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朦胧地睡在床上,一切都对他冰冷冷的,他倦极了。在他的脑中,又隐约地现出他的妈妈和弟弟的影子来。——一位头发斑白的老妇人,和一位活泼清秀的可爱的少年,他们互相慰依地生活。他们还没有前途,他们的希望还是迷离飘渺的。他们的前途和希望,似乎紧紧的系在他的帮助上。——他努力,依着传统的法则,向社会的变态方面去努力,他努力赚到钱,努力获得了一种虚荣;结了婚,完成了他的家庭之责;一边使他的母亲快乐,一边供给他的弟弟读书。这样,他们的人生可算幸福,他的人生也算完成。但他想,他能这样做去么?

“不能,不能,我不能这样做去!”他自己回答。

于是他又自念:

“母亲呀,希望在我已转换了方向了!

我已经没有法子捞起我自己已投入水中的人生。

我的眼前只有空虚,无力,

我不能用有劲的手来提携我的弟弟!

我将离开生之筵上了。

还在地球之一角上坐的睡的已不是我,

是一个活尸,罪恶之冲突者罢了!

我不想我会流落到这个地步,

母亲呀,我还有面目见你么?”

这样,他又将呜咽。一息又想:

“弟弟,你叫我回到那里去呢?

我已经没有家乡了!

还有家乡么?没有了!

而且我自己早已死去,

在一天的午夜自杀了!

弟弟,希望你努力,平安,

我已无法答应你的呼声了!”

正在这个时候,清来。他因瑀未曾吃中饭,所以早些来。手里带着面包,鸡蛋和二角钱的火腿。

他看见瑀这时又在流泪,心里又奇怪起来。随即将食物放在桌上,呆立一息,问,

“又怎样了?”

这时瑀的悲思还在激动,可是他自己制止着,不愿再想,他也没有回答。清又问,

“又怎样了?”

瑀动一动头,掩饰的答,

“没有什么。”

清又说,

“你又想着什么呢?你一定又想着什么了。何必想它呢!”

“没有想什么,”瑀和平的说,“不过弟弟写来了一封信刺激我一下,因此我记起妈妈和弟弟来。”

“瑀有信来么?”清急忙的问。

“有。”

“可以告诉我说些什么吗?”

“你看信罢。”语气哀凉的。

于是清将桌上的二张黄色的信笺拿来。心里微微有些跳,他不知道这位可爱的小弟弟究竟写些什么。他开始看起来,他觉得实在有几分悲哀,但愈看愈悲哀,看到末段,他不愿再看下去了。一时他说不出话,许久,他说道,

“小孩子为什么写这样悲哀的信呢!”

“他不过告诉我母亲和他自己两者的感情罢了。”

“那么你打算怎样呢?”

“我不想回去。”

“不想回去?”

清愁急着。一时又说,

“你的母亲和弟弟这样望你回去,我们又代你计划好回去;又为什么不想回去呢?”

“叫我怎样见我的妈妈呵?”

“这又成问题么?”

“我堕落,又病了!”

“正因病要回去。假使你现在在外边,有好的地位,身体健康,又为什么要回去呢?”

“不是,我不想回去。”

“你一些不顾念到你的母亲和弟弟的爱么?”

“无法顾念到。”

“怎么无法?”

“怎样有呢?”瑀的语气慢了。

“房东已回报你了,我想明天就搬,回家乡去,假使天晴的话。”

“我不愿回去。”

“房租和旅费我们统已筹好。”

“不是这些事。”

“还有什么呢?”

“我怎样去见我的弟弟和母亲?”

清似乎有些怒了,他说,

“只要你领受你母亲和吾们的爱就是了。”

这时,房内又和平一些。静寂一息,瑀又轻弱说了起来。

“我不知自己如何活下去,唉,我真不知自己如何可以活下去!我不必将我的秘密告诉你,我不能说,我也说不出口。我憎恨现社会,我也憎恨现代的人类,但也憎恨我自己!我没有杀人的器具和能力,但我应当自杀了,我又会想起我的母亲,我真是一个值得自咒的懦夫。我不知什么缘故,自己竟这样矛盾!我现在还活着,病的活着,如死的活着。但我终将在矛盾里葬了我的一生!我终要在矛盾的呼吸中过去了!我好不气闷,自己愿做是做不彻底,自己不愿而又偏要逼着做去,我恐怕连死都死的不痛快的!”

清因为要使他的话休止,接着说,

“不必说了,说他做什么?你是矛盾,谁不矛盾呢?我们要回去,就回去;不想回去,就不回去,这有什么要紧呢?”

“可是办不到呀。”瑀凄凉而感喟地说了。

房内静止一息,清有意开辟的说,

“而且我也这样的,有时还想矛盾是好的呢!”

他停了一息,似乎思考了一下,接着说,

“我有时真矛盾的厉害呵。本想这样做,结果竟会做出和这事完全相反的来;前一分钟的意见,会给后一分钟的意见完全推翻到没有。譬如走路,本想走这条去,但忽然不想去了;又想走那条去;然又想去了;结果在中途走了半天,也不前进,也不回来,究竟不知怎样好。这是很苦痛的!不过无法可想,除出自己审慎了,加些勇敢之力以外,别无法可想。这也是气质给我们如此。在伟,他就两样了。他要这样做,就非这样做不可,他有固定的主见,非达到目的不止,你是知道他的。不过也不好,因为他假如想错了,也就再想不出别的是来;有时竟至别人对他说话,他还不相信,执着他自己的错误到底。”这时他停一停,又说,“譬如走路,已经知道这条路走不通了,但他非等走完,碰着墙壁,他不回来。这真无法可想。前一星期,我和他同到乡下去散步,——这个事件我还没有告诉你。——中饭吃过,我们走出田野约二里路,南方黑云涌上来,太阳早就没有了。我说,

“天气要下雨了,我们不能去罢?”

他说,

“不,不会下雨。”

又走了约一里,眼见的满天都是云了。我又说,

“天真要下雨了,我们回转去罢?”

他还是说,

“不会,一定不会下的。”

再过了一时,雨点已滴落到头上了。我急说,

“雨就要下了,快回去罢!”

而他还是说,

“不会下的,怕什么啊!‘秋云不雨长阴,’你忘记了么?”

等到雨点已很大地落到面前,他也看得见了。我催促说,

“快回去罢,躲又没处躲,打湿衣服怎么好呢?”

他终究还是这样的说,

“怕什么啊,这样散步是多么有趣呢!”

结果,雨竟下的很大,我们两人的衣服,淋湿的不得了,好像从河里爬上来一样。而伟哥,还是慢慢的说,

“这样的散步,是多么有趣啊!”

“有趣原是有趣,但我却因此腹痛下泻,吃了两天的药。这是小事,我也佩服他的精神。假如大事呢,他也是一错到底,这是不矛盾的危险!”

他婉转清晰的说完,到这时停止一下。于是瑀说,假笑的,

“一错到底,哈,真是一错到底!”

“我想错误终究是错误。”

清正色的。

天渐渐地暗下来,雨也止了。房内有一种病的幽秘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