话说申、李二人辞了悟澈和尚,到了自己寓所。忽从屋中跑出二人,前一人手持利刃,直向申孝思斫来,申孝思幸而闪开,又向李金华便是一刀。那李金华惊唬之间,何曾提防,刀落之际,那后一人忙跑一步,将有一人之手托住道:“大哥勿得卤莽。”孝思一看,似与后一人相识。但慌促之间,难辨姓名。见他止住前人之刀,申、李二人方才入座。

那二人也随之而进,后一人跪于孝思面前道:“申大爷不认得我么?”孝思道:“虽然认得,却忘了名姓。为甚么来到寓中?你那伙伴是谁?为甚么持刀行凶?可一一说来。”答道:“你老曾住在我那店中。我那时在店中跑堂,自从你老去后,因兄弟不睦。我哥哥将我赶出门来,走到河西坞,才碰见他。他姓任名习正,因遭继母之变,不敢回家。我随他进京。一无所有,讨饭又觉害臊,无法可使。他说不若偷点东西,【作此却不害臊可笑。】咱们二人略以糊口,不料来到者里遇着你老。他不认的,不怕拿住,所以致此。”孝思道:“好一个任习正,你不习正,竟想做贼,幸而遇着我们。若遇他人,将你拿住,如何是好。我也幸而遇见你们,若遇他人,亦死在刀下。你者个人倒是叫么?”答道:“姓贾名尚真,我哥哥名唤尚德。”孝思道:“你者就不是,你在家中忍耐一二,又有何妨。况且那是你的胞兄,就是受点委屈,也不是外人。何苦跑到外面来,任意胡行。”者个任习正说甚么遭继母之变,你不能善体亲心,以致受些抢背。你再不安分,叫父母多生些气,者才将你赶出。你娘是继母,就算不疼你,父亲可是亲的呀。你跑出来不回去,你想为老的心里,果然不想你么?岂不知虎恶不吃子。当时气在头上,打你几下,骂你几句,又待怎样。你那小时,你的老的怎样奶活你?指望你长大成人,成家立业。纵继母不慈,你要善体亲心,曲承母志,那才不愧子道。况且父母打一下,便给你添上一点福,骂一句,便给你消去一点祸。怎么你就不仔细想想,者还罢了,你跑出来,做点好事。那怕要饭叫街,也比者个强,穷死别作贼,你就没听见说么?”任习正道:“你老说的虽然不错,总是不知我家的事。我若有一点耐的住,也断断乎不肯出来。实在是百出无奈,方跑到者里,者一回事,只求你老海量,不与我们一般见识。【此际煞费斟酌,若系惯贼,不与他一般见识。则纵恶养奸,倘系初犯。即与他一般见识,则阻人自新之路,申、李之不与他们一般见识者,盖汲汲化恶为善之婆心,非一味慈悲已也。】从今以后,再也不作者个了。”

孝思道:“做与不做在你,放与不放在我。虽然者么说,你可别要想错了。我放了你,你再做者个,恐怕遇不见我了罢。【那是必然。】贾尚真你在家中,不过受哥哥气,者个事要受了气,可就难以为情了。依着我说,你们快回去罢,到家中,就是父母也罢,哥哥也罢,找上个人说说,赔上个礼,还有甚么事。以后无论么事,皆要忍耐谨慎。无论怎么受气,总不可往外跑,总有个时候受出来。你只要事事不错。再能勤俭着点,那父母哥哥的心都是肉长的,莫非铁打的么。不用跪着,各人受着点难,快快回家罢。”金华道:“你叫他回家,他莫非喝着风走么?”孝思道:“谁叫他跑出来哩,受点罪也不抱屈。”金华道:“他们回家,路上没有盘费,倘蹈旧辙,枉此一宥。”【无量慈悲,曲成人美。】

说罢到了里间,见李忠还在床上睡觉,也未敢惊动他,【非宽此仆。实掩彼恶。】悄悄的拿出京钱四吊,递与贾尚真道:“者几串钱,不成敬意,也算报你救命之恩罢。【以直报怨,非故嘲笑。】你俩有者几串钱,也就可以到家。刚才申大爷所说,那是金石良言,切莫忘了,速速回去罢。”二人叩头谢过,出门而去。金华见他二人去了,方将李忠叫醒道:“你者觉睡的不错,几乎被盗。要不是我们回来,还不知没多少东西哩。”李忠道:“贼跑了么?”金华道:“他见了我们不跑,还等着甚么?【暗点孝思,勿得泄漏。】你到街上雇下辆车,明天早晨起身回善庄。在那里住了多半年,临走莫非不去看看么?到那里住几天,再打整回家。”李忠到了街上,将车雇成。一夜休提,不觉天明。申、李主仆将行李打好,吃了点点心,那车也就来了。辞了房东,上车而去。

正午时候,方到善庄。下车进了观音堂,见院中多少人在那里乱嚷。还捆着一个人,不知为的甚么?又至到了东禅堂,见杜雨亭的家人,在那里煮茶。杜雨亭却未在屋中,仆人道:“李老爷回来了么。”说罢出来同李忠将行李搬进,打发车子回去。者时杜雨亭也就回来,杜、李、申三人相见,将那被黜的话问答了一遍,方才落坐。金华道:“者里人们是甚么事?”仆人道:“听见他们说,者麦子将熟,有人捋穗,被他们看见拿住。也不知是打他?也不知是罚他?”金华道:“掐几个麦穗,就者么利害么?”【便带出不平。】仆人道:“听见说捋的不少。”金华道:“捋的就是打二斗,也不该收拾者么个样。”雨亭道:“他们这叫作甚么青苗会?”金华道:“甚么是青苗会,咱们那里不懂者个。”雨亭道:“者青苗会是公看义坡。若是拿住偷庄稼的,论其所偷之多少,酌量议罚。有掐一穗的,罚麦子一斗。到了大秋时候,所偷何物,全照一穗一斗罚。若是多不可数,合会公议。【议公而理未必公。】如不受罚,送官究治。”金华道:“无怪乎不出好人,叫他们就逼坏了。者掐田捋穗还有富的么?若有一斗粮,又不做者个哩。拿住者么个罚法,一斗还可变卖抵挡。吾想既然捋穗,必不能掐一穗。若是多了,必然多罚。轻则折卖一净,重则逼死人命,【足见此会不善。】以致有不欲死的,又无可抵挡。不是圈人赌博,便是夜间偷盗,者是谁的过失?况且他掐也掐不穷,他总没有种的落的多。再者者也是素日待承穷人过于刻薄,借不借给他,求不赏给他,叫他无门可投。好容易盼到麦大二秋,想着掐掐凑个三斗二斗的,又立下者么个会,便将他逼坏坏了。者个会也在例么。掐庄稼的人,该个甚么罪呢?真令人可笑,真令人可恨。者么个闹法,倘乎得罪下不讲礼的,该着说出来火神爷哩,者火神是谁请来的?”

雨亭道:“你者是对谁说?吾又不是青苗会的会头,你老哥怎么望着吾发落起来哩?”孝思道:“好么落了第,那气没得出罢”金华道:“者是么话?者个事真关乎风俗。若是怕有此等事,那守望相助,也是古礼那有者么利害的。者不是乡下老儿坐朝廷么?可恨的狠者风俗,越逼越坏。总是设个善法感化他们,才是正理。”雨亭道:“吾久有劝他们的心,总是不投机会。今日趁着者个事,到可劝戒他们。”说罢三人一同出去,不知向那些人说些甚么?下回分解。

注解:

隐恶扬善,是第一功德。劝善惩恶,是无上阴骘。任习正持刀行凶,律以国法,应在不赦。而申、李二公,怜其穷而宥其罪,谕以义而匿其恶。既示以孝弟之行,复赐以回家之费,仁慈之性,寂然而蕴。悲悯之情,感而遂通,其劝善助恶之怀抱,盖有不容自己者焉。然世道之不古也,善机不露,恶习成风,种种坏俗,屈指莫罄。即如青苗会一节,其弊有不可胜数者。彼游手宵小,不甘农食,固所当惩。若夫嗷嗷待哺,无产资度,拾麦掐禾,藉为小补。陇头之弋虽无几,灶底之尘即不生。而竟刻意防范,虞其漏网,此唱彼和,恃为得计。夫计则诚得矣,吾恐祸端由此百出,将所失不抵所得,受害不浅。莫知所致故悯世者目击神伤,不觉言之过激也。

理注:

申、李二人,辞了悟澈回寓,忽然从屋中跑出二人,手持利刃,行凶,问明姓氏,一个是贾尚真,一名任习正。贾尚真是后天气,任习正是后天之精。后天精气有自溢之病,故有持刀相杀之说。修道之人看到此处,要切实用意。于申孝思相识,是后天之精气,却彼先天救回,故有挪赠盘费之意。任、贾二人,得助顺河南行,却是任督二脉,顺河车逆水上行,是也。二人去后,申、李又到善庄,是身心清彻,自然又到至善之地也。与杜雨亭相见,杜、李、申三人相会,原来是三五归一也。又听院中捆着一人,乃郑立身,是用武火煅炼工夫太急,故有缚捆之说。青苗会,却是公看义坡,是收其放心而巳。更改恤贫会,是用文火温养之功矣。

偈云:

先大后天两相攻,即是持刀来行凶。

凝心忍耐归源所,却是先后两相逢。

儒云:

知止定静用正心,非礼勿动是持身。

曰思无邪言一蔽,亟养太和永长春。

释云:

戒津精严佛家行,欲为根本第一病。

欲脱轮回生死苦,心若死灰意如冰。

卷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