且说骊珠小姐一病恹恹三个月,合家大小还不知她的病源。
被鲁薇园看出了是忧思成病,务必要散心才很好。龙中丞爱女情切,说不得要稍越礼教,叫家人们备了一只游船,泊在大明湖边,叫二姨太太率领了三四两个姨太太,与及素琴、锦瑟两个大丫头,陪了小姐到湖上去游玩。又拨了一名粗使仆妇、两名家人在船头伺候。时值八月新凉时节,那船上敞了两面船窗,放下鲛绡帘子,陈设了小巧玲珑的紫檀小桌椅。一群人簇拥着骊珠小姐,轿马纷纷,来到湖边。
上了船,船户便要开船,忽然岸上来了一个人,头带大帽,家人打扮,手中拿着手版,跳上船来说道:“敝上是奉了营务处鲁大人之命,在这里伺候小姐的,特差家人过来禀安。”家人接了手版,交给仆妇送到舱里去,然后自己在外舱垂手照样回了话。骊珠看那手版时,写的是某营某哨弁尽先拔补守备某某等字样。不觉一笑道:“我们出来,怎好惊动他们?说挡驾不敢当罢。”仆妇仍旧把手版传了出去,家人拿去还了来人,说过挡驾。来人又道:“敝上带了一哨人,分坐了四号船,靠在这左近护卫。“说着又指给那家人看道:“那东边的两号,这西边的两号,都是的。”说毕辞去。
忽又一个老妈走上船来,手里提了一个食盒,径到舱里,替骊珠磕头请安,又向姨太太们请过安,然后在怀中取出一张片子,递给骊珠道:“敝上给小姐请安,井送上儿样粗点粗果,请小姐点饥解渴。”骊珠看是鲁薇园的衔片,欠欠身道:“承你们大人赏,我不敢当。”老妈道:“敝上专豫备了一号火食船在这里,船上有燕窝粥、鲜莲汤、鲜芡实汤,小姐要吃粥饭,那边一切都预备在那里,小姐要时,只要管家们叫一声就送到。”
骊珠道:“那么更不敢当了。我们不过出来闲逛一会儿,怎么你们大人这么费心起来?回去千万替我道谢。”老妈道:“这是便当的事情,小姐倒是太客气了!”说时在食盒内取出四盘点心:一样是牛奶酪酥白糊糕,一样是松子枣泥茯苓糕,还有两样是西洋式的饼。又在食盒下层取出四盘水果:一样是切薄的本湖鲜莲藕,一样是剥净的本湖鲜莲子,一样是上海带来的金山苹果,一样是牛奶白葡萄。又说道:“敝上说小姐的病不要忌嘴,吃了甚么可口就吃点,只要吃开了胃口,病自好的。”骊珠道:“贵上大人实在太费心了,你回去代我说,等我好了,亲自到公馆里去叩谢。”老妈道:“这个敝上不敢当。”
骊珠叫赏了他四吊大钱,老妈方叩谢去了。
这边便叫开船,荡到烟波深处。薇园备的火食船,紧随在后面。那四号兵船,或先或后,相去总在十丈之外。游船在糊上荡了一转,在历下亭前泊定。二姨太太说说笑笑的,说得骊珠肯到亭上去游玩。那兵船上早已派了四名兵丁,先到亭上去驱散游人,方是一群姬妾簇拥了俪珠小姐到亭上来。果然湖光山色,令人赏心悦目。骊珠道:“果然真山水有趣。我们衙门里的花园也算好的了,怎及得这个敞亮?”二姨太太道:“这个自然。可惜我们不能常常到这里逛。今天是靠了小姐的福,才得开些眼界。”骊珠笑道:“那里是靠我的福,靠我的病罢了。”三姨太太道:“但愿小姐逛了这一回,把病都送到湖里去了,精神复旧,我们就可以常常来逛了。”四婉太太道:“小姐病好了,老爷又要甚么‘内言不出’起来,那里还有得出来逛?”三婉太太道:“痴丫头,只要小姐肯撒个谎,说是三五天必要逛一遍湖,不然就要生病的,管保你老爷一定相信。”
一句话说的骊珠笑了。
正说笑间,薇园的老妈早又送上一个食盒,在盒里一样样端出来,却是滚得透烂的燕窝粥,还有四盘精细小菜。二姨太太代说过谢谢,便请骊珠吃粥。骊珠早被湖光山色一洗胸中郁闷,觉得精神陡发,便吃了一小碗粥,觉得还香。吃过粥后,又到亭外去看趵突泉(趵读如泡)。这趵突泉就在大明湖当中,说大明湖的湖水就是趵突泉水也可以,说趵突泉水就是湖水也可以。不过那趵突泉是在湖心涌起,终年终日涌个不住,犹如锅里烧的开水一般。骊珠凭栏望了半晌说道:“济南名泉七十二,趵突为最。我们既然来到此地,岂可不品泉?”二姨太太听说,便叫人放个瓜皮小艇,到泉涌处提了一桶来。骊珠亲自洗净一个茶碗,舀了一碗要喝。二姨太太连忙止住道:“喝不得,小姐要喝,烧开了再喝。”骊珠道:“烧开了,就没了真味了。”说罢,喝了一口。二姨太太着急道:“小姐千金贵体,好的时候还不叫吃生冷东西;这带病的身子怎么喝起凉水来?
叫老爷知道了不怨小姐,却怨我们伺候得不好。”骊珠笑道:“喝一口水却遭了姨娘的一大篇话。你不知道,我喝下去觉得清沁心脾,耳目都清爽了,只怕比吃药还好呢!”三姨太太道:“我不信这趵突泉有这么的好处,等我也喝一口看。”说罢,舀了一碗咕都咕都的一口气喝了下去。舐舐嘴,看着骊珠道:“怎么我喝不出它的好处?”骊珠看见,笑个不了道:“大凡品泉、品茶,都要喝小小的一口,慢慢的尝了滋味,才轻轻的咽下去。谁叫你这样的牛饮来?”二姨太太道:“惟其牛饮,所以才和牛嚼牡丹一般,不懂得味道。”说得骊珠又笑了。
此时二姨娘早叫人在船上煎起药来,一面说道:“小姐说的这么好,我也尝尝看。”于是一群人你一碗,我一婉,都舀来喝。骊珠笑道:“此刻不是牛嚼壮丹,却是渴骥奔泉了。”三姨太太道:“我就依了小姐,喝到嘴里,细细尝它,到底还是淡水,有甚滋味?真是不懂!”四姨太太道:“是些微有点甜甜儿的,比别的水不同,咽下去那股清凉,也是很好过的。”
三姨大太道:“不信你们的嘴辨得出滋味,我偏辨不出来。”
说着,又舀了一碗,喝了一口,咂嘴舐舌,闭着眼睛,不住的摇头。惹得骊珠笑个不祝二姨太太道:“算了罢,不要喝的破了肚子,白天闹脏了裤子,晚上闹赃了床铺。”说罢,叫人把一桶泉水倾入湖里。三姨太太道:“我到底喝不出个味道来。”四姨太太道:“天生这种东西,本来是叫文人雅士品评的,你这种粗人如何懂得?”三姨太太用手羞着脸道:“小姐文雅罢了,你也配文雅呢!算是尝出甚么一点甜甜儿来。”骊珠道:“不关甚么文雅粗俗,其实是粗心细心之别。”二姨太太道:“也有点心理在里面,向来仰慕这趵突泉,以为是了不得的,忽然得尝着了一口,自然觉得是好的。”骊珠点头道:“这也是有的。”
众人又说笑了一会便仍到船上去,在各处荡了一回。骊珠吃过了药,直到日落西山,方才回去。上岸后仍旧一行轿马,回衙。薇园派来的兵排了队,护送到衙门,方才散去。骊珠自从逛过一次大明湖之后,精神略觉清爽,仍旧每日请薇园诊脉。薇园又劝搬到花园里去祝好了几天,又复困倦起来,慢慢的依旧水米不沾牙,并且厌闻人声。问他甚么难过,他却又说不出来。急得薇园没法,只得告知龙中丞,请他多延几位医生商量。龙中丞急的没法,打电报到上海请了一位名医来,诊了几次脉,都说是思虑过度,忧郁成玻龙中丞听了,无非又是拿姨太太们出气。
薇园暗暗思量:这一位小姐,父亲看得如掌珠一般,合家人自然奉如祖宗的了,更有甚么不如意事,竟致忧郁成病?此中一定有甚跷蹊。这句话又不便向龙中丞说,因定了主意,打发自己太太到衙门里去问病,觑便对龙夫人说知。鲁太太奉了丈夫之命,坐了轿子,到抚院内宅里去。他们同乡世好,向有来往的,龙夫人听说鲁太太来了,便迎接进去款待,自有一番寒暄。鲁太太问起小姐的病,龙夫人叹道:“不要说起,这小妮儿累得人也够了!你们鲁大人说他是忧郁成病,就是上海请来的医生也这么说,这个我就真不懂了。我们虽不是甚么上等人家,然而比中等人家总比得上了。父亲疼得她就如掌上明珠一股,要甚么是甚么,姨娘丫头们那一个敢给她气受?她还有甚不如意的事,何至于忧郁呢?她父亲为了她,天天晚上念《金刚经》,念《观音经》,求她病好。昨天又电汇了五百两银子到上海,助陕西赈捐,也是求她快点好的。做父母的心总算尽了,她还是那样。”鲁太太道:“便是小姐实在生得好不过,又聪明,又贤德,我们见了,也不由自主的爱上心来;何况自己人,那个还给她气受呢!这两天病情怎样了?不知可吃饭?薇园也在那里心焦,所以要妾亲来看看小姐,不知卧房在那里?”龙夫人道:“天天劳鲁大人的驾来诊病,此刻又劳动鲁太太看她,真不敢当了。”鲁太太道:“我们都是一家,还有甚客气?”于是龙夫人领了鲁太太同到花园里去。除了二姨太太在花园照应小姐外,三四两姨太太也跟了去。原来骊珠此时住在花园里一座绿云红雨轩中。这绿云红雨轩,共是三间,当中一间,两面开门,一面向南,一面向北,当中摆一架十景橱,隔成两面,叫做鸳鸯厅。厅外种了数十本芭蕉,十多树桃花、红梅之类,所以题做绿云红雨。家人们又省称做红雨轩。东西两间,向日不过随意陈没,此时收拾了东首一问做骊珠绣房,两首一间给陪伴丫头们居祝且说龙夫人领得鲁太太到了,二姨太太连忙迎出来。龙夫人先在中厅让坐献茶,鲁太太略坐一坐,就到里间去看骊珠。丫头打起帘于,龙夫人陪着进去。鲁太太举目看时,只见骊珠拥了一床蛋青色熟罗秋被,背靠着一个平金红缎大靠枕,斜欹着身子,靠在床上。面色青中带黄,十分消瘦。看见鲁太太进来,便勉强撑持着坐正了,欠欠身道:“又劳鲁伯母的驾了!恕我不能起来行礼。”鲁太太忙道:“小姐请仍旧躺下,我是顺路来看看的。
近来这几天觉得好点罢?我听薇园说,脉象总是如此。小姐,你自己要保重点,勉强也吃口粥饭,就容易好了。”骊珠道:“我也知道,可奈咽不下去。”二姨大太接口道:“方才盛了碗燕窝粥,只喝了一口儿汤,就不要吃了。我们这位小姐,不要说是有病,就是没病,饿也要饿坏了。”鲁太太道:“快不要如此,总要吃点东西,这病才容易好呢!”又和龙夫人谈论了几句,要了一向的药方来一一看过。原来鲁太太也精通医理的。看过方子之后,便走到床前,伸手把骊珠的脉诊了一会,再把各药方看了一遍,向二姨太太问道:“只怕还有点喘呢!”二姨太太道:“这两天天快亮时,是有点喘的。”鲁太太问龙夫人道:“这上海医生开的方,不知可曾吃过?”龙夫人道:“吃过两服了,也不过如此。”鲁太太道:“据妾的愚见,不吃也罢了。就病论病,这个病要好,第一先要把心事丢开,是不药自愈的。若论用药,此时是疏肝散郁理气为主。这江南医生,每每不问甚么病,总用上了石斛、蒺藜两样,最容易引病入阴分。”龙夫人道:“入阴分便怎样呢?”鲁太太道:“这个不好说了。听说小姐月事也停住了,倘位病入阴分,怕的是成痨。”龙夫人道:“这还了得!明天快不要他看了!”鲁太太道:“也不知他们是甚么用意?宗的是那一家?就算他们江苏人只知道有个叶天士、费伯雄,《叶天士全书》也不说如此用药,费伯雄虽然没有多著述,就看他那部《医醇胜义》所订的方,也不是如此。这真是近来江苏时医的新法了。”说罢,又谈了一会,方才出来。龙夫人仍让到上房去款待。不知后事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(论药一节,愿阅者勿作小说看)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