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九回 慕原夫三偷不就 拷梅香一讯知情

词曰:

主婢相逢,今朝翻转真悲恸。凭天播弄,坠落钗头凤。还想兴戎,巧语将情控。真惶恐,一场春梦,究竟成何用?右调《点绛唇》

话说爱珠闻知夫人根蒂,遂将自己始末假言说明。便道:“夫人既是无瑕,怎幺公然受我磕头?”春杏道:“她做人最谦虚,连我们都不当丫环看待。何况小姐?昨晚一定不知,我去对她说,看是如何。”遂到房舱对夫人道:“昨日讨来的原来就是爱珠小姐,夫人可知道幺?”夫人道:“休得胡说,闻小姐嫁到利家,公公现任为官,如何卖身?”春杏道:“她说公公做官清廉,巡按贪酷,无银送他,被他拿访,一门处死,还将她与小燕官卖银八十两。夫人不信,唤来一问便知。”夫人道:“既是小姐,如何说唤,快去请来。”春杏出去,果同小姐进来。夫人一见,忙道:“原来果是小姐,奴家不知,多多得罪,贱体虚弱,不能起床,望小姐恕罪,快请小姐坐了。”小姐道:“彼一时,此一时,只怕不好坐得。”夫人道:“小姐何出此言?昨晚限于不知,已经开罪,今既知道,奴家倒无坐位,小姐如何反说?一到家即送小姐到员外院君处便了。”小姐道:“多蒙夫人厚情,感戴不尽。若说送我回家,我是断断不去的。但愿与夫人始终相同罢了。”夫人道:“小姐果肯与奴家终身相叙,是极妙的了。奴家情愿虚左以让。”两个说说话话,倒也投机。原来一个是真心,一个是假意。彼时爱珠实无好处去,只得权时骗好了夫人再处。夫人却是老实人,见小姐如此,便也真心相待。不数日到苏州,夫人满拟林员外一家必来,不想到家两日,探望者甚多,独不见林家一人来到,心中疑惑,即刻着人去问候,回来说:“林家房子已卖。都说为了官事,产业尽去,到别处完了案,到家带了妻女一齐出门去了。”又说:“不知何往。”夫人大惊道:“员外安分家居,何来有别处?官司既已妥当,为何反又出门?可怜两个老人家这些年纪,怎受得风霜之苦。”不觉伤感了一会儿,倒是爱珠闻知心上暗喜,若然相见,必无好处。幸夫人相待甚厚,快活过去。

光阴迅速,倏忽又经数月。忽报西边大捷,不数日,又报状元班师,封镇西侯,石有光封大将军,一同钦赐归里,然后到任。道全夫妇欢喜,是不待言。夫人更觉大喜,想官人既封侯爵,该有三宫六院,爱珠小姐原是他原聘,虽悔亲另嫁,今幸重归我家,看她口气,也欲同嫁官人,将来正好使她重续前盟。官人义气深重,决不恋新忘旧。小姐与我甚好,决不忘情负义。即使让她作正,亦理所当然。只官人看了节义最重,若与说明,决然不要,莫如只说是我结义姊姊,立誓同归一处,骗他成了亲,慢慢说明便了。主意已定。未几状元到家,各官出郭迎接,前呼后拥,八人宪轿,先自回家,然后打发职事轿马,迎接父母妹子。夫人方知公婆无恙,一同到家,随与状元一齐墙门跪接。彦庵夫妇久知媳妇贤德,一见好不欢喜。未几,房族亲朋向来不理他的,今见他富贵封侯,尽来拜贺,状元极意周旋,无一点骄矜之气。急急上坟祭祖,设席请人,足足忙了半个多月。夫人每欲劝他娶小姐,奈到家未有半刻之闲,难于开口,直至事情稍定,夫妻闲坐,夫人道:“妾身有一事久欲与相公商议,因未闲空,未敢启齿,万万不可违拗。”状元道:“夫人说哪里话,下官的性命、官爵皆系夫人成全,有什话说,怎敢违拗?”夫人道:“如此极妙的了。别事决不敢越分相强,妾身有个结义姊姊,与奴同庚,曾与立誓生死相同。向因家贫无瑕及此,高发后正要对你说,又忽有皇命出征,今幸得胜封侯。诸侯原该有三宫六院,故将姊姊久已接回,望相公成全,择日成婚,一则此女终身有托,二则妾身可以朝夕相依,不负前盟,岂不一举而三得幺?”状元听说大惊道:“夫人何出此言?我与你夫妻相合,情义最深,终身相守,犹恐报答不尽,虽蒙圣上封侯,不过派得浮名,犹如戏场上的纱帽,一时热闹而已,怎幺认起真来,说什三宫六院。自后切勿再言,下官必不相从,徒伤夫妇之谊。”夫人道:“妾身与她立誓在前,今相公决意不从,置此女于何地?”状元道:“这有何难,待下官替她为媒,许她一个好丈夫。夫人既与结义,多赠她些妆资,以后至亲往来,岂不情义兼到幺?”夫人道:“此计虽好,妾身终要与她同事相公,方得称心,望相公曲从为妙。”状元道:“这个断难从容。”说完竟出去了。夫人见丈夫劝不转,只得又假设一计,去求公婆,说媳妇有句说话,要求公婆作主。彦庵夫妇道:“媳妇有什说话,我们自然依你的。”夫人道:“媳妇因身子虚弱,常常有病,前日将相公与媳妇的八字到星家一算,说相公命硬,该犯重妻,媳妇命薄,不应独主中馈,当另娶一人帮助,方得齐眉。媳妇自幼原有一个结义姊姊,两下立誓,终始必要相同适遇,媳妇命又如此,相公又封侯爵,原该有三宫六院,媳妇久已将姊姊接在家中,公婆亦曾看见,今早劝相公成就,苦苦不从,特来恳求公婆作主。”彦庵夫妇道:“别的事我自然替你作主,独此事只怕不妥。”夫人道:“却是为何?”彦庵夫妇道:“你官人前日曾对我说,当初江中得命,全亏俞德。后到家娶亲时,满身疯癞,命在呼吸。若非媳妇多方调治,朝夕勤劳,不顾性命,不辞辛苦,性命必然难保。今日功成名遂,父子相逢,皆汝之力。此恩此德,没世不忘,怎肯重婚另娶,想来说也徒然。”夫人道:“铺床叠被,亲操井臼,做妻子的理当服侍,有什恩德。但既蒙相公悬念,就该为媳妇算计,倘果依星士所言,一旦丧命,上不能奉事公婆,下不能抚养儿子,有负相公恩情,岂不反害着媳妇了。”彦庵道:“媳妇既如此说,我们就对孩儿说便了。只是我见那女子虽生得标致,嘴口浇薄,面肉横生,两眼邪视,行步轻佻,恐是个不情之女,媳妇也须斟酌,不要后来懊悔。”夫人道:“她就不情,媳妇终守此义,决无懊悔。”彦庵道:“贤哉媳妇!我待孩儿进来对他说便了。”未几,云程进来,彦庵果将媳妇之言一说。云程必意固辞,说:“媳妇如此贤德,岂有不寿之理,算命之言,何足为凭。孩儿向年一病几死,若非媳妇调治,焉有今日?彼时已在神前立誓,终身断不二色。况今媳妇已经有子,可免无后之虑。若因富贵而悔誓盟,此心何以对天地而治万民,故宁受违命之罪,决不敢为负义之人,望爹爹母亲相谅。”彦庵夫妇齐道:“好媳妇劝夫娶妾,绝无妒忌之心,孩儿立身守义,全无贪色之念,不是媳妇也配不得孩儿,不是孩儿也配不得媳妇,难得,难得,真吾门之幸也。”随将儿子之言对媳妇说了,夫人也无可奈何,思欲慢慢再劝他。

哪知爱珠小姐久已怨之不了,骂之不绝。原来云程到家时,爱珠先私自偷看,见他相貌堂堂,威风凛凛,绝非利公子轻佻形状,十分爱慕,思想他系父母自幼许的丈夫,懊悔退了,反作成无瑕这贱人受用,心实不甘。起初还望无瑕撮合,重续前盟,便好慢慢离间了他,不怕不弄到独主乾坤。谁知到家已久,只见他夫妻相好,朝欢暮乐,绝不将她提起。至于夫人极意周旋,她却全然不知,故想一会儿云程,便骂一会儿无瑕。

一日忍耐不住,知云程书房在花园中,便私自走进,希图闯见云程,便可通情。一直来到书房,见无人在内,台上图书满案,走到台前,将书翻看了一会儿,无情无绪,见旁有榻床,便去睡倒榻上,恨不得云程走进,相抱同睡,方才快心。哪知云程果然来到,见榻床上睡一少年美貌女子,大吃一惊,说:“姑娘何来?如何睡我床上,莫非花月之妖幺?”爱珠急急立起,相告道:“相公堂堂侯府,花妖月魅,谁敢轻入?”云程道:“既非妖魅,男女有别。此是我的书室,难道不怕旁人议论幺?古语云:‘瓜田不纳履,李下不整冠。’怎幺独自睡我书房?”爱珠道:“奴家有许多苦情,来到园中散闷,适见书室无人,偶尔进来一看,不知相公到来,有失回避,不厌絮烦,请自坐了,侍奴细细告禀。”云程道:“有什苦情,快快说来,倘可效力,自当为汝申冤。”爱珠大喜,正要扭捏些话迷惑云程,谁知口还未开,忽见一个丫头走进说:“夫人请侯爷讲话。”云程便起身对爱珠道:“我进去有事,你有话迟日讲罢。”说完竟同丫头进去了。弄得爱珠一团高兴化为冰冷,又气又恨。

原来云程虽无邪念,爱珠听他说话竟道有情。夫人来请实出无心,爱珠亦认作有意,如何不恨?只得闷闷回房,将夫人足足咒了三日三夜,恨不得咒死了让她。又想云程临别曾说有话迟日讲罢。这明明是厌她,她倒认说约她迟日再去。故念念不忘,时时察访,访着云程独在书房,竟不顾羞耻闯将进去。云程一见便喝道:“你究竟是谁家女子,前日无心到此,这也罢了。今又如何有意闯入书斋,是何道理?”爱珠道:“奴家有多少苦情,前日即欲告知相公,因相公有事进去,未及控诉。今特来细细禀知。”云程道:“我与你水米无交,你的苦情何必苦苦要告诉我。况我有夫人在内,她做人最是贤德,你有话只合禀知夫人,等夫人转述才是,如何竟到书斋?终属不便,快快出去。”爱珠道:“奴家到此已经数月,夫人岂不知道。若肯为我周旋,早早对相公说了,何待今日自来告禀。”云程道:“如此说你莫非夫人所说的结义姊姊幺?若果是结义姊姊,就是我的姨娘了,有话一发该向夫人说了,阿姨怎好与姊夫面谈,快请进去。”爱珠道:“相公你还不知,被人欺瞒哩,我与夫人哪里是什幺结义姊姊,你开口是贤德夫人,闭口是贤德夫人,还不知她的根蒂哩。”云程道:“我夫人是林员外的女儿爱珠小姐。怎不知她的根蒂。”爱珠道:“尚早哩,我便是林爱珠小姐,是你幼年原聘的夫人,她是我房中服侍的丫环,名唤无瑕,做人最不正气,常与小厮儿玩耍,有了私胎,我爹娘要处死她,是奴相救,怎说是贤德夫人?”云程道:“胡说,你既是林小姐,彼时我来迎娶你,如何不嫁来,倒把丫环代替幺?”爱珠假意啼哭道:“你不提起也罢,提起来,叫我好不伤心!从来一丝为定,千金不移,奴家自许与君,便是君家的人了。谁知爹娘误传公婆凶信,又见相公贫病相连,遂起赖婚之意,逼奴改嫁。奴家决意不从,受了许多打骂,奈系生身父母,拗他不过,只得效钱玉莲故事,到半塘桥投河自尽。遇着扬州沈妈妈在杭州进香,转来船泊半塘,将奴救起,见她是个孤身寡居,遂认为母女,随到淮扬。只道她是好人,谁知住了三年,竟将奴与小燕私自卖银八十两。闻说卖与征西大元帅的夫人。奴家本欲到船依旧投河自尽,直至下船一看,原来就是无瑕。问起根由,方知爹娘见奴死节,难于回你,将她假作奴家嫁你的。我想奴家千贞万烈,为你守节,她倒现成做了夫人,心中不甘,要等你回来说破。她情极再三求我,情愿让还夫人,自居侧室,我倒也罢了。谁知相公到家一月,绝不提起,今日若不自言,此心何日得白。”云程道:“此言即真,你也只好怨父母误你,我却不知。今日夫人皇封已受,名份已正,说也迟了。”爱珠走近一步,竟将手搭在云程肩上,道:“相公怎说迟了,皇封虽受,原是封林氏的。她一向冒受,今日理应归还原主。若说名份,我原是主,她原是婢,今日将她作妾,也不屈了她,若虑她不肯,相公现居侯位,这样不正气女子,就将她处死也不为过。”云程大怒,将她手推去,说:“休得胡说,看你这样形状,胡言乱道,也不像个贞节女子,快快出去,待我细细访实再处。”

爱珠还想歪缠,忽见一个小厮进来禀道:“抚院请酒,已着中军官登门三次矣。”云程道:“何不早讲。”吩咐打轿,随即更衣上轿,一面对小厮道:“以后着你在园门看守,方才这女人不许放进,若再到我书房,重责三十。”小厮答应看守不题。

且说爱珠又讨了一场惶恐,心犹不死。想两番都被人闯破,哪有这般不凑巧,必然都是无瑕这贱人有意叫来的,此仇不可不报。只须再将几句巧语去打动他,谅无不妥。正是但知利口巧如三尺剑,哪知灯蛾赴火自烧身。要知爱珠又思何计,且看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