且说秋谷走进天井,见黛玉在楼上探出半身,淡妆素服,丰艳动人,向着秋谷笑道:“楼浪坐嗫。”秋谷点一点头,走上楼去。黛玉一直迎到扶梯边来,携着秋谷的手,进房坐下。秋谷举目看时,只见一并三间房子;中间摆着客堂;上首一间是黛玉的卧房,一律是红木器具,铺设的华丽非常;下首一间挂着绝精致的东洋门帘,想是外国房间了。

坐定之后,黛玉亲手送上茶来,秋谷连忙立起身来,接了茶碗笑道:“阿唷!对勿住先生,倪是勿敢当格。”黛玉横波一盼,黍谷春回,微微笑道:“耐搭倪客气起来哉。”便仍旧推他坐下,黛玉自己也趁势坐在秋谷身旁。秋谷问他还做生意不做,黛玉道:“倪自家呒拨主意,正要搭耐商量。倪心浪本来打算到仔下节再做生意,不过倪做起生意来,生意随便那哼好法,总归开销勿落,格当中勿知啥格讲究?二少耐替倪想想主意看。”秋谷道:“你的开销本来太大,平日间任情挥霍。到了节上自然要开销不来。若要就是这样做个住家,眼前虽然尚可支持,久后终非了局。但是,你要现在再做生意,他却还有一件为难。那邱八虽然放你出来,总算是把你已经置于度外的了,万一他再到上海,听见你又落风尘,一时发狠,同你说话起来,虽不怕怎样,也是个累赘的事情。依我看来,你还是权时不必悬牌应局,包一个十三四岁的雏姬,叫他出局,你自己在院中酬应房间,既可节省开支,又一样好招罗生意。你道如何?”黛玉听了,点头称是。

说话之间,听得壁上的挂钟“当当”的敲了七下,早有娘姨进房点起自来火来。黛玉料着秋谷没有吃饭,便叫相帮去宝丰楼天津馆内叫了几样菜来。秋谷因五月中天气已是燥热,不大吃酒,止饮了一杯便放下杯子。黛玉道:“耐勿吃热酒,倪搭有口力沙勒浪,阿要开一瓶来?”秋谷素来最爱口力沙同勃兰地两种洋酒,听说有口力沙,心中大喜,便叫快快开来。黛玉便自己走过外国房间去,取过一个酒瓶来,叫娘姨开了,替秋谷斟了一杯,黛玉自家侧坐相陪。

二人促坐谈心,浅斟低酌了一会。黛玉问秋谷可去看戏,秋谷点头道:“看戏也好。但是现在不知那一家戏园的戏好些?”黛玉道:“桂仙里花旦倒呒啥,倪看桂仙阿好?”秋谷点一点头。黛玉就催他吃饭,吃完之后,黛玉便去对镜晚妆,再画蛾眉,重施脂粉,换了一件湖色闪光外国纱衫,玄色纱裤子,头上也不带什么珠花,止带着一头风凉押发。只见他媚眼流波,盈盈欲笑,纤腰约素,款款随风,真个是清丽天然,丰姿绝俗。打扮已毕,恰好秋谷也立起身来,一同出去。秋谷自有包车,黛玉坐着轿子。

到了桂仙,案目连忙同到楼上,坐了一间二包,送上戏单来。秋谷看时,只见做花旦戏的小喜凤恰好排的《武十回》,正是他拿手的好戏。那时场上锣鼓喧天的正在那里做着《四杰村》,差不多说话都听不见。秋谷甚是厌烦,便问黛玉跟来的娘姨取过一个千里镜来,拿在手中四围照看,也没有看见什么熟人。好容易盼到做完了《四杰村》,又做了两出配戏,直到第五出上,方是小喜凤的《武十回》。手锣响处,小喜凤袅袅婷婷走将出来,那几步跷工,真如杨柳随风,春云出岫;戏台下的看客,早大家哄然叫起好来。秋谷仔细看时,只见他丰格轻盈,容光飞舞,宛然就像个小家碧玉一般。就是唱那两声,也是清越非常,余音不绝。秋谷甚是叹赏。做到“挑帘”一段,小喜凤和那扮西门庆的小生目挑眉语,卖弄风骚。那双眼睛就如一对流星,在场上滚去,四面关情。到了吃紧之际,又像那吸铁石和铁针一般,吸铁石刚刚一动,早把铁针吸了过来,并在一处。小喜凤的眼光四面飘来,那小生扮的西门庆,就随着他的眼光满场乱转,那一种轻佻狂荡的情形,真做得体贴入微,形容尽妙,一时那里说得出来?只听得台下边喝彩之声,殷然雷动,秋谷也不觉喝一声彩。

不多一刻,《武十回》已经完了,小喜凤走进后场。秋谷叫黛玉早些回去,便同下楼来。秋谷意欲回栈。黛玉那里肯放?依然同到惠福里来,那时已将近十一点钟。

秋谷坐了一会,因回来的时候身上衣裳单薄,受了夜凉,腹中觉得有些隐隐的作痛,便叫黛玉去暖了一杯勃兰地来,赶赶腹中的凉气。黛玉忙叫娘姨温好了酒,又排上几只盆子来,却就是稀饭小菜,甚是精美。秋谷看时,见是一盆鸡松,一盆熏鱼,还有油鸡、南腿,以及糟蛋、乳腐之类,排了八盆。秋谷随意吃些,黛玉便和他并肩坐下,一手拿了一只勃兰地的杯子,直送到秋谷口边。秋谷一口气“咕嘟嘟”的就于了一杯,觉得一般热气自喉间直达腹中,把风寒一齐赶尽,登时周身就松快起来,心中大喜。黛玉便又斟上一杯,秋谷又饮了半杯,觉得已经微微的有些醉意,便停杯不饮。黛玉劝他再喝一杯,秋谷摇头不答,却把那吃剩的一杯残酒递在黛玉手中,微微含笑。黛玉会意,接了杯子便就喝了一口,抬起头来看着秋谷。四日偷窥,两心互印,灵犀一点,暗暗关情。黛玉连喝了几口酒,已经红上脸来,媚眼横斜,春情荡漾,把一只纤手托着香腮,好像一个身体没有放处一般,坐立不安,和身融化。却又伸过一只手来,把秋谷的手拉住,用力揉搓,杏脸微饧,星眸半闭,那两边颊上透出点点桃花,晕着那淡淡的胭脂,十分精彩。秋谷留意看他,只见他鬓影惺忪,酒情撩乱,樱唇之内时时咽着香津,大有芍药含烟、海棠带露之致。看官且住,那林黛玉虽是上海的有名人物,却并不是什么倾城倾国的姿容,既没有金小宝那样的纤浓,又没有陆兰芬这般的清丽,不过比起张书玉来较胜一筹,是个中人之质罢了。为什么在下要这般的极力揄扬,岂不要受看官的指摘么?列公请听,那林黛玉虽然相貌平常,却是个天生尤物,丰韵天然,那一步颦一笑的风头,一举一动的身段,真是姑苏第一,上海无双;更兼那一双媚眼,顾盼起来真可销荡子之魂,摄登徒之魄,这便是林黛玉出奇制胜第一等的工夫。看官们有老于嫖界认得黛玉的人,方晓得在下的说话不是无根之论。

闲话休提。只说章秋谷见黛玉这般光景,风月场中的老手那有不知?却装作不曾理会的样子。看黛玉时,看着秋谷的面孔像要说话,刚刚开口却又缩住了,一语不发。有时秋谷抬起头来,他却又低下头去。约有一刻多钟,娘姨早搬了稀饭上来。秋谷吃了半碗,就不吃了。黛玉也随便吃了些儿,卸妆就寝。一个是刘郎再到,人面依然,一个是倩女还家,檀奴无恙,自然比旧不同。一育无话,不提。

明日秋谷与黛玉商量,借着黛玉的房间,请辛修甫等一班朋友欢聚一天。散席之后,黛玉还想留他,秋谷坚辞,定要回栈。黛玉苦留不住,只得由他。

秋谷回到栈中歇了一夜,早间起来,就见双林房中的娘姨请他过去。秋谷梳洗过了,便走过来,见双林靓妆相待,一见秋谷进来,问他为什么这样忙法,一连两夜没有回来。秋谷一笑不答。双林就取出一封王云生的信来叫秋谷看,说是云生在家里寄的。秋谷抽出信来看时,也没有什么要紧说话,就说他夫人病虽好了,一时不能脱身,恐怕要直到下月中旬,方能到此,一切事情暂托秋谷照应等语。

秋谷看了,明知是假,心中却暗暗好笑,自己想道:明是王云生等了多时,预备下手,所以故意发这一封信来,好叫我放心大胆的全不提防,主意倒也甚是恶毒。我虽然大胆,这样冒险的事情,也要打算一个对付的法儿方好,心下盘算,面上不露丝毫,对着双林笑道:“他迟到下月方到,却便宜了我们多聚几天。”双林瞑了他一眼,劈手把秋谷手中的信夺了过来,道:“你说得倒狠是要好,只怕你口不应心,一连两夜住在外边,还要在我面前虚情假意,装着幌子。我倒不领你这个情。”说着,微微的冷笑一声。秋谷仔细打量双林,见他虽是年纪略大些儿,眉目之间饶有媚态,更兼身段轻盈,走起路来直欲随风飞去,心中倒有些替他可惜起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