在去第一春以先,跟他见面。你就叫小雏鸡打电话请他吧,可得先替我致意道歉。”雪蓉道:“用不着,他为着情人,还拘这些礼儿。”说完就出去了。柳塘又喊她通知下人开前面大客厅,雪蓉应着自去。

柳塘看表已将到五点,就叫玉枝急忙烧烟,赶着过足了瘾,才拭净了面,穿上件马褂儿。外面有张福进来,说赵秘书长到,已让进客厅。柳塘就迎出去。张福赶在前面,给打起客厅门帘。柳塘进去,见迎面椅前立着一人,年纪约在三十五以上,四十以下,生得方面长身,眉目疏朗,气度高华,丰神俊雅,嘴上留着两撮小胡。头戴小帽,身穿蓝袍青马褂,脚下粉底缎鞋,很够个官僚派头。但是满脸的书卷气,而且眉宇间显着和蔼可亲。柳塘一见,便从心中爱慕,抱拳叫道:“您是赵秘书长,真久仰了,今天光临,荣幸得很!”赵警予作揖答道:“柳翁不许这样称呼,请叫我的名字。我做官不过逢场作戏,听人提到,便觉汗颜。柳翁古道热肠,我久已佩仰,今天冒昧造谒,请恕唐突。”柳塘道:“不敢。我们今日一见,真是欢若平生,何必客套?请问警予是雅篆么?”赵警予道:“小弟字‘静存’。”柳塘道:“警翁,我们慷慨论交,一见如故,以后聚首日子正长。现在时间匆促,且谈我们的正事。关乎璞玉的事,那小……”柳塘说到这里,觉得小雏鸡是市井绰号,不好对新识的朋友出口,但又没法给寻个代名词,正在咽住,那赵警予已代说:“那小雏鸡虽已在电话里告诉几句,不过我没明白,还求柳翁见告。”柳塘就把自己拯救璞玉的工作,仔细说明。又给自己洗刷嫌疑道:“我和璞玉连面也未见过,只因小妾和她是干姐妹,镇日逼我,我才不得不勉为其难。现在正愁着救出璞玉,没处着落,老兄恰在这时来到,我不特替璞玉欣幸,也替自己欣幸。因为有了老兄,我的心力才不算白费,可以看她得到好结果了。”赵警予听着,似乎有些发窘,不好意思的笑道:“不怕柳翁见笑,兄弟和璞玉固然有情,却是无约。以后的事,等救出璞玉,请她自己决定吧。柳翁方才说想利用老绅董,这个开土窑子的老妓女,可有这样力量?兄弟向来厌谈势力,这次为救璞玉,无可奈何,也可以姑且违心用回势力,托他们地面上去办,您看好么?”柳塘道:“这很难说。藏垢纳污的地方,若没有官人护庇,便不能存在。您说用官面势力去办,固然简爽,但只怕有人跟他们通气,送个信去,他们把璞玉藏起,报说并无此人,你有天大势力,又将如何?依我还是先试试老绅董,若是不成,再动势力。”赵警予道:“好极,好极!兄弟敬听驱策。”柳塘笑道:“倘然你不嫌亵尊,今天我请老绅董吃饭,只一主一客,你可以作陪么?顺便听听消息,也随时给我指导。”赵警予道:“柳翁都肯自屈,怎么到了我就说亵尊?我一定去。”柳塘道:“现在时候到了,咱们一同走。还得接老绅董去呢!”说着叫了声来。宝山走入,柳塘道:“你去叫两部汽车,一部你坐了去接老绅董,直到第一春,一部给我跟赵秘书长坐。”宝山应声出去。

柳塘和赵警予又谈了一会儿,张福进来说车子已然开到,宝山坐一辆走了。柳塘吩咐张福跟车前去,就让赵警予一同走出。到了门外,见一部汽车停在阶下。汽车前还有一辆崭新的洋车,车身漆亮,篷布靠垫,一律雪白。一个细长如电杆的车夫,身穿洋绉短袄,青缎扎腿裤,脚下白线袜,青礼服呢鞋,都是崭新。柳塘心想:这车夫好阔呀!论理督署秘书长,很有坐汽车的资格。即使自己没有,也可由公家供给。这赵警予却放着谱儿不摆,只坐辆漂亮洋车,又这么倒扯车夫,真是奇怪!想着就见那瘦长车夫,已把车上脚毯拿开,似乎伺候主人上车。赵警予走到阶下,望着那车夫很和蔼的笑道:“我乘张二爷的车走。二羊,你上南市第一春饭庄等我吧。”柳塘听得二羊两字,觉得耳熟。心方一转,那车夫已答应一声,提起车把将向后退。赵警予忽叫道:“等着,我给你引见个人。”又向柳塘道:“柳翁,你可认识这个车夫?他是这一案的功臣,也是义士。他叫丁二羊。若不是他第一次替璞玉上月宫送信,您也没法知道璞玉坠落情形,救她又何从下手?我在第一次听小雏鸡说到这丁二羊,我既钦佩他的热心,又想他或能知道璞玉下落,就托了警察厅长,派人向各车厂找他,哪知遍找不见,到前天才发现他从一星期前就被押在警厅拘留所里了。案情是和同厂车夫赌钱,为一角钱滚赌,打破人家的头。警厅长买我的面子,把他释放,送到我的寓所。我一问他,他仍只知道璞玉落在三玲书寓。我当初次听小雏鸡说,就托人去三玲查过,并没有璞玉踪影,所以他的话并不能帮助什么。不过他有替璞玉送信之功,应该奖赏,我又喜欢他的粗豪戆直,给了他点钱,还想留他做事。无奈问他会干什么,他回答会拉车。问他喜欢干什么,他回答喜欢拉车。再问他有什么志愿,怎样就可心满意足,他说只想拉包月车,弄辆漂亮车在街上跑,给同行的人们看看。我听了就把他留下,给在衙门里弄了份护兵的饷,我自己再每月贴他几十,合起来也有百八十元。我又把督署的汽车退了,自买了一辆新洋车,叫他拉着出门。这件事弄得连王督军都知道了,他昨天问我为什么不坐他给预备的汽车,偏要坐洋车。我只可说有个旧用包车夫,性情忠诚,相随多年,现在我坐了汽车,他因不能再伺候我,很是难过,我因为不忍叫旧仆伤心,只得又恢复洋车。王督军听了,很赞我念旧,又说这车夫既如此忠心,应该奖赏,就告诉下面,给他一份副官饷。可是他的名字实在不好上簿子,我就给谐声改成丁尔扬。现在他是丁副官了,我用副官拉车,也颇足以自豪吧?”说着哈哈大笑。丁二羊那里也丑着脸儿,嘻着嘴儿傻笑。

柳塘笑着端详那丁二羊,因为曾听雪蓉转述小雏鸡的话,说他丑恶污秽,有如乞丐,但这时竟是剥垢磨光,大见漂亮。头上居然也剪了平头,还是学士式,前面当中凸起一撮凤头儿。脸上刮得青中透亮,但更显得颧高眼凸,狰狞可怕。笑时眯缝着镶红边的眼,张着大嘴,全副黄板牙全在外面。身上的绸缎衣服,虽然甚新,但被他的脸儿一衬,好像都减了成色。不过他眉宇间颇有忠厚豪爽之气,把丑陋给掩了几成。柳塘心想:这个人大约在蓬头垢面,衣履不完的时候,还比较好看些,这一倒扯反而难看了。原来柳塘和赵警予,都只知道丁二羊只是个车夫,璞玉曾托他送信,却并不知他还是璞玉的客人,所以赵警予很热心的提拔他。柳塘也十分看重,就道:“警翁,这事办得真好!丁二羊原……不,这太失敬……丁副官原本有功,应该如此,将来我还许有些薄意。”丁二羊笑嘻嘻的屈了一条腿,似要请安,却抱拳作了个揖,说道:“二位老爷,别折受我,我这两天就有些不得劲儿了。”柳塘道:“怎么呢?”丁二羊道:“夜里睡不着觉,白天只拉主人出门几趟,闲得抓挠儿。”柳塘大笑,就和赵警予上了汽车,张福坐在前面,如飞开去。

不大工夫,到了第一春。下车进门,向里一走,就看世家和新贵的不同。饭庄中的门柜和一切人等,都围随着柳塘,把二爷叫得震心。赵警予虽是贵人,却没人认识。大家进了一间雅座,是宝山用电话早定下的。饭庄听是柳塘请客,给预备了一间三敞间的大厅,陈设特别精雅。警予走入,看了问柳塘道:“今天柳翁不是没有别客么?”柳塘道:“就是我们两人和老绅董。”警予道:“这房间不太大么?”柳塘道:“没关系。我们三个人吃饭,花三十人的钱,也就对得住饭庄了。”警予道:“那又为什么呢?”柳塘笑道:“老兄厌谈势力,我也怕说富厚。何况我并非富厚?不过这次对于老绅董,却不得不用些世俗之见,对她优待一些,炫耀一些,便可以叫她感激,而给我们使用。就因为老绅董出身低下,并没见过世面,我才这样待她。”赵警予点头道:“这倒是阅历之谈,用人都应如此。譬如在上的想利用草泽英雄,就常以他未见过的富贵繁华相炫,使其触目成趣,遇事知恩。其实在施者方面不算什么,而受者方面就不知所报了。”说着堂倌过来,伺候过烟茶。接着掌柜进来周旋,给柳塘刷了一顿色,好像掌柜一见柳塘,就矮下一级,要代执堂倌之役。说了一阵怯应酬话儿,以后就问有多少位客人,预备什么。柳塘道:“就只我们两位,还有位女客,三个人吃饭。”掌柜道:“那么零点吧。”柳塘道:“不,要整桌的,燕菜席吧,还得应有尽有,不能偷工减料。”掌柜道:“三位吃的了么?”柳塘道:“本来就是上供,你不用管,只好好儿预备。还有一样,少时女客来了,你吩咐外面,得恭恭敬敬的招待,不许嬉皮笑脸。”掌柜道:“那怎么敢?莫说二爷请的女客,就是寻常主顾叫的班儿,我们也得规矩伺候。”柳塘心想:你哪知道我那位女客,比班儿还低八级呢!她在这里吃一次饭,明儿若被外人知道,自好之士就许不愿再来,你的生意就关门了。我且不必说破。就道:“不管怎样,你就去吩咐一声。还有你得多派几个漂亮手儿,伺候这屋里,我要十二成的排场。”掌柜心想:这女客不知身份多么高,所以张二爷如此巴结。也许二爷要活动活动,出去做官,请什么阔太太施行运动吧。可是这几天没见报上登着宋国士的母亲和郑女院长等,到天津来啊!但也只好依着他出去吩咐。

接着便有伙计在榻上把烟具摆好。柳塘躺下烧了一筒,让警予吸。警予不解此道,敬谢不敏,柳塘只好自用。警予坐在旁边,和他谈说。二人都是胸襟阔大,学养颇深。柳塘是本地上财主,但天生性情风雅豪爽,又读书甚多,气韵渊然,挹之不尽。警予素有才子之名,半生风尘肮脏,南北东西寄岁年,是个久历山川,饱经哀乐的阅历人物,所以二人越谈越觉投机,全有相见恨晚之慨。渐渐谈到切身问题,柳塘问他宝眷可曾同来。警予回答:“自幼奔走风尘,家中虽有糟糠,却自前十年便已亡故。如今竟是一身久客,四海无家。”柳塘想到璞玉,就试探他道:“说句不怕老兄介意的话,无怪你这样关心璞玉,身世凄凉颇有相同的地方。”警予凄然一叹,信口念道:“芙蓉南闺美人美,苜蓿西风寒士寒。一样天涯沦落者,看人便是自家看。”柳塘听了暗笑:你现在贵为督署秘书长,还自称寒士。可见文人积习,永世难改。不过诗作得还好,令人可爱,就道:“咳,璞玉现在作践得不成人样了,我很替她发愁。她现患极重的目疾,固然借此免却许多污辱,但只怕以后眼睛瞎了,成为瞽妇,可就不易着落。谁肯要个瞎子呢?”赵警予听着,唇吻动了几动,才毅然说道:“这倒不必……兄弟意思,以为璞玉得救以后,一切得任她自主,谁也不要她怎样,所以兄弟绝不敢先作非分之望。可是她真个残废,穷无所归,那兄弟就义不容辞。她出来以后,只要愿意跟我,就是我的正妻。无论她残废,即使她已经玉殒香销,我也千金市骨。”柳塘拍手道:“老兄如此深情高义,璞玉这一场困苦颠连,可算得了补偿。”赵警予凄然叹道:“柳翁,我补过赎罪,还来不及,怎敢说深情高义?你当然明白璞玉这场患难,完全由我而起。我爱了她好几年,并没有表示,也未得亲近。哪知在我自挥癔剑,暂断情丝,决计南行,和她永别时候,反而多落了一回痕迹。临别之筵,成了她致命之伤。但当时我懵然不知,自己走时,还觉得海阔天空,又岂知已经罪孽深重?这次回来,听小雏鸡一诉她的景况,我至今没睡过一夜好觉。莫说璞玉身历许多苦难,使我万死莫赎,就只想她在丈夫失踪以后,无可奈何,重去寻我,我又先已动身,她那时的悲惨,不知到什么程度。我当时莫非被鬼催着,怎竟不稍留一两天呢?”柳塘道:“过去的不必再想了。好在璞玉这次总能脱离苦海,从此琴瑟静好,报恩补过,来日方长,现在何必徒自伤心?至于璞玉救出之后,我还有区区微意。因为老兄既希望永偕白头,视为一体,我建议你暂且不必见她,她那可怜样儿,你见了怕受不住。叫她住在我家治病调养,痊愈之后,再议吉期。她既是小妾的干姐姐,就把我家当作她的母家,你也好郑重举行婚礼,我也算一手巴结出一位秘书夫人,到时好多吃你几杯喜酒。”赵警予笑说多谢。

正在这时,忽听外面一阵喧哗,张福先跑进来,报说老绅董到。柳塘和赵警予就立起迎到门口。向外瞧时,见那情形,掌柜真会巴结,因得了柳塘要排场的嘱咐,不知从哪里寻了这许多人,都穿了灰布大褂,由大门口一直排到院里,比接官差还整齐严肃。随见由大门影壁,先转出饭庄掌柜,在前打顶马引路,老绅董随在后面,宝山紧跟着老绅董,还有四五位门柜在后相送,一个喉咙最响的,喊着一号。那老绅董好像预备要死在这里,竟穿着寿衣来了。上身是藏青缎子钉三道大宽花边的大袄,下身是蓝地印牡丹花的羽缎裤子,也钉着花边。这两件除了在三十年前,能发现于老太太的箱底,现在只有寿衣店还有得卖。但在大袄外面,还穿了件紫绒长马甲,这倒是件没甚过时的衣服,在文明小戏台上还可常见扮梅香的穿着。只是长马甲还不够长,露着尺许裤腿儿。脚下却是摩登过度,一双半高底的黄皮鞋,配着肉色丝袜。最妙的是身上手帕太多,比变戏法的不在以下。手提一条,腋下掖着一条,大襟钮上系着一条,脖子上还围了一条,颜色非红即绿,鲜艳动人。头上的掺白头发,已完全变得漆黑,鬓角齐得刀裁似的。脸上并没擦太多的脂粉,但只把嘴唇涂得又红又小,这已经美得难杀画家,愁死摄影家。而她那走路专用脚跟走路,左扭右摆前仰后合的姿态,直好比三月中的春风嫩柳,在掌柜后面,成曲线走来。据说海上军舰,在开战时候,驶行必作曲线,敌方炮火就不能瞄准。路上醉汉,行走欹侧歪斜,老虎扑不准,就没法吃他。老绅董这样走法,当然是不怕炮火不怕老虎的了,但却苦了饭店那些衣冠峙立的人,都笑得要胀破肚子,却闭口咬牙的力下自制工夫,不敢稍露笑容。那些人每个都是等老绅董由身前走过,便蹑步溜出去,一过影壁,便噗的笑出来,但不敢纵声。每人只噗一声,禁不住人多,只闻噗噗不绝于耳,好似烧着了什么,许多人一齐吹气。柳塘、警予也都强忍着笑,迎着老绅董,抱拳说句客气话,迎入房中。

老绅董入室,看了那整齐陈设,先呦了两声。柳塘让她坐在榻上,给警予引见道:“这位是赵秘书长,这位是老绅董。”警予鞠了一躬,老绅董却点了七八下头儿,向柳塘道:“你说他什么长?”柳塘道:“赵秘书长!”老绅董道:“秘书长是官儿呀?”柳塘笑道:“是大官,这一省除了督军,就属他大。”老绅董眦鼓着眼儿道:“是老爷,我该磕个头儿吧。”柳塘道:“不必客气,咱们都是朋友。”老绅董点头道:“不错,是朋友,这儿没有客。”说着又拉柳塘低语道:“他是大官,可管得着横街子的巡警么?”柳塘不解何意,随口应道:“自然管得着。”老绅董又道:“当巡警的胡嘎子,白住了我们老大一夜,总不给钱,欺负苦了我。这当儿见了老爷,我得告状。”说着就要从榻上往下溜。柳塘一看不好,只得拉住叫道:“那都好说,等赵秘书长回去,给警察厅打个电话,立刻就给你出气。”说着又附耳低声说道:“你是我的朋友,赵老爷也是我的朋友,大家身分一样,你不要说这种话,叫人家看不起。你得明白,从古来就是绅士比官儿大。官儿上任,还得先拜绅董。你别忘了自己是绅董啊!”老绅董听了,似信似不信的点了点头,但从此就矜持起来,不再叫老爷了。柳塘又让她抽烟,老绅董说不会抽这行子。柳塘又自吸了几筒,同时向赵警予夸奖老绅董,说她怎样侠义,怎样光棍,又怎样名震津沽,是个古道热肠女英雄,所作所为,都是现在衣冠士夫所不能及的。又像作小说似的,杜撰许多故事,都给安在老绅董身上,老绅董听着也觉耳生,但禁不住柳塘尽力赞扬,赵警予又从旁点头咂嘴的捧场,就不由得忘其所以,面有得色,身体也摇晃起来。柳塘见感情已联络得到了程度,就坐起喊了声来,立刻由外面进来四个堂倌。柳塘吩咐一声摆,四人同声答应,两人跑出去传令,两个去收拾台面,又开了十多盏电灯,把室中照成雪洞般白。张福和宝山过来伺候柳塘、警予脱马褂,跟着又有四五个人进来张罗。柳塘让老绅董入座,老绅董蛮不客气,走到桌前。后事如何,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