话说自贞和土老儿一见丁二羊进来,吓得分散不迭。及至看明来人衣衫褴褛,面目污垢,以为是个讨饭的,自贞不由变惊为怒,大声喝道:“出去,滚出去!讨饭的敢推门往里走,真妈的反了!”那管账先生在神魂迷荡之中,突然受惊,几乎吓掉了魂。俗语说色胆大如天,可是这胆并不是本来就大,而是临时被欲火涨大的,就如同小儿玩具的气球一样,本体原极微小,被小儿用口气一吹,就可以大到无限,不过越大越是脆薄,也越容易破裂。色胆也是如此,在涨大时突受惊恐,虽不致破裂,但欲火因受惊而突然消灭,那胆也随之突然缩回原状,这急骤的变化,能使五脏都颠倒骚乱,或致因之致病,苦痛是极大的。这管账先生一阵天旋地转之后,瞧见丁二羊这陌生人,才知是一场虚惊,想到为这个讨饭的几吓死,忍不住大怒欲狂,又听爱人娇声呵叱,觉得她必也吓得不轻,自己必须为爱人出气,就恶狠狠的要走出来。哪知才一迈步,猛觉腿脚不便,似乎有所阻碍,低头一看,急忙立住了用手结束。

就在这当儿,丁二羊那里已因“讨饭的”三字名衔而对自贞提起抗议了。他初推门时,本来陪着小心,讨着仔细,但至看见账桌后的一幕活剧,才知道这地方外面虽然光洁,内里原来也有着狗男女的勾当,于是立刻胆就大了,眼就高了。及至自贞骂他讨饭的,他的气更粗了,瞪起眼叫道:“谁是讨饭的?你这娘儿们说话别这么眼皮子浅!”自贞听他叫自己作娘儿们,气得跳脚破口乱骂,又举着拳头,打她的情人,喊道:“你是死人哪?看着这东西撒野,一点不管!你……你……”管账先生这时才结束利落,闻言可再也忍不住了,一跃而出,揪住了丁二羊骂道:“你是干什么的?敢进来搅……搅我们买卖。”

丁二羊瞪着大眼道:“我搅?我搅了你们闹狗了?爷们走来找人,你们凭什骂我讨饭的!”说着一抡那惯驾洋车的胳膊,把管账先生几乎跌了个躘踵。那管账先生胆子本小,瞧着势头不对,又怕他把自己和自贞的丑态都给喊叫出来,立刻气就馁了,只得改变口声说道:“你找人可说话啊?”丁二羊道:“你们一见我进来都红了眼,可得容我说话?”管账先生道:“少叙闲白,快说你找谁?”丁二羊被他一问,倒翻了白眼,自语道:“她是韩什么蓉……对了,韩什么蓉。”随又大声道:“我找韩什么蓉。”

那管账先生还未答话,这时楼上的女招待们因听见楼下吵闹,已经都跑到楼梯向下看。内中一个人听了丁二羊的话,就接口问道:“你找韩雪蓉吧?”丁二羊听了,想起璞玉告诉自己时,正是这三个字,就扬头答道:“对了。”那楼梯答话的人,随即走下来,是个瘦小活泼而又老气横秋的人,正是小雏鸡,她是以好管闲事出名的,向丁二羊道:“你找韩雪蓉干什么?”丁二羊瞧着她道:“我有要紧的事,得当面说。”小雏鸡因雪蓉已经不在此间,又瞧丁二羊憨蠢样儿,有意戏耍他,就道:“你找人怎么对面不认识呢?”丁二羊听了,才猛然醒悟道:“你就是呀?”小雏鸡点点头道:“你找我有什么事?谁叫你来的?”这时满屋的人都相视而笑,但没一个作声。丁二羊却只注意着小雏鸡,没有瞧见,就道:“我是谢璞玉打发来的,给你送个信儿。”

小雏鸡听到璞玉这个名字,不由回头看看房中和楼梯的同事,只见大家脸上都现着茫然不解的神色。说来真是世事推移,沧桑转眼,璞玉离开月宫这才八九个月的工夫,这里当时同事的女招待,不是嫁了人,便是姘了人,或是改业为娼,或是移往他处,现在所剩的只有个小雏鸡了。这时小雏鸡一听丁二羊提起璞玉,不由把数月前的一件亏心事兜上心来,想起璞玉向来规矩,只为交上了个王小二先生,数年之久,才约定幽会,璞玉因要瞒她丈夫,托自己前去送信,自己答应了她,却因也和情人出去胡闹,把她嘱托的事忘了。直到次日早晨,忽然想起,才上璞玉家送信,想不到那时璞玉已回家了,弄得驴唇不对马嘴,她丈夫起了疑心,一气离家,跑得无影无踪。璞玉伤心后悔,成了神经病,作事总出错儿,不能再干,辞事走了。在她辞事以后半个多月,自己曾同着雪蓉到她家去探望,才知她已经带着孩子,搬得不知去向了,从此就再没听到她的消息。如今她立派人来寻雪蓉,不知是什么原由?我倒得问个明白,就道:“你是谢大姐派来的呀,谢大姐在哪儿呢?有什么事?”丁二羊居然精明,见许多人在近前听着,就摇头道:“你出去外面说成不成?璞玉叫我只告诉你一个人。”小雏鸡道:“何必出去?你随我来。”就领了二羊到后面退身一道小院里,把门关上,道:“这儿没人,你说吧。”丁二羊这才把璞玉状况,从头至尾的说了。

小雏鸡听璞玉落到这步田地,想起当日她老姐般的调护教导之情,不由心中甚为凄惨,摇头寻思:怎么施受了这个罪!下了窑子,我也见得多了,谁不是风风流流,舒舒坦坦的,怎么单她……只有她受到这样痛苦!真是可怜。今日她派人给雪蓉送信,是什么意思?莫是以为雪蓉可以救她?雪蓉又哪有这样力量!何况雪蓉眼看就要嫁人了,现在正在家中忙着嫁衣又哪有工夫管这闲事?自己和璞玉本来感情不错,她家庭变故的发端又是我给惹起的,现在她虽然没有找我,我也应该帮她。只是从恶棍开的娼窑救出个人来太不是容易的事,就凭我这一个小人儿,别梦想吧。

小雏鸡对于社会情形甚为熟悉。她知道娼窑是受法律保护的营业,而且开娼窑的恶棍,又多交结官人,恃为护符,璞玉既有两千元卖身契据在别人手里,怎能凭空脱身出来?即使告到当官,也是无望。想着便听丁二羊在旁问道:“韩姑娘,你可得想法儿救她?她太可怜了,连我这新认识的都看着酸心,别说你们是老姐妹。你想想她还有两个孩子。”小雏鸡不愿听他的絮叨,只自思索。半晌才道:“你还能给谢大姐送回信么?”丁二羊摇头道:“现在她挪到‘三玲书寓’,那深宅大院,我怎能进去给她送信?”小雏鸡道:“那么你把信送到我这儿,就算完了你的事,你就去吧。”丁二羊道:“韩姑娘,你倒有什么法儿救她?”小雏鸡笑道:“你问谁?谁是韩姑娘?”丁二羊听了,大瞪双眼道:“什么话……你不是韩雪蓉么?”小雏鸡道:“谁告诉你我是韩雪蓉?韩雪蓉早嫁人了!”丁二羊又惊又怒,叫道:“你不是韩雪蓉,为什么骗我,叫我说这些话?”小雏鸡道:“我并没自称是韩雪蓉,你自己要告诉我这些话,又怨谁来?”

丁二羊情知受了揶揄,心中怒不可遏,直想打她两下,但看她那鸡肋不足当尊拳的样儿,想起女人不是可以随便打的。但想自己这么大人,被这小小女孩欺骗愚弄,不觉又羞又恨。怔了半晌,终是无法可施,顿足说道:“这是图什么!无故拿人开心。你不是韩雪蓉,韩雪蓉倒是在哪里?你告诉我,我自己再去找,也算你做了积德的事,将来养儿养女好往上长。”

小雏鸡听他说话不受听,就反口骂道:“滚你娘的,养儿养女往上长又怎样,长到你一样高,也不过是拉车!”一面骂着,一面向外赶。丁二羊知道自己不该和她吵嘴,因为还得询问那韩雪蓉的住处,再去寻觅,就忍气央告道:“大姑娘,算我说错了,打我的嘴。你把韩雪蓉的住处告诉我吧。”小雏鸡心想璞玉的消息,已经听明白了,自己可以去和雪蓉商量,何必在雪蓉将要出嫁之际,教这粗鲁车夫上门搅扰?何况这车夫又不能和璞玉见面传递信息,想着就道:“我知道她在哪儿,人家早嫁人了,才管不着这些闲事,你快给我出去!”丁二羊情知无望,只得垂头丧气走出。

外面的女招待们,见丁二羊这副神气,小雏鸡眉开眼笑的跟出来,便明白小雏鸡已做了一件开心解闷的事,都笑起来。及至丁二羊出到街上,自去喃喃骂街。那里众女招待围住了小雏鸡,询问细情。小雏鸡摇头道:“你们别笑这大个儿拉车的,他倒是个好人。”众人道:“既是好人,你拿他开心?”小雏鸡道:“我头里是想明白他为什么来的,所以假装雪蓉,蒙他一下。后来说破了,他叫我养儿养女往上长,我一个大闺女家,养儿养女,还往上长,这不是糟蹋我么?”这时旁边一个姐妹笑道:“别装好人了!上回你肚子凸起来,向柜上告了十天假,去治水臌,等回来水臌就全消了。可是有人看见你是在产科医院治的,我的乖乖宝贝,别说嘴了!你倒没断生儿养女,只是不叫他们往上长,一落蓐就给掐死罢了!如今人家说养儿养女往上长,不是替你念吉祥歌儿?你还骂人家。”小雏鸡一听这人揭她的根底,不由红了脸骂道:“你个烂桃,敢败坏我的名气,姑奶奶就是生过儿养过女,也找得出号儿来,你若是怀了胎,就是算出准日子,只怕也替孩子找不出准爸爸来!”

原来那个和她玩笑的姐妹,外号叫做“烂桃”,因为她在家做姑娘时,就不大规矩。一次被几个小流氓诱拐出去,到一家小旅馆里住了若干日,还是她家里报告地面,请求查找,最后由警察在旅馆中把她寻着。寻着的时候,她房中共有五个男子,正享受长枕大被之乐。以后经法院把流氓判罪,将她由家人领回,家中没脸再容留这丢脸的姑娘,就马马虎虎的嫁给一个小工人。那工人如何养得了她?于是就出来做女招待,一来开心,二来赚钱。小雏鸡知道她的旧事,就在互相丑诋时喊了出来,好在这些人都有些风流韵事,素日就互相玩笑惯了,所以并不着急,结果对骂一阵了事。

这时,旁边另一个叫程小卿的道:“你们别乱吵了,这大个儿找韩雪蓉是什么事?雪蓉成天端着架子,假装正经,不会认得这种杂乱人啊?”那“烂桃”在旁撇着嘴道:“可不是咱们比不了人家!她装得一本正经,像个女圣人似的,才引动了有钱的人,又打首饰,又做衣服,到了儿还娶她回去,其实她又是什么好人?暗地里照样偷嘴吃,不过装得好罢了。”小雏鸡“呸”了一声道:“你别背地糟践人!人家雪蓉可没做过丢脸的事,向来都是规规矩矩。就说这回张二爷娶她,也是因为她是规矩老实,像人家张府上是有名财主,又是老根人家儿,不看准了,若娶个搅家精现世宝,还怕坏了名气呢!”那“烂桃”撇着嘴道:“你是看雪蓉做了阔家姨太太,想巴结她。可惜在这儿说话,她听不见,这才叫屁股后头作揖呢!你别尽向着雪蓉,把她捧到天上。就说她同张二爷这档事,你说是干干净净。张二爷到这儿吃饭,看上了她,两个连手都没有拉过,就商量嫁娶,等到洞房花烛夜那一天,张二爷才头一回摸着雪蓉,并且她还是原封货呢。”说着哈哈大笑,又道:“你哄鬼呢,打死我也不信!咱们当女招待的,算什么高在人儿,好比大街上摆摊卖的花生,谁走过都可以伸手抓几个尝尝,尝完了再买。我们女招待还不如花生,只有叫人家尝完了不买,可没有不尝就买的,你说雪蓉跟张二爷以前没住过旅馆,凭空就定了终身大事,那才叫瞎扯呢!”小雏鸡白了她一眼道:“你爱信不信!本来你也不能信,你叫人家尝得多了,始终没遇见买的,那能信有不尝就买的事呢!”说着不容她还口,就上楼去换了衣服,披上那件客人新给做的大衣,又下来向管账先生说家中有事,要告半天假。那“烂桃”们还向她取笑,问上哪里去会情人,小雏鸡也不理她,径自出门,坐车直奔雪蓉家中。

她本是来惯了的,进门喊了蓉姐,就直入雪蓉所居的东房。方一迈入里间,猛觉眼前一片五光十色,射得眼花缭乱,原来房中前檐炕上,堆满了各色衣服,俱都花样时新,色彩鲜艳,显见是新制成的嫁衣。迎面连三桌上还放着两个首饰盒子,里面黄澄澄的耀眼生光,旁边还有手表腕镯之类,都开着盖儿,在桌上摆着,想是才送了来,还没赏鉴完毕。旁边椅上又摆了许多盛鞋的纸匣,另外一张桌上,却摆满了鞋子,皮的,缎的,花的,素的,高跟的,平底的,约有一二十双。雪蓉正立在地下,穿着一件干尖的皮大衣,对着屋角衣橱上的玻璃镜子,前后顾影。

小雏鸡见着衣服首饰,把一间房都堆满了,不由眼热得要命,立刻发于肺腑的叫了一声道:“雪蓉你可在我们堆里拔了尖儿,真抖起来了,这不成了阔太太了么!”雪蓉见是小雏鸡到来,不由脸儿一红,口中说着:“哪阵风把你吹来?”一面就把身上那件差着三个月节气的皮大衣脱下来丢在炕上。雪蓉的娘也忙把炕上东西收拾一下,匀出一块容臀之地,让小雏鸡坐下。小雏鸡这时看见房中许多东西,便把原来的意思忘了,只顾啧啧的称赞雪蓉的福气,同时把东西一件件拿起瞧着,问了这个何处买的,又问那个什么价目,雪蓉母女也很得意的告诉她。于是小雏鸡的舌头忙了,不是抵住牙齿,吸气作响,就是伸出唇外过凉气,最后看见另一件灰皮大衣,又问什么价儿,雪蓉的娘道:“这件东西是那边送过来的,听说五六百块呢!”小雏鸡的舌头,不由更尽量的伸长,身上又好像打个冷战似的,道:“五六百?好家伙!往年冬天常有小姐太太们穿着这东西上咱那儿吃饭,我瞧着好像灰老鼠似的,一点不漂亮,还对人说白给也不穿,谁知道这么值钱哪!雪蓉你真是好命儿的,一下子就赚了这么大的家当。完了,谁也比不上你了。”说着又问雪蓉的娘几时办喜事,雪蓉的娘说还有三天。小雏鸡说:“到日子我们同事姐妹全来贺喜。”雪蓉的娘拉着她低语道:“到日子你来忙合忙合就好,可别惊动别人。”小雏鸡道:“为什么不热闹热闹呢?”雪蓉的娘附耳道:“我们这里没有举动,到日子男家来一辆马车把人接走了完事,你明白吧?”

小雏鸡这才记起雪蓉是嫁给人家做妾,男方只要接人,仪式十分简单,并没有热闹的必要,就点了点头。心想,雪蓉嫁奁如此富丽,自有女招待以来,还没有人像她这样福气,实已够人羡慕的了。但细想起来,她是给人当小老婆,那嫁奁也只是买她的身价,她母亲也只算出卖女儿,不能算嫁女儿,所以不好意思有所举动。而且那位张二爷虽然有钱,但年纪总有五十上下,家中还有妻室,雪蓉还是一朵花儿未开,嫁给年老丈夫,又得向大婆去做小伏低,便是珠围翠绕,也不算怎样幸福。但这样已是别人得不到的了。看起来女招待真不是人作的,只要归了这行,就应了那句俗语:发财有限,倒霉不轻。好的不过雪蓉这样,坏的竟会落到璞玉那样。

想着才忆起自己此来的原意,就向雪蓉说道:“我今儿来找你,是替别人送个信儿。真是一旦成名天下闻,你才成了阔太太,立刻就有人求了。”雪蓉一怔道:“谁来求我?我哪儿配教人求!”小雏鸡道:“现在就有人求。你猜猜这人是谁?”雪蓉摇头道:“我想不起来。”小雏鸡道:“是你一个顶好的朋友,常在一块儿的。”雪蓉道:“莫非是月宫的同事?”小雏鸡道:“同事倒是同事,可是现在不在月宫了。告诉你吧,是咱们的谢大姐。”

雪蓉听了,眼儿一瞪拉住她道:“谢大姐,她在哪里呢?”小雏鸡道:“她现在已下了窑子,正受着大罪,托个拉车的到月宫给你送信。”说着就把丁二羊的话一一转述,又道:“我怕你这儿忙忙碌碌的,那姓丁的来了不方便,所以把他打发走了,自己来告诉你。”

雪蓉听璞玉落到这般光景,想起她当日相待的情义,心中好生凄惨,叹息说道:“谢大姐那样忠厚人,怎会落到这一步!你记得当初她害病辞事以后,咱们还到她家去探望过一回,她已经搬走了,我只当她上别处另谋活路,谁想……”说着又叹口气道:“她给我送信是什么意思呢?”小雏鸡道:“自然是指望你想法救她。”雪蓉道:“我哪有这个力量?”小雏鸡:“你可以去求你的张二爷呀!”雪蓉脸上一红道:“凭着谢大姐那样好人,我自然愿意救她。可是……就是叫……叫他给办,现在也不成啊!”小雏鸡笑道:“现在自然不成,总得等你过了门,慢慢的磨你们二爷。这本不是容易事,人力钱力,都得用的。人家二爷平白无故的就肯出这个力么?那就得你给使劲儿了。”雪蓉被她说得更不好意思,红着脸“呸”了声道:“缺德的!你总是没有好话。”小雏鸡因为同着她的母亲,不好再行取笑,就也一笑而罢。

又谈了一会儿,到临走时,恋恋不舍的重把雪蓉的嫁奁看了一遍,夸了一遍。到底贼不走空,向雪蓉讨了一打手帕,半打丝袜,才带着告辞走了。

雪蓉在她走后,着实把璞玉的事想了一回,打算等自己出嫁以后,央求丈夫做件好事,把她拯救出来。但是一个女孩儿在将要出嫁的当儿,能有多少闲时候闲心肠,理论别人的事?所以雪蓉过一会儿便把璞玉现时的痛苦暂行搁置,而去寻思本身日后的幸福了。

且说雪蓉所要嫁的这位张二爷,号叫柳塘,本是一位有名的人,他的先人在前清做过很大的官。柳塘落生时,正值捐例大开,老太爷就替他捐了个候补道,恰值他周岁那天,捐照送到,就陈设在厅堂上任人参观,因此被起了个外号叫做“周岁道台”。但到他七八岁上,国体改变,这道台也随之取消。柳塘长大以后,仗着先人遗业,过着贵族化生活,向来没做过事,但居然读得很通的书,胸怀潇洒,行事慷慨,毫无纨绔膏粱的习气。只是生性好玩,自从少时便把吹竹弹弦,赛车跑马,弄狗调鹰,以及花鸟草虫等等专门技艺,都学通了。以后又转而吃喝嫖赌,几年之后又作起名士,习画吟诗,养了许多清客,很酸了一阵。渐渐过了中年,意志见衰,而且家道也中落了,他就急图收敛,把规模缩小,开销减少,以为长久之计。到了这时,他已五十将及,一反年少所为,归于静寂,把他种种娱乐俱皆消除,只用鸦片烟解闷了。

说起这鸦片烟来,十分奇怪。烟的魔力,有如佛法。吸烟的短榻孤灯,有如名山古刹。譬如一位英雄,在世界纵横驰骋,功业成了,享受够了,但他越是高跻事业顶巅,越要感到无事可为,越是把敌人消灭净尽,越要感到寂寞无聊。就好比一个著名的爬山家攀登喜马拉雅山的最高峰,由发轫以至途中,都是兴致勃勃,但既攀到绝顶,危崖独立,望着苍茫的落日,渺远的天涯,想看自己到了绝顶,再进一步已不可能,只有倒退回去,而回去的路,是走过的,并不能再引兴趣,在这绝顶长久守着,更是无聊,于是生出一种成功以后的悲慨!恨不得痛哭一阵,纵身跳将下去,由新鲜刺激中寻个归宿。成功英雄已然如此,那失败的英雄在落拓之时,回想盛时的富贵功名,都如水流花谢,不由也生了世变苦多人生易尽之感。于是无论成功失败的两种英雄,都要向宗教中寄托身心,寻求安慰。古人说英雄末路半为僧,真是十分有理,不过这“末路”二字,应该作晚年解,不该作穷途解,因为失败亡命,无家可归,遁迹深山古刹的可算是为僧了。而那般功成名就,子孙满前,事势牵缠,万无出家之理,但他的心情已归寂灭,虽处城市,如在山林,这和正式为僧,也并没有两样啊!至于嬉游浪子,寻花觅柳,豪赌狂嫖,像张柳塘这样的人,也算是很立过一番风流事业,好像平明赌酒,日暮探鞭的游侠,威震平康,名传市井的英雄,自少至壮,挥霍了无数金钱,消受了无边风月,变换了若干寻乐的方式,创立了多少惊人的记录,结果闯荡得无处不知的名声,提起张二爷,无人不知,这也就等于英雄在世上做过了一番事业。但到了中年以后,玩耍既然腻了,享受也觉够了,而且一切的赏心惬意之事,在他人认为有趣味的,在他全视为陈腐无聊,到这时候,好像再没什么事好做了。即使人生最为需要的性生活,他也因昔年放纵无检,斫丧过度,感觉平淡,以至于厌弃,简直有些活得没有意味,若寻不着另一种新的刺激,简直不如死了。就在这时,无意中尝到鸦片,他吸食上瘾之后,好像得到新世界,大有汉武帝进入温柔乡,誓将终老,再也不想出来,再也不想做别的事了。这种滋味,大约非身历者不知,说与局外是苦难索解的。但这情形却和英雄末路半为僧一样,英雄无论做过多大的事业,晚年常皈依佛门,一着僧衣,便成世外,再也不会反头重创事业了。浪子无论经过若干方面嬉游逸乐,到全行玩腻之后,多半归入沉寂的国度,一守烟灯,便把性情变动为静,自此永远厮守烟美人,再也不会变计寻其他享受了。换句话说,佛门是英雄最后归宿,烟榻便是浪子最后归宿。

张柳塘既落到烟榻之中,便把习惯一变,渐渐厌恶家中嚣杂。他原来一位正室之外,还有三个姨太太在本宅,两处金屋在外面,久已是广田自荒,众生难度的局面。他吸上鸦片之后,精力越发颓靡,又加好逸恶劳,忽然一天起了决心,把姨太太全部遣散,立刻燕燕莺莺,成群飞却。那位正室夫人,被粥粥群雌辱恼了许多年,忽而彻底剪除,一律肃清,好不耳明眼亮,论理正可坐享太平岁月,福寿绵长。哪知她倒承受不住,没有几月工夫,忽然得了一病,竟而宝婺星沉,瑶池驾返。

张柳塘遣姬之后,继以丧偶,变成孤家寡人,好不凄凉。但他本人也不想续娶了。无奈有一般好管闲事的亲友,认为凭柳塘这样身分,这样门第,若是没有主持中馈的人,实在不成体统,都竭力劝他续娶,而且许多媒婆,希望发注小财,此来彼往,几乎踏破张宅门限。柳塘本意,以为自己年纪已大,身体又弱,何必作践人家的大姑娘。即使跟前需人伏伺,只花钱买个妾婢之间的小鬟,便可娱老,而且可以自由,较为清静。但在多人包围劝诱之中,哪里由得他!并且张宅虽然家道已然中落,但表面还撑着空架,外人并不知底细,又贪着做正室,所以许多人家愿意攀亲。媒人送的庚帖,真有十六七岁的黄花女儿,柳塘渐渐心也动了。不过他终是有道理的人,不愿意老夫得配少妻。毕竟选定了一位三十多岁的老处女,作为继室。

及至迎娶过来,这位填房太太容貌倒真不错,才干也自过人,尤其常识特别丰富,关于一切家庭琐事,以及妈妈例奶奶经,无不熟极而流。原来她在闺中时久,已随处留心,储才养望,留作今日实用了。譬如她在娘家时,当然没生过孩子,但若谈起育儿的话,她能说得条条是道,津津有味,胎儿怎样生长,在腹内是怎样位置,生产时怎样转头,怎样出世,简直比生过八胎的老太太知道的还多!好像古人学养子而后嫁那句话,是为她说的。而且她为人老气横秋,对于妈妈例儿,非常信服。

据说在娘家时,她的兄弟新娶了媳妇,夫妻感情过于甜蜜,顷刻不离,她以老姐的身分,很担忧这兄弟的身体健康,因为这兄弟是个独子,并且伯叔三门守着一个,也难怪老姐关心。有一天这兄弟忽然伤风咳嗽,她觉得再不能姑息了,就向父母提议,给兄弟和弟媳分房。父母居然依了她的主意,把儿媳分房。但是一对新婚夫妇,正在如鱼得水,似胶投漆,这一突然分隔,精神自然大受刺激。她的兄弟本来只有一点小病,将养两天,原可好的,这一分房,反因情郁思慕,引起真病,弄得缠绵床笫,百医不愈。这位老姊反以为自己不幸而言中,觉得幸而见机尚早,已经病到如此,倘若因循放任,简直要不堪设想了!但那位弟妇,本来问心无愧,平白地横被猜疑,把丈夫隔离,已自难过,又加每日若去伺候病人,这位大姑必然守在一旁,虎视眈眈,如同防贼,那情形好似偶一疏虞,即将有什么事发生,要影响病人的身命。那弟妇感觉已被家人看做淫妇,好像比《金瓶梅》收拾西门庆性命的潘金莲,还加危险,自然冤愤欲死。待赌气不进丈夫病房去,无奈夫妇之情,又觉不忍。这其间的进退维谷,啼笑俱非,实在极人间之痛苦,因之也渐渐积郁成痨。

有一次归宁母家,她的母亲看见女儿容颜大改,神思惝恍,起了疑心,暗地切实询问,明白了一切情形,不由大怒。家人商量对付办法,因为素知姑娘端庄,不致有轻狂行为,觉得大有把握,就由老夫妻带着男女仆妇,去到女儿婆家。先以探病为名,向亲家谈论,索了各医生的药方瞧看,见方上所写脉案,都是说积郁思虑所致,并无别情。把柄抓到手里,就向亲家质问,你儿子害的什么病?是不是从我女儿身上起的?若是我女儿做出轻狂的事,咱们两家说明,我们也不再要这丢脸女儿,一定把她处死!说着见亲家张口结舌,就指着药方,厉声喝问,这药方上都说你儿子是这样的病,为什么把我女儿分房,叫她担这丑死人的名儿!接着就翻脸吵起来,大喊着:“我们早知道,这件事想是大姑子蛊惑起来的,我们得问问她!”恰值这位好事多能的小姐正在旁边,预备帮着父母对付亲家,立时被弟妇的娘抓住,直拉到大门口,喊来无数看热闹的街坊,才指着这位小姐的脸儿喝问:“你一个没出阁的大姑娘,怎么知道这么多!是谁教给你的?怎么管得这么宽,是谁纵着你的?你看出什么来,就叫兄弟和弟妇分房,难道你这当大姑子的,夜夜去听兄弟窗根?再说这分房是什么意思,不分有什么害处!你这没出阁的姑娘,一定经过见过。当着你们的街坊邻居,给他们讲讲,大家长些见识!”这位小姐被责问得羞惭欲死,被揉搓得晕头转角,只剩了掩面啼哭。

那弟妇的娘还不肯饶,又问:“你这当姐姐的怎么对兄弟这样关心?你兄弟倘若死了,他的妻子就成了寡妇,一辈子就完了,自然会对丈夫关心。你关心可为着那一门?姐姐疼兄弟是应该的,吃喝穿戴,都可以管,可是一娶媳妇,就用不着你操劳,何况还管到床上的事!你别是另有说处,瞧着他们夫妇在一起,觉着眼热有点生气吧!”这弟妇的娘也真是口利心毒,丝毫不顾情面,实在太嫌过分。后来经许多人了解,才得息事。

这位小姐却算吃了大亏苦,受了大教训,气得哭了一个多月,因而连犯了数年眼病,以后也就深自韬晦,不大管闲事了。这位小姐因在娘家有这一段妙史,传播起来,大家都因她有过虐待弟妇的行为,疑惑是骄悍的女子,以致无人问名,耽误到红颜半老,尚守深闺。张柳塘续娶填房,竟因年龄适合,也未详细打听,就定了婚姻,择期迎娶进门。

这位小姐既然变成太太,就恨不得立刻施展任猷,整理家政。但是初为新妇,不好操切,无奈看着家庭废弛情形,从过门第一天就着急了。张柳塘对于这位太太,倒是颇为中意,无奈他因身体过弱,虽然行礼如仪,但未能尽其丈夫之道。在他以为来日方长,不必急在一时,每日虽与太太同房共床,但仍厮守黑美人,通宵达旦,及至过足了瘾,已经天亮。那时太太已是香梦沉酣,他也就自己和衣而卧了。如此连连几天,太太那里已暗地急不可耐,时时背人落泪,无故长吁短叹。她这样情形,不知者定以为同梦未歌,春情难遣,或者因为丈夫吸烟,不能长进,故而自叹薄命,乃不知其皆非也。她的伤心,虽然也由于未能好合,但并非仅为自身性欲问题,而是关心于母家的吉凶祸福。在《妈妈大全》的第几章第几条上,载有凡女子出嫁,在第一次归宁以前,必须与丈夫完成夫妇大礼。若是草莱未辟,仍以女儿身归宁母家,则母家将因而不利,必受凶灾。这位太太知道已定妥六日回门,五日美景良宵都虚度了,怎的不急?

到了第六日,她只可托病不起,令人转告母家,改为回九。然而这样也只得三天的展限,怎能担保丈夫体贴人心,早行方便?倘到第九天还是毫无寸进,依然故我,仍旧回不得母家,那可就说不下去了。她忧心如捣,寝食难安,镇日泪眼愁眉,长吁短叹。

张柳塘也看出来了,问她有什么心事,她只不说。张柳塘本是通透的人,渐渐也觉出病源所在,明白内廷所以不欢,大约是因为自己当差不力,自然内省怀惭,也打算勉力驱驰,打图报称。无奈他因为早年斫丧过度,又加上吸烟成瘾,已有了一种中年人易得的毛病,而且这件事本出被迫,并非心内兴奋,所以历经试验,成绩毫无。他没了办法,只得征询灵丹妙药,医治太太的泪眼愁眉。竟而命中有救,天赐良方,居然临时恢复张柳塘的健儿身手,克奏肤功。到第九日太太眉开眼笑的回娘家去了,张柳塘却腰疼了两三天,鸦片烟也多费了三四两。

但到太太归宁以后,慢慢又把《妈妈大全》第二章翻开了。她大约因为既做了张家媳妇,就应该对张家长辈行孝,虽然翁姑早已辞世,祖宗蒙上更已白杨成柱,然而她的孝心总要尽的。至于怎样尽孝,却要根据古语“不孝有三,无后为大”,最要紧是养儿子,接续香烟。而且她为张柳塘着想,这一把年纪,便是不需要儿子奉养,也需要儿子娱老了。至于她本身却似没什么问题,不过只为祖宗和丈夫着想。

于是在过门数月之后,便自关心嗣续,东庙烧香,西庙许愿,又上娘娘宫拴娃娃。张柳塘见太太如此热心,立刻感到自己的责任。因为这生儿养女的事,是需要通力合作的,好比人人都知道田地是产生五谷的根本,如农夫若不播种耕耘,那田地也终于荒芜,颗粒不生。张柳塘知道太太朝山拜庙,又把泥娃娃放在房里,直是对自己取瑟而歌,再装呆脱懒,实在说不下去了,只可乞灵药石,勉力图功。

过了两月,柳塘的肌肉瘦去一半,烟瘾加了一半,毛病添了多种,腰儿弯下了十度,无奈太太仍是腰细身轻,毫无喜信。后来柳塘忽然觉悟,想到儿子尚仍无何有之乡,自己性命竟已弄到不可知之数,未免太不合算,倘若儿子方生身已死,儿子又与我何干,何况求之不得,白饶上一条命呢。由此毅然决然的逃避差役,自己搬到外书房去,无形中挂起肃静回避两面大牌来。

太太对他自然伤心绝望,认为是不孝之子,祖先宗嗣,将由他而斩,连累妻子同担骂名,实不甘心。于是就决心代为补过,以慰先人。但这事怎能独立成功?她就奇想天开,只问目的,不择手段了。

这时内宅一个中年的厨师老王,不知被何种气机所感,忽然发生变态。大凡当厨师习于烟熏火烤,照例都似隔年的灶王像一样污秽,因为环境所限,想清洁也不能够,就养成了不修边幅的习惯。除了西餐馆和大饭庄中少数特别阶级,或是他们过着年节休息,穿着新衣开逛以外,谁又见过整洁漂亮的厨师?这张府厨师老王,起初也是满面油盐酱醋之气,满身煎炒烹炸之香,和他的贵同行毫无差异的。只在柳塘托病移居客厅之后,太太关心丈夫身体,想要给他调养,以为与其和医生商量用药物调治,还不如和厨师商量用食物滋补。这食物的力量非常伟大,就像西洋富人每逢有病,或是电影女星,希望改变体重,都要请专家研究出一张适宜的食单,仔细的定好热量单位,按单饮食,时常收到不可思议的功效。

现在太太要调整柳塘的病体,因为在国内请不到开食单的专家,想到厨师调和五味,火候纯青,对于食物有特殊的经验,自然得和他商议。而且认为外国食单专家所开的东西,十分呆板,总不过是几样肉类,几样饮料,几种水果,而加减于原方之中,很容易使吃的人倒了胃口。太太有鉴于此,所以更进一步,逐日变更,使丈夫每天都有不同的新味可尝,便可努力加餐。但每日变化菜单,都不能由厨师一人做主,必须太太参加审定,因此太太和厨师每日总得有一次会议。而且太太关怀丈夫太切,觉得食物中一样佐料之细,数秒火候之差,都有关丈夫身体,兹事体大,岂容疏忽?白天家人杂乱,市声烦嚣,能把人头脑吵昏,倘若把菜单想错一样写错一字,那结果就不堪设想,因此太太每日在更深人静之后,必与厨师有一次联席会议,为要细心讨论,关防很为严密。但每次会议,需要相当时间,脂粉气的绣闼,突然进去了烟火气的厨师,两种气味自然不相调和,太太也感到嗅觉不美,而且对厨师的油腻衣服,又感到外观欠雅,于是命令厨师,厉行清洁运动。厨师也受了太太熏染,渐渐归于整洁。并且在厨房中添雇一个助手,加以训练,对于煎炒烹炸,只执指点之责,不做劳役之事了。

太太这样注意丈夫饮食,但张柳塘所享受的,却适得其反,只觉菜饭日渐减少滋味,反不若向日的适口充肠。好在他是随便的人,家里饭不好,可以出去下小馆;宵夜做得太坏,可以改吃点心,根本不想提出什么抗议。

但不想有一天柳塘半夜吸足大烟,忽然想起新近接到一个朋友逝世的讣闻,因为这朋友的一生事迹,颇有异于庸众,打算作一副挽联,一半应酬死人,一半自己消遣。及至诌了出来,趁着高兴,就要亲自动笔书写。但很多笔纸,都在后院一间小书房放着,到这后院,必得穿过太太住的堂房,虽然也有过道可通,只是太黑了。柳塘由外院直奔太太住的正房,他并没有考察谁的存心,又加烟气助着,心怀开畅,一面鼻中哼着西皮,一面趿着拖鞋,放出踢沓声音。他瞧见太太房窗灯光灿然,知道尚未入睡,但也不想惊动,就放轻脚步,一直进了正房堂屋,还看见太太房门隙缝射出灯光,像条线似的卧在漆黑的堂屋地上。但他的脚才踏到这条光线上,突然消失无踪,原来太太房中的灯恰在这时熄了。

柳塘也未注意,走过穿堂,到后院进了小书室,一划火柴,立即寻着他要用的纸,挟在臂下,又由原路走回。这时太太房中的灯既已灭了,天上又阴得星月无光,只得摸着黑儿走。才进到穿堂,还未向里迈步,忽听太太的房门似乎吱钮一响,随着有衣裳 之声,似有人走过来,也要出这穿堂奔后院去。柳塘向里一走,那人向外一跑,恰恰撞个正着。

柳塘初尚以为是太太,继而听那人被撞以后,低低“呦”了一声,就要转身逃去。柳塘听出是男子声音,立即大声喝问:“是谁?”对面那人似乎惊悸亡魂,战兢兢的答了个“我”字,柳塘又问:“你是谁?”那人颤声说是厨师老王。

柳塘起初本因事出意外,一时蒙住了。一经这审问答之后,他已恍然明白全部事体。立时念头一转,不但不再诘问他何以半夜出入上房,倒替他开路儿,道:“你上前院问我去么?我今儿想吃些茶食,不用厨房做点心了。你赶快去封了火睡吧!”那老王闻言如邀特赦,趁坡儿踱踱而去。

除他以外,还有一人暗中听着,也心上一块石头落地了。

柳塘回到前院客厅,把纸向桌上一丢,也不欲再写,只寻思方才所遇的事。自己去时走到堂屋,太太房里的灯就灭了,这定是她恐怕我看见灯光,知她未睡或者要进去说话,所以急忙灭灯,以为装作睡熟,闭门不纳的张本。及至我进了后院,她想不到我会到小书房取东西,以为我退回前院了,故而赶着开门,打发老王出来,却不料反而和我撞上,看起来这已是千真万确,毫无可疑的了。再把太太往日情形,加以印证,更可断为铁案。这贱人怎的无耻,做出这种事来,真把我侮辱透了!想着不由气愤填胸,不知怎样对付,方消此恨。但倒在烟榻上,对灯仔细寻思,渐渐把心移到那太太身上,替她设身处地一想。他想到自己早年荒荡,享尽人间乐事,如今鬓发星星,老境将至,形如槁木,心如止水,一切都可以看淡了。然而太太呢?她固然年逾三旬,不为少艾,然而一个女人,在一生中总应该有一段光明灿烂的快乐光阴,是人人希求的,也是人人应得的。譬如一个女子,在十八岁出嫁,和丈夫年当貌对,闺房静好,把人生幸福能如量的享受了,那么经过十几年光阴,到三十岁后,自然改变少年心境,把精神全注到家政和儿女上面。这就因为她所得的已经全得到了,享受够了,好比一个吃惯肥鱼大肉的人,要叫她吃斋,是很容易的,他正需要清淡东西改换口味,而且在吃斋之时,想起鱼肉也觉得滋味平常,并不足以勾起馋虫而使他破戒。但若叫长久不得荤腥的人吃斋,那他必然认为是一种刑罚,苦不堪言,因而难免偷嘴。太太固然是三旬已过的老处女,但因久处闺中,初次出嫁,心情本已异于十七八的少女,而且待字时间越久,对人生幸福的憧憬愈深,因而比少女的希望更为热烈。但出嫁以后,竟而遇到这样老弱残兵的丈夫,和她希望的正是相反,就如想逛花园的人,错被送入墓地,试想该如何懊丧?她发现自己并没得到一天好日子,这一世就算完了,有如春天花草方在萌芽,忽然冬令又至,大雪重新覆盖了世界,把草长莺飞,橙黄橘绿的春夏秋等好时节,都取消了,这一年还有什么过头?女子在母家待字,无论待到何年,才是女儿之身,一朝嫁给老人,便由女孩子一跃而为老太太,把宛转随郎的少妇年华,风韵泥人的徐娘岁月,这中间的两个好阶段都取消了,这一世又有什么活头?

再举例如吃鱼,只把头尾川汤,不给酱汁中段,这鱼也就没了价值,好吃红烧头尾的,那只如说儿时最堪忆,和人间爱晚晴等解嘲之言罢了。由此一想太太便有什么轨外行为,也是应该原谅的,而且她素日讲究规矩板眼,注重身分体面,爱好清洁整齐,如今竟全相反,相与了个烟熏火燎的厨师,可见其饥不择食的苦衷,实出于无可奈何。细想起来,倒有些可怜了。

柳塘这一自行譬解,立觉胸襟爽豁,忽然大笑起来,自己信口长吟道:“月暗灯销归内宿,忽惊小帽俄然绿。从兹艳福让王厨,守己权为假丈夫。”吟完又笑了一阵,反更觉天空海阔,心平气和,又乘兴把挽联写了,方才自行安寝。

到了次日吃晚饭时,叫仆人把王厨叫来,那王厨心里怀着鬼胎变颜变色的进来,垂手侍立。柳塘笑着说:“我近日吃你做的菜,觉得很好。而且听说你非常勤谨,应该多长点工钱,从本月起,给你加一倍!这儿还有几件旧衣服,我用不着了,你拿去穿吧。”王厨得此重赏本该欢喜,但不知怎的,倒觉糊涂得要命,难过得要命,晕头转向的谢过,溜了出去。其实这倒非柳塘之意,柳塘本心是论功行赏,酬谢他汗马功劳,并且无形中封他做住内宅代表,照章给以津贴的。王厨却因事出意外,又加问心有愧,自然深怀不安。

太太知道了这事,也觉万分惊异。她自夜间听到柳塘在房外撞着王厨,已知事露,这时又听王厨被柳塘加工钱赏衣服,更料事出有因,以为柳塘这样做作,必然别有用心,但又猜不出他用心所在,只有小心戒备。和王厨的踪迹,也疏远了些。但柳塘这里一切如常,并没有一点举动,只内宅不大去了,不过偶然见着太太,更加倍的和颜悦色。太太见他这样,也渐渐心安,以为他虽然观破秘密,但因顾着脸面,不愿闹穿,而且借此机会,正可躲静求安,故而取了放任态度。至于他给王厨加工钱赏衣服,不过是给太太一种暗示,表明他并非糊涂,一切全都明白,不过从宽免究,而且无形中开个玩笑,叫太太自己思量罢了。太太倒真是善于揣摩心理,把柳塘的意思猜个正着,但心中也未免有些惭愧。又想自己和柳塘中间,总这样隔膜下去,终不大好。固然他放弃权利,不加考查,自己和王厨仍可照常开议,但还苦不得安心,最好自己能做一件对得住柳塘的事,捺住他的心,箝住他的口,以后就可以永久风平浪静。大太太这里尽力打算主意。柳塘那里虽然想得很开,把世界当作逆旅,把家庭当作在逆旅中赁的一间小室,把一世光阴当作逆旅中一日的停留,自己将届暮年,好比在逆旅睡到天亮,眼看就要起床,净面漱口,收拾行李,就要走了。这时发现室中陈设有什么难看,可以转脸看看别的,觉得床上有什么不舒服,可以起来坐会儿,反正少时就走,不但怄气吵架是万分无聊,就是稍稍更张收拾,也嫌多事。不过他虽然这样想,但眼中一看见太太的影子,耳中一听见太太的声音,心里就难免微微一动。想到这个名义是自己女人,实际是王厨的情妇,回想自己少年风流俊雅,有看煞卫玠之名,中年倚玉偎香,有享尽温柔之号,哪知老来倒失败到一个厨子手里!因此他对于家庭,有些厌恶了,真有心出家去当和尚,只是养尊处优惯了,虽然食量甚小,然而每餐必需鱼肉佳肴;虽然行止疏略,然而长日必须有人伺候,再加上鸦片烟瘾,恐怕任何庙中,也不能容纳这样阔派和尚。固然和尚中饮酒食肉,嫖赌抽烟的也不见得很少,但那多是有地位的和尚,他除非自己盖一座庙,又怎能一出家便当方丈呢?他细一思量,也不想长期出家了,只可暂借心宽,来个短期离家吧。于是借着游览为名,上北京住了几月。

那太太自他走后,隔三两日便去一封信问候,并且催促回家。柳塘也答复如仪。北京朋友见柳塘和太太日日通信,却羡慕他的琴瑟静好,常常对他嘲谑,柳塘听着只可含笑承受。但他日久不归,太太来的信催归渐急,柳塘自然认定她是假意殷勤,心想我为给你们方便,才出了门,你正好和王厨欢会无忌,又何必来这虚伪的信?倘若我真回去,倒怕不是你的意思了!

哪知又过旬余,太太来了一信,说天渐炙暑,夫君在外旅居更多不便,她在家终日惦念,寝食难安,望得信即回。若再流连,她就要亲身前来迎接。柳塘也不以为意。不料过了数日,太太居然来了,柳塘出于意外,无可奈何,只得摒挡行李随她回家。以后便不好意思出行,而且也无处可去。一个有嗜好的老病之人,除了坐两个钟头火车,到京华小住以外,绝不能乘风破浪,做九洲万国的考察,也不能一棹长征,因江湘七泽的游历,于是他只可甘心株守。但长居家中仍觉苦闷,就每日到外面闲走,茶楼酒肆,烟馆戏园,又渐有了他的踪迹。旧识的人,见久已隐退的张二爷忽然又出玩耍,以为他返老还童,重寻旧时乐趣,又哪知他是伤心人别有怀抱呢!柳塘每日起床吃过午饭,吸足鸦片,身上再带一匣烟膏,衣襟钮上挂一套烟袋荷包,手提着根手杖当作拐棍,便出门安步当车的云游起来,看哪里戏好,就坐上两点钟,哪儿杂耍好,也去听上一听,或者想起哪一家花园风景不错,或是走路看见某家庭院花枝茂盛,一时高兴,就款关直入。好在他是富家子弟,所遇非亲即友,真是到处有逢迎,有时倒叨扰了主人,在园亭中置酒畅谈。有时并不惊动主人,自在花下坐那么一会儿,随兴哼上两首诗,只图适性恰情,也不题壁,也不留稿,更不用说登报传名了,兴尽就抖落身上残花,曳杖自去。在外走得乏了,或是犯了烟瘾,若离烟馆相近,自可进去吸用。否则随便进一家熟识银号或是商店,借烟具抽上一顿就走。偶然也溜入娼窑,受妓女伺候,于喷云吐雾之中,享倚翠偎红之乐。直到晚上,在街上寻个餐馆,吃些可口肴馔,再饮上两杯,然后醺然归去。他的生活,就在这种方式中度过许多日子。

渐渐夏去秋来,到了中秋这一天,他午后方要出门,内宅来个女仆,口传太太阃令,说今天大节下的,请老爷务必早些回家吃饭。柳塘明白太太是要他回来,人月双圆,同度佳节。但心想太太应该和王厨团圆,她这一让,不过是虚文而已,我若真个回来,倒成了六指先生的末一个指头了。于是出门之后,寻思太太的善意相约,反觉受了刺激,决定今晚既不回家团圆,而且更进一步,在外面自得其乐。

云游一阵之后,就进了一家招牌最老的娼窑,这地方是他昔年销金最多的,曾由里面娶过两个姨太,所以年代虽久,张二爷的声名,仍为个中人所称道。不过这时他一进门,倒生了山川依旧,人物都非的感慨。院内的人,没有一个认识,跑厅的见这样一位面生的老头儿进来,都看着不像个花钱的客人。所好柳塘自幼好修边幅,成为习惯,这时虽老了,衣服仍然整洁,即使旧衣着在他身上,也好似显得华贵派头,没一点褶绉,没一点尘土。跑厅由这上面,看出他必非俗等之人,让至房中,问他可有熟人。柳塘问他们可有个翠宝?

跑厅的闻言一怔,回说没有。柳塘道:“你们掌班的不叫翠宝么?”跑厅的方才醒悟,但更惊诧起来。因为这个翠宝在二十年前,以掌班资格还兼理接待客人,故而柳塘记得她的芳名。但她在十余年前业经退为房老,这芳名久已无人提起了。跑厅惊异之下,便问:“您是找我们掌班的吧?”柳塘点头。跑厅的便到后院,把翠宝请出来。

柳塘见她鬓发星星,鸡皮满面,已成了个老婆,不禁感叹光阴逝水,二十年前丰容盛鬋的美貌徐娘,竟变成这骷髅样儿。那翠宝看见柳塘,也不大认识了,幸而曲中人眼力素有训练,端详一会儿,居然叫出:“张二爷么?你这样漂亮小伙儿,怎就变成老头儿了!”

柳塘笑道:“别只说我,你呢?”翠宝也苦笑起来。随即落座互相话别叙旧,二人心中都似有万分感慨,万分凄凉,同由抚今追昔之中,发出很真挚的情感,好像良友久别,异乡忽而相逢似的。这种情感,恐怕是自有这座娼窑以来,还是初次发见。

但只维持了不大工夫,翠宝就想起柳塘昔日挥霍豪情,立刻叫伙计摆出水果茶点,大肆张罗,又问:“张二爷今日哪阵风儿吹的,忽然脚踏贱地?”

柳塘说道:“今儿我是老张狂,忽然一阵高兴,要来个临老入花丛,乐这么一天,重做一回少年的梦!今儿好在是节下,料想客人不会太多,你把没客人捧场的姑娘,都请过来,今儿我摆一场饭局,也不请外客。客人首座是你,旁的姑娘都算陪客,咱们痛痛快快的乐一天!”

翠宝知道柳塘风流倜傥的脾气,这种事虽觉离奇,但出在他身上,就毫不足怪。而且知道柳塘手头阔绰,这一举必然大有进益。她这院中,近日生意颇为萧条,连本柜带搭住的十几个姑娘,今天只一人有牌局,两人有开果盘的客。正苦营业冷清,节关难度,忽然有阔佬送钱进门,怎不欢迎?于是立刻吩咐下去。

这时有一个旧日跑厅,现在也已退老,只把个孙女儿送来混事,自己打打杂儿,吃碗闲饭。他是认识柳塘的,闻讯也进来巴结一阵,说了些往日繁华,叹了些今时寥落,退去时和众人一讲张二爷的风流余韵,满院的伙计老妈都兴奋起来。

这时翠宝已把柳塘让入大房间,将全院姑娘都叫进来,要柳塘依循规例挑识一个。柳塘的意思,本想凑些莺莺燕燕,大家快乐一日,并不要遵守嫖规,正式挑人。翠宝却疑他真的老年开花,想要加以笼络,图取厚利,若不使他情有所钟,便不易入迷。而且姑娘们因无专责,也许退让推让,不能尽量施用媚术,也不好敲取竹杠。于是就说:“二爷你就挑一个吧!这也不过应个规矩,别人照样伺候。到了这儿,还不由着你的性儿乐么?”

柳塘无奈,只得挑了个细眉吊眼,稍有风韵的姑娘,名叫花卿。当时众妓女得过翠宝暗示,都守在房里,帮花卿酬应柳塘。

闹了一会儿,天到黄昏,便张灯开宴,席上除了柳塘一个男子,和翠宝一个老婆,其余都是妙龄少女,团团围坐,坐浅酌低吟,真个是花娇柳媚,玉笑珠香。柳塘还嫌不热闹,派伙计到燕乐升平后台去传了几场杂耍,在筵前品竹调丝,轻歌曼舞。这一席直吃到午夜,柳塘耳听妙音,眼观美色,又加左拥右抱,倚玉偎香,直觉年光倒流,回去了三十岁,仍在翩翩顾影时代。大乐之下,连饮巨觥。及至酒阑人散,他的享乐时代过去了,却要开发享乐的代价,就取出了大叠的钞票,交给翠宝。翠宝开发下去,伙计老妈等都欢天喜地的上来谢赏。翠宝却暗示给花卿,向柳塘作留髡之请。

柳塘这时因劳乏过度,饮酒又多了,只觉腰酸骨麻,气虚头晕,正在自怜自笑:这一场风流韵事,干得好生不值!看起来人老簪花,岂止嫌不自羞,而且还有些不好消受。乐这一天,起码得小病一星期,真何苦来!由此可见酒阵花场,是为少年人预备的,劝君惜取少年时才是真正的好话。到了老年,叹息着“平康归去无人问,十里珠帘半下钩”也是枉然。即使她们都卷帘顾盼,老人也是徒唤奈何啊!

柳塘正在感慨,恰听花卿在耳旁说了几句,他不由大笑起来,心想:我本身职责,尚不能尽,还得约人代理,怎会倒有能力再兼外差?这真是笑话了。就摇手说:“不成,我得回去。”翠宝听着,还嘲笑他离不开太太,柳塘只得面上含笑,现出默认之色,心里却不大好过。

正要曳杖出门,不料两腿竟而不服驱遣,腰也软得有如风中杨柳,知道不能支持,只得重又坐下,想多吸些烟,恢复了精力再走。于是翠宝招呼他躺下,花卿和别个姐妹,轮流替他烧烟。吸了许多,他以为缓过来了,便要坐起。哪知一歇过劲儿,腰反更疼了,只得又倒下去。翠宝见他龇牙咧嘴的样儿,知道是累着了,恐怕再禁不起路上坐车的颠顿,便又苦苦挽留。柳塘也知道不能走了,只得应允。当时又吃些夜点心,众人道了安置,俱都散去。女仆收拾了床铺,花卿单独伴他就寝。

花卿对于柳塘虽不觉得可爱,但瞧他和普通迂思满面,猥琐不堪的老头儿,确有不同,而且一种整洁潇洒的风度,好像有地方比少年还觉动人。因此花卿虽不能发生热烈情感,但心里并不讨厌,就很细心熨帖的伺候他。但柳塘身眠绣榻,面对佳人,倒更觉百感纷来,自觉像个害胃病的,高踞盛筵之上,简直滑稽得可悲哀了。只可和花卿询问身世,谈说闲文,而把身体远避着她。这倒不是为着自己,而是怕花卿感觉难堪。

过了很大工夫,花卿似乎因为有什么职责未尽,既不好意思明说,又不肯自睡,于是向他偎了过来,大有投怀入抱之势。柳塘急忙用手抵住她,心中暗叫:“姑娘饶命!你不饶命,我可喊救命了!”同时又低声说了两句,花卿脸上一红道:“你别瞎说!”柳塘道:“我这样老了,又是烟鬼,方才你看见,我是因走不动才住下的。”花卿似乎对他谅解,却又噗哧笑道:“张二爷,我也明白你住下只为歇着,可是我不敢不按规矩。就好比请客吃饭,不管客人有胃痛没有,能吃不能,主人总得斟酒布菜,让到了是个礼儿。”柳塘道:“说句不怕你过意的话,你未免太俗气了。记得我当初荒唐时候,常在要好姑娘处一住几个月,两人就许十天半月不相沾染,没听见谁说过让到是个礼儿的话。”

花卿点头道:“不错,你说的对。可是得客人年纪不大,还得两下要好,才能不讲规矩,不拘礼儿。若是遇见生客呢,生客还分几等几样,最怕的是老头儿,我们可没法儿不俗气了。这是逼出来的呵!”说着似乎自觉失言,忙笑着解释道:“二爷,我不是米汤你,你可不是老头儿,我瞧你比年轻的还有趣儿,再说你又经过见过,人品和行事,都一样漂亮呢。”

柳塘笑道:“我不老?我漂亮?你还不是米汤?好好,谢你的吉言吧!但盼我能跟你说的一样。”

花卿脸儿一红道:“你不信,反正我说的是良心话。旁人也许说你老了,你也许自觉着老了,我可没瞧出你老。”

柳塘点头笑道:“这不是情人眼里出西施,简直情人眼里出少年了!好,我信你。现在且搁开这个,还接着你方才的话说。”

花卿忸怩道:“我说了,你可别疑心是说你。”柳塘道:“浑人才往自己头上兜屎盆子呢!何况方才已说开了,你没把我当老头儿,我本身其实也不是老头儿,你就说吧。他们那些老头儿怎样?”

花卿白了柳塘一眼,抿嘴笑道:“他们那些老头儿,才讨厌呢!别的能为没有,挑刺儿是一绝。就说去年,我挂了一个老头儿,七十多岁了,还是什么大公司经理的老太爷。据人说趁几十万家私,可是花钱别提多么剥皮了!脾气又个别,好像随身总带几缸老醋似的,动不动就吃起来。偶尔遇到客人太多,略微冷淡他些,他就不依不饶,骂我虐待他老头儿。一天他强要住下,我看他咳嗽痰喘的样儿,觉着绝不致有别的关系,就打算当一夜小梅香,好好的伺候他。哪知他竟发起火来骂我,只认得年轻小白脸,嫌他老了,不肯伺候他,闹着把掌班请过去,问可有不伺候花钱客人的规矩。吵得满胡同都知道了。掌班的说了许多好话,还得我来赔罪,只好照规矩伺候人家吧。哪知我这一照规矩,倒把他较栽了。他不说自己老迈无能,反倒赖我把他气坏,又说了许多闲杂。次日走后,再不来了,我后来细一考查,敢情老头儿都是这样脾气,我算受过警教,再也不敢大意了。”

柳塘听了笑道:“好,你因为受过老头儿的气,所以遇着老头儿就赔小心?方才对我也照样赔小心,可是并没把我当老头儿。话说完了,天已不早,你也该睡了。”花卿还要陪他清谈,柳塘托说自己倦了,闭目装睡,花卿也就依实,闭上眼儿,须臾已香梦沉酣。

她一睡着,柳塘又睁了眼。因为习惯迟眠,在这生地方又犯了择席毛病,倒展转反侧的大受其罪。望着花卿海棠春睡的媚态,回忆少年,绮梦自伤,老境颓唐,只可把诗情代替了欲念,在枕上吟成了八首七律,方才心清神寂,怡然入睡。

次日到午后方才起床。因为把累劲儿歇过来,通身反更酸软无力。翠宝以老朋友资格,强留他再住一夜,柳塘也只可随遇而安。到第三天方才回家。

家中那位太太,因柳塘节日既未回家团圆,反倒失踪两日,自然惊疑非常,派人各处寻觅。及至柳塘回家,太太亲出前厅慰问,柳塘假说节日在某个朋友家饮酒大醉,害了小病将息两日方得回来。他说的这朋友家,太太早使人去问过,明知他说谎话,当时虽没点破,但已暗存疑心,这件事就含糊着揭过去了。

但自此以后,柳塘虽无意于花卿,但对翠宝班中却已走顺了腿。每到游倦之时就常和翠宝说说闲话,叫花卿伺候着吸几筒烟,却再未落过夜厢。然而他的踪迹,已被太太访查明白了,太太并不因他舍己耘人,有所妒恨,反而觉得欣喜。太太在王厨秘密发露之时,就有心给柳塘别开道路,以资互惠,而策两全。但因柳塘曾有遣妾之事,未必肯重纳新人,才踌躇未敢提议。这时见柳塘老兴忽豪,竟而重访章台,大有沉溺之意。

她打好主意,就在一天晚上,派人将柳塘请至内室,先举出“不孝有三,无后为大”的题目,又说柳塘这样年纪,膝下犹虚,未免是桩憾事。而且她本身经医生察验,据说血分有病,没有准能生育的把握,因此她想替柳塘立个侧室,以求生子育女,同享晚福,也好对得住张家祖宗。柳塘听了,明白她的意思,是要自己也寻个宠人,好不管她和王厨的事,各得其乐,两不相亏。而且她也许是因为自己常入娼窑寻乐,恐怕挥霍太多,影响到她应得的财产,故而设此限制之计。当时就故作颟顸,先致她的好意,赞扬她的贤德,然后说明自己的年龄体质以至心情,全没有娶侧室的可能,实在难以从命。

太太听了,又改口说自己因家事繁忙,不能照顾周到,你就是抛开娶妾生子一节,也该有个人伺候。最后爽性对柳塘道:“你常在外面玩耍,自然短不了看见像样的女孩子。有可意的,就弄到家里也罢!”柳塘知道她是暗点自己认识花卿的事,就也直说自己近日虽然常入娼窑,实际只是吸烟饮茶,和下茶馆烟馆一样,并没有中意什么人。你现在叫我弄一个来,我可弄谁去啊?太太听了只笑。柳塘情知她是因为自己曾有两夜未归,故而不信。但也无可辩白,就把这件事揭过去了。

从此以后,柳塘知道太太暗地考察,就绝足不上花卿那里去。太太却真能言行相顾,从此四处托人,替柳塘征求小星。众人见她这出嫁未逾一年的新妇,居然有此义举,谁不佩服,于是贤名遍传遐迩。太太既注重子嗣问题,打算寻个坐家女儿,就先托了一班说媒拉纤,并代贩卖人口事业的女媒人。风声一传出去,便有许多贫家女儿被带来应选。柳塘本来不愿,但经不住太太强迫,拉他共同选拔,因为这事和柳塘有切身关系,硬推他做正考宫,太太自为监临大臣。

这一来柳塘倒受了罪,常日留在家中,每有一个媒婆带女孩子来了,太太就要请他到内宅去主试。一天里总有这么三五拨儿,柳塘才知道外面穷得卖女儿的,如此其多!起初还想马虎着留下一个,做件好事,但来者如此其多,这好事从那头做起?以后又看出一种道理,觉得这也是行善之一道。因为贫穷出卖女儿,只得教买主考验货色,这送货上门的经过,名曰出相,这相字并不做互相解释,只是看字的辅词,意思是叫买主端相查看,货物并没有查看买主的权利啊。这出相的手续,照例由媒婆把女孩子领至买主家中,由买主详细验看,但只能看看面貌丑俊,摸摸皮肤粗细,以及听听说话声音而已。至于验看是否处女的局部考察,却要等议价差不多的时候,方能实行。但这时却另有一种必需步骤,因为狐腋气是妇女的大忌,所以初步验看之时,必然由买主预备一条大绸手帕教女孩子挟入腋下,过一个时候再拿出来,嗅嗅是否染有恶味。手续完毕以后,就把这绸巾赠给那女孩子,另外还要给上一两元钱。至于选中与否,当时却不发表,只说叫她回去候信而已。

柳塘就因为这个,觉得每相看一个贫女,便可给她资助,每天相看几人,便算做了几桩好事,就抱定主意,既不拒绝,也不表示对谁中意。每天试罢以后,太太一问他瞧中哪个,他就摇头,于是只可继续招试。贫女源源而来,直如来领赈款。柳塘倒也愿而乐之,以为自己老年,还能薄施雨露,沾溉花枝,对这班蓬门碧玉,稍供脂粉之资,却是一桩风流韵事。而且高坐堂皇,平章风月,看尽群芳,更是有诗意的事儿。虽然有时遇到一个出色美人,也难免怦然心动,但自顾衰老,越是美人,越不忍于作践,也只得暗叹一句:“花应羞上老人头”,怃然叫她去了。这样过了不少日子,太太因每日要花费许多钱,而柳塘好似个局外人儿,只跟着看戏,全无表示,不由着急。问他确是何意,柳塘还想延长这赈济会的生命,一口咬定没见着像样的,不能马虎选取,意思是要继续验着。太太却因所花的冤枉钱,已够买个人的,心疼之下,虽未即行结束,但已加以限制,通知媒婆不要再像以前滥漫无择的送货看样,以后有姿色出众的再行送来,次等的应即免验。

自此以后,媒婆们不敢再撞钉子,门前突然冷落,这事就搁置起来。不过太太还不肯歇心,仍常向柳塘晓渎不已,又把问题扯到她自己身上,说丈夫已经偌大年纪,尚无子嗣,又不赶急纳妾,叫旁人猜疑我嫉妒,只顾把住丈夫,不识大体,这恶名我可担不起。一面又放松一步,让柳塘自己选择,无论弄个什么样女人做妾,她都承认。但必须疾速进行,限于三月内办理竣事,柳塘也只得含糊答应。因为家中不再开甄选会议,得了闲暇,他就仍出门闲逛,但花卿那里已不愿去了,只可做无目的的浪游,出入于茶楼酒肆之间。

这一日偶然想改口味吃回西餐,无意中进了月宫餐馆,第一次承应他的是小雏鸡,柳塘自不会注意她那活泼过度的小女人。小雏鸡更没把他这鬓发苍然的老头儿看到眼里,这顿饭吃得麻木不仁,吃完就匆匆会钞而出。但到下楼梯的时候,恰和雪蓉走个对面。真是五百年前风流孽冤,忽然相遇,柳塘只觉眼前一亮,不由连连注目,虽未魂灵儿飞去半天,但也颇有张生惊艳的情形。雪蓉也觉这老头儿貌秀神清,尤其衣服那样整洁,态度那样潇洒,是自己眼中向未见过的,于是在交臂走过以后,又回头给他个临去秋波。柳塘更痴迷了!

论起人生遇合,真是缘分,柳塘在家中验看百十个少女,内中未尝没有美人,然而他淡然视之,无所中意。今日一见雪蓉,竟尔不能自持,把年纪也忘了,而且雪蓉容貌并不是怎样艳丽动人,只是眉目明秀,面庞端丰,肌肤洁白。尤其眉宇间隐着一种幽怨之色,顾盼间发出无限香韵之气,并不像那种俗艳的女子,一见即能引人爱慕。所以雪蓉在这月宫餐馆中,虽也颇得客人赏识,但在那等俗眼俗口品评起来,只说她虽然生得一副好眉眼,可惜不带风情,虽然生得一副好身材,一身细盔甲,可惜没有肉感,这简直是侮辱她。但在柳塘眼中,可就大不然了,觉得她满身都是林下风韵,满面都是画意诗情,真是个天造地设的纸帐芦帘中人物。而且那一对意致悠远,解趣懂事的眼睛,配上这样清娟秀丽的面庞,好像特具古美人的风范。古时留花不发待郎归的小桃,燕子楼中二十年的关盼盼,天女维摩总解禅的朝云,凄然拥髻前朝的通德,都应该是这一型的。

柳塘这一见,简直再忘不下她了,天下以读书人最能明理,但也以中书毒的人最不能明理。因为处处引证书义,迷信古人,便容易忽略眼前事理,所以惹人说“尽信书不如无书”。就像柳塘起初自知年老体衰,又恋于娶太太这一般经过,本已决定再不接近女人,以求免除烦恼力戒斫丧,好多活几年寿数,也享受些疏散生涯。他的心理,已把女人看做洪水猛兽,足以伤自己性命,把自己看做槁木死灰,足以害人家终身。这总算很有决心了,但这时一看见雪蓉,因她有水边林下的清姿,立刻想到宜于作添香捧砚的艳侣,由此再想到古人身上,许多学人诗翁,晚年都曾有这么个艳侣。自己本不愿纳妾,但若能得这么个艳伴,却是于古有征,于事无碍。但他却不想这添香捧砚的人,照样要抱枕拂衾,和纳妾并无分别,于他的身体有害,人家嫁他这样老人,也于幸福有妨了。他只想古人之中,除了韩文公晚饵金石,好像有伤于内癖的虚弱现象以外,其余的人都得享天年。没听见过白乐天为樊素小蛮害了腰疼,钱牧斋因柳如是而犯了痰喘,足见这种艳侣是不害人的,只有纳妾才可怕呢!再就她们一面想,如小蛮樊素等人,虽然嫁个老头子,当时不及嫁个少年郎的有幸福,但身后声名常留千古,也足抵得过了。

柳塘这一神游往古,立时就把思想变了,好似被古人的旧事,挽回了他的青春,增长了他的勇气,口中念着“佳人难再得”,恋恋不舍的走出餐馆。当时几乎想要再进去再吃一回,把肴馔视同虚设而单独饱餐秀色。但恐怕惹人猜疑,又怕再进去仍是小雏鸡前来招待,反更难过。只可强忍着相思,走回家去。到家在烟榻上继续思量,山眉水眼,雪肤冰肌,羡人影像,好似只在面前恍荡,只是咫尺天涯,渺不可见,要得重睹清姿,最早也得十二小时以后。

这十二小时真难熬啊!柳塘虽然用了一世钟表,但到这时才知钟表的构造,复杂得令人可恨。原来一日内有二十四时,一时内有四刻,一刻内有十五分,一分内有六十秒,好麻烦好迟慢啊!柳塘正在深尝相思滋味,忽然想着这滋味已经生疏了三十年,在少年时每有迷恋,就是这样心情,如今皤然一老,怎样又犯起旧时毛病?五六十岁的人,害了相思病,莫说旁人讪笑,就是自己也不能饶恕,真该自打二十嘴巴!但是这样想法,并不能消灭脑中的深刻印象。他知道此心既动,抑制已难,只得用呻吟来减轻苦痛吧。于是犯酸做起诗来,一气就哼出许多首,内中还有些好句,什么“三生鸳牒镌仙石,十样眉山入画图”,什么“早识有情终是累,但求入梦即为真”,什么“酣红樱颗柔芙柳,一瓣心香祝再春”。他哼完写出来,写出来又哼,这样才消遣到夜尽天明,上床安睡。

到次日午后方才起床。论理他既那样相思,应该赶着去吃早饭才是,然而他竟甘于耽搁,好像非到晚上不能出去。这就是吸鸦片人不值钱的地方,有了嗜好就因循懒惰成为习惯,无论遇着什么重要的事,也得睡够了吸足了,方肯动身。即使如柳塘害了一夜相思,急不可待的要去访见所爱的人,而仍不肯破例,必要按部就班的自己舒服够了才去。这种兴奋的事,都不能使他振作,由此可见有嗜好的人多么不可救药了。

柳塘吸足了烟出门,已是四点多钟。在街上转了一会儿,熬到日暮时,才踱进月宫餐馆。上楼将进雅座,偏巧见雪蓉和小雏鸡携手同走过来。柳塘走进房去,心中祝祷可叫意中人进来伺候吧。那知小雏鸡在昨天虽未注意他,但因他手头阔绰,把小费给多了,因而使小雏鸡留了印象。这时见他重来,自然入房招待,而且满脸春风,比昨天的冷淡大不相同了。

柳塘一见又是她,心里先堵得没缝。当时不好驱之使出,只可暗打主意,自思今日本专诚来访佳人,若不设法把这小女人打退,不特今日无法与意中人晤对,过后也要被她阻隔,这一道门帘,永远成为蓬山万里了。想着小雏鸡已送过手巾,递过菜单。柳塘知道若再耽延下去,越发不易摆脱了。他向来不愿当面给人难堪,尤其对于女子,但这时也顾不得了,就向小雏鸡道:“方才那个穿银灰旗袍,和你拉手儿走的,叫什么名字啊?”

小雏鸡真是狡狯,一听他无端发问,便明白事出有关,笑着说道:“你问她作什么?”柳塘道:“我不过这么问一声。”小雏鸡笑道:“她叫韩雪蓉,你瞧她多么漂亮,大美人儿似的!你别是早认识吧!”

柳塘一听,暗叫糟糕,自己憋了半天,才得了这个主意,哪知一开口就被她给点破了,底下的话还怎么向外说呢?但到这时候,也只好拼着受她讥笑,依照原来主意,老着面皮说谎了。就正色把桌一拍,哈哈笑道:“韩雪蓉啊!这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,得来全不费工夫!我倒不认识,不过有人托我给这韩雪蓉带来个信儿,劳你驾请她进来,我有话说。”

小雏鸡听了眼珠一转,忽然沉下脸儿,随又变作轻鄙的笑容道:“您早先不知道在这儿,今儿一看见她,就想起有人给她捎信,这可真巧。大概你不看见她,也想不起这个碴儿来!好,您等着,我给叫去。”

小雏鸡这一明讥暗讽,柳塘的心事全被描破,不由老面皮也有些发红,知道她已看透自己的用意,生了醋意。虽然自己是个老头儿,又只来过一次,和她并无深切关系,她也不会把自己看重。所以这样吃醋,一来为着面子,无论谁接待过的客座儿,若跳槽而另寻别人,都要觉得面上难堪,二来为着金钱问题,她接待一个客座,便有一笔额外收入,若把利益归诸他人,谁肯心甘?而且她已把话说明了,自己若再装作,恐怕将事弄僵,更恐给雪蓉树敌。而且即使把雪蓉唤来,她看着这小女神色,恐怕也要避嫌退让,那就更不好办了。不如我也说明白了,作为拜托她吧。想着就取出一张十元钞票,递到小雏鸡手里,低声笑道:“你真是个聪明人,咱们是一个点灯一个擦粉,你明我白,用不着细说。相好的,你费心把她请来吧,咱们大家交个朋友,我总忘不了你。”

小雏鸡听了把嘴儿一抿,笑道:“这不结了吗,说痛快话多好,何必绕弯儿撰瞎话!又是什么有人捎信,又是什么踏破铁鞋。谁捎的信?昭君娘娘在塞北,还没见着南来雁呢,你这儿平白地就有了信咧!二爷,莫怪你这么老来俏,敢情还一肚子少年心,比坏小子还坏。”说着把钞票扬了扬道:“咱们不过这个,我就替你叫她来,也不费事,何必给这些钱?你收回去吧。”

柳塘道:“你何必客气!一点小意思,不成敬意,你就收下吧!”小雏鸡笑着发出戏台上老生腔调道:“这个,可收得么?”柳塘连声道:“收得,收得。”小雏鸡咯的笑了一声,把钱收入衣袋道:“那么谢谢,我依实了,就给你叫她去。得人供奉,与人治病,不给人家治病,算那道的郎中?二爷,您承好吧!我先给您去铺褥子,你好睡个舒服的!”

柳塘听着甚为诧异,心想自己和意中人尚未交谈,仓卒何能便及床笫之事?她怎就要给铺褥子,难道这里面和下等娼窑一样有此规矩?但这餐馆地方甚小,并不见有密室,褥子往那儿铺呢?而且自己并非急色儿,又把雪蓉看得极高,倘其真做此等营生,未免令人肃然意尽了。但再一转念,忽然悟到这“铺褥子”三字是一种隐话,意如代人吹嘘夸耀,但只流行于娼窑之中。譬如有个客人要认识某妓,但恐她当生人一律待遇,寂寞无情,就托人先去宣传,说某客如何豪富,如何温柔,潘驴邓小闲无美不具,使妓女脑中留有印象。到某客专诚拜谒之时,便可得到破格优待了。这就有如人在睡眠以前,先要厚铺垫褥以求舒适之意。柳塘昔日久驻章台,自然熟悉此语,只因中间曾一度生疏,此等言语不入耳者已有十年,所以这时细思方才解悟。不由笑了道:“你多费心吧!不过时候不对,夏天铺厚褥子,倒叫人难过。我这样年纪,别捧过了头,倒叫人刺耳吧!”

小雏鸡笑着做了个丑脸儿道:“你别管,反正我既揽瓷器,准有金刚钻。只是你日后吃着甜水,别忘了挖井的啊!”柳塘点头道:“那是当然,当然。”小雏鸡便笑着出去了。

柳塘吁了口气,一转脸儿,目光恰射到墙上嵌的镜子上,那镜子中映着他那两撇黑胡的清癯脸儿,不由又愧又笑。自思年逾五旬,竟又学起少年行径,和女孩儿轻嘴薄舌的调逗起来,无端受这小女人的冷讥热讽,花钱给人取笑,真是人老簪花不自羞了。但是还不好不敷衍她,这小女人是个刁钻古怪的东西,倘若把她得罪,她虽没奈何我,也必向雪蓉寻事争吵,也许闹得雪蓉不能安居此地,那我岂不以爱她者反害了她?再说即使不致如此,日后我出入受这小女子的恶眉冷嘴,也未免无趣。只可拼着破费洋钱,和她敷衍吧!但盼我能早早把雪蓉娶走,脱离这恶劣环境,以后再不会和这等人打交道了。

正在想着,忽听有脚步声走近门前,小雏鸡的声音“哧”的一笑,随见门帘一动,似乎要走进来,但同时另一种娇脆声音说道:“你赚我,我不……”便听着有轻俏而急促的步履声,由门外跑了开去。接着小雏鸡在门外高呼:“你怎么跑?快回来,我不骗你!”却不闻有人答应。小雏鸡恨得骂了:“小浪货,你真讹人!这也怨我,哪儿来的这声浪笑,把她笑毛咕了,还有个不跑?”说着就掀帘走入。

柳塘已把门外声音听明白了,见小雏鸡独自进来,心中很疑惑是她故意作难,不由沉了脸儿。小雏鸡走进笑道:“真糟糕!我已经把她弄来了,将到门口,我也不知缺了什么德,笑了一声,她准疑惑我安心捉弄她,就掉头跑了,这可怎么……?”说着瞧柳塘神色,就撇嘴笑道:“二爷,你这就沉不住气了?呦,幸亏你这样年纪,若是换个小孩儿,还不得撒泼打滚儿呀!二爷,你别着急,我不过叫你瞧瞧我们那小妹子这股子劲儿,先叫你知道好角儿不能这么容易请,你别绷牌啊!等着,我再请去。这回准能请来了。你瞧,我这红娘当的多么不易!哦,二爷,你恰巧姓张,我得看张生的大爷脸子,受莺莺小姐劲儿,再别提跑细了腿,跑破了鞋,这点工钱,够治腿的够买鞋的,还是够补付受气的呀?”说着眼望柳塘愁眉苦脸,挺胸张口,似乎要长长发出一口冤气,但这口气没发出来,便自笑了,做了个丑脸,立即转身出去。

柳塘心想这倒不错,今天竟遇到这么一块蘑菇,被她连挖苦带排揎,足这么一啰唣,真难为我这样年纪,这点资格,早年乐了半世,脂粉业中,横戈跃马,如入无人之境。如今退隐多年,老来偏遭绮障,竟又来追求女人,现在迎头先受到这不够尺寸的小女子折磨,真是我老而不知休止的报应!想着只有苦笑。

过一会儿,门外脚步声又由远而近,并且夹着唧唧哝哝的说话声音。柳塘听着心中一跳,自思这回她可来了,同时觉得脸上烘的一热。虽然自知面上皮肤枯皱,未必能够真红,但多少有红的意思,不由又惭愧起来。五十多岁的老人,为一个女孩子而红脸,这是多么可笑的事!想着脸上更热了。

这时门帘一启,小雏鸡先走进来,一只右手曳向后面拉着那满面含羞的雪蓉,雪蓉被小雏鸡拉得娇躯欹侧,口中却发着嗔责的声音道:“干什么……!瞧你这闹劲儿!”小雏鸡把她拉到餐台之侧,硬要按她坐下椅子。雪蓉红着脸儿,只说别闹,也不肯坐。小雏鸡道:“瞧你这蝎蝎螫螫的,人家给你捎信儿来了,你可坐下好生听着啊!”

柳塘这时猛然醒悟,暗想怎么她一进来,自己竟也像害臊似的不作声呢?就忙着立起开口道:“韩小姐,请坐下谈谈吧。”

雪蓉瞧了柳塘一眼,似乎感觉受了他这尊重的称呼,和客气的招待,不能不以礼相还,就敛容点首,发生低颤的声音道:“不敢当,二爷请坐。”

小雏鸡见他二人已接了谈,知道自己责任已尽,最好赶快出去,使这房中的紧张空气松弛一下,否则雪蓉当着自己面儿还要矜持。想着就笑道:“我还没给你们介绍,这位是张二爷,这就是我们雪蓉小妹子儿。你们二位谈吧。”又向雪蓉问道:“你有几拨座儿?”雪蓉低声道:“三拨。”小雏鸡道:“我知道九号里是朱红眼,别的两拨是谁?”雪蓉道:“都是生座儿。”小雏鸡道:“好,我替你照顾去,你放心在这儿谈吧!张二爷捎来的信话长着呢。”说着就一掀门帘走去。

雪蓉本来转脸向外,把小雏鸡用眼送出去,仍然呆立不动,似乎芳心离流,不敢回头去看柳塘,又不好意思也随着出去,留下又不知如何是好。柳塘瞧着她的羞涩情态,再端详那半偏的俊影儿,不由暗自销魂,就低嗽一声,说句韩小姐请坐。雪蓉这才回头,面上红潮尚未退尽,及见柳塘尚在立着,知道他是等待自己同坐,心中很感他的优礼。大凡客人对于女招待,不是轻藐,便是猥狎,尚未见这样恭敬尽礼的。雪蓉这时倒有些诧异,但也只得矜持着向他微笑点头,徐徐落座。

柳塘才也坐下,望着她心中有些发慌,口里有些发燥,似乎满肚子话不知从哪里说起,不知该怎样开口,暗地急得脊背出汗,好像犯了烟瘾似的难过。不由想起在十六岁时,第一次懂得情爱,单恋上一位戚家女儿,但苦无从亲近,相思经岁,忽然因着一家亲眷的喜事,得着很好的机会,很好的环境,和那女儿相遇在花园幽径之中,旁无他人。那女儿也停步流瞩,脉脉含情,但自己却心慌乱而不定,口欲言而嗫嚅。怔了半天,未发一语,结果被女伴惊散,从此再会无缘,徒留长恨。今日情形,竟和那时一样,怎么老病根隔了三四十年还复发呢?

这些思想,在柳塘脑中不过转动了几秒钟,便急忙敛神,开口问道:“韩小姐,今儿真是幸会!你每天很忙吧?”雪蓉含笑道:“也没什么。”柳塘咳嗽了一声,面上发出怜惜颜色道:“像你这样的人,落到这种地方,做这种事,真是……真是……!”他底下的话,大约不是可怜,便是可惜,但也觉在这初见时说着有些碍口,就咽住了,只咳嗽叹息两声。

雪蓉听着低头不语,心里越发诧异。小雏鸡说这老头儿给我带了什么人的口信,他怎见面一字不提,倒说起这离奇的话来?莫非不安好心吧?想着不由就生了戒备之意。可怜柳塘一片怜香惜玉的深情,才一表白,便遭了深切的误会。但他还不自知觉,又问起雪蓉的家庭身世,雪蓉一一应答,但都简而不详,显见是随口敷衍。

过了一会儿,雪蓉忍不住就正色说道:“你不是替人给我带来什么信儿?请快说吧!我还有事呢。”柳塘笑道:“你那位姐妹,不是说替你照应去了,你还有什么可惦记的!我捎的信,话而很长,得费点工夫呢。”

雪蓉想了想,觉得猜不透这客人真意所在,看他派头儿很为正经,不像是个坏人,但说话却这样迷离惝恍,又令人可疑,而且他还没叫饭菜,只和我刺刺长谈,也未免不成体统。现在只有出去细问小雏鸡,这客人本是她的熟座,她必然知道他的底细和别的缘故。想着就立起说道:“二爷,您还没点菜呢!请先把菜点了,再慢慢说吧。”柳塘瞧着她,应了一声道:“对了,可是……韩小姐,我有个小意思,请你千万不要驳我,咱们一见如故,已是朋友。你不要自居是这饭馆里人,只当是在别处,今儿我请你做客人,咱们一同吃。请你……哦,怎能请你传话,你现在是我的客人,等我按铃叫她们要两客菜吧!”

雪蓉听着,明白他是要做东道,请自己一同吃饭,不由心中更犹疑起来。这种事本来是数见不鲜,因为食客都把女招待当作变相的妓女,在座间硬叫陪坐,加以调戏。有的内藏野心,外示尊重,硬把女招待推至上座,当作贵客,这就似乎妓女本是行歌侑酒之人,却也有时被请为客,高踞达官富贾之上,所以筵席上如此尊重她,只为要她在床笫间力图报称罢了。但是在小饭馆中,有些无赖流氓也对女招待弄这一套把戏,请其同座吃饭,但有时女招待不堪啰唣,不肯服从,无赖们恼了,就以有女招待同吃为由,反把东道责任推到女招待身上,拒绝付账,常常闹出笑话。在这月宫餐馆,虽然较为高尚,没有出过这种事,但是一班女招待全都听人说过,蓄有戒心。除了有过特别关系的客人,绝不肯一同吃饭。这时雪蓉听了柳塘的话,就婉言拜谢道:“谢谢二爷,我不敢奉陪。没这样规矩,请你自己点菜吧。”柳塘道:“你又何必客气,就一块儿吃吧!别辜负我的诚心。”雪蓉道:“不是我客气,实在因为这柜上规矩,做事的不许跟客座儿同座吃饭。一犯规矩就得散事。”

柳塘听她这样说,觉得既不好表示散事也不要紧,有我养你,底下自没法勉强了。这钉子撞得不轻,心里好生没趣。雪蓉却只想借题先走出去,把菜单向他面前推了推道:“二爷,你看有什么换的,我好吩咐下去。灶上这会正忙,得耽误些工夫呢。”柳塘也觉自己占住一个房间,尽自迟延着不叫菜,恐怕有误人家生意,就也没看菜单,点头道:“你是真不能一块儿吃啊?那么就来一份,也不用换了。”说着见雪蓉听完了话,转身就向外走,忍不住叫道:“你别走呀!叫她们别人……”底下的话并没说出来,因为说出也无功效,雪蓉早已走到房外了。

柳塘大瞪白眼,向门帘发了一会儿怔,心中觉得自己和雪蓉初次的会见,似乎毫无收获,她对自己一直持着戒备态度,自己的深情只能使她惊疑。这本难怪,一个陌生的人,对她突然图谋接近,表示好感,而又防她因疑惑而逃避,不敢把真心直诉出来,于是反弄成鬼鬼祟祟,吞吞吐吐,更使她莫明其妙。总而言之,今日这篇文章,实在做得不大好,一起笔已不能得心应手,大有格格不入之势,以后可怎样入手擒题呢?柳塘想着更觉自己可怜。但是羞恶和自好的心,仍旧敌不过他的爱情,就仍呆坐着等待下文。

过了半晌,外面有脚步声慢腾腾走近。柳塘以为雪蓉来了,哪知门帘一启,进来的却是小雏鸡。柳塘方一现出诧异之色,小雏鸡已指着他撇着嘴问道:“二爷,你这回可栽了!方才跟我那么能说会道,我当你有多么大拿手呢,怎么煮熟了的鸭子,放在你面前,还叫它飞了呢!二爷,这可不怨我,我的心已尽到,千方百计把她哄进来,你怎就拢不住?好好儿的事,给弄个稀糟,我可没法儿再拉她了。”柳塘听了大惊,忙问:“怎么了?她方才出去替我叫菜,并没说什么呀!”

小雏鸡冷笑道:“叫菜啊,那是她的托词,好离开这间房子。她出去就寻我去,说那老头儿不是好人,没安好心。口说是替什么人给我捎信,却尽自东扯西扯,问些闲白儿,没一句正文。再说我也没有什么熟人捎信,简直是诚心啰嗦,那房里我不去了,你快替他叫菜吧!”

小雏鸡说着,向柳塘挤挤鼻子道:“你瞧,弄得多糟!当时我拉住她,说:‘那位张二爷实在是个规矩人,绝不会啰唣你,也许是爱上了你,所以跟你长谈。你就回去伺候他吧,准有好处!说痛快话,我把这座儿让给你了,你们有事,你们自己办,别再来麻烦我。’雪蓉一听这话,倒更上了脸儿,骂我和外人通共合谋,不做好事,以后少跟她再弄这套鬼吹灯。说完就仍去照应她自己的座儿,任我再说什么,她也不理。你说这可怎么办吧?”柳塘一听,心想这可糟到头儿了,既已弄僵却不能再央小雏鸡转圆,只可长吁一声,向小雏鸡苦笑道:“我也不瞒你了,实在是爱上她,只是她怎么这样……难办呢?你们这行人,听说……不是都很好说话儿,爱交朋友么?”

小雏鸡道:“呦,我的二爷,你可不能一概而论!我们这一行,虽然一笔写不出两样儿女招待来,可是女招待还分三流九等哪!你别把我们跟那些小饭馆和一角钱电影院的女招待,来个一锅熬啊!再说我和雪蓉是一样脾气,自觉着干这个,已经够难看的了,可是为着家里穷,没法儿,还说得下去。若是跟她们下三滥那样胡作非为,借着交朋友做不要脸的事,那可太对不住老家儿了!我们上辈都是有听头的人物呀。二爷不怕您过意,我们从打干这行,就只懂得伺候饭座儿,不知道什么叫交朋友。”

柳塘听着心里又好笑又好气,暗地给自己叫好儿,自己今儿真变成真正不掺假的倒霉蛋了,花着冤枉钱,受着叔伯气。只雪蓉一人虐待我,也还罢了,偏这小雏鸡也跟着敲边鼓,起乱捶。她这样人,不过是女招待里的剔庄货,下贱气好像在脸上写着,大约方才那十块钱若是做别种用法,准可以买她个便宜行事,而她因为知道我无意于她,乐得装回好人,竟借着雪蓉把她自己也抬高了,反倒给我这样一顿教训!凭我这样经历多少欢场,搅过无数名妓的过来人,竟无端受这小下女的排揎,真是一生未遇的奇事,未有的污点!将来若是生前作自传,死后作行述,这一段可怎么往上写呢!想着眼望小雏鸡那狡黠油滑,好像蒙了几层坚厚的牛皮,罩了虚伪的粉尘,不但用快枪打不透,用显微镜或爱克司光也看不透的脸儿,直想伸手给她个嘴巴。但一想到自己和雪蓉之间,终要借她做一道桥梁,若弄断了,便要希望全空,只得仍忍气敷衍她,勉强赔笑说道:“你的话全对!不过我实在爱上她了,你有什么法儿给我办成?我一定重谢你。”

小雏鸡摇头道:“方才我不是把她拉来了,你自己没能为,把事情弄糟了,现在我再去拉她,她也不会来的。那还有什么法儿呢?”柳塘叹了一声道:“完了,没话可说!劳驾你把饭赏下来吧,我交代了公事好走啊!”小雏鸡一笑走出。

须臾把菜陆续送上来,柳塘草草吃了些,便会过账,无精打采的走了。

论理他既受了打击,应该不再去了。然后到第二日晚上,柳塘又出现在月宫雅座中。这次他上楼时,适值雪蓉和小雏鸡正在一处闲话,同时瞧见了他,雪蓉立即转身走开,躲得远远的。小雏鸡也似乎吃了味儿,因为柳塘是为雪蓉而来,自己犯不上巴结这讨人厌的差使,就也走入别的雅座,和她的熟客打情骂俏去了。这一来竟把柳塘给搁了浅,迎头遇两个熟识的人,并没一个理睬。

自己搭讪着进了一间空闲雅座,坐下等了半天,没人进来,只可立起,自己摘下帽子,脱了马褂,还没人来。又慢腾腾的把马褂帽子挂到衣架上,仍不见有人来。再出出鼻涕,咳嗽两声,用手帕拭拭口鼻,再高声咳嗽。这次外面倒是有人来了,但是过门不入,一直走了过去。柳塘搔搔头,发出苦笑,望着房门半敞的门帘,不由套了几句古诗,在喉咙中哼着道:“空房枯坐无人理,恨煞珠帘不下钩。”又哼道:“招待纷纷过门去,却疑小白在邻家。”哼着又怅然自叹:今日竟变成没人理睬的厌物了!雪蓉不理我,自然情有可原,而且这正是女孩儿的娇羞态度,我只有更喜爱她。只是小雏鸡昨天得了我的赏钱,今日怎竟反颜若不相识?大约她二人一个是害羞,一个是负气,所以把我墩起来,竟忘却做生意的规矩!但我尽自枯坐等候,算怎么回事?只可按铃惊动她一下,任便来个什么人,且求打开这个僵局。就按了两下铃。

过了须臾,似闻外面甬道上又有唧唧之声,随有一个女招待进来,既非雪蓉,也非小雏鸡,却是一个少女打扮的中年妇人,瘦得头角峥嵘,两颊凹陷,竟擦着很浓的胭脂。上唇甚短,把满嘴的金牙,长期在外面陈列,头发烫得卷曲披散,好像梆子戏《三世修》里用锤撞侯七屁股的小鬼似的。她一进来,似乎忍俊不禁,对柳塘笑了笑。这一笑上唇更缩短,露出鲜红的龈肉与那退了色的金牙互相辉映。柳塘看着吓了一跳,这位瘦女招待已俏摆春风的走到餐台前,两只手向台边一按,腰儿那么一扭,颈儿那么一伸,柳塘直疑她要开口歌唱。因为她这姿色,是落子馆里常见的,唱时调的妓女,出台时却要使这么个身段。心想我并没叫条子来唱呀,莫非是旁室所叫,走错了门儿?

但这女招待并没有唱,只发出本地大舌土音问道:“二爷,你叫人么?”柳塘才知自己疑惑错了,便挥手道:“对了,我要一份例菜,快些送来,我等着走。”那女招待应了一声,却不即走,仍做着媚态,低声问道:“二爷,您来过几回了吧?”柳塘不耐烦的道:“我没来过,今儿头一回!”那瘦女招待撇嘴斜视道:“不对,你别瞒我。你准是老饭座儿,外带还是好花钱的,我看得出来。方才韩雪蓉和小雏鸡在外面搅嘴,她叫她进来,她叫她进来,话里话外,带着酸劲儿。等到你按铃叫人,她们硬把我推进来,我知道这里准有猫儿溺。你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?”柳塘心中好不耐烦,勉强答道:“你瞧我这样年纪,能有什么事?我本是来吃饭,谁照管都好,你快给我叫菜去吧。”那瘦女招待见问不出所以然,只得走了出去。

须臾送进菜来,她好似看出柳塘是个富人,颇有人弃我取之意,立在旁边,尽自说长道短献殷勤。柳塘没法,只得对她说道:“我有个毛病,吃饭时被人看着,便不能消化,要犯胃病。请你出去歇息,听我的请吧。”那瘦女招待闻言,气得撅起了嘴,居然把金牙都盖上了,嘟囔着说:“这老头儿,天生岔着道儿,简直不识抬举!莫怪人家都懒得理你。”随说随一摔门帘走了出去。

柳塘听着,又一阵苦笑,心想你的抬举,我实在不敢承受。你以为雪蓉也是我这样得罪的,那倒妙了。想着就勉强吃菜。那瘦女招待每次送菜进来,都像怄气似的,放下就走。柳塘暗笑这月宫真是我遭难的地方,女招待不是不理我,就是虐待我,圣人说的不错,“惟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,近之则不逊,远之则怨”。雪蓉因我近之而不逊,小雏鸡和大金牙,因我远之而生怨,这月宫楼上总共不过五六个女招待,竟有三个对我取反抗态度,这地方还有什么来头儿!花钱吃饭,哪里不能果腹呢!然而这不是果腹问题,我来此处,压根儿不是为着吃饭。小雏鸡、大金牙,全都不足置论,我所爱的只是雪蓉。既然已为她丢丑受气,若半途而废,那才真成了笑谈!我必须使出百折不回的勇气,和出奇制胜的手段,到底看看我这欢场老将,是否能收伏她这花底雏莺!从此以后,还得常来,万不能就此罢手。

于是在饭罢之后,叫那大金牙进来,正账之外,给了一元小费。那大金牙大约因为肉感太少,以致财运不亨,素日很难得到这样丰富的犒赏,自然视为异数,受宠若惊,立刻满面吹起春风,连金牙都倍生光彩,说了声谢谢,好像舌头忽然短了半截,声音非常猥狎。随又上前替柳塘穿马褂,系钮子,又不住将身体挨挤,扬着脸儿,笑眯眯的向前迎凑,似乎要柳塘再吃一道特别的敬菜,以符投桃报李之道。

柳塘却因已吃饱了,而且不特未作以羊易鱼之想,更是怕她想入非非,就沉下脸儿,将身一躲,用话破她的迷梦道:“不用谢。我到哪儿都这样,你别张罗,我最怕这个。”大金牙听了,立即又嗒然若丧,面上的节气,也由春而秋,把和风变成了严霜,转身便向外走。柳塘又觉太给她难堪了,好像自己把所受于雪蓉的冷酷,发泄在她身上,未免有迁怒之嫌,就也向外走着,口中说道:“明儿见,下次我来,还请你照应吧!”那大金牙方自转怒为喜,想要说话,柳塘已转身走开,并且把手杖墩得楼板山响,大有充耳不闻之势,气得大金牙喃喃咒骂:“这号人算哪道玩艺!乍冷乍热,真妈的别扭人心!我混了毛二十年,没见过这样怪脾气,简直摸不着大门!”说着看看手里的钱,又忍不住笑了,便自往柜上交账不提。

再说柳塘数日以来,每回到家中,太太就时以纳妾问题相逼。柳塘自遇雪蓉,意中已有所主,又有心和太太开玩笑,便告诉她说已经寻着对象,不过须要徐徐进行,因其是个职业女子,不比是贫家待鬻之女,可以径直议价论娶,必得慢慢用些手段,使其自愿相从方能成功。太太听了,不但不感嫉妒,反而觉得有趣,就注意上这件事。每日柳塘回家,她就来询问进行有何成绩?柳塘倒弄成了欲罢不能之势。因为既已对太太夸下了口,若再把失败情形实说,未免丢脸,而且也伤自己的自尊心,只可向太太敷衍延宕。这局面反而弄成一半是柳塘本身对雪蓉的爱慕难舍,一半为着太太的催问,和对太太的负气,非要办成不可了。于是他自此以后,仍每日到月宫晚饭,雪蓉和小雏鸡照例不理,一直由那大金牙招待。柳塘每餐必赏她一块钱,却不和她说话,也不许她殷勤。

这样日子久了,大金牙不知应该感他,应该恨他,只有认为古怪,常常和同伴议论。其余的人见柳塘每日必来,看情形并非专为吃饭,但若说他是追逐女招待吧,他对大金牙又那样冷淡,落得花钱挨骂;说他是只为吃饭,那么餐馆多了,又何必每日都在月宫,给大金牙进这不知情的贡献!因此柳塘常成为同人议论的中心。至于雪蓉心里却像明镜一样,深知柳塘的心思。小雏鸡自也明白,暗地不断向雪蓉打趣,雪蓉只央告她不要对人混说。

但日久众人也渐渐明白柳塘是钟情雪蓉,因为不能接近,竟风雨无阻长期前来,希望偶然瞥见情人一面,以慰相思,又怕引起雪蓉误会,所以故意选了这位粗具人形的大金牙招待。这样苦心孤诣,也可算是位老情痴了。因此大家都不免对雪蓉当面取笑,对柳塘背后揶揄,柳塘并不知觉,但雪蓉却越发羞涩难堪,尽力躲避,不与柳塘见面。至于她心中如何,却因少女思想复杂而变幻,很难论断。

这样过了两月,柳塘见到过雪蓉不过十余次。即这十余次中,也只得惊鸿一瞥,并不能秀色饱餐。柳塘真是养到功深,居然毫不着急,也不感觉无趣,只平心静气的等待机会。

果然上天不负苦人心,一次机会来了。这一日有一个流氓式的少年,前来吃饭,恰直雪蓉招待。那少年向来占惯便宜,把雪蓉当作浪漫一流,大施啰唣。雪蓉恼了,当面给他个不得下台,那少年愤愤而去。次日又带来几个狐群狗党,占住一个房间,指名叫雪蓉进去,便对她侮骂不休。雪蓉气得眼泪直流,想要走出,偏他们又拦住门口,不放出来,同时又摔碟打碗,其势汹汹,好像是要杀死两口儿才解恨似的。小雏鸡这种地方倒是不错,看见雪蓉被困,进去排难解纷,但未容说出一句话,便被一掌打了出来。

正在闹得不可开交,柳塘恰从外面进来,一闻雪蓉哭声,急忙向人询问,既知是流氓搅闹,立刻奔到账桌后面,给该管警署打电话。那署员是柳塘的世交晚辈,一听就答应立刻亲身前来。柳塘放下电话,就跑进那间雅座,向流氓们陪笑说客气话,自称也是饭座,听得这房里吵嘴,故而前来调解。言下竭力恭维他们是高贵人物,犯不上跟女人怄气。那流氓们虽然讨厌这多事的人,却因看他年纪已高,气度迥异常人,又加陪笑恭维,俗语说尊拳难当笑面,自然使不出野蛮手段。内中一个较为年长的,就来对柳塘答话,致谢他的好意,但劝他不要管这闲事。

柳塘本意一半为进来保护雪蓉,一半延宕时候,等候救兵,就仍涎着脸儿,跟他们说些不着边际的话。什么若论馆子的可恨,早就该给她们回教训!不过诸位身分多么尊贵,跟她们闹,反倒沾了自己;什么男不跟女斗,鸡不跟狗斗,这饭馆不好,咱们上别处去吃;叫他们关门都容易,只要告诉朋友们都不照顾,就要她们的好看了。诸位消消气,今天咱们有缘,巴黎道新开了一家玉楼春,做的好体面法国菜,小吃也好,诸位穿衣服去换换口味?今天我的请儿。

这一来倒闹得流氓们没了办法,虽明知他是油嘴滑舌,只为替饭馆和女招待那面息事,但不好对着笑面妄动尊拳。内中一个卤莽的却忍不住叫道:“老头儿少说废话!有你什么事?快出去。若再啰嗦,我们就把你当做饭馆一头的了!”这人说完,就举手挥柳塘出门。柳塘自知鸡肋之身,难禁磕碰,心中甚为害怕,但一瞧雪蓉哭得梨花带雨的可怜样儿,立刻又鼓起勇气,仍陪笑说道:“您说哪里话?我怎么会是饭馆一头儿的?诸位别错疑了。我只是为着两家好……”柳塘这样胡乱絮叨,只为叫他们注意自己,就可以暂时给雪蓉解围,并且耗时等候救兵。固然知道自己即使不管,他们也不致把雪蓉杀死,不过推搡几下,辱骂几句。但柳塘万不忍坐视雪蓉受这委屈,宁可把打骂引渡到自己身上,便是受伤致病,也比看着爱人惨受蹂躏较为安心。因此就尽自缠磨不去。

那流氓们见他不听善劝,不由都变了脸,喊骂:“这老东西真贱骨头!今儿不给他个厉害,也不知道马王爷三只眼!”同时就有人擦拳掠袖,要上前动武。其实这也是虚声恫吓,他们很明白柳塘这身骨架,大约被鸦片烟已熏脆了,若用举石礅石锁的拳头给上一下,简直不知有什么结果,所以不过只要惊他出去。柳塘见拳头来得近前,也吓得浑身冰冷,向后倒躲,口中乱叫:“慢着慢着!有话好说。”心中却想自己若不退却,必然挨打,凭我张柳塘活了五十多岁,再吃流氓一顿生活,传出去岂不把脸丢尽!而且身体也承受不住。但我若一害怕退出,雪蓉立刻便要遭难,坐视他们捣麝拗莲,我又如何忍得!

柳塘正在进退两难,五中焦灼,口中还驴唇不对马嘴的乱说好话,一个流氓的拳头,已对准了他的肩窝。这时雪蓉虽在哭泣,但眼儿一直觑着柳塘和那个最前线的流氓,此际见柳塘将要挨打,猛然立起身儿,颤声叫道:“张二爷,你快出去,不用管我;看他们敢把我怎样!你……你这身子骨儿,快出去吧!”众流氓闻言,哄的声叫道:“怎样,他们可不是一头儿的?快把老东西打出去,再收拾这小浪货!”但柳塘听了雪蓉的话,知道自己的冒险行为,已得了相当酬报,她已经因感激而生关切了。得到美人这样垂怜,就是死也不冤枉。于是更壮起勇气,在流氓呼叱声中,他反向房内走进一步。那个最前线的流氓,也忍无可忍,又把拳头举起,向柳塘击去,叫道:“去你的吧!”柳塘忽然似有所闻,直着眼儿望那流氓,很快的说道:“你听,这是什么?”那流氓被他的奇怪神色慑住,不觉缩回拳头,学着柳塘的样儿,倾耳一听。只闻外面有吱咯吱咯之声,似乎有许多只皮靴子,踏着楼梯上来,由那整齐的步伐和沉重的声音,便已悟到是警察来了。因为警察的皮靴,和普通的不同,而且警察多是二百磅上下的体重,压楼板而发的特别音韵,也很容易听出。柳塘这时,好似吃了定心丸,立刻现出笑容。

流氓们正在愕然相顾,那步履已经走近。柳塘猛然转身向外,掀起门帘叫道:“就在这里,请进来。”随见由外面走进一个全身制服的上等警官,先对柳塘行礼,称了声老伯,柳塘道:“你来得很好,再晚些,我就被他们打了!”说着指指那群流氓,指指被辱痛哭的雪蓉,又指指地下破碎的家具。那警官道:“这是我该管的。这几个流氓屡次滋事,局里都有过案,这次必得重办!老伯您望安吧。”说完,便唤带来的警士进来,把流氓们一一用白绳拴了。流氓们还哓哓争辩,警士不由分说,强牵出去。柳塘又和那警官说了几句客气话。雪蓉在这时便掩着脸儿走了出去。

及至那警官押解着流氓走了,柳塘想了想,觉得自己若在这里吃饭,雪蓉就许过来道谢。虽然正是接近的机会,然而不合自己原定的计划,不如给她个欲擒故纵,也走开了吧。当时就下楼而行。在楼梯上遇见小雏鸡,似乎因方才的事,对柳塘突生敬意,居然拦住了问:“二爷怎不吃饭就走呀?”柳塘回说:“忽然想起件要紧事情,得赶着回去办理。明天再来。”说着下了楼。那柜台上的掌柜,也拦住向柳塘客气并且道谢,柳塘也敷衍了两句。才走出门外,自己到旁处吃饭去了。

他在楼下和掌柜说话的时候,恰值有个饭座儿,是柳塘旧邻。他出门后,掌柜和众人谈论方才楼上发生的事,猜测这位张二爷必是极高贵的人,但不知他的底细。那个饭座儿,就把他所知的宣布出来,说柳塘是有名的世家,头等财主,并且有枝添叶的,把柳塘说成了个传奇人物。这本口头传说,不大工夫就传到楼上去了,女招待们又议论一阵。这时雪蓉正在余泪未收,对小雏鸡说着流氓们的混账,柳塘的高义,恰在这时听到了柳塘的底细,雪蓉才明白他以前对自己的追求,是多么纡尊!自己对他的冷淡,是多么狂妄!不由从感激生出后悔来。听小雏鸡说柳塘已走,心中不免怅然,但想到无端被流氓欺侮,终觉愤郁难堪,又哭得头昏身倦,不能支持,只得告假回家去了。不料她弱质难胜气恼,竟病倒在床,不能到月宫工作。

柳塘在第二日居然又忍耐了一天,也没到月宫去。在他的意思,既已把恩情种在雪蓉心中,自然要发荣滋,能多迟一日,那由恩情所发生的果实,使更硬一些。但柳塘尽力抑制,也只能延迟一日。到第三天日暮时,他便又到月宫。进门先受了掌柜的一阵逢迎,及自上楼进了雅座,大金牙向前招待,再不似以前那样懈怠,变成了极恭敬而又肃静,好似仆人伺候家主一样小心惙惙。小雏鸡也进来周旋,对他灌了许多米汤。柳塘随口漫应着,心中只以不见雪蓉为疑。后来由小雏鸡口中,得知她告了病假,不禁愕然,忙问害的什么病,小雏鸡答道:“今天早晨有她母亲托人给送信来,说雪蓉害病不能来,并没说什么病。我打算今晚下班去瞧她呢。”柳塘听着,直想托她替自己问候,但终没好意思开口。只说:“你们姐妹要好,自然该去看她。”又问:“她可住得远么?”小雏鸡笑道:“我自然该去看她。看了来不但我放心,告诉你你也放心,是不是?至于她住的地方啊,只要愿意去,就不能算远。”说着笑了一声,把雪蓉住址详细说了,又道:“你看这算远么?花五分钱坐洋车就到了。”柳塘本是借题打听雪蓉住址,不想又被小雏鸡暗地用话点破,心想这小女人,真是厉害!我一遇见她就得受些奚落,还得甘拜下风。当时又和她说了几句,小雏鸡出去了。柳塘吃完了饭,也自回家。

次日又去探信,听小雏鸡说,雪蓉自前日回家,便睡倒床上,作烧作冷,还有些神昏谵语,看样儿很够沉重,大概三五天内不能就好。柳塘问:“害的是什么病?可曾请过大夫?”小雏鸡道:“因为没请大夫,所以谁也说不清是什么病。”柳塘道:“为什么不请医生?害病还有不治的!难道她的娘不是亲娘?”小雏鸡道:“为什么不是亲的?你二爷是有钱的人,只知道害病,就得请大夫吃药,我们穷人却和医生没老大缘分。头一样我们赚的钱少,除了浇裹,没有许多富裕;二则这年头儿有名的大夫,车马钱一动就是几块,我们请不起;三不管摆摊的蹩脚大夫,或是街上一间小门面的卖药先生,倒是贱了,可是他们常常一针扎死人,一剂药吃死人,我们也不敢请!所以有病只好挨着。”

柳塘听着,觉得她的话,深合于不药是中医的道理,人有了病,请医服药,治对了自可痊愈,但若治错了,就更危险,所以吃药是可好可坏,有利也有弊的,反不如任其自然,借着人身新陈代谢的惯性和天然的抵抗力,使其渐复原状。柳塘虽觉这理儿不错,但对于心坎温存着雪蓉,却不能适用这个理论。他又想雪蓉病在床上,医药无资,实在太可怜了,我怎能任这绝世美人,挨受长久的痛苦!一定要给她帮助。起初想要取一笔钱,托小雏鸡送去,但又恐更惹人言啧啧,而且小雏鸡也未必可靠,不如另想办法。就草草吃了饭,下楼出门,先到一位素有交谊的名医家中婉言恳托,请其自赴雪蓉家治病。那名医也是很有风趣的人,开言便知就里,欣然应允。柳塘又说自己和那雪蓉并无交谊,当然不够荐医的资格,希望那名医去时,代为宛转道意,务使病人愿受诊治,并且还托他谆劝雪蓉接受柳塘一切的赠与。那名医听着,揶揄了他两句,就答应次日宁可误了自己的业务,也要做成柳塘这件功德。柳塘称谢而出。又到街上水果店,南味坊,鲜花店等的地方,定了许多东西,最后还到他存款的银号,接洽了一会儿,方才回家而去。

到了次日,雪蓉家中可热闹了。雪蓉的病,本由于内怀愤郁,外感风邪,好在并不甚重,只是初起时烧热昏谵,有些怕人;过两夜在睡中发了些汗,已觉稍为清醒。她母亲因女闹病,甚为焦急,向药店买回两付兼治万种病症的丸药,给雪蓉吃,雪蓉却拒绝不肯服。这日午后,她母亲煮了些白米稀粥,喂雪蓉吃了两口。正要入睡,忽然外面有人叩门,她母亲出去看,原来是个衣履整洁的包月车夫,喊说大夫过来了。她母亲心想自家虽有病人,却未延医,怎会来了大夫?莫非走错门儿?就道:“你弄错了,别不是我们这儿吧!”

话未说完,车夫身后转过个长袍马褂,华贵雍容的八字黑须老头儿,走进门来应声道:“正是你们这儿,并没有错!这里不是姓韩,有位姑娘害着病么?”她母亲大愕之下,吃吃答道:“是姓韩,是有病人,可是我们没请大夫。”那大夫笑道:“不错,你们并没请我,我是别人替你们请的。”她母亲愕然问是谁请的?那大夫开口一说,雪蓉母亲立刻嚼舌不下。后事如何,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