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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总批 :此篇为未、雷二人合传。前半忽作香致之调,后半别成跳脱之笔,真是才子腕下,无所不有。

写雷横孝母,不须繁辞,只落落数笔,便活画出一个孝子。写朱仝不肯做强盗,亦不须繁辞,只落落数笔,便直提出一副清白肚肠。笑宋江传中,越说得真切,越哭得悲痛,越显其忤逆不肖;越要尊朝廷,守父教,矜名节,爱身体,越见其以做强盗为性命也。人云:宁犯武人刀,莫犯文人笔。信哉!

景之奇幻者,镜中看镜;情之奇幻者,梦中圆梦;文之奇幻者,评话中说评话。如豫章城双渐赶苏卿,真对妙景,焚妙香,运妙心,伸妙腕,蘸妙墨,落妙纸,成此妙裁也。虽然,不可无一,不可有二。江瑶柱连食,当复口臭,何今之弄笔小儿学之至十百,卒未休也。

豫章城双渐赶苏卿,妙绝处正在只标题目,便使后人读之,如水中花影,帘里美人,意中早已分明,眼底正自分明不出。若使当时真尽说出,亦复何味耶?

雷横母曰:“老身年纪六旬之上,眼睁睁地只看着这个孩儿!”此一语,字字自说母之爱儿,却字字说出儿之事母。何也?夫人老至六十之际,大都百无一能,惟知仰食其子。子与之食,则得食;子不与之食,则不得食者也。

子与之衣服钱物,则可以至人之前;子不与之衣服钱物,则不敢以至人之前者也。其眼睁睁地只看孩儿,正如初生小儿眼睁睁地只看母乳,岂曰求报,亦其势则然矣。乃天下之老人,吾每见其垂首向壁,不来眼睁睁地看其孩儿者,无他,眼睁睁看一日,而不应,是其心悲可知也。明日又眼睁睁看一日,而又不应,是其心疑可知也。又明日又眼睁睁看一日,而终又不应,是其心夫而后永自决绝,誓于此生不复来看,何者?为其无益也!今雷横独令其母眼睁睁地无日不看,然则其日日之承伺颜色、奉接意思为何如哉!《陈情表》曰:“臣无祖母,无以至今日;祖母无臣,无以终余年。”雷横之母亦曰:“若是这个孩儿有些好歹,老身性命也便休了!”悲哉!仁孝之声,请之如闻夜猿矣!」

话说宋江主张一丈青与王英配为夫妇,众人都称赞宋公明仁德,当日又设席庆贺。正饮宴间,只见朱贵酒店里使人上山来,报道:“林子前大路上一伙客人经过,小喽啰出去拦截,数内一个称是郓城县都头雷横。朱头领邀请住了,见在店里饮分例酒食,先使小校报知。”「眉批: 前不接,后不续,忽然一现,如院本之楔子。」晁盖、宋江听了大喜,随即同军师吴用三个下山迎接。「异数。」朱贵早把船送至金沙滩上岸。宋江见了,慌忙下拜,「写宋江独拜,何以处晁盖?咄咄之色,我不欲读。」道:“久别尊颜,常切思想。今日缘何经过贱处?”雷横连忙答礼道:“小弟蒙本县差遣往东昌府公干回来,经过路口,小喽啰拦讨买路钱,小弟提起贱名,因此朱兄坚意留住。”宋江道:“天与之幸!”请到大寨,教众头领都相见了,置酒管待。一连住了五日,每日与宋江闲话。晁盖动问 朱仝消息。「晁盖直性人,至今未见雷横好处,故又独问朱仝,写得性情都有,然其实是借此一笔,为下作引也。」雷横答道:“朱仝见今参做本县当牢节级,「先放在此,笔法最好。」新任知县好生欢喜。”宋江宛曲把话来说雷横上山入伙。雷横推辞:“老母年高,不能相从。待小弟送母终年之后,却来相投。”「徒以有老母在。○正写雷横大孝,反显宋江不端,妙笔。」雷横当下拜辞了下山。宋江等再三苦留不住。众头领各以金帛相赠;宋江、晁盖自不必说。雷横得了一大包金银下山,「亦先放此一笔,以见下文构阑中不是无钱使,俗子不知,遂为雷横食指跳动也。」众头领都送至路口辞别,把船渡过大路,自回郓城县了,「山泊每清一番人马,必换一番调遣,此忽将雷横上山插放未及调遣之前,有云断月出之妙。」不在话下。

且说晁盖、宋江回至大寨聚义厅上,起请军师吴学究定议山寨职事。吴用已与宋公明商议已定,「何至晁盖不及与闻,笔笔写宋江咄咄之色,令我更不欲读。」次日会合众头领听号令。「眉批: 此一段又是一篇大排调文字。」先拨外面守店头领,宋江道:「上无晁盖,下无吴用,人然竟是宋江独说,只三字写尽咄咄之色。」“孙新、顾大嫂原是开酒店之家,著令夫妇二人替回童威、童猛别用。”「西山新店。○新人旧职。」再令时迁去帮助石勇,「北山新店,○新人添。」乐和去帮助朱贵,「东山旧店。○新人添。」郑天寿「旧于鸭嘴滩下寨。」去帮助李立。「南山新店。○旧人旧职。」东西南北四座店内卖酒卖肉,每店内设有两个头领,招待四方入伙好汉。「酒店为一山眼目,故番番调遣,必先申之。」一丈青、王矮虎,后山下寨,监督马匹。「王矮虎旧于鸭嘴滩下寨。○新职。」金沙滩小寨,童威、童猛弟兄两个守把。「二童旧于西山新店。○旧人旧职。」鸭嘴滩小寨,邹渊、邹闰叔侄两个守把。「新人旧职。」山前大路,黄信、燕顺部领马军下寨守护。「旧人新职。」解珍、解宝守把山前第一关。「山前三座大关,旧令杜迁总行守把,今分。○新人新职。」杜迁、宋万守把宛子城第二关。「宋万旧于金沙滩下寨。○旧人旧职。」刘唐、穆弘守把大寨口第三关。「旧人新职。」阮家三雄守把山南水寨。「旧人旧职。」孟康仍前监造战船。「新人旧职,未打祝家时替管。」李应、杜兴、蒋敬总管山寨钱粮金帛。「蒋敬旧人旧职,李应、杜兴新添。」陶宗旺、薜永监筑梁山泊内城垣雁台。「陶宗旺旧人旧职,薛永旧人新添。」侯健专管监造衣袍铠甲旌旗战袄。「旧人旧职。」朱富 、宋清提调筵宴。「朱富旧收钱粮。○旧人旧职。」穆春、李云监造屋宇、寨栅。「李云旧人旧职,穆春旧管钱粮。」萧让、金大坚掌管一应宾客、书信、公文。「旧分今合。」裴宣专管军政,司赏功罚罪。「新人新职。」其余吕方、郭盛、孙立、欧鹏、邓飞、杨林、白胜分调大寨八面安歇。「吕方、郭盛旧住忠义耳房,马麟旧管战船,白胜金沙滩下寨。」晁盖、宋江、吴用居于山顶寨内。「中军。」花荣、秦明居于山左寨内。「左军。○旧人新职。」林冲、戴宗居于山右寨内。「右军。○旧人新职。」李俊、李逵居于山前,「前军。○旧人新职。」张横、张顺居于山后。「后军。○旧人新职。」杨雄、石秀守护聚义厅两侧。”「新人新职,替吕方、郭盛。」一班头领分拨已定,每日轮流一位头领做筵宴庆贺。山寨体统甚是齐整。「每每一番大发放后,便有一篇大结束,巨笔如椽,肉眼不识。」

再说雷横离了梁山泊,背了包裹,提了朴刀,取路回到郓城县。到家参见老母,「一篇提纲。」更换些衣服,赍了回文,迳投县里来拜见了知县,回了话,销缴公文批帖,且自归家暂歇;依旧每日县中书画卯酉,听侯差使。因一日行到县衙东首,只听得背后有人叫道:“都头几时回来?”雷横回过脸来看时,却是本县一个帮闲的李小二。「引子。」「眉批:前来无数雄奇震骇之篇,忽于此卷别作点染掩抑之调,如游太华归,忽登虎丘也。」雷横答道:“我却才前日来家。”李小二道:“都头出去了许多时,不知此处近日有个东京新来打踅的行院,「字法。」色艺双绝,叫做白秀英。那妮子来参都头,「反借此句,显出雷横已是县里出色人物。」却值公差出外不在。如今见在勾栏里,说唱诸般品调。每日有那一般打散,「字法。」或是戏舞,「一般技艺。」或是吹弹,「又一般技艺。」或是歌唱,「又一般技艺,真说得耳热脚痒。」赚得那人山人海价看。「称述一句。」都头如何不去看一看?「从臾一句。」端的是好个粉头!”「又自家赞赏一句,声声口口,真令雷横耳热脚痒。」

雷横听了,又遇心闲,「四字不但写雷横肯去之故,亦已先伏后文无钱之故矣。」便和那李小二到勾栏里来看。只见门首挂著许多金字帐额,旗杆吊著等身靠背。入到里面,便去青龙头上「字法。」第一位坐了。「坐得不尴尬,便生出事来。」看戏台上,却做笑乐院本。「字法。」那李小二,人丛里撇了雷横,自出外面赶碗头脑去了。「李小二既已引入,便随手放去,妙。○字法。」院本下来,只见一个老儿「章法。」裹著磕脑儿头巾,穿著一领茶褐罗衫,系一条皂绦,拿把扇子上来开科道:「字法。○龟形如画。」“老汉是东京人氏,白玉乔的便是。如今年迈,只凭女儿秀英歌舞吹弹,普天下伏侍看官。”「句法。○七字其实妙语。」锣声响处,那白秀英早上戏台,「章法。」参拜四方;「一。○好看。」拈起锣棒,如撒豆般点动;「二。○好看。」拍下一声界方,「三。○好看。」念出四句七言诗道:

新鸟啾啾旧鸟归,老羊赢瘦小羊肥。「定场诗只是寻常叹世语耳,却偏直贯入雷横双耳,真是绝妙之笔。○第一句言子望母,第二句言母念子,天下岂有无母之人哉,读之能不泪下也?」人生衣食真难事,「四句并不联贯,而实联贯入妙者,彼固以四句联贯一篇,不在求四句之联贯也。○第三句七字,说尽世界,又一样泪下。」不及鸳鸯处处飞!「一二句刺入雷横耳,第三句刺入合棚众人耳,到第四句忽然转到自家身上,显出与知县相好。只四句诗,便将一回情事罗撮出来,才子妙笔,有一无两。○俗本失此一段,可谓食蛑蝤乃弃其整矣。○此书每每横插诗歌,如五台亭里、瓦官寺前、黄泥冈上、鸳鸯楼下,皆妙不可言。」

雷横听了,喝声采。「要知雷横喝采,是动心前二句,不是感伤后二句也。○三字中并无一孝子字,而已活写出孝子来。」那白秀英便道:“今日秀英招牌上明写著这场话本,是一段风流蕴藉的格范,唤做‘豫章城双渐赶苏卿。’”「我未见其书,只是题目,已文妙无双矣。」说了开话又唱,唱了又说,「详处极详,省处极省。」合棚价众人喝采不绝。那白秀英唱到务头,「章法,字法。」这白玉乔按喝「字法。」道:“‘虽无买马博金艺,要动听明监事人。’看官喝采是过去了,我儿,且下来。”「声声如画。」这一回便是衬交鼓儿的院本。「字法。○笑乐院本既毕,又先话是交鼓院本,便令合棚众人,不得不为缠头,如耐庵自己每回住处,必用惊疑之笔,即其法也。」白秀英拿起盘子,指著道:“财门上起,利地上住,吉地上过,旺地上行。「全副构栏语,句法字法都妙。」手到面前,休教空过。”「四字不过口头便语,乃入下却偏是空过,故妙不可言。」白玉乔道:“我儿且走一遭,看官都待赏你。”「声声如画。」白秀英托著盘子,先到雷横面前。「青龙头上第一座,绝倒。」雷横便去身边袋里摸时,不想并无一文。「绝倒。○只并无一文四字,费耐庵无数心血。盖直于山泊下来时,便写一句得了一大包金银,以表雷横不同贫乞人之并无一文;又遇李小二时,再写一句又值心闲,以表雷横亦不谓自己身边并无一文。如此便令上文青龙一座,既不梦梦,下文又羞又恼,都有因由也。若俗手亦复解写并无一文四字,何曾少缺一点一画,而彼此相较,遂如金泥,才与不才,岂计道里!」雷横道:“今日忘了,不曾带得些出来,明日一发赏你。”白秀英笑道:「一笑不堪。」“‘头醋不酽二醋薄。’「乃至以合棚之罪归之,不堪之甚,头醋二醋,字法。」官人坐当其位,「四字尤其不堪。」可出个标首。”「字法。」雷横通红了面皮,道:“我一时不曾带得出来,非是我舍不得。”白秀英道:“官人既是来听唱,如何不记得带钱出来?”「辨折得不堪之甚。」雷横道:“我赏你三五两银子,也不打紧;却恨今日忘记带来。”白秀英道:“官人今日眼见一文也无,提甚三五两银子!「不堪之甚,恶毒之甚。」正是教俺‘望梅止喝,’‘画饼充饥!’”「恰好妙对,声声院本。○句法。」白玉乔叫道:「章法。」“我儿,你自没眼,不看城里人村里人,「骂女儿,却是骂雷横,妙妙。」只顾问他讨甚么!且过去问晓事的恩官「赞别人,却又是骂雷横,妙妙。」告个标首。”雷横道:“我怎地不是晓事的?”白玉乔道:“你若省得这子弟门庭时,「字法。」狗头上生角!”「不堪之甚,恶毒之甚。○句法。」众人齐和起来。「旁衬一句,尤极不堪。○章法。」雷横大怒,便骂道:“这忤奴,「字法。」怎敢辱我!”白玉乔道:“便骂你这三家村使牛的,「字法。」打甚么紧!”有认得的,喝道:“使不得!这个是本县雷都头。”「此一衬却定不可少。」白玉乔道:“只怕是‘驴箸头!’”「雷驴都筋头字,随口相混成句,恶毒不可言。」雷横那里忍耐得住,从坐椅上直跳下戏台来揪住白玉乔,一拳一脚,便打得唇绽齿落。众人见打得凶,都来解拆,又劝雷横自回去了。勾栏里人一哄尽散。

原来这白秀英却和那新任知县衙旧在东京两个来往,今日特地在郓城县开勾栏。「鸳鸯处处飞,斯言验矣。」那花娘「字法。○李贺诗有花面丫头四字,殊妙。」见父亲被雷横打了,又带重伤,叫一乘轿子,迳到知县衙内诉告:“雷横殴打父亲,搅散勾栏,意在欺骗奴家!”「好货。」知县听了,大恕道:「好货。」“快写状来!”这个唤做“枕边灵。”「句法。」便教白玉乔写了状子,验了伤痕,指定证见。本处县里有人都和雷横好的,替他去知县处打关节。怎当那婆娘守定在县内,撒娇撒痴,不由知县不行;「一路都写花娘有死之道。」立等知县差人把雷横捉拿到官,当厅责打,取了招状,将具枷来枷了,押出去号令示众。「第一段责枷。○逐段详写,以表雷横一枷梢,非陡然性起,其由来者渐也。」那婆娘要逞好手,「写花娘有死之道。」又去知县行说了,定要把雷横号令在勾栏门首。第二日,那婆娘再去做场,知县却教把雷横号令在勾栏门首。「第二段吓令。」这一班禁子人等都是雷横一般的公人,如何肯絣扒他。这婆娘寻思一会:“既是出名奈何了他,只是一怪!”「写花娘有死之道。」走出勾栏门出茶坊里坐下,叫禁子过去,发话道:“你们都和他有首尾,却放他自在!知县相公教你们絣扒他,你倒做人情!少刻我对知县说了,看道奈何得你们也不!”禁子道:“娘子不必发怒,我们自去絣扒他便了。”白秀英道:“恁地时,我自将钱赏你。”禁子们只得来对雷横说道:“兄长,没奈何且胡乱絣一絣。”把雷横絣扒在街上。「第三段絣扒。」

人闹里,却好雷横的母亲正来送饭;「新鸟啾啾,老羊赢瘦之言,又验矣。」「眉批: 此篇将雷横、朱仝分作两段文字,第一段写雷横孝母是真孝,不比宋江孝父是假孝。」看见儿子吃他絣扒在那里,便哭起来,骂那禁子们道:“你众人也和我儿一般在衙门里出入的人,「衬出美髯来。」钱财真这般好使!谁保得常没事!”禁子答道:“我那老娘听我说:我们却也要容情,怎禁被原告人监定在这里要絣,我们也没做道理处。不时便要去和知县说,苦害我们,因此上做不得面皮。”那婆婆道:“几曾见原告人自监著被告号令的道理!”禁子们又低低道:“老娘,他和知县来往得好,一句话便送了我们,因此两难。”那婆婆一面自去解索。「一头骂,一头先解絣扶,妙笔,妙笔,便放活雷横手脚,生出下文情事来也。」一头口里骂道:“这个贼贱人直恁的倚势!我自解了这索子,看他如今怎的!”白秀英却在茶坊里听得,走将过来,便道:“你那老婢子却才道甚么!”那婆婆那里有好气,便指责道:“你这千人骑万人压乱人入的贱母狗!做甚么倒骂我!”白秀英听得,柳眉倒竖,星眼圆睁,大骂道:“老咬虫!乞贫婆!贱人怎敢骂我!”「第四段大骂。」婆婆道:“我骂你,待怎的?你须不是郓城县知县!”白秀英大恕,抢向前,只一掌,把那婆婆打个踉跄。那婆婆却待挣扎,白秀再赶入去,老大耳光子只顾打。「第五段毒打。○凡用五段文字,跌出一枷梢来。」这雷横己是衔愤在心,又见母亲吃打,一时怒从心发,「与前喝采句应。○俗本此处增雷横大孝的人句。」扯起枷来,望著白秀英脑盖上,只一枷梢,打个正著,劈开了脑盖,扑地倒了。众人看时,脑浆迸流,眼珠突出,动弹不得,情知死了。

众人见打死了白秀英,就押带了雷横,一发来县里首告,见知县备诉前事。知县随即差人押雷横下来,会集厢官,拘唤里正邻佑人等,对尸检验已了,都押回县来。雷横一面都招承了,并无难意,「徒以有老母在。」他娘自保领回家听侯。把雷横枷了,下在牢里。当牢节级却是美髯公 朱仝;「忽然转出髯公。」见发下雷横来,也没做奈何处,只得安排些酒食管待,教小牢子打扫一间净房,安顿了雷横。少间,他娘来牢里送饭,哭著哀告 朱仝道:“老身年纪六旬之上,眼睁睁地只看著这个孩儿!「绝世妙文,绝世奇文,读之乃觉陈情表不及其沉痛,天下岂有无母之人哉,读之其能不泪下也。」望烦节级哥哥看日常间弟兄面上,可怜见我这个孩儿,看觑,看觑!”朱仝道:“老娘自请放心归去。今后饭食,不必来送,「不是朱仝包办,亦图收住老娘也;设无此句,送饭何日是了。」小人自管待他。倘有方便处,可以救之。”雷横娘道:“哥哥救得孩儿,却是重生父母!若孩儿有些好歹,老身性命也便休了!”「绝世妙文,绝世奇文,陈情表不及沉痛。」朱仝道:“小人专记在心。「美髯生平一片之心。」老娘不必挂念。”那婆婆拜谢去了。 朱仝寻思了一日,没做道理救他处;「极写其难,以表朱仝。」又自央人去知县处打关节,上下替他使用人情。那知县虽然爱 朱仝,只是恨这雷横打死了他婊子白秀英,也容不得他说了;又怎奈白玉乔那厮催并叠成文案,要知县断教雷横偿命;囚在牢里,六十日限满,断结解上济州。

主案押司抱了文卷先行,却教朱仝解送雷横。「曲曲折折,生出事情来。」朱仝引了十数个小牢子,监押雷横,离了郓城县。约行了十数里地,见个酒店。 朱仝道:「合三句,是个专记在心者。」“我等众人就此吃两碗酒去。”众人都到店里吃酒。朱仝独自带过雷横,只做水火,来后面僻静处,开了枷,放了雷横,「叙得直截爽快。」分付道:“贤弟自回,快去取了老母,「可谓子与子言孝矣,写得妙绝。」星夜去别处逃难。这里我自替你吃官司。”「髯真绝伦超群,写来令人感激。」雷横道:“小弟走了自不妨,必须要连累了哥哥。”朱仝道:“兄弟,你不知;知县怪你打死了他婊子,把这文案都做死了,解到州里,必是要你偿命。我放了你,我须不该死罪。况兼我又无父母挂念,「惟孝子能知孝子,笔笔妙绝。○此语雷横能得之于朱仝,而宋江不能得之于一时万世者,则真假之别也。」家私尽可赔偿。你顾前程万里,快去。”雷横拜谢了,便从后门小路奔回家里,收拾了细软包里,引了老母,「夹批(金眉批): 雷横传毕。」星夜自投梁山泊入伙去了,「徒以有老母在。」不在话下。

却说朱仝拿这空枷撺在草里,「细。」却出来对众小牢子说道:“吃雷横走了,却是怎地好!”众人道:“我们快赶去他家里捉!”朱仝故意延迟了半晌,料著雷横去得远了,却引众人来县里出首。 朱仝道:“小人自不小心,路上被雷横走了,在逃无获,情愿甘罪无辞。”「雷横为母,朱仝为友,写得一样慷慨。○雷横招承,并无难色,徒以有老母在。朱仝情愿甘罪无辞,徒以吾友有老母在也。两句合来,不过十数字,而其势遂欲与史公游侠诸传分席争雄,洵奇事也。」知县本爱 朱仝,有心将就出脱他;白玉乔要赴上司陈告朱仝故意脱放雷横,知县只得把朱仝所犯情由申将济州去。朱仝家中自著人去上州里使钱透了,却解朱仝到济州来。当厅审录明白,断了二十脊杖,刺配沧州牢城。 朱仝只得带上行枷。两个防送公人领了文案,押送朱仝上路,家间自有人送衣服盘缠,先赍发了两个公人。当下离了郓城县,迤逦望沧州横海邵来,于路无话。

到得沧州,入进城中,投州衙里来,正值知府升厅。两个公人押朱仝同在厅阶下,呈上公文。知府看了,见朱仝一表非俗,貌如重枣,美髯过腹,知府先有八分欢喜,便教:“这个犯人休发下牢城营里,只留在本府听候使唤。”当下除了行枷,便与了回文,两个公人相辞了自回。只说朱仝自在府中,每日只在厅前伺候呼唤。那沧州府里,押番、虞侯,门子、承局,节级、牢子,都送了些人情;又见朱仝和气,因此上都欢喜他。忽一日,本官知府正在厅上坐堂,朱仝在阶下待立。知府唤朱仝上厅问道:“你缘何放了雷横,自遭配在这里?”「句句写出爱惜。」朱仝禀道:“小人怎敢故放了雷横;只是一时间不小心,被他走了。”知府道:“你也不必得此重罪?”「句句写出爱惜。」朱仝道:“被原告人执定要小人如此招做故放,以此问得重了。”知府道:“雷横如何打死了那娼妓?”朱仝却把雷横上项的事情细说了一遍。知府道:“你敢见他孝道,为义气上放了他?”「句句写出爱惜之至。」朱仝道:“小人怎敢欺公罔上。”

正问之间,只见屏风背后转出一个小衙内来,年方四岁,生得端严美貌,乃是知府亲子,知府爱惜,如金似玉。「甫写完母子恩爱,又接出父子恩爱来,奇文妙笔,是联是断。○母无不爱之子,而老妇爱子尤剧;父亦无不爱之子,而幼子可爱尤甚。雷横老娘,知府衙内,似断却连,似连仍断,作者命意之妙,当于笔墨之外寻之。」那小衙内见了 朱仝,迳走过来便要他抱。「要抱是第一段,看他文情渐渐生出来。」朱仝只得抱起小衙内在怀里。那小衙内双手扯住朱仝长髯,说道:“我只要这胡子抱!”「不要别人抱,只要朱仝抱,是第二段。」知府道:“孩儿快放了手,「写知府爱惜朱仝固也,此却写到知府爱惜朱仝美髯。夫云长制囊珍护,茂先不复卸被,灵运临刑犹施维摩,此皆自有髯自惜之,而此知府乃独至于惜人之髯,真写出名士风流也。」休要啰唣!”小衙内又道:“我只要这胡子抱!和我去耍!”「抱了要耍,是第三段。」朱仝禀道:“小人抱衙内去府前闲走,耍一回了来。”知府道:“孩儿既是要你抱,你和他去耍一回了来。”「知府教抱去耍,是第四段。看他文情渐渐生来。」朱仝抱了小衙内,出府衙前来,买些细糖果子与他吃;转了一遭,再抱入府里来。知府看见,问衙内道:“孩儿那里去来?”小衙内道:“这胡子和我街上看耍,又买糖和果子请我吃。”知府说道:“你那里得钱买物事与孩儿吃?”「句句写出爱惜。」朱仝禀道:“微表小人孝顺之心,何足挂齿。”知府教取酒来与 朱仝吃。府里侍婢捧著银瓶果盒筛酒,连与朱仝吃了三大赏钟。「此一句不重赏酒,单重侍婢,盖此处逗出侍婢,便令后文传送衙内,早晚无禁,皆细心安顿之笔也。」知府道:“早晚孩儿要你耍时,你可自行去抱他耍去。”「知府教可自抱,是第五段,看他文情渐渐生出来。」朱仝道:“恩相台旨,怎敢有违。”自此为始,每日来和小衙内上街闲耍。朱仝囊箧又有,只要本官见喜,小衙内面上,尽自赔费。「用省笔叙抱耍已惯,是第六段。」

时过半月之后,便是七月十五日,——盂兰盆大斋之日,「于闲笔点染处,忽然又将雷横大孝一提,盖盂兰盆为报母佛事也。」年例各处点放河灯,修设好事。当日天晚,堂里侍婢 奶子叫道:「前银瓶果盒一行专为此句耳。」“朱都头,小衙内今夜要去看河灯。夫人分付,你可抱他去看一看。”朱仝道:“小人抱去。”那小衙内穿一领纱衫儿,头上角儿拴两条珠子头须,从里面走出来。「写来可爱,便活有小儿在纸上也。」朱仝托在肩头上,转出府衙门前来,望地藏寺里去看点放河灯。

那时才交初更时分,朱仝肩背著小衙内,绕寺看了一遭,却来水陆堂放生池边看放灯。那小衙内爬在栏杆上,看了笑耍。只见背后有人拽朱仝袖子,道:“哥哥,借一步说话。”朱仝回头看时,却是雷横,吃了一惊,「笔势亦跳脱而出,读之吃惊。」「眉批:此段另是一样笔法。」便道:“小衙内,且下来坐在这里。我去买糖来与你吃,切不要走动。”小衙内道:“你快来,我要桥上看河灯。”朱仝道:“我便来也。”转身却与雷横说话。

朱仝道:“贤弟因何到此?”雷横扯朱仝到静处,拜道:“自从哥哥救了性命,和老母无处归著,只得上梁山泊投奔了宋公明入伙。小弟说哥哥恩德,宋公明亦甚思想哥哥旧日放他的恩念,晁天王和众头领皆感激不浅,因此特地教吴军师同兄弟前来相探。”朱仝道:“吴先生见在何处?”背后转过吴学究道:“吴用在此。”「笔笔跳脱而出,令人吃惊。」言罢便拜。 朱仝慌忙答礼道:“多时不见,先生一向安乐?”吴学究道:“山寨里众头领多多致意,今番教吴用和雷都头特来相请足下上山,同聚大义。「不答寒暄,直说来意,笔势跳脱,令人吃惊。」到此多日了,不敢相见。今夜伺候得著,请仁兄便挪尊步,同赴山寨,以满晁、宋二公之意。”「更不商量,笔势跳脱之甚。」朱仝听罢,半晌答应不得,便道:「眉批: 第二段写朱仝不肯落草,是真正不肯点污身体,不比宋江假道学。」“先生差矣。「看他半晌答应不得下,却矢口喝出先生差矣四字,妙绝。」这话休题,恐被外人听了不好。雷横兄弟,他自「他自我自,明画之极,心直口快,乃有此语,宋江一生亦说不出。」犯了该死的罪,我因义气放了他,他出头不得,上山入伙。「真正说得做强盗是未等事,口齿明画之极,不是宋江假惺惺语。」我自为他配在这里,天可怜见,一年半载,挣扎还乡,复为良民,我却如何肯做这等的事?「明画之极,不是宋江语。」你二位便可请回,休在此间惹口面不好。”「他自我自两段下,便急接语请回句,写出美髯一片冰心,决决绝绝也。」雷横道:“哥哥在此,无非只是在人之下伏侍他人,非大丈夫男子汉的勾当。不是小弟纠合上山,端的晁、宋二公仰望哥哥久矣,休得迟延有误。”朱仝道:“兄弟,「上一段与吴用说,此一段与雷横说,各妙。」你是甚么言语!「写得骇笑之极,一似蜂虿入怀者,妙绝。」你不想,「句。」我为你母老家寒上「说出母老家寒四字,真正仁人孝子,遂觉豪杰肝胆,都是乱民。」放了你去,今日你到来陷我为不义!”「斩钉截铁,天地鉴之,不是宋江假惺惺语。」吴学究道:“既然都头不肯去时,我们自告退,相辞了去休。”「突然而来,瞥然便去,笔笔跳脱。」朱仝道:“说我贱名,上覆众位头领。”「只如此,更无半语周旋,妙绝。」一同到桥边。

朱仝回来,不见了小衙内,「笔笔跳脱,令人吃惊。」叫起苦来,两头没路去寻。雷横扯住朱仝道:“哥哥休寻,「笔笔跳脱。」多管是我带来的两个伴当,听得哥哥不肯去,因此到抱了小衙内去了。我们一同去寻。”朱仝道:“兄弟,不是耍处!若这个小衙内有些好歹,知府相公的性命也便休了!”「上文雷横娘云:若这个孩儿有些好歹,老身的性命也便休了。此忽云:若这个小衙内有些好歹,知府相公的性命也便休了。闲中作一关锁,两传遂与一篇。」雷横道:“哥哥,且跟我来。”朱仝帮住雷横,吴用三个离了地藏寺,迳出城外,「笔笔跳脱。」朱仝心慌,便问道:“你伴当抱小衙内在那里?”雷横道:“哥哥且走到我下处。包还你小衙内。”朱仝道:“迟了时,恐知府相公见怪。”吴用道:“我那带来的两个伴当是没晓的,一定直抱到我们的下处去了。”朱仝道:“你那伴当姓甚名谁?”雷横答道:“我也不认得,只听闻叫做黑旋风。”「笔笔跳脱,令人吃惊。」朱仝失惊道:“莫不是江州杀人的李逵么?”

吴用道:“便是此人。”朱仝跌脚叫苦,慌忙便赶。离城约走到二十里,只见李逵在前面叫道:“我在这里。”「笔笔作奇鬼攫人之势,跳脱之极。」朱仝抢近前来问道:“小衙内放在那里?”李逵唱个喏道:“拜揖,「写一个慌忙,一个作耍,令我失笑。」节级哥哥,小衙内有在这里。”「只论有无,绝倒。」朱仝道:“你好好的抱出来还我!”李逵指著头上道:“小衙内头须儿却在我头上!”「笔笔不犹人,跳脱之极。○问衙内,却答头须,忙者忙极,顽者顽极,令我失笑不已。」朱仝看了,慌问:“小衙内正在何处?”李逵道:“被我拿些麻药抹在口里,直抱出城来,如今睡在林子里,你自请去看。”朱仝乘著月色明朗,迳抢入林子里寻时,只见小衙内倒在地上。 朱仝便把手去扶时,只见头劈成两半个,己死在那里。「读到此句,失声一叹者,痴也。此自耐庵奇文耳,岂真有此事哉!」

当时朱仝心下大怒,奔出林子来,早不见了三个人;「笔笔作奇鬼之状。」四下里望时只见黑旋风远远地拍著双斧,叫道:“来!来!来!”「笔笔作奇鬼之状。○俗本此处多一句。」朱仝性起,奋不顾身,拽扎起布衫,大踏步赶将来。李逵回身便走,「笔笔作奇鬼之状。」背后 朱仝赶来。这李逵却是穿山度岭惯走的人,朱仝如何赶得上,先自喘做一块。李逵却在前面,又叫:“来!来!来!”「笔笔作奇鬼弄人之状,跳脱不可言。○俗本此处又增一句。」朱仝恨不得不得一口气吞了他,只是赶他不上。天色渐明,李逵在前面急赶急走,慢赶慢行,不赶不走。「三句写得墨气淋漓,却是极省之笔。」看看赶入一个大庄院里去了,「竟是奇鬼身分。○读书须要留心,如此篇,但能留心记得美髯所配州名,则此座大庄院,便不吃他一惊也。」朱仝看了道:“那厮既有下落,我和他干休不得!”

朱仝直赶入庄院内厅前去,见里面两边都插著许多军器。朱仝道:“想必也是官宦之家。.....”「不止。」立住了脚,高声叫道:“庄里有人么?”只见屏风背后转出一个人来,「鬼没神出,读之又惊又喜。笔墨之事,遂乃至此。」——那人是谁?「顿一句。」正是小旋风柴进。「跳脱而出。○此篇另有一样笔法,读之有野花争发,春塘水乱流之势,于全书中为变调也。」——问道:“兀的是谁?”朱仝见那人趋走如龙,神仪照日,「八字妙文,画出王孙,别处移用不得。」慌忙施礼答道:“小人是郓城县当牢节级 朱仝,犯罪刺配到此。昨晚因和知府小衙内出来看放河灯,被黑旋风「不说出李逵二字,对下读之。」杀了小衙内。见今走在贵庄,望烦添力捉拿送官。”柴进道:“既是美髯公,且请坐。”朱仝道:“小人不敢拜问官人高姓?”柴进答道:“小可小旋风便是。”「亦不说姓柴名进。○不见黑旋风,却见小旋风,无端自成关锁。」朱仝道:“久闻柴大官人。”——连忙下拜道,「上下句连此五字,乃夹叙也。」——“不期今日得识尊颜。”柴进说道:“美髯公亦久闻名,且请后堂说话。”

朱仝随著柴进直到里面。朱仝道:“黑旋风那厮「妙。」如何却敢迳入贵庄躲避?”柴进道:“容覆:小可小旋风「妙。○文情只如小鸟斗口,一接一妙。」专爱结识江湖好汉。为是家间祖上有陈桥让位之功,先朝曾剌赐丹书铁券,但有做下不是的人,停藏在家,无人敢搜。近间有个爱友,和足下亦是旧友,目今在梁山泊做头领,名唤及时雨宋公明,写一封密书,令吴学究 、雷横、黑旋风俱在敝庄安歇,礼请足下上山,同聚大义。因见足下推阻不从,故意教李逵杀害了小衙内,先绝了足下归路,「竟说明,奇绝。○此回都不用婉语。」只得上山坐把交椅。——吴先生,「句。」雷横,「句。」如何不出来陪话?”「此篇真另是一样机杼。笔笔不犹人。」只见吴用、雷横从侧首阁子里出来,「写得真有鬼神出没之状。」望著朱仝便拜,「便拜妙。」说道:“兄长,望乞恕罪!皆是宋公明哥哥将令分付如此。若到山寨,自有分晓。”朱仝道:“是则是你们弟兄好情意,只是忒毒些个!”柴进一力相劝。 朱仝道:“我去则去,只教我见黑旋风面罢。”柴进道:“李大哥,你也快出来陪话。”李逵也从侧首出来,「奇妙之极。」唱个大喏。「却不拜,只唱喏,又妙。」朱仝见了,心头一把无名烈火,高三千丈,按纳不下,起身抢近前来,要和李逵性命相搏。柴进,雷横,吴用三个苦死劝住。朱仝道:“若要我上山时,依得我一件事,我便去!”「总批批 :奇。」吴用道:“休说一件事,遮莫几十件也都依你。愿闻那一件事。”不争 朱仝说出这件事来,有分教:大闹高唐州,惹动梁山泊。直教:

招贤国戚遭刑法,好客皇亲丧土坑。

毕竟朱仝说出甚么事来,且听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