下午二时,瑀的房内又聚集许多人,阿珠和清,伟,翼,佑,四位青年。他们杂乱的帮瑀整理好行李,——他的行李很简单,一只铺盖,一只旧皮箱,一只网篮。箱和网篮里大半是旧书:数学,文学,哲学都有。别的东西很少,只有面盆,碎了盖的那把茶壶,没油带的洋灯等。而且清又代瑀将几只酒瓶和药瓶送给阿珠。三天以前清送他的两盒饼干,还没有拆过;这时清也很好的放在他的网篮之内,给他带回家去。托尔斯泰的相片,伟也很恭敬的拿下来,夹在《康德传》的书中。一边,房租也算清了。

现在,房内满堆着废纸。箱,铺盖,网篮,都放在床上。桌也移动得歪了。房内飞涌着灰尘。瑀坐在床边倚墙靠着,眼倦倦闭去,好似休息。清坐在他的旁边。伟还在收拾,有时连废堆中,他都去检查了一下。佑和翼向窗外依着。阿珠立在门边,眼看着地板,呆呆的,似不忍别离。

天气很好,阳光淡淡的笼罩着,白云如蝴蝶的在蓝色的空中飞舞。不过这时的房中,显示着灰色的伤感的情调罢了。

以后,清说,

“我们可以动身了,到那边总要一点钟,离开船也只有一点钟了。”

伟和着说,

“可以动身了,早些宽气一点。”

于是佑回过头来问,

“我去叫车子,——三辆么?”

瑀却立刻阻止叫,睁开他似睡去的眼,

“慢些,请你们慢些,我还没有说完我的话。”

他们没有声音,可是瑀又不说。

这样又过了二十分钟,清觉得等待不住,他们无法地向瑀催促,

“瑀哥,你有什么话呢?”

瑀仍不动,清又说,

“瑀哥,你有话,请快些说罢,否则,我们只好明天去了。”

瑀还不动,清又说,

“瑀哥我们动身罢,你还要说什么话呢?”

这时瑀却再也制止不住,暴发似的叫道,

“天呀,叫找怎样说呢?我的愚笨会一至于此,我何为而要有现在这一刻的时候!时间之神呀,你停止进行罢!或者你向过去之路倒跑罢!否则,叫我怎样说呵!”

停了一忽,他急转头向阿珠叫,

“阿珠,请你走到我的前面来。”

这位愚蠢的女子,依他的话做了。痴痴的,立到窗的前面来。瑀仰头望着天花板,急急的接着说,

“忏悔么?不是,决不是,我何为要对你忏悔?但我不能不说明,阿珠,不能不对你说明几句。在这过去未来将不再现的时候,我要对你说几句。这是最后的话,或者是我对你的忠告。阿珠,请你静静地听着,留心地听着。”

这时清和伟是十分难受,蹙着眉发怔地看着。坚执是瑀的习惯,他们是无法来阻止他说话,他们只有顺从。否则,他又会什么都推翻了,不回家了,跑去了,他们又奈他何呢?他们只屏息地听着。

“阿珠,我恨你!你真使我苦痛,好像我堕落的种子,全是你们女人赐给我似的。因此,我也要想伤害你。你的母亲,你应当杀死她!她实在不是一个人,她不过戴着人的脸,喘着人的一口气。她是一个魔鬼,是一个罪恶的化身,你在这狱中活着,你一定要接受你母亲的所赐!你要救你自己,你应当杀死她!阿珠,求恕我,我望你以后凶凶地做一个人,也要做一个有力的人!因为社会是恶的,你应当凶凶地下毒手,你千万不可驯良,庸懦。否则你就被骗,你就无法可想。阿珠,你能听我的话么?你能凶凶地去做你自己的一个有力的人么?你能将这个恶妇人杀死么?你能杀死她,你自己是得救了。”

停一片刻,又说,

“我的莽闯,并不是酒醉。因为我恨你,同时要想伤害你了。我对你起过肉的幻想,憎恶的爱。唉,上帝的眼看的仔细,他使我什么都失败了,但你对我错误,你为什么不听你母亲的话,将我送到牢狱中去呢?你太好了,怕要成了你堕落的原因,你应当狠心下手。”

一息,又说,

“阿珠,你做一个罪人罢!这样,你可以救你自己,你的前途也就有希望。我呢,因为自己不肯做罪人,所以终究失败了。虽则,在我的行为中,也可以有使人目我为罪人的成分,但我是不配做罪人,我的命运已给我判定了!我已无法可想,我也不能自救。虽则母弟朋友,他们都在我的身边努力设法营救我,但这不是救我的良法,恐怕都无求了!我已错弄了自己,我现在只有瞑目低头向卑隘的路上去求死!我有什么最后的方法?我不能杀人,又不能自杀,我以前曾经驯良,现在又处处庸懦,到处自己给自己弄错误了,我还有什么自救的方法?我当留在人间不长久,阿珠,我希望你凶凶地做个有力的人罢!再不要错弄了你自己,去同这社会之恶一同向下!阿珠,做一个罪人,做一个向上的恶的人,和现社会的恶对垒,反抗!”

朋友们个个悲哀,奇怪;不知道他到底指着什么。而阿珠,也只痴痴的听,又那里会明白他的意思。这样,他喘了一息,又说,可是声音是无力而更低弱了:

“阿珠,我想再进一步对你说,请你恕我,请你以我的话为最后的赠品。在你母亲的身上,好似社会一切的罪恶都集中着;在你的身上呢?好似社会一切的罪恶都潜伏着。阿珠,你真是一个可怕的人,你真是一个危险的人,而且你也真是一个可怜的人!在你的四周的人们,谁都引诱你,谁都欺侮你,你很容易被他们拖拉的向下!因此,你要留心着,你要仔细着,最好,你要凶凶地下手,将你母亲的罪恶根本铲除了,再将你自己的罪恶根本洗涤了,你做一个健全的向上的人,你能够么?你能杀死你的母亲么?阿珠,你做一样克制毒物的毒物罢!你算是以毒攻毒的毒罢!你是无法做一个完全的善的人。在你这一生,已没有放你到真美的幸福之路上去的可能了,你一想起,你会觉得可怜。但可以,你做一个克制毒物的毒物罢!这样,你可以救你自己。阿珠;你能领受我的话么?”

又喘了一息,说,

“阿珠,在今天以前,我永没有起过爱你的心,你不要误会。到今天为止,我相信你是个纯洁的人,你是天真而无瑕的。但你呢,你也曾经忘记过你自己的了。你想从我的手里讨去一点礼物,人生的秘密的意义。但你错误了!你竟完全错误了!我能给你什么呵?我除出困苦与烦闷以外,我能给你半文的礼物么?你要我的困苦与烦闷么?因此,我拒绝了,我坚决地拒绝了!这是你的错误,你以后应该洗涤。你那次或者是随便向我讨取一点,那你从此勿再转向别人讨取罢!阿珠,你能以我的话为最后的忠告么?”

他的声音破碎而低,一时又咳了一咳,说,

“我也不愿多说了!多说或者要使朋友们给我的回家的计划失败了。并非我切心要回家,这样,是对不起这几位朋友的卖力。他们要将我的身搬到死国去,我已允许他们了。阿珠,这几位朋友都是好人,都是有才干的人,都是光明磊落向上成就的人。唉,假如还有五分钟的闲暇,我可以将他们介绍给你。但没有这个闲暇了!”一边转头向伟,但眼睛还是瞧着天花板的说,“伟,这是一个将下水的女子,你能不避嫌疑的救救她么?”

伟是什么也答不出来。于是他又说道,

“哈,我是知道以你们的力量,还是不能救她的。”于是又转向清说,

“清,你能负责救一个从不知道什么的无辜的女子的堕落么?”

清却不得已地悲伤的慢慢的答,

“我能。瑀哥,你又为什么要说到这种地方去呢?你已允许我们,你可制止你的话了。”

“哈,”瑀接着又冷笑了一声,说,“我不多说了。阿珠,可是你还是危险,你还是可怜!”

很快的停一忽,又说,

“现在,我确实不多说了,我心很清楚、和平。我最后的话,还是希望阿珠恕我无罪,领受我祝她做一样克制毒物的毒物的愿望。”

说到这里,他息一息。四位朋友,竟迷茫的如眼前起了风雹,不知所措的。阿珠虽不懂他的话,却也微微地跳动她的心头。

房内静寂一息,瑀又说,

“现在我很想睡,不知为什么,我很想睡。但你们不容我睡了,将我的床拆了,被席掷了,不容我睡。”

这时阿珠突然开口说,

“到我这里去睡一息罢,朱先生,到我这里去睡一息罢。”

“不,不要。”瑀急答,她又说,

“有什么要紧呢?妈妈敢骂我么?你现在有病,又要去了,她敢骂我么?船也不会准时开的,至少要迟一点钟,很来的及,朱先生,到我这里去睡一息罢。”

“我又不想睡了,不知为什么,又真的不想睡了。”

阿珠自念似的说,

“有什么要紧,你现在有病,又要去了,妈妈敢骂我么?有什么要紧。”

于是瑀说,

“不,我不要睡。我要睡,地板上也会睡的。”

阿珠默了一息,又问,

“你要茶么?”

一边又转向他们问,

“你们也要茶么?”

“不要。”

“谢谢。”

伟和清的心里,同时想,

“怎样奇怪的一位女子呵!”

阿珠又微笑的孩子般说,

“我们不知道什么时候再见了?”

“不要再见罢!”瑀说。

这时清惟恐他又引起什么话,立刻愁着眉说,

“瑀哥,话完了么?我们再也不能不动身了。”

“是呀,我们再也不能不动身了。话呢,那里有说完的时候。”

伟也说,

“还是走了可以平安一切。”

“是呀,”瑀微笑的,“过去就是解决。进行之尾,会告诉人们到了解决之头。否则,明天是怎么用法呢?”

“那么我们走罢。”清说。

“随你们处置。”

这样,佑就去叫车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