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回 一场空徒成画饼 三不受相决终身
词曰:
急雨狂风,顷化作晴空千里。才过眼,炎凉反覆,谁为为此。人世大都多此态,天公作俑何妨尔。笑伊家、忽喜忽然悲,诚哉鄙。
鼓棹去,随波驶,叉手立,看云起。任英雄狡狯,闻雷丧也。放我逍遥。春梦外,容君千百秋毫里。叹人间,逝者总如斯,徒然耳。右调《满江红》
话说王婆见无瑕要卖身,说有个好人家,原来就是林员外家,说他家大小姐如何样好。许与金老爷家,金家又如何样好。周氏终于不忍。无瑕道:“莫说人家好,就是不好,只要救得爹爹,死也甘心。”王婆又再三相劝,周氏只得允从。王婆随即叫一乘小轿,将无瑕抬到林家。爱珠一看,甚是中意。员外就问要多少身价?王婆道:“她原是好人家,因父亲冤狱在监,二衙要他银子,许出脱他,没奈何卖身救父的。要三十金。”员外道:“太多。只好二十金。”王婆两边说合,说到二十四金,方才立契。员外又道:“二衙与我最好,他要送银子与他,何不存在我处,我代去送,还可省些。且二衙不好违拗,包他即刻释放。”王婆与周氏说知,周氏也大喜,说定十八两。员外一力包妥当,只付出银六两。
且说员外扣了十八两,只封银四两,又随封八钱,也不通知书办,竟亲手送进二衙。那县丞初受了这张状词,满望两边贿嘱。谁知利家一去不来,石家又穷,打合不上,心已冰冷。忽见林员外来说这事,竟送银四两八钱,喜出望外,满口应允,即刻释放。员外亦喜十三两二钱,稳稳到手。随即别去县丞就叫书办,即刻查卷释放。
谁知那书办是王婆壁邻,王婆卖了无瑕,回家将无瑕卖身救父,员外扣银,代送二衙,一一对老公细讲,都被书办听见。满拟明日必来近他,也好趁一个大东道。谁知员外竟亲自与官说妥,竟不理他。趁官要查卷,便说:“林家来送老爷多少银子?”县丞道:“四两。”书办道:“好心狠。”县丞道:“怎幺心狠?”书办道:“石家卖了女儿,扣十八两在林家送老爷,他只送四两,倒留了十三四两,岂不心狠!”县丞道:“何不早讲,今已应允,奈何?”书办道:“这何难,一面将银退回林家,一面上紧吊审。不怕这银子不一并送来。”县丞道:“妙!妙!妙!你真是我的招财神道了。就着你送还林家,即刻出票提审,倘果如数送来,将小礼一总与你便了。”书办道:“这个都在我。只老爷也要拿定主意,不足此数,不要应允。”县丞道:“这个自然。”随将银付书办,立刻送到林家,说:“事情重大,恐利家还有说话,老爷担当不起。原礼璧上,多多致意。”说完去了。
员外听说,吓了一呆,想县丞不过请益之意,竟不留书办商议。随又添了几两,重复送进。县丞不允,必要十六金,随封在外。员外一想如数送他,自竟落空。即刻唤王婆来说:“二衙必要二十四金方妥,要他将找去六两头退来方能妥当。”王婆辞出,要到石家。行至半途,恰好遇见丑儿。原来周氏见丈夫不放,叫丑儿来问王婆。适王婆被林家唤去,门儿锁着。丑儿问她邻里,恰好问着了二衙书办,原认得的,便道:“你父亲事,怎不早早妥当了。县官将回,本官就要讯供详解了。”丑儿道:“我正为此来寻王妈妈。”书办道:“这事我也知道。只你投差了人了。闻得你扣十八两银子,在林家送官。他只将四两送进,本官大怒,立刻璧还了。你若拿来自送,我包你今日就妥当。方才林家来唤王婆,想就为此,你候上去,总问她退银子就是了。”丑儿听说,果候到半路撞见王婆,便将员外之言一说。丑儿道:“既不妥,还我银子罢。”王婆道:“员外说,银子十八两,已送进去了。只要找去就妥当,哪里退得出?”丑儿就对面一啐道:“事又不妥,银又不退。终不然,白送你罢。”王婆道:“我是好意,替你说说。怎反伤触我?”
两人相争起来,竟扭住厮打。适遇守备经过,齐齐叫喊,带到衙门,见是丑儿,便问道:“连次下操,久不见你,今日怎幺与这老婆子厮打?”丑儿便将父亲冤狱,阿姊卖身,王婆作中,林家扣银送官,事情不妥,又不退银,一一禀知。守备就叫王婆吩咐道:“石家为事在狱,他女儿卖身救父,也出于无奈的了。你怎幺还拴通林家扣他银子,又不替他妥当,反在街坊叫喊。本应责你一顿板子,可惜我是武职衙门,权且饶打。可即刻到林家照数要还石家银子。倘有毫厘短少,我移送到府,活活把你敲死。快些去罢!”吓得王婆急到林家说知。员外原知守备与四府知县都好不敢违拗,只得忍着肉痛,照数付还不题。
且说守备发付王婆去后,就对丑儿道:“你父亲既有此事,如何不来与我商议?这二衙理他怎幺,他今日得了银子,就放了。县官回来,利家再告,此事原不完。我想你父亲不过开一方子,又未发药。那夫人突然泻死,其中必有缘故。不是家人买药毛病,定是侍妾妒忌奸谋。你只要将这缘故做一辩状,县尊不在家,竟向四府投递。那四府是最有风刀不怕事的,又与我最好,我去会他,要他行一角文书,到杭州吊家属对证。他决然不肯,反要从宽完结了,岂不做得干净幺。”丑儿道:“多谢老爷妙算,只是小人向蒙老爷教习武艺,尚苦家贫无物孝敬。这事怎敢又来惊动老爷?”守备道:“你这话又差了。我们山东人,与人相与了,头颅也肯赠人。这样小事,难道我也与县丞一般,想你谢幺。如今也不迟,你快快做辩状,到四府去投。我就去会他,要他即速行提便了。”丑儿大喜,果将辩状向四府投递,守备果去说了。立刻批准行文,一面提讯,县丞哪里知道。书办打听林家银已付还,石家竟不来说。对官说知,立刻提出,正要用刑,四府恰已来提,只得交付去了。县丞气得要死,归怨书办,将他到手银子退去,又叫他拿定主意,送到十二两不受,今弄得一场空,押着要他赔。书办又迎官不会趁银子,互相怨恨不题。
且说刑厅文书到杭,果不出守备所料,家属没有付来一角回文,倒求四府从宽释放。刑厅也不深究,随将道全释放回家,周氏接着大喜。道全不见女儿,问起方知要救她卖身林宅,便大哭一场。又知全亏守备出力相救,急同儿子到守备衙门叩谢。过了两日,又到林家看看女儿。幸喜女儿在彼,小姐甚是喜她,同伴亦甚相好,道全便也放心回家。身价尚存十八九两,置些粗用家伙,用去三四金,尚存十四五两。买些杂货等物,门前卖卖,意欲积聚积聚,以为赎女之计。又立誓再不行医了。丑儿见事妥当,下操日仍到教场学武。
一日,适同父亲在店中,忽见一个相面先生,到店中买纸,将丑儿细细一看,便道:“好相,好相。”道全见他赞得奇异,便道:“先生你叫哪个好相?”那先生道:“小子李铁嘴,在江湖上谈相二十余年。富贵贫贱的相,相过了多少,从未看差一人。今见二位尊相都好,想是乔梓了。”道全道:“这个正是小儿。但先生说,从未相错一人,今叫愚父子都是好相,只怕就错了。”相士道:“岂有此理!尊相若不嫌繁,待小子细细一谈何如?”道全道:“极愿请教。只小弟贫穷,出不起相金,不敢劳动。”相士道:“说哪里话。小子不是利徒,不见招牌上有三不受幺!目下贫贱,将来富贵的不受;目下富贵,将来贫贱的不受;目下贫贱,终于贫贱的不受。盖因贫贱的,送出也有限,要等他相准后,受他的厚谢。富贵的,无不喜奉承,说他将来贫贱,必然大怒,说我不准,还想他厚谢幺?至于终身贫贱的,不如我多了,怎还要他相金?故言三不受。若贤乔梓,正小子将来厚望之人,岂敢要相金!”道全道:“据先生如此说,愚父子果有好日幺?”相士道:“尊相休得看轻了。依小子看来,上年春季不利,该有飞灾横祸,幸有阴德纹化解,不至大害。今年尊庚几何?”道全道:“三十二岁。”相士道:“目下还只平平。交四十岁,到鼻运就好了,足足有四十年好运。虽不能事君治民,那皇封诰命,却也不小,大约不出一二品之外。若论富贵显荣,还不止于此,只怕还有半子的大显荣哩。”
道全道:“先生又来取笑了。小弟虽有一子一女,不瞒先生说,上年三月,果犯一桩飞灾横祸,几乎一命难保。亏得小女一点孝心,情愿卖身救我,我便救了出来。一个女儿,现在人家做丫鬟,何来半子之荣?就这小儿,年方八岁,一字不识,也无力送他读书,封诰从何而来?”相士道:“尊相差矣。我又不要你相钱,奉承你怎幺?我也不晓得令爱卖不卖,只据尊相该有极贵的半子,至于封诰,一些不差。现有这位令郎,尊相甚合,将来必然大贵。依小子看,原用不着读书,眼上带杀,功名当在枪头上得来,一二品皇封,是拿得稳的。不消多年,十年后便见到。那时不要不认得小子便好。”道全道:“说哪里话。不要说这般富贵,倘得稍有际遇,定当相报。”相士说完要去,道全道:“多承先生美意,不要相金。但讲了半日,小弟也不安,先生想还未用饭,若不嫌简慢,请些便饭何如?”相士道:“饭是早晨已用过了。即蒙盛情,不敢相却。”道全就叫丑儿看了店,自同到里边坐了。周氏拿出饭来,相士看见,就立起身来道:“老亲娘叨扰了。”周氏道:“好说。只是简慢,莫怪。”放下就进去了。相士又将周氏看了一眼,对着道全道:“我的谢仪,稳稳讨得成了。”道全道:“为何?”相士道:“适见尊嫂,却又是一位诰命夫人的相。一家的相相合,岂还有相错的理?”
未几饭罢,道全进去取茶。周氏道:“那先生夸嘴说从不相错,难道我家果有此造化幺?”道全道:“只求有碗饭吃,赎了女儿回来,也就罢了。哪里指望这个田地。”周氏道:“我闻林员外最喜算命相面,何不荐他去一相。一则我家没有相钱,荐他去多得些相金也好。二则女儿在彼,趁便也好一相。”
道全甚称有理。便与相士说了,同到林家。员外闻知甚喜,就叫“请进!”先自己与他一相。相士把员外上下一看,便道:“小子是最直的,员外莫怪。”员外道:“原要直说。”相士道:“看尊相腰身端厚,天仓隆起,一生财禄丰盈,可惜眉目不清,贵不敢许。头皮宽厚,面色红黄,寿遇古稀。再看只身肥下削,诚恐子息艰难。幸喜右颧红光吐露,倒有半个贵子收成。”员外相完,就请他坐了。走进去对院君道:“石道全荐一个相面的来,倒也有些准,说我财主有寿,只不能贵,儿子难招,只该有半个贵子收成。我想:年将半百,家中快活,原不想做官,儿子想来也难,半个贵子。大女儿的女婿,将来必然显达。至于二女儿生得粗俗,又不要好,料无贵婿要她。岂不句句都准?”院君道:“是石道全荐来的,我家事情,哪一件不知?必然先对他说知,哪有不准的理。若要试他,只有将两个丫头与两个女儿,改换装扮了与他相,连石道全都瞒过,不要放他进来,准不准就试出来了。”员外道:“妙!妙!妙!你快去叫女儿丫头,改扮起来。我去同他进来相。”院君就到大女儿房中,说:“石道全荐个相士来,你爹爹叫他相得准,恐道全先与说知,叫你姊妹二人,与两个丫鬟,改扮了与他相,就好试他眼力。我想莫如叫无瑕扮了你,小桃扮了妹子,你二人扮了丫鬟,你道可好幺?”
爱珠道:“孩儿与无瑕改扮,倒无不可。虽然贵贱各别,无瑕打扮起来,外貌还充得地大家女子。只孩儿扮了丫头,恐天下没有这样好丫鬟。若庸俗相士,或者看不出。至于妹子与小桃,倒不必改扮,妹子本来粗蠢的,想来相也平常,相得不好,也难定他不准。至于小桃,走到面前,就是一个丫头。即使改扮,也不脱丫头的相。倒要被他看出破绽来,连孩儿与无瑕,也必然看破,反为不美。”院君道:“我儿言之有理,你快与无瑕改扮起来。我去叫妹子一同出去相便了。”院君出去了,爱珠就将自己的花裙花袄、大红绣鞋、金珠首饰给无瑕打扮起来,居然是个大家小姐。爱珠也将无瑕的布衣布裙,通身换了,也像一个丫鬟。就叫妹子一同出去。正是人不可以貌相,海水不可斗量。不知相士相得出相不出?且看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