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粤自仲尼殁而微言绝,而忠恕一贯之义,其不讲于天下也既已久矣。夫中心之谓忠也,如心之谓恕也。见其父而知爱之谓孝,见其君而知爱之谓敬。
夫孝敬由于中心,油油然不自知其达于外也,如恶恶臭,如好好色,不思而得,不勉而中,此之谓自慊。圣人自慊,愚人亦自慊;君子为善自慊,小人为不善亦自慊。为不善亦自慊者,厌然掩之,而终亦肺肝如见,然则天下之意,未有不诚者也。善亦诚于中,形于外;不善亦诚于中,形于外;不思善,不思恶,若恶恶臭,好好色之微,亦无不诚于中,形于外。盖天下无有一人,无有一事,无有一刻不诚于中,形于外也者。故曰:“自诚明,谓之性。”
性之为言故也,故之为言自然也,自然之为言天命也。天命圣人,则无一人而非圣人也;天命至诚,则无善无不善而非至诚也。性相近也,习相远也。
善不善,其习也;善不善,无不诚于中,于形外,其性也。唯上智与下愚不移者,虽圣人亦有下愚之德,虽愚人亦有上智之德。若恶恶臭,好好色,不惟愚人不及觉,虽圣人亦不及觉,是下愚之德也。若恶恶臭,好好色,乃至为善为不善,无不诚于中,形于外,圣人无所增,愚人无所减,是上智之德也。何必不喜?
何必不怒?何必不哀?何必不乐?喜怒哀乐,不必圣人能有之也。匹妇能之,赤子能之,乃至禽虫能之,是则所谓道也。“道也者,不可须臾离也。”道,即所谓独也;不可须臾离,即所谓慎也。何谓独?诚于中,形于外。喜即盈天地之间止一喜,怒即盈天地之间止一怒,哀乐即盈天地之间止一哀,止一乐,更无旁念得而副贰之也。何谓慎?修道之教是也。
教之为言自明而诚者也。有不善,未尝不知;知之未尝复行,则庶几矣不敢掩其不善而著其善也。何也?恶其无益也。知不善未尝复行,然则其“择乎中庸,得一善而拳拳服膺,必弗失之矣”。是非君之恶于不善之如彼也,又非君子好善之如此也。夫好善恶不善,则是君子遵道而行,半途而必废者耳,非所以学而至于圣人之法也。若夫君子欲诚其意之终必由于择善而固执之者,亦以为善之后也若失,为不善之后也若得。若得,则不免于厌然之掩矣;若失,则庶几其无只于悔矣。圣人知当其欲掩而制之使不掩也难,不若引而置之无悔之地,而使之驯至乎心广体胖也易。故必津律以择善教后世者,所谓慎独之始事,而非《大学》“止至善”之善也。择乎中庸,得一善,固执之而弗失;能如是矣,然后谓之慎独。慎独而知从本是独,不惟有小人之掩即非独,苟有君子之慎亦即非独;于是始而择,既而慎,终而并慎亦不复慎。
当是时,喜怒哀乐不思而得,不勉而中,如恶恶臭,如好好色,从容中道,圣人也。如是谓之“止于至善”。不曰至于至善,而曰“止于至善”者,至善在近不在远,若欲至于至善,则是人之为道而远人不可以为道也。故曰:“贤智过之。”为其欲至至善,故过之也。若愚不肖之不及,则为其不知择善慎独,故不及耳。然其同归不能明行大道,岂有异哉!若夫“止于至善”。
也者,维皇阵衷于民,无不至善;无不至善,则应止矣。不惟小人为不善之非止也,彼君子之为善亦非止也;不惟为善为不善之非止也,彼君子之犹未免于慎独之慎,犹未止也。人诚明乎此,则能知止矣。知止也者,不惟能知至善不当止也,又能知不止之从无不止也。夫诚知不止之从无不止,而明于明德,更无惑矣,而后有定。知致则意诚也,而后能静;意诚则心正也,而后能安;心正则身修也,而后能虑;身修则家齐、国治、天下平也,而后能得;家齐、国治,天下平,则尽明德之量,所谓德之为言得也。夫始乎明,终乎明德,而正心、修身、齐家、治国、平天下,无不全举如此。故曰:“明则诚矣。”惟天下至诚,为能“赞天地之化育”也。呜呼!是则孔子昔者之所谓忠之义也。盖忠之为言中心之谓也。喜怒哀乐之未发,谓之中;发而为喜怒哀乐之中节,谓之心;率我之喜怒哀乐自然诚于中,形于外,谓之忠。
知家国、天下之人率其喜怒哀乐无不自然诚于中,形于外,请之恕。知喜怒哀乐无我无人无不自然诚于中,形于处,谓之格物。能无我无人无不任其自然喜怒哀乐,而天地以位,万物以育,谓之天下平。曾子得之,忠谓之一,恕谓之贯;子思得之,忠谓之中,恕谓之庸。故曰:“无党无偏,王道平平。”
“无偏无党,王道荡荡。”呜呼!此固昔者孔子志在《春秋》、行在《孝经》之精义。后之学者诚得闻此,内以之治其性情,即可以为圣人;外以之治其民物,即可以辅王者。然惜乎三千年来,不复更讲,愚又欲讲之,而惧或乖于遁世不悔之教,故反因读稗史之次而偶及之。当世不乏大贤、亚圣之材,想能垂许于斯言也。
能忠未有不恕者,不恕未有能忠者。看宋江不许李逵取娘,便断其必不孝顺太公,此不恕未有能忠之验。看李逵一心念母,便断其不杀养娘之人,此能忠未有不恕之验也。
此书处处以宋江、李逵相形对写,意在显暴宋江之恶,固无论矣。独奈何轻以“忠恕”二字,下许李逵?殊不知忠恕天性,八十翁翁道不得,周岁哇哇却行得,以“忠恕”二字下许李逵,正深表忠恕之易能,非叹李逵之难能也。
宋江取爷,村中遇神;李逵取娘,村中遇鬼。此一联绝倒。
宋江黑心人取爷,便遇玄女;李逵赤心人取娘,便遇白兔。此一联又绝倒。
宋江遇玄女,是奸雄捣鬼;李逵遇白兔,是纯孝格天。此一联又绝倒。
宋江遇神,受三卷天书;李逵遇鬼,见两把板斧。此一联又绝倒。
宋江天书,定是自家带去;李逵板斧,不是自家带来。此一联又绝倒。
宋江到底无真,李逵忽然有假。此一联又绝倒。
宋江取爷吃仙枣,李逵取娘吃鬼肉。此一联又绝倒。
宋江爷不忍见活强盗,李逵娘不及见死大虫。此一联又绝倒。
宋江爷不愿见子为盗,李逵娘不得见子为官。此一联又绝倒。
宋江取爷,还时带三卷假书;李逵取娘,还时带两个真虎。此一联又绝倒。
宋江爷生不如死,李逵娘死贤于生。此一联又绝倒。
宋江兄弟也做强盗,李逵阿哥亦是孝子。此一联又绝倒。
二十二回写武松打虎一篇,真所谓极盛难继之事也。忽然于李逵取娘文中,又写出一夜连杀四虎一篇,句句出奇,字字换色。若要李逵学武松一毫,李逵不能;若要武松学李逵一毫,武松亦不敢。各自兴奇作怪,出妙入神;笔墨之能,于斯竭矣。」
话说李逵道:“哥哥,你且说那三件事?”宋江道:“你要去沂州水县搬母亲,第一件,径回,不可吃酒。「为曹大公家醉翻先作反衬。」第二件,因你性急,谁肯和你同去,「为朱贵弟兄先作反衬。」你只自悄悄地取了娘便来。第三件,你使的那两把板斧,休要带去,「为假李逵先作反衬。」路上小心在意,早去早回。”李逵道:“这三件事有什么依不得!哥哥放心。我只今日便行。我也不住了。”「宋江之取爷也,众人饯之;公孙之取娘也,众人又饯之。奈何乎取爷取娘,而受人饯别乎哉?不提起则连日饮酒,提起则立刻便行,情之至,义之尽也。」当下李逵拽扎得爽利,只跨一口腰刀,提条朴刀,带了一锭大银,「为李逵一段地。」三五个小银子,「为李鬼一段地。」吃了几杯酒,「俗谓之封酒。」唱个大喏,别了众人,「八字妙绝,摹神之笔。盖其待众人如此,则其待娘可知。我亦不知宋江之事父何如,但观其生平,全以权诈待人,而断其必忤逆太公之甚者也。」便下山来,过金沙滩去了。
晁盖,宋江与众头领送行已罢。回到大寨里聚义厅上坐定。宋江放心不下。对众人说道:“李逵这个兄弟此去必然有失;不知众兄弟们谁是他乡中人。可与他那里探听个消息。”杜迁便道:“只有朱贵原是沂州沂水县人,与他是乡里。”宋江听罢,说道:“我却忘了。前日在白龙庙聚会时。李逵已自认得朱贵是同乡人。”「好穿插。」宋江便著人去请朱贵。小喽啰飞奔下山来。直至店里,请得朱贵到来。宋江道:“今有李逵兄弟前往家乡搬取老母,因他酒性不好,为此不肯差人与他同去。诚恐路上有失,今知贤弟是他乡中人,你可去他那里探听走一遭。”朱贵答道:“小弟是沂州沂水县人。见有一个兄弟唤做朱富,「顺便带出兄弟。」在本县西门外开著个酒店,这李逵,他是本县百丈村董店东住;有个哥哥唤做李达,「朱贵有弟,李逵有兄,随笔攧簸而成。○未有孝子而非悌弟者也,写李逵归家,口口哥哥,因还忆宋江怒骂宋清,盖真假之不能终掩有如此也。」专与人家做长工。这李逵自小凶顽,因打死了人,逃走在江湖上,一向不曾回家。如今著小弟去那里探听也不妨,只怕店里无人看管。小弟也多时不曾还乡,亦就要回家探望兄弟一遭。”宋江道:“这个看店不必你忧心,我自教侯健,石勇,替你暂管几时。”朱贵领了这言语,相辞了众头领下山来,便走到店里,收拾包裹,交割铺面与石勇,侯健,自奔沂州去了。这里宋江与晁盖在寨中每日筵席,饮酒快乐,与吴学究看习天书,「宋江与吴用看天书,谁则知这?然则宋江自言与吴用看天书耳,可发一笑也。○因是而思昔者巢父挂瓢,许由洗耳,千口相传,已成美谭。然亦谁知之而谁言之?若言有人见之,别有人见之之处,巢许不应为此。若言无人见之,然则巢许自挂之,自洗之,又自言之矣。世间此类至多,胡可胜笑。」不在话下。
且说李逵独自一个离了梁山泊,取路来到沂水县界。于路李逵端的不吃酒,「徒以有老母在。」因此不惹事,无有话说。行至沂水县西门外,见一簇人围著榜看,李逵也立在人丛中,听得读榜上道:“第一名,正贼宋江,系郓城县人。「只得上半句。」第二名,从贼戴宗,系江州两院押狱。「亦只得上半句。」第三名,从贼李逵,系沂江沂水县人。......”「也只得上半句。○只一榜,又分上下两半截写出,妙笔。」李逵在背后听了,正待指手画脚,没做奈何处,只见一个人抢向前来,拦腰抱住,叫道:“张大哥!「此段极似鲁达至雁门时,然而各不相妨者,为鲁达只是无心忽遇金老而已,今此文却有二意:一是写朱贵之来,必在李逵未有事前,便摆脱去从来救应套子。一是李逵天性爽直,不解假名假性,须得此处朱贵教他一遍,后文便生出张大胆三字来也。」你在这里做甚么?”李逵扭过身看时,认得是旱地忽律朱贵。李逵问道:“你如何也来在这里?”朱贵道:“你且跟我说话。”
两个一同来西门外近村一个酒店内,直入到后面一间静房中坐了。「是。」朱贵指著李逵,道:“你好大胆!「前张大哥句,便教李逵假姓,此好大胆句,便作李逵假名,绝倒。」那榜上明明写著赏一万贯钱捉宋江,「补前下半句。」五千贯捉戴宗,「补前下半句。」三千贯捉李逵,「补前下半句。」你却如何立在那里看榜?倘或被眼疾手快的拿了送官,如之奈何!宋公明哥哥只怕你惹事,不肯教人和你同来;又怕你到这里做出怪来,续后特使我赶来探听你的消息。我迟下山来一日,又先到你一日,「恰好李逵看榜,恰好朱贵抢来,一何巧合至此,几于印板笔法矣。反说一句迟来先到,不觉随手成趣,真妙笔也。」你如何今日才到这里?”李逵道:“便是哥哥分付,教我不要吃酒,以此路上走得慢了。「此等都是随手成趣。」你如何认得这个酒店里?你是这里人?家在那里住?”
朱贵道:“这个酒店便是我兄弟朱富家里。我原是此间人。因在江湖上做客,消折了本钱,就于梁山泊落草,今次方回。”便叫兄弟朱富来与李逵相见了。朱富置酒款待李逵。李逵道:“哥哥分付,教我不要吃酒;今日我已到乡里了,便吃两碗儿,打甚么鸟紧!”「爱哥哥则爱,爱酒则爱,笔笔真李逵,笔笔不是假宋江也。」朱贵不敢阻挡他, 由他吃。当夜直吃到四更时分,安排些饭食,李逵吃了,趁五更晓星残月,霞光明朗,便投村里去。朱贵分付道:“休从小路去。只从大朴树转弯,投东大路,一直往百丈村去,便是董店东。「写得宛然是同乡人声音。」快取了母亲,和你早回山寨去。”李逵道:“我自从小路去,不从大路走!谁耐烦!”「宛然同乡人声音。」朱贵道:“小路走,多大虫;「轻轻一案。」又有乘势夺包裹的翦径贼人。”「又轻轻一案。○轻轻下此二笔,下忽转出两段奇文,正不知文生情,情生文矣。」李逵应道:“我却怕甚鸟!”戴上毡笠儿,提了朴刀,跨了腰刀,别了朱贵 、朱富,便出门投百丈村来。约行了十数里,天色渐渐微明,「眉批:天色微明第一段。」去那露草之中,赶出一只白兔儿来,望前路去了。「传言大孝合天,则甘露降;至孝合地,则芝草生;明孝合日,则凤凰集;纯孝合月,则白兔驯。闲中忽生出一白兔,明是纯孝所感,盖深许李逵之至也。○宋江取爷时无此可知。」李逵赶了一直,笑道:“那畜生倒引了我一程路!”「活写孝感。」
正走之间,只见前面有五十来株大树丛杂,时值新秋,叶儿正红。「凡写景处,须合下事观之,便成一幅图画。」李逵来到树林边厢,只见转过一条大汉,喝道:“是会的留下买路钱,免得夺了包裹!”李逵看那人时,戴一顶红绢抓 (髟角)儿头巾,穿一领粗布衲袄,手里拿著两把板斧,「令人忽思江州时打扮。」把黑墨搽在脸上。「夫妻二人一个搽墨,一个搽粉,写得好笑。」李逵见了,大喝一声:「先喝是李逵。」“你这厮是甚么鸟人,「此句处处有,然都问着别人,独此处忽然问着自己,几于以李逵问李逵,以鸟人问鸟人也。极奇极幻之文,有痴猴觑镜之妙。」敢在这里翦径!”那汉道:“若问我名字,吓碎你的心胆!老爷叫做黑旋风!「绝倒。○若问黑旋风名字,吓碎黑旋风心胆,一好笑也。别人说别人是自己,自己闻自己是别人,二好笑也。」你留下买路钱并包裹,便饶了你性命,容你过去!”李逵大笑道:「不得不大笑。」“没你娘鸟兴!「写宋江处处将父亲二字高抬至顶,写李逵只把娘字当做骂人,妙绝。」你这厮是甚么人,「再问一句,真是如梦如幻,如镜如影。○吾友斵山先生尝言:人影是无日光处,而人误谓有影;法帖是无墨拓处,而人误谓有字;四大中虚空是无四大处,而人误谓有人。如此妙语,真是未经人道,附识如此。○假李逵是无李逵处,而人必呼之为假李逵,虽李逵当时,亦不能无我又是谁之疑也。」那里来的,也学老爷名目,在这里胡行!”李逵挺起手中朴刀来奔那汉。那汉那里抵当得住,却待要走。早被李逵腿股上一朴刀,搠翻在地,一脚踏住胸脯,喝道:“认得老爷么?”「妙绝。○若不认得,只问自己。○几于不识庐山真面目,只缘身在此山中矣。」那汉在地下叫道:“爷爷!饶你孩儿性命!”「爷爷孩儿等字,都与本文踢跳成趣。」李逵道:“我正是江湖上的好汉黑旋风李逵便是!你这厮辱没老爷名字!”那汉道:“孩儿虽然姓李,「孩儿姓李,不知爷又姓张,绝倒。」不是真的黑旋风;「分疏绝倒。○向真黑旋风说我不是真黑旋风,一何可笑!」为是爷爷江湖上有名目,提起爷爷大名,鬼也害怕,「鬼也害怕,惟鬼能知鬼也。」因此孩儿盗学爷爷名目胡乱在此翦径,但有孤单客人经过,听得说了‘黑旋风’三个字,便撇了行李逃奔去了。以此得这些利息。实不敢害人。小人自己的贱名叫李鬼,只在这前村住。”「宋江取爷,村中遇神;李逵取娘,村中遇鬼,遥对奇绝。」李逵道:“叵耐道无礼,在这里夺人的包裹行李,坏我的名目,学我使两把板斧!「李逵爱名目,兼爱其板斧,是以君子爱品节,兼爱其羔雁也。○华丽见无知小儿,动笔便拟高岑王孟诸家诗体,可谓学使板斧矣。」且教他吃我一斧!”劈手夺过一把斧来便砍。李鬼慌忙叫道:“爷爷!杀我一个,便是杀我两个!”「奇绝之文。○李逵一个,忽然走出两个;杀李鬼一个,忽然又杀两个,笔笔不从人间来。」李逵听得,住了手,问道:“怎的杀你一个便是杀你两个?”李鬼道:“孩儿本不敢翦径,家中因有个九十岁的老母,无人养赡,因此孩儿单题爷爷大名唬吓人,夺些单身的包裹,养赡老母;「绝妙奇文。○强盗之假者,偏会假说出许多孝顺来。此篇全是描写李逵之真,以反衬宋江之假。此又顺借李鬼之假,以正衬宋江之假也。」其实并不曾害了一个人。如今爷爷杀了孩儿,家中老母必是饿杀!”「我观此言,疑非假李逵,竟是真宋江矣。」李逵虽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君,听得说了这话,自肚里寻思道:“我特地归家来取娘,倒杀了一个养娘的人,天地也不容我。「看他一片孝子不匮、永锡尔类心肠,正与宋江不许取娘一段对看。」罢!罢!我饶了你这厮性命!”放将起来。李鬼手提著斧,纳头便拜。「好笑。」李逵道:“只我便是真黑旋风;你从今已后休要坏了俺的名目!”李鬼道:“孩儿今番得了性命。自回家改业,再不敢倚著爷爷名目在这里翦径。”李逵道:“你有孝顺之心,我与你十两银子做本钱,便去改业。”「从来真正孝子,定能爱重孝子,宋江不许李逵取娘,便是宋江一生供状,写得真假画然。」李逵便取出一锭银子,把与李鬼,拜谢去了。李逵自笑道:“这厮却撞在我手里!既然他是个孝顺的人,必去改业。我若杀了他,天地必不容我。「再说一遍,与上文宋江对看。○孝子之心,只是一片忠恕,写得妙绝。○两句天地不容,骂杀宋江矣。」我也自去休。”拿了朴刀,一步步投山僻小路而来。走到已牌时分,看看肚里又饿又渴,四下里都是山径小路,不见有一个酒店饭店。
正走之间,只见远远地山凹里露出两间草屋。李逵见了,奔到那人家里来,只见后面走出一个妇人来,髻鬓边插一簇野花,搽一脸胭脂铅粉。「夫妇二人,黑白之极,读之一笑。」李逵放下朴刀,道:“嫂子,我是过路客人,肚中饥饿,寻不著酒食店。我与你几钱银子,央你回些酒饭。”那妇人见了李逵这般模样,「妙绝趣绝,真是看不惯,却不知即是日日看惯之人也。○做了他半世老婆,却从不曾认得,绝倒。」不敢说没,只得答道:“酒便没买处,饭便做些与客人了去。”
李逵道:“也罢;只多做些个,正肚中饿出鸟来。”那妇人道:“做一升米不少么?”李逵道:“做三升米饭来。”那妇人向厨中烧起火来,便去溪边淘了米,将来做饭。李逵转过屋后山边来净手。只见一个汉子,颠手颠脚,从山后归来。「奇文。○上文若便了结,亦何以知李鬼之必非养娘之人哉,定然曲折到此矣。」李逵转过屋后听时,那妇人正要上山讨菜,开后门见了,便问道:“大哥!那里闪朒了腿?”那汉子应道:“大嫂,我险些儿和你不见了!你道我晦鸟气么?指么出去等个单身的过,整整等了半个月日,不曾发市。甫能今日抹著一个,你道是谁?「绝倒。○原来他正是我,原来我不是他,我亦不道是他,你可知道是我。○远便千里,近只目前,妙绝。○猜不着时,便猜尽天下人亦猜不着,猜得着时,便只消猜一个,恰早猜着也。」原来正是那真黑旋风!恨撞著那驴鸟!我如何敌得他过,倒吃他一朴刀,「倒字妙绝,人之骄妻妾也,每用此言矣。」搠翻在地,定要杀我。我假意叫道:「捎带宋江。」‘你杀我一个,害了我两个!’他便问我缘故。我便假道:‘家中有九十岁的老母,无人养赡,定是饿死!’那驴鸟,真个信我,饶了我性命;又与我一个银子做本钱,教我改了业养娘。我恐怕他省悟了赶将来,且离了那林子里,僻静处睡了一回,从山后走回家来。”「文笔周致。」那妇人道:“休要高声!却才一个黑大汉来家中,教我做饭,莫不正是他?如今在门前坐地。你去张一张看;若是他时,你去寻些麻药来,放在菜内,教那厮吃了,麻翻在地,我和你对付了他,谋得他些金银,搬往县里住去,做些买卖,却不强似在这里翦径?”
李逵已听得了,便道:“叵耐这厮!我倒与了他一个银子,又饶了性命,他倒又要害我!这个正是天地不容!”「妙绝。○凡三言之。○孝顺之道,必须则天明,事地察,可见天地只容孝子也。」一转踅到后门边。这李鬼恰待出门,被李逵劈 (髟角)揪住。那妇人慌忙自望前门走了。「放走妇人,文格奇变。」李逵捉住李鬼,按翻在地,身边掣出腰刀,早割下头来;拿著刀,奔前门寻那妇人时,正不知走那里去了;「便不了。」再入屋内来。去房中搜看,只见有两个竹笼,盛些旧衣裳,底下搜得些碎银两并几件钗环。李逵都拿了,又去李鬼身边搜了那锭小银子,「细。」都打缚在包裹里;去锅里看时,三升米饭早熟了,「好。」只没菜蔬下饭。李逵盛饭来,吃了一回,看著自笑道:“好痴汉!放著好肉在前面,却不会吃!”「可云吃鬼肉,亦可云自吃自,笔笔绝倒人。」拔出腰刀,便去李鬼腿上割下两块肉来,把些水洗净了,灶里抓些炭火来便烧;一面烧一面吃;吃得饱了,把李鬼的尸首抛放屋下,放了把火,提了朴刀,自投山路里去了。
比及赶到董店东时,日已平西。「眉批:日已西第三段。」迳奔到家中,推开门,入进里面,只听得娘在床上问道:“是谁入来?”李逵看时,见娘双眼都盲了,坐在床上念佛。「眼盲,便令下文深山讨水情景都有,且被虎吃后,便不疑到偶然走开也。○念佛娘养出吃人儿子,可笑一。半世念佛临终却被虎吃,可笑二。只二字,活画出村里老妪来。」李逵道:“娘,铁牛来家了!”娘道:“我儿,你去了许多时,这几年正在那里安身?你的大哥只是在人家做长工,止博得些饭食吃,养娘全不济事!我时常思量你,眼泪流干,因此瞎了双目。「又与眼瞎作一注,妙甚。」你一向正是如何?”李逵寻思道:“我若说在梁山泊落草,娘定不肯去;我只假说便了。”「宋江对人假说,李逵对娘假说。对人假说,是真强盗;对娘假说,是真孝子。盖对人假说,是做人方法;对娘假说,是为子方法也。」李逵应道:“铁牛如今做了官,「文官乎?武官乎?前云做个将军,然则是武官矣。○古之君子有棒檄色喜色者,盖养志之法当如是也。」上路特来取娘。”娘道:“恁地却好也!——只是你怎生和我去得?”李逵道:“铁牛背娘到前路,「殊失官体,绝妙之文。」觅一辆车儿载去。”娘道:“你等大哥来,却商议。”李逵道:“等做甚么,我自和你去便了。”
恰待要行,只见李达提一罐子饭来。「又一孝子。○吾闻以子养,不闻以盗养,此宋江公孙之别也。又闻以饭养,不闻以官养,此李家弟兄之别也。」入得门,李逵见了便拜道:“哥哥,多年不见!”「真正孝子,定是悌弟,写得蔼然一片。」李达骂道:“你这厮归来做甚?又来负累人!”娘便道:“铁牛如今做了官,「只知其一。」特地家来取我。”李达道:“娘呀!休信他放屁!当初他打杀了人,教我披枷带锁,受了万千的苦。如今又听得他和梁山泊贼人通同,劫了法场,闹了江州,见在梁山泊做了强盗。「然则做了官无疑矣。○笑林有其父名良臣者,其子不敢斥言之也,读孟子曰:今之所谓爷爷,古之所谓民贼也,即是此等骂法。」前日江州行移公文到来,著落原籍追捕正身,却要捉我到官比捕;又得财主替我官司分理,「补得周致。」说:‘他兄弟已自十来年不知去向,亦不曾回家,莫不是同名同姓的人冒供乡贯?’「闲笔也,偏有本事与本文激射,遂令人忽思李鬼不杀,亦几乎被人捉去赚三千贯也。」又替我上下使钱。因此不吃官司仗限追要。见今出榜赏三千贯捉他!——你这厮不死,却走家来胡说乱道!”李逵道:“哥哥不要焦躁,一发和你同上山去快活,多少是好,”李达大怒,本待要打李逵,却又敌他不过;把饭罐撇在地下,一直去了。李逵道:“他这一去,必报人来捉我,是脱不得身,不如及早走罢。我大哥从来不曾见这大银,我且留下一锭五十两的大银子放床上。「管子之感鲍子也,曰:鲍叔不以我为贪,知我贫也。千古真知己,便似兄弟。今李逵之赠其兄也,曰:我大哥从来不曾见这大银,我且留下一锭在此。千古真兄弟,便似知己。写得恩深义重之极。」大哥归来见了,必然不赶来。”李逵便解下腰包,取一锭大银放在床上,叫道:“娘,我自背你去休。”娘道:“你背我那里去?”李逵道:“你休问我,只顾去快便了。「其言真是铁牛,真是孝子,宋江说不出。」我自背你去,不妨。”李逵当下背了娘,提了朴刀,出门望小路里便走。「为下作引。」
却说李达奔来财主家报了,领著十来个庄客,飞也似赶到家里,看时,不见了老娘,只见床上留下一锭大银子。「不见家母,乃见家兄,一笑。」李达见了这锭大银,心中忖道:“铁牛留下银子,背娘去那里藏了?......必是梁山泊有人和他来,我若赶去,倒吃他坏了性命。想他背娘必去山寨里快活。”「一是见了银子,便有解说;一是随笔收卷上文,便更入下文也。」众人不见了李逵,都没做理会处。李达对众庄客说道:“这条牛背娘去,不知往那条路去了。这里小路甚杂,怎地去赶他?”众庄客见李达没理会处,俄延了半晌,也各自回去了,「省妙。」不在话下。
这里只说李逵怕李达领人赶来,背著娘,只奔乱山深处僻静小路而走。「便借上文穿入下文,好手。」看看天色晚了,「眉批: 天晚第四段。」李逵背到岭下。娘双眼不明,不知早晚,李逵自认得这条岭唤做沂岭,过那边去,方有人家。娘儿两个趁著星明月朗,一步步捱上岭来。娘在背上说道:“我儿,那里讨口水来我吃也好。”李逵道:“老娘,且待过岭去,借了人家安歇了,做些饭罢。”娘道:“我日中吃了些干饭,口渴得当不得!”李逵道:“我喉咙里也烟发火出;「此句不是不肯寻水,正是肯寻水之根也。」你且等我背你到岭上,寻水与你吃。”娘道:“我儿,端的渴杀我也!救我一救!”李逵道:“我也困倦得要不得!”「此句是把娘歇放之根。」李逵看看捱得到岭上松树边一块大青石上,把娘放下,插了朴刀在侧边,「写得有色认,好。」分付娘道:“耐心坐一坐,我去寻水来你吃。”李逵听得溪涧里水响,闻声寻路去,盘过了两三处山脚,「闻声可知其远,寻去可知其久,写来妙绝。」来到溪边,捧起水来自吃了几口,「了前烟发火出句。」寻思道:「又是好一回。」“怎生能够得这水去把与娘吃?......”立起身来,东观西望,「又是好一回。」远远地山顶上见一座庙。李逵道:“好了!”攀藤揽葛,「又是好一回。」上到庵前,推开门看时,是个泗洲大圣祠堂;面前只有个石香炉。
李逵用手去掇,原来却是和座子凿成的。「绝倒。」李逵拔了一回,那里拔得动;「又是好一回。」一时性起来,连那座子掇出前面石阶上一磕,把那香炉磕将下来,「又是好一回。○绝倒。」拿了再到溪边,「又是好一回。」将这香炉水里浸了,拔起乱草,洗得干净,「又是好一回。」挽了半香炉水,双手擎来,「可知重哩。」再寻旧路,夹七夹八走上岭来;「又是好一回。」到得松树边石头上,「松树石头在不见娘上。」不见了娘,只见朴刀插在那里。「朴刀在不见娘下。」李逵叫娘吃水,「三字宛然纯孝之声,无贤无愚,闻之下泪。」杳无踪迹。叫了一声不应,李逵心慌,「四字奇文,李逵一生,只此一次。○于此不用其慌,恶乎用其慌?○宋江之慌为己,李逵之慌为娘,慌亦有不同也。」丢了香炉,定住眼,四下里看时,并不见娘;走不到三十余步,只见草地上团团血迹。李逵见了,一身肉发抖;「看宋江许多抖字,看李逵许多抖字,妙绝。○俗本失。」趁著那血迹寻将去,寻到一处大洞口,「血迹引到洞口。」只见两个小虎儿在那里舐一条人腿。「铁牛吃鬼腿,小虎吃娘腿,亦复映射成趣。」李逵把不住抖,「抖妙。」道:“我从梁山泊归来,特为老娘 ,来取他。千辛万苦,背到这里,倒把来与你吃了!「把来与你四字,绝倒。○分明把娘与虎吃了,而不能不服李逵之孝;分明接太公在山寨快乐,而不能不骂宋江之陷父于不义也。」那鸟大虫拖著这条人腿,不是我娘的是谁的?”心头火起便不抖,赤黄须早竖起来,「不抖又妙。」将手中朴刀挺起,来搠那两个小虎。这小大虫被搠得慌,也张牙舞爪,钻向前来;被李逵手起,先搠死了一个,「好。」那一个望洞里便钻了入去。李逵赶到洞里,也搠死了。「小虎引入洞里。」李逵却钻入那大虫洞内,「入虎穴,意在得虎子也,既杀虎子,又入虎穴,岂不怪哉!○前有武松打虎,此又有李逵杀虎,看他一样题目,写出两样文字,曾无一笔相近,岂非异才!○写武松打虎,纯是精细;写李逵杀虎,纯是大胆。如虎未归洞,钻入洞内;虎在洞外,赶出洞来,都是武松不肯做之事。」伏在里面,张外面时,「绝倒。」只见那母大虫张牙舞爪望窝里来。李逵道:“正是你这孽畜吃了我娘!”放下朴刀,跨边掣出腰刀。那母大虫到洞口,先把尾去窝里一翦,「不知耐庵从何知之,奇绝妙绝。○武松文中,一扑一掀一剪,此亦一剪却偏不同。」便把后半截身躯坐将入去。「耐庵从何知之,诚乃格物君子,奇绝妙绝。」李逵在窝里看得仔细,把刀朝母大虫尾底下,尽平生气力,舍命一戮,「武松有许多方法,李逵只是蛮戳,绝倒。」正中那母大虫粪门。李逵使得力重,和那刀靶也直送入肚里去了。「加一句,写得异样出色,真正才子之笔。」那母大虫吼了一声,就洞口,带著刀,跳过涧边去了。李逵拿了朴刀,就洞里赶将出来。「钻入洞,是何等大胆;赶出洞,又是何等大胆。直是更无一毫算计,纯乎不是武松也。」那老虎负疼,直抢下山石下去了。「不知何处去了,后却明白。」李逵恰待要赶,只见就树边卷起一阵狂风,吹得败叶树木如雨一般打将下来。「写得出色。」自古道:“云生从龙,风生从虎。”那一阵风起处,星月光辉之下,大吼了一声,忽地跳出一只吊睛白额虎来。「骇绝之文。」那大虫望李逵势猛一扑。「亦写一扑。○武松文中,一扑一掀一剪都躲过,是写大智量人,让一步法。今写李逵不然,虎更耐不得,李逵也更耐不得,劈面相遭,大家便出全力死博,更无一毫算计,纯乎不是武松,妙绝。」那李逵不慌不忙,趁著那大虫势力,手起一刀,正中那大虫颔下。「武松有许多方法,李逵又只如此。」那大虫不曾再掀再翦:「特写一句,表与武松文异。」一者护那疼痛,二者伤著他那气管。那大虫退不 够五七步,只听得响一声,如倒半壁山,登时间死在岩下。那李逵一时间杀了母子四虎,还又到虎窝边,将著刀复看了一遍,只恐还有大虫,「是何等大胆,武松不肯。」已无有踪迹。李逵也困乏了,「只此句与写武松时同,俗笔偏不肯有此句,则何也?」走向泗州大圣庙里,睡到天明。「是何等大胆,武松不肯。」「眉批:次日早晨第五段。」
次日早晨,李逵却来收拾亲娘的腿及剩的骨殖,把布衫包裹了;「敛之以礼,真正孝子。」直到泗州大圣庙后掘土坑葬了。「葬之以礼,真正孝子。」李逵大哭了一场,「写得生尽其爱,养尽其劳,葬尽其诚,哭尽其哀,真正仁人孝子,不与宋江权诈一样。」肚里又饥又渴,不免收拾包裹,拿了朴刀,寻路慢慢的走过岭来。只见五七个猎户「撞见猎户,亦与武松两样。」都在那里收窝弓弩箭。见了李逵一身血污,行将下岭来,众猎户了一惊,问道:“你这客人莫非是山神土地?如何敢独自过岭来?”李逵见问,自肚里寻思道:“如今沂水县出榜赏三千贯钱捉我,我如何敢说实话?只谎说罢。”「偏写李逵慌说,偏愈见其真诚;偏写宋江信义,偏愈见其权诈。」答道:“我是客人。昨夜和娘过岭来,因我娘要水吃,我去岭下取水,被那大虫把我娘拖去吃了。我直寻到虎窝里,先杀了两个小虎,后杀了两个大虎。泗州大圣庙里睡到天明,方才下来。”众猎户齐叫道:“不信你一个人如何杀得四个虎?便是李存孝和子路,也只打得一个。这两个小虎且不打紧,那两大虎非同小可!我们为这个畜生不知都吃了几顿棍棒。这条沂岭,自从有了这窝虎在上面,整三五个月没人敢行。我们不信!敢是你哄我?”李逵道:“我又不是此间人,「看他会谎说,妙绝。」没来由哄你做甚么?你们不信,我和你上岭去寻著与你,就带些人去扛了下来。”众猎户道:“若端的有时,我们自重重的谢你。——却是好也!”众猎户打起胡哨来,一霎时,聚三五十人,都拿了铙钩枪棒,跟著李逵,「必聚起众人,必拿着家生,必跟在后头,皆写猎户怕极,以反衬李逵大胆。」再上岭来。
此时天大明朗,「眉批:天大明朗第六段。」都到那山顶上。远远望见窝边果然杀死两个小虎:一个在窝内,一个在外面;一只母大虫死在山边,一只雄虎死在泗州大圣庙前。众猎户见了杀死四个大虫,尽皆欢喜,便把索子抓缚起来。众人扛抬下岭,就邀李逵同去请赏;一面先使人报知里正上户,都来迎接著,抬到一个大户人家,唤做曹太公庄上。那人曾充县史,家中暴有几贯浮财,专在一乡放刁把滥;初世为人便要结几个不三不四的人恐唬邻里;极要谈忠说孝,只是口是心非。「句句打着宋江。」当时曹太公亲自接来,相见了,邀请李逵到草堂上坐定,动问杀死虎的缘 由。李逵却把夜来同娘到岭上要水吃,......因此杀死大虫的话说了一遍。众人都呆了。曹太公动问:“壮士高姓名讳?”李逵答道:“我姓张,无名,只唤做张大胆。”「非朱贵教之不能,看他异日改杀,只是姓李,便知今日张大胆三字,先有稿本也。」曹太公道:“真乃是大胆壮士!不恁地胆大,如何杀得四个大虫!”一壁厢叫安排酒食管待,不在话下。
且说当村里知沂岭杀了四个大虫,抬到曹太公家,讲动了村坊道店,哄得前村后村,山僻人家,大男幼女,成群拽队,都来看虎,「引出。」入见曹太公相待著打虎的壮士在厅上吃酒。数中却有李鬼的老婆,「文情如环无端,随笔盘舞而出。○无昨日其夫被杀,次日其妻看虎之礼,只图文字回环耳。」逃在前村爹娘家里,随著众人也来看虎,认得李逵的模样,「思李鬼不得见,见李逵如见李鬼焉。」慌忙来家对爹娘说道:“这个杀虎的黑大汉,便是杀我老公,烧了我屋的。他叫做梁山泊黑旋风。”「李鬼平日只提黑旋风三字,期待其妻亦熟闻之。至于李逵二字,必留下里正口中出。俗本淆讹之极。○写李鬼妻,只重在杀李鬼、烧房屋,黑旋风乃指其名耳,实不知有出榜赏钱之事。」爹娘听得,连忙来报知里正。里正听了道:“他既是黑旋风时,正是岭后百丈村打死了人的李逵。「始出李逵。○鬼妻只重昨日事,里正只重旧时事,都像。」逃走在江州,又做出事来,行移到本县原籍追捉。如今官司出三千贯赏钱拿他。他却走在这里!”暗地使人去请得曹太公到来商议。曹太公推道更衣,急急的到里正家里。里正说:“这个杀虎的壮士正是岭后百丈村里的黑旋风李逵,见今官司著落拿他。”曹太公道:“你们要打听得仔细。倘不是时,倒惹得不好。若真个是时,却不妨,要拿他时也容易。只怕不是他时却难。”里正道:“见有李鬼的老婆认得他。曾来李鬼家做饭吃,杀了李鬼。”曹太公道:“既是如此,我们且只顾置酒请他,问他今番杀了大虫,还是要去县里请功,还是要村里讨赏。若还他不肯去县里请功时,便是黑旋风了,著人轮换把盏,灌得醉了,缚在这里,却去报知本县,差都头来取去,万无一失。”众人道:“说得是。”
里正与众人商议定了。曹太公回家来款住李逵,一面且置酒来相待,便道:“适间抛撇,请勿见怪。且请壮士解下腰间腰刀,放过朴刀,宽松坐一坐。”「写老奸巨猾活现。」李逵道:“好,好。我的腰刀已搠在雌虎肚里了,只有刀鞘在这里。「触手成趣,闲心妙笔。」若开剥时,可讨来还我。”曹太公道:“壮士放心。我这里有的是好刀,相送一把与壮士悬带。”李逵解了腰间刀鞘并缠袋包裹,都递与庄客收贮;便把朴刀倚过一边。曹太公叫取大盘肉,大壶酒来。众多大户并里正猎户人等,轮番把盏,大碗大盅只顾劝李逵。曹太公又请问道:“不知壮士要将这虎解官请功,只是在这里讨些赍发?”李逵道:“我是过往客人,忙些个。偶然杀了这窝猛虎,不须去县课请功。只此有些赍发便罢;若无,我也去了。”曹太公道:“如何敢轻慢了壮士!少刻村中敛取盘缠相送。我这里自解虎到县里去。”李逵道:“布衫先借一领与我换了上盖。”曹太公道:“有,有。”当时便取一领青布衲袄,「黑大汉穿青布衲袄,好看好笑。」就与李逵换了身上的血污衣裳。只见门前鼓响笛鸣,都将酒来与李逵把盏作庆,一杯冷,一杯热。李逵不知是计,只顾开怀畅饮,全不记宋江分付的言语。不两个时辰,把李逵灌得酩酊大醉,立脚不住。众人扶到后堂空屋下,放翻在一条板凳上;就取两条绳子;连板凳绑住了;便叫里正带人飞也似去县里报知,就引李鬼老婆去做原告,补了一张状子。「好。」
此时哄动了沂水县里。知县听得,大惊,连忙升厅,问道:“黑旋风拿住在那里?这是谋叛的人,不可走了!”原告人并猎户答应道:“见缚在本乡曹大户家。为是无人禁得他,诚恐有失,路上走了,不敢解来。”知县随即叫唤本县都头李云上厅来分付道:“沂岭下曹大户庄上拿住黑旋风李逵。你可多带人去,密地解来。休要哄动村坊,被他走了。”「反引二朱。」李都头领了台旨,下厅来,点起三十个老郎士兵,各带了器械,便奔沂岭村中来。这沂水县是个小去处,如何掩饰得过。此时街市讲动了,「正引二朱。」说道:“拿著了闹江州的黑旋风,如今差李都头去拿来。”朱贵在东庄门外朱富家,听得了这个消息,慌忙来后面对兄弟朱富说道:“这黑厮又做出事来了!如何解救?宋公明特为他诚恐有失,差我来打听消息。如今他吃拿了,我若不救得他时,怎的回寨去见哥哥?似此怎生是好!”朱富道:“大哥,且不要慌。这李都头一身好本事,有三五十人近他不得。我和你只两个同心合意,如何敢近傍他?只可智取,不可力敌。李云日常时最是爱我,常常教我使些器械。我却有个道理对他,只是在这里安不得身了。今晚煮三二十斤肉,将十数瓶酒,把肉大块切了,将些蒙汗药拌在里面,我两个五更带数个火家,挑著去半路里僻静等候,他解来时,只做与他把酒贺喜,将众人都麻翻了,放李逵,如何?”朱贵道:“此计大妙。事不宜迟,可以整顿,及早便去!”朱贵道:“只是李云不会吃酒,便麻翻了,终久醒得快。「非写难于用计相救,正为留得李云,更有后文耳。」还有件事。倘或日后得知,须在此安身不得。”朱贵道:“兄弟,你在这里卖酒也不济事。不如带领老小,跟我上山,一发入了伙。论秤分金银,换套穿衣服,却不快活?今夜便叫两个火家,觅了辆车儿,先送妻子和细软行李起身,约在十里牌等候,都去上山。我如今包裹内带得一包蒙汗药在这里;「好。不然,何处急办?」李云不会吃酒时,肉里多糁些,逼著他多吃些,也麻倒了。救得李逵,同上山去,有何不可?”朱富道:“哥哥说得是。”便叫人去觅下一辆车儿,打拴了三五个包箱,捎在车儿上;家中粗物都弃了;叫浑家和儿女上了车子,分付两个火家跟著车子,只顾先去。
且说朱贵,朱富当夜煮熟了肉,切做大块,将药来拌了,连酒装做两担,带了二三十个空碗;又有若干菜蔬,也把药来拌了;恐有不吃肉的,也教他著手。「因上文有李云不吃酒,便糁放肉内一句,便又生出或有不吃肉,再拌菜蔬内一句以陪之。总之不肯以金针示人也。」两担酒肉,两个火家各挑一担;弟兄两个自提了些果盒之类;四更前后,直接将来僻静山路口坐等。到天明,远远地只听得敲著锣响,朱贵接到路口。
且说那三十来个士兵自村里吃了半夜酒;四更前后,把李逵背翦绑了解将来。后面李都头坐在马上。看看来到前面,朱富便向前拦住,叫道:“师父且喜,小弟将来接力。”桶内舀一壶酒来,斟一大钟,上劝李云。朱贵托著肉来,火家捧过果盒。李云见了,慌忙下马,跳向前来,说道:“贤弟,何劳如此远接!”朱富道:“聊表徒弟孝顺之心。”李云接过酒来,到口不吃。「不吃。」朱富跪下道:“小弟已知师不饮酒,今日这个喜酒,也饮半盏儿。”李云推却不过,略呷了两口。「略呷。」朱富便道:“师父不饮酒,须请些肉。”李云道:“夜间已饱,吃不得了。”「不惟不吃酒,并不吃肉,文情入妙。」朱富道:“师父行了许多路,肚里也饥了。虽不中吃,胡乱请些,以免小弟之羞。”拣两块好的递将过来。李云见他如此,只得勉意吃了两块。「只吃两块。○一总为留得李云之地,不为难救李逵摇摆也。」朱富把酒来劝上户里正并猎户人等,都劝了三钟。朱贵便叫士兵庄客众人都来吃酒。这伙男女那里顾个冷、「句。」热,「句。」好吃、「句。」不好吃。「句。」酒肉到口,只顾吃;正如这风卷残云,落花流水,一齐上来抢著吃了。李逵光著眼,看了朱贵兄弟两个,已知用计,故意道:“你们也请我吃些!”朱贵喝道:“你是歹人,有酒肉与你吃!这般杀才,快闭了口!”李云看著士兵,喝叫快走,只见一个个都面面厮觑,走动不得,口颤脚麻,都跌倒了。李云急叫:“中了计了!”恰待向前,不觉自家也头重脚轻晕倒了,软做一堆,睡在地下。当时朱贵 、朱富各夺了一条朴刀,「夺刀好。」喝声“孩儿们休走!”两个挺起朴刀来赶这伙不曾吃酒肉的庄客并那看的人。走得快的走了,走得迟的就搠死在地。李逵大叫一声,把那绑缚的麻绳都挣断了;便夺过一条朴刀来杀李云。朱富慌忙拦住,叫道:“不要无礼!他是我的师父,为人最好。你只顾先走。”「好朱富。」「眉批: 已下独写朱富。」李逵应道:“不杀得曹太公老驴,如何出得这口气!”李逵赶上,手起一朴刀,先搠死曹太公「杀得好。」并李鬼的老婆;「杀得好。」续后里正也杀了;「杀得好。」性起来,把猎户排头儿一味价搠将去。「杀得好。」那三十来个士兵都被搠死了。「杀得好。」这看的人和众庄客只恨爹娘少生两只脚,都住深野路逃命去了。「不杀好。」
李逵还只顾寻人要杀。朱贵喝道:“不干看的人事,休只管伤人!”慌忙拦住。李逵方才住了手,就士兵身上剥了两件衣服穿上。「好。」三个人提著朴刀,便要从小路里走。朱富道:“不好,是我送了师父性命!「好朱富。」他醒时,如何见得知县?必然赶来。你两个先行,我等他一等。「好朱富。」我想他日前教我的恩义,「好朱富。」且是为人忠直,「好朱富。」等他赶来,就请他一发上山入伙,也是我的恩义,「好朱富。」免得教我回县去吃苦。”「好朱富。」朱贵道:“兄弟,你也见得是。我便先去跟了车子行,「调遣得好。」留李逵在路傍帮你等他。「调遣得好。○看他三个人,也调遣定了行事,笑今日行兵之无纪也。」若是他不赶来时,你们两个休执迷等他。”「反补一句,文心周致。」朱富道:“这是自然了。”当下朱贵前行去了。
只说朱贵和李逵坐在路傍边等候。果然不到一个时辰,只见李云挺著一条朴刀,飞也似赶来,大叫道:“强贼休走!”李逵见他来得凶,跳起身,挼著朴刀来斗李云,恐伤朱富。「四字写出李逵生平一片之心。」正是有分教:
梁山泊内添双虎,聚义厅前庆四人。
毕竟黑旋风斗青眼虎,二人胜败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