只说潘侯爷虽然和沉二宝有了相好,却平日之间听得别人说过沉二宝爱姘戏子,未免有些疑惑的意思。沉二宝心中明白,索性把以前自己爱姘戏子的事情,一一和潘侯爷说明,又装点出许多的话儿,只说那班唱戏的人怎样怎样的反面无情,怎样怎样的卑鄙无耻,自己看破了这般宝贝没有一个好人,心上二十四分的懊悔,以前不该这样的胡涂。如今既然遇着了你这样的一个人,自然死心塌地的守着你一个人的了。我自从吃了把势饭,眼中的客人也不知见了多少,却从没有遇着个像你这样温柔爽快的人,所以把这般的心腹的话儿一古脑儿都告诉了你,你却切不可再去告诉别人。沉二宝说到这里,不觉面上一红,羞怯怯的把个脸儿伏在潘侯爷怀里再也不肯抬起来。潘侯爷虽然是个惯家,到了这个时候,听了沉二宝这样的一番说话,也不由得心上有些着迷起来,便拉着他的手,叫他抬起头来。沈二宝越发把个头紧紧的钻在潘侯爷胸前,一动也不动,口中却喃喃呐呐的说道:“倪搭耐讲仔,耐勿要动气嘘。耐要动气,是倪勿来格。”潘侯爷笑道:“这些事情都是以前的把戏,与我什么相干?只要你以后知道改悔就是了,我为什么要动气?”说着,便把两手捧着沉二宝的脸,自己低下头去轻轻的偎了一偎。只见沉二宝的两边颊上红得十分鲜艳,好象那带露玫瑰,酣妍欲滴。见了潘侯爷兀自把两手掩着眼睛,似笑非笑的别转头去。潘侯爷看了心满意足,酣畅非常。
自此以后,潘侯爷便和沉二宝约法三章,要他遵守:第一,不到戏园看戏;第二,不留客人住夜;第三,但是潘侯爷来了,不论什么客人在房间里头,都要让他。沉二宝如何不肯?千依万顺,满口应承。潘侯爷又和沉二宝讲明,每月贴他四百块钱,吃酒叫局外算。只把个沉二宝喜得一个无可不可,心花大开。潘侯爷从那一天住在沉二宝院中,到了明天起来,原想给他一千块钱的。忽然转念一想,故意一个大钱都不给,要看沉二宝怎么样。那里知道这个沉二宝是何等的手段,早已和金姐商量得停停当当的了。刚刚下床梳洗,便在拜匣里头拿出一百块钱的钞票来,交给小妹娘道:“格个是潘大人赏给唔笃格下脚,唔笃拿得去。”小妹娘接了,谢了潘侯爷一声,便走了出去。
潘侯爷见了心上自是高兴,便对沉二宝道:“这下脚的钱怎么要你拿出来,我还给你就是了。”说着,便取出一个皮页子要拣钞票。沉二宝连忙拦住,笑道:“耐拿洋钿做啥,阿是还倪呀?还倪末谢谢耐。就要还倪末,也慢慢交末哉,用勿着实梗性急嘛。”潘侯爷先还不肯,只说下脚的钱断没有要叫你出的道理。沈二宝斜了潘侯爷一眼道:“阿唷,耐倒分得明白笃嘛!倪两家头比勿得别人,承耐格情看倪得起,倪也一径当耐自家人格,格两个铜钿啥格希奇?耐拨俚笃也好,倪拨俚笃也好,耐故歇实梗还拨倪,倒勿像——”
沉二宝说到这里,顿住了口不说下去,望着潘侯爷一笑。潘侯爷听了这些说话,觉得甜蜜蜜的,一字一句都钻进心坎里头去,心上甚是高兴,倒不好意思一定还他,只得罢了。过了一天,潘侯爷便另外送他一千块钱。沉二宝再三不受,口口声声只说的潘侯爷剪他不起。潘侯爷无奈,只得罢了,心上却甚是过意不去。
过了几天,潘侯爷在公馆里头吃过了饭,便到沉二宝那里来。沉二宝刚刚起来,正在那里梳头,见了潘侯爷,立起身来叫了一声,潘侯爷便坐在沉二宝旁边,看着他涂脂傅粉,掠月挑云,看得甚是得意。正在这个当儿,忽见女本家金姐走进房来,叫了一声“潘大人”,便去附着沉二宝的耳朵唧唧的讲了一回。沉二宝顿时皱着眉头,十分不乐,偷转秋波看了潘侯爷一眼,好象怕他听见的一般。潘侯爷看了他们这般鬼鬼祟祟的做作,不知道他们葫芦里头卖的是什么药儿。
正要开口问时,早见沉二宝对着金姐使个眼色道:“妩姆末总是实梗,早勿说,晏勿说,恰恰来浪格个辰光缠勿清爽。有啥事体,晏歇点再说末哉!”金姐听了,便回过头来看了潘侯爷一眼,方才说道:“格末昨日仔一篇帐拿得来,等倪交拨来帐房先生,叫俚搭耐算算。”沉二宝听了,便在贴身的衣袋里头取出一篇帐来交给金姐,却又回头看着潘侯爷,又好象怕他看见的模样。潘侯爷见了这般模样,那里忍得住?便问沉二宝道:“你们鬼鬼祟祟的说些什么?这一篇帐又是什么东西?快拿来给我看!”沉二宝听了,面上一呆道:“勿关耐事,耐缎要去问俚。”说着,又催着金姐道:“耐豪燥点去罢,勿要来浪多说哉!”
潘侯爷听了更加疑惑,叫住了金姐,不放他走,对沉二宝道:“你们究竟闹的什么鬼戏?快和我说个明白!”沉二宝道:“搭耐说勿关耐事,耐要问俚做啥?”潘侯爷听了沉二宝这样的言词闪烁,金姐又那般的形迹可疑,心上不觉有些不快起来,冷笑道:“就是不干我事,也要和我讲个明白。”沉二宝把眉头一皱道:“耐格人啥实梗格呀,倪勿搭耐说,自然有勿搭耐说格道理来浪里向,耐慢慢交看末就晓得哉。”
潘侯爷见沉二宝始终含含糊糊的不肯和他讲实话,不由得心上生气起来,睁着眼睛看定沉二宝道:“我不管什么道理不道理,今天一定要问个明白!你们做的事情不用在我面前闹鬼。我不在你们这里走动,你们的事与我不相干;如今我既然在你院中走动,你又要去寻别人的开心,还要把我当作小孩子一般随口哄骗,那是办不到的!”沉二宝听了,不慌不忙对着金姐说道:“晤笃听听看,阿要气数。”金姐也笑道:“二小姐,耐末也有点勿着勿落。潘大人要看末,拨俚看看末哉嘛,为啥要瞒仔潘大人呀?”说着便走过一步,把手中的一篇帐目交在潘侯爷手中道:“潘大人勿要动气,格个是二小姐格帐呀,耐请看末哉。”
潘侯爷接过来看时,见果然是一篇帐目,什么房饭帐多少,家生店多少,绸缎店多少,洋货店银楼多少,零零碎碎的一篇帐目,差不多也有三千多块钱的样儿。潘侯爷看了不懂,便问沉二宝道:“这是你的帐么?前天不是你和我讲过不欠别人的债么?”沉二宝听了,呆着个脸低头不语。金姐接口说道:“二小姐格两年生意勿局,一径亏空下来格呀,不过二小姐勿肯搭耐说罢哉。”
潘侯爷听了,想了一想,还没有开口,金姐又道:“说起二小姐格事体来,再要讨气也呒拨。格两年格生意,说末说勿好,到底还哝得过去,勿会去欠啥格债,吃着俚屋里向一个娘、两个阿哥、一个兄弟,四家头四支老枪,单是鸦片烟要三两开外哚。一榻刮仔才靠仔二小姐一干仔,一年里向格开销,少说点也要一千几百洋钿。旧年加二勿对哉,啥格阿哥讨家小,兄弟做生意,七七八八,去脱仔三千外势。耐想二小姐前两年生意好点还勿要紧,刚刚旧年仔格生意只好做一个开销,洛里来实梗几化洋钿?实梗洛二小姐身上背仔三千多块洋钿格债,轧实说起来,俚自家一个铜钿才(曾勿)用着,阿要作孽!”金姐说到这样,沉二宝抬起头来对他说道:“耐少说两句哉呀!”一面说着,两只眼睛里头水汪汪的,含着一泡珠泪。
潘侯爷听了沉吟了一会,便又问金姐道:“二宝既然有这许多亏空,为什么瞒着我,不和我说?像这样的事情,也算不得什么大事,又为什么不早些和我商量?多了我拿不出来,三千、五千的事情,也还算不了什么,为什么有心要不叫我知道呢?”金姐道:“倪一径搭二小姐说,叫俚搭耐潘大人商量,潘大人勿在乎此格,二小姐勿肯呀。”潘侯爷笑道:“这是个什么缘故呢?”说着,便回顾二宝。二宝斜倚在榻床上,把一只纤手托着香腮,低鬟敛袖的,只当不听见的一般。潘侯爷又问一声,二宝只不开口。金姐便含笑道:“倪搭耐潘大人说仔罢,二小姐是勿肯说格哉。二小姐格心浪,总道仔俚搭耐潘大人轧实是真心要好,勿是啥格假情假义,实格洛俚身浪欠仔债,瞒仔耐勿肯响起。晓得耐听见仔格件事体,定规要拨俚洋钿,教俚去还债格。俚要受仔耐格洋钿呢,好象是搭耐勿是啥真心要好,不过是有心想耐两个铜钱罢哉。要定规勿受呢,咦怕耐潘大人心浪要动气。潘大人耐想俚有仔实梗一个念头来里心浪向,自然勿肯搭耐说哉呀。”
这一席话,说得来圆转非常,有情有理,直把个潘侯爷听得好象醍醐灌顶,醇酒醉心,那心上的快活,一时间都说不出来,只微微含笑,把眼睛去看着沉二宝。沉二宝也把眼光注在潘侯爷身上,好象有无限的深情流露出来。金姐又接着说道:“故歇上海滩浪格倌人,大家才是只认得铜钿勿认得人,对仔客人洛里有啥真心。倪二小姐倒轧实勿是格号人嘛。耐潘大人(曾勿)来格辰光,二小姐一径搭倪说起,说上海格客人才靠勿住,只有耐潘大人末,气魄咦大,脾气咦好,上海滩浪实头难得碰着格。实梗洛格日子,二小姐肯留耐呀,勿然是洛里有实梗容易?格辰光,李宝珍李家里放仔三千洋钿——”金姐说到这里,沉二宝忽然“霍”的立起身来,红着脸说道:“耐末说说就要瞎三话四,越说越好听哉!豪燥点去罢,勿要勿着勿落格瞎说!”正是:
春满迷香之洞,宋玉魂销;
花飞扶荔之宫,襄王梦断。
未知以后如何,且看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