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总批 :此书写一百七人,都有一百七人行径心地,然曾未有如宋江之权诈不定者也。其结识天下好汉也,初无青天之旷荡,明月之皎洁,春雨之太和,夏霆之径直,惟一银子而已矣。以银子为之张本,而于是自言孝父母,斯不畏天下之人不信其孝父母也?自言敬天地,斯不畏天下之人不信其敬天地也?

自言尊朝廷,斯不畏天下之人不信其尊朝廷也?自言惜朋友,斯不畏天下之人不信其惜朋友也?呜呼!天下之人,而至于惟银子是爱,而不觉出其根底,尽为宋江所窥,因而并其性格,亦遂尽为宋江之所提起放倒,阴变阳易。是固天下之人之丑事,然宋江以区区猾吏,而徒以银子一物买遍天下,而遂欲自称于世为孝义黑三,以阴图他日晁盖之一席。此其丑事,又曷可耐乎?作者深恶世间每有如是之人,于是旁借宋江,特为立传,而处处写其单以银子结人,盖是诛心之笔也。

天下之人,莫不自亲于宋江,然而亲之至者,花荣其尤著也。然则花荣迎之,宋江宜无不来;花荣留之,宋江宜无不留;花荣要开枷,宋江宜无不开耳。乃宋江者,方且上援朝廷,下申父训,一时遂若百花荣曾不得劝宋江暂开一枷也者。而于是山泊诸人,遂真信为宋江之枷,必至江州牢城方始开放矣,作者恶之,故特于揭阳岭上,书曰:“先开了枷”;于别李立时,书曰:“再带上枷”;于穆家门房里,书曰:“这里又无外人,一发除了行枷”,又书曰:“宋江道:”说得是。‘当时去了行枷“;于逃走时,书曰:”宋江自提了枷“;于张横口中,书曰:”却又项上不带行枷“;于穆弘叫船时,书曰:”众人都在江边,安排行枷“;于江州上岸时,书曰:”宋江方才“带上行枷”;于蔡九知府口中,书曰:你为何枷上没了封皮;于点视厅前,书曰:“除了行枷”。凡九处,特书行枷,悉与前文花荣要开一段遥望击应。

嗟乎!以亲如花荣而尚不得宋江之真心,然则如宋江之人,又可与之一朝居乎哉!

此篇节节生奇,层层追险。节节生奇,奇不尽不止;层层追险,险不绝必追。真令读者到此,心路都休,目光尽灭,有死之心,无生之望也。如投宿店不得,是第一追;寻着村庄,却正是冤家家里,是第二追;掇壁逃走,乃是大江截住,是第三追;沿江奔去,又值横港,是第四追;甫下船,追者亦已到,是第五追;岸上人又认得梢公,是第六追,舶板下摸出刀来,是最后一追,第七追也。一篇真是脱一虎机,踏一虎机,令人一头读,一头吓,不惟读亦读不及,虽吓亦吓不及也。

此篇于宋江恪遵父训,不住山泊后,忽然闲中写出一句不满其父语,一句悔不住在山泊语,皆作者用笔极冷,寓意极严处,处处不得漏过。」

话说当下宋江不合将五两银子赍发了那个教师。只见这揭阳镇上众人丛中,钻过这条大汉,睁著眼,喝道:“这厮那里学到这些鸟棒,来俺这揭阳镇上逞强!我已吩付了众人休睬他,你这厮如何卖弄有钱,「四字骂宋江确。」把银子赏他,灭俺揭阳镇上的威风!”宋江应道:“我自赏他银两,却干你甚事?”那大汉揪住宋江,喝道:“你这贼配军!敢回我话!”宋江道:“做甚么不敢回你话!”那大汉提起双拳,劈脸打来。宋江躲个过。大汉又赶入一步来,宋江却待要和他放对,「写宋江要放对,下却不必宋江放对,笔路活泛。」只见那个使枪棒的教头,从人背后赶将来,一只手揪这那大汉头巾,一只手提住腰胯,望那大汉肋骨上只一兜,踉跄一交,颠翻在地。「扁写颠得不甚费力,与揭阳镇上威风句击应。」那大汉却待挣扎起来,又被这教头只一脚踢翻了。「偏翻两次,与揭阳镇上威风句击应。」两个公人劝住教头。那大汉从地上爬将起来,「七字写得羞极,为下文地。」看了宋江和教头,说道:“使得使不得,教你两个不要慌!”一直往南去了。「一纵。」

宋江且请问:“教头高姓,何处人氏?”教头答道:“小人祖贯河南洛阳人氏,姓薛,名永。祖父是老种经略相公帐前军官,为因恶了同僚,不得升用,子孙靠使枪棒卖药度日。江湖上但呼小人病大虫薛永。不敢拜问,恩官高姓大名?”宋江道:“小可姓宋,名江。祖贯郓城县人氏。”薛永道:“莫非山东及时雨宋公明么?”宋江道:“小可便是。”薛永听罢,便拜。宋江连忙扶住,道:“少叙三杯,如何?”薛永道:“好。正要拜识尊颜,却为无门得遇兄长。”慌忙收拾起枪棒和药囊,同宋江便往邻近酒肆内去吃酒。只见酒家说道:“酒肉自有,只是不敢卖与你们吃。”「分付酒家不卖,凡四叙,却段段变换,学国策城北徐公章法。」宋江问道:“缘何不卖与我们吃?”酒家道:“却才和你们厮打的大汉已使人分付了;「第一段作两节说。」若是卖与你们吃时,把我这店子都打得粉碎。我这里却是不敢恶他。这人是此间揭阳镇上一霸,谁敢不听他说。”宋江道:“既然恁地,我们去休;那必然要来寻闹。”薛永道:“小人也去店里算了房钱还他;一两日间也来江州相会。兄长先行。”宋江又取一二十两银子与了薛永,「一路写宋江好处只是使银撒漫,更无他长,是作者笔法严冷处。」辞别了自去。

宋江只得自和两个公人也离了酒店,又自去一处吃酒。那店家说道:“小郎已自都分付了,我们如何敢卖与你们吃!「第二段作一节说,却将下句倒作上句。」你枉走!白自费力!不济事!”宋江和两个公人都做声不得;连连走了几家,都是一般说话。「第三段。」三个来到市梢尽头,见了几家打火小客店,正待要去投宿,却被他那里不肯相容。宋江问时,都道:“他已著小郎连连分付去了,不许安著你们三个。”「第四段换一句。」

当下宋江见不是话头,三个便拽开脚步,望大路上走。看见一轮红日低坠,天色昏暗,宋江和两个公人心里越慌。三个商量道:“没来由看使枪棒,恶了这厮!如今闪得前不巴村,后不著店,却是投那里去宿是好?”只见远远地小路,望见隔林深处射出灯光来。「此一折,谓是一救,反是一跌,真乃匪夷所思。○先说是小路上,便与江岸相引。」宋江见了道:“兀,那里灯光明处必有人家。遮莫怎地陪个小心,借宿一夜,明日早行。”公人看了道:“这灯光处又不在正路上。”「再插一句不是正路务与江岸相引。」宋江道:“没奈何!虽然不在正路上,明日多行三二里,却打甚么要紧?”三个人当时落路来。行不到二里多路,林子背后闪出一座大庄院来。宋江和两个公人来到庄院前敲门。庄客听得,出来开门,道:“你是甚人,黄昏夜半来敲门打户?”宋江陪著小心,答道:“小人是个罪犯配送江州的人。今日错过了宿头,无处安歇,欲求贵庄借宿一宵,来早依例拜纳房金。”庄客道:“既是恁地,你且在这里少待,等我入去报知庄主太公,可容即歇。”庄客入去通报了,复翻身出来,说道:“太公相请。”宋江和两个公人到里面草堂去参见了庄主太公。太公付教庄客,领到门房里安歇,就与他们些晚饭吃。「只一笔便打发到房门,极其径净者,所以便于那汉归来也。」庄客听了,引去门首草房下,点起一碗灯,教三人歇定了;取三分饭食羹汤菜蔬,教他三个吃了。庄客收了碗碟,自入里面去。两个公人道:“押司,这里又无外人,一发除了行枷,「这里又无外人六字,追入宋江心里,真是如镜之笔。」快乐睡一夜。明日早行。”宋江道:“说得是。”当时去了行枷,「闲中无端出此一笔,与前山泊对看,所以深明宋江之权诈也。○写宋江答公人,偏不答别句,偏答出此三个字,便显出前文国家法度之语之诈。○此书写宋江权诈,俱于前后对照处露出,若散读之,皆恒事耳。」和两个公人去房外净手,看见星光满天,「妙笔。○此四字先从闲中一点。○既不甚高,又不甚暗,在此夜事情恰好。」又见打麦场边屋后是一条村僻小路,「闲中先看出妙。不然,后文如何忽然生得出来。」宋江看在眼里。三个净了手,入进房里,关上门去睡。宋江和两个公人说道:“也难得这个庄主太公留俺们歇这一夜。”正说间,听得里面有人「九字,与第二节九字作章法。」点火把来打麦场上一到处照看。「陡然矗出奇峰,却只先作一影,妙笔妙笔。」宋江在门缝里张时,见是太公引著三个庄客,把火把到处照看。宋江对公人道:“这太公和我父亲一般:件件定要自来照管,这早晚也不肯去睡,琐琐地亲自点看。”「闲中无端忽然插出宋江不满父亲语,暗与人前好话相射,热攒冷刺,妙不可言。」

正说间,只听得外面有人「九字,与上文作章法,中间只换一外字。」叫开庄门。「奇文。」「眉批:每一吓。」庄客连忙来开了门,放入五七个人来。为头的手里拿著朴刀,「单见刀。」背后的都拿著稻叉棍棒。「单见叉棒。」火把光下,宋江张看时,那个提朴刀的正是在揭阳镇上要打我们的那汉。「再看方看出来。○险绝之想,奇绝之笔。」宋江又听得那太公问道:“小郎,你那里去来?和甚人厮打,晚了,拖枪拽棒?”那大汉道:“阿爹不知。哥哥在家里么?”「忽然增出一个哥哥。」太公道:“你哥哥吃得醉了,去睡在后面亭子上。”那汉道:“我自去叫他起来。我和他赶人。”太公道:“你又和谁合口?叫起哥哥来时,他却不肯干休。「写得增出之人倒又利害,妙笔。」你且对我说这缘故。”那汉道:“阿爹,你不知,今日镇上一个使枪棒卖药的汉子,叵耐那厮不先来见我弟兄两个,便去镇上撒科卖药,教使枪棒;被我都分付了镇上的人分文不要与他赏钱。「补叙出前文所无。」不知那里走一个囚徒来,那厮做好汉出尖,把五两银子赏他,灭俺揭阳镇上威风!我正要打那厮,却恨那卖药的脑揪翻我,打了一顿,又踢了我一脚,至今腰里还疼。我已教人四下里分付了酒店客店,不许著这厮们吃酒安歇。「补叙前文所无。」先教那三个今夜没存身处。随后吃我叫了赌房里一伙人,赶将去客店里,拿得那卖药的来尽气力打了一顿;如今把来吊在都头家里,「补叙前文所无。」明日送去江边,捆做一块抛在江里,「先是一个馄饨。」出那口鸟气!却只赶这两个公人押的囚徒不著。前面又没客店,竟不知投那里去宿了,「又是远不千里,近只目前,绝倒之笔。」我如今叫起哥哥来分头赶去捉拿这厮!”太公道:“我儿,休恁地短命相!他自有银子赏那卖药的,却干你甚事?你去打他做甚么?可知道著他打了也不曾伤重。快依我口便罢,休教哥哥得知。你吃人打了,他肯干罢?又是去害人性命!「偏将未出现者倒说得利害,令文情险绝。」你依我说,且去房里睡了。半夜三更,莫去敲门打户,激恼村坊,你也积些阴德。”那汉不顾太公说,拏著朴刀,迳入庄内去了。「文情险怪之极,读之如逢奇鬼。」太公随后也赶入去。

宋江听罢,对公人说道:“这般不巧的事!怎生是好!却又撞在他家投宿!我们只宜走了好。倘或这厮得知,必然吃他害了性命。便是太公不说,庄客如何敢瞒?”「此处既有太公,宋江便可不走,然不走,则安得下回奇文子?特写出一个必走之故,妙绝。」两个公人都道:“说得是。事不宜迟,及早快走!”宋江道:“我们休从门前出去,掇开屋后一堵壁子出去罢。”「净手时看得,遂令此际得便,用笔既妙,即叙事省力,不可不知此法也。」两个公人挑了包裹,宋江自提了行枷,「国家法度,奈何如此。○自花荣开枷,宋江不肯后,接手便将枷来写出数番通融,深表宋江之诈也。」便从房里挖开屋后一堵壁子。三个人便趁星光之下 ,「妙笔。」望林木深处小路上只顾走。正是“慌不择路。”走了一个更次,「一更作提,五更作结,妙笔。」望见前满目芦花,一派大江,滔滔滚滚,正来到浔阳江边。「出一虎机,踏一虎机,令读者吃吓不暇。○第一逼。」「眉批:第二吓。」只听得背后喊叫,火把乱明,吹风唿哨赶将来。「第二逼。」「眉批:第三吓。」宋江只叫得苦,道:“上苍救一救则个!”三人躲在芦苇中,望后面时,那火把渐近。「第三逼。○既作险笔,便令险杀。」三人心里越慌,脚高步低,在芦苇里撞。前面一看,“不到天尽头,早到地尽处,”一带大江拦截,「不重此半句,只重下半句耳,此半句已在上。」侧边又是一条阔港。「再加一句,见更不可走。○第四逼,真是险杀。」「眉批:第四吓。」宋江仰天叹道:“早知如此的苦,权且住在梁山泊也罢!「在宋江是急时真话,在作者是闲中冷笔。」谁想直断送在这里!”

宋江正在危急之际,只见芦苇中悄悄地忽然摇出一只船来。「谓是一救,又是一跌,匪夷所思,奇至于此。」宋江见了便叫:“梢公!且把船来救我们三个!俺与你几两银子!”「虽是急时相求,亦写卖弄银子。」那梢公在船上问道:“你三个是甚么人,却走在这里来?”宋江道:“背后有强人打劫我们,一味地撞在这里。你快把船来渡我们!我多与你些银两!”「一路写宋江只是以银子出色,是此回一篇之眼,不得不与标出。」那梢公早把船放得拢来。三个连忙跳上船去。一个公人便把包裹丢下舱里;「轻轻四字,又引出下文来。」一个公人便将水火棍捵开了船。「写忙乱如画。」那梢公一头搭上橹,一面听著包裹落舱有些好响声,心中暗喜;「前跌犹轻,后跌至重。奇文险笔,使读者吃吓不尽。」把橹一摇,那只小船早荡在江心里。岸上那伙赶来的人早赶到滩头,「可骇。」有十余个火把,为头两个大汉各挺著一条朴刀;约从有二十余人,各执枪棒。口里叫道:“你那梢公快摇船拢来。”「可骇。」宋江和两个公人做一块儿伏在船舱里,说道:“梢公!却是不要拢船!我们自多谢你些银子!”「只是卖弄银子。」那梢公点头,只不应岸上的人,把船望上水咿咿哑哑的摇将去。「试问看官,将谓是救,将谓是跌?真是推测不出。」那岸上这伙人大喝道:“你那梢公不摇拢船来,教你都死!”「可骇。」那梢公冷笑几声,也不应。「此是第一段。下又忽然变出问姓来,一发可骇之极。」岸上那伙人又叫道:“你是那个梢公,「问那个梢公。」直恁大胆不摇拢来?”那梢公冷笑应道:“老爷叫做张梢公!「是张梢公。」你不要咬我鸟!”「眉批:第五吓。」岸上火把丛中那个长汉「再画一笔。」说道:“原来是张大哥!你见我弟兄两个么?”「乃是一路,一发可骇。」那梢公应道:“我又不瞎,做甚么不见你!”「果是一路,一发可骇。」那长汉道:“你既见我时,且摇拢来和你说话。”「吓杀吓杀。」那梢公道:“有话明朝来说,趁船的要去得紧。”「极慌忙中忽作趣语,令人又吓又笑。○此是第二段。入下又换出梢公本意,使读者一发吓杀。」那长汉道:“我弟兄两个正要捉这趁船的三个人!”「骇笔。」那梢公道:“趁船的三个都是我家亲眷,衣食父母。「奇谈骇笔。」请他归去吃碗‘板刀面’了来!”「奇谈骇笔。」那长汉道:“你且摇拢来,和你商量。”「骇笔。」那梢公道:“我的衣饭,倒拢来把与你,倒乐意!”「第三段。写梢公决不肯拢来,其文愈骇也。」那长汉道:“张大哥!「再叫一句,写出相求之极。」不是这般说!我弟兄只要捉这囚徒!「此句分明说不要你衣饭,单要你囚徒。」你且拢来!”那梢公一头摇橹,「再画一笔。」一面说道:“我自好几日接得这个主顾,却是不摇拢来,倒吃你接了去!「决不摇拢来矣,虽然读者真骇绝也。」你两个只休怪,改日相见!”宋江呆了,不听得话里藏机,「妙。」在船舱里悄悄的和两个公人说:“也难得这个梢公!救了我们三个性命,「妙。」又与他分说!「妙。」不要忘了他恩德!却不是幸得这只船来渡了我们!”

却说那梢公摇开船去,离得江岸远了。三个人在舱里望岸上时,火把也自去芦苇中明亮。「如画之笔。○不便说去了,为下文留步也。○将谓又离一虎机,不知正踏一虎机,奇文怪笔,层叠而起。」宋江道:“惭愧!正是好人相逢,恶人远离,「梢公闻之,能无失笑。」且得脱了这场灾难!”「如那场何?」只见那梢公摇著橹,口里唱起湖州歌来;唱道:

老爷生长在江边,不爱交游只爱钱。「七字妙绝。○太上,不爱钱,只爱交游。其次,爱钱以为交游之地。又次,爱交游以为钱之地也。夫不爱钱只爱交游,是非宋江之所及也。若云爱交游以为钱地,则亦非宋江之所出也。今日宋江,则正所谓以钱为交游地者耳。乃梢公忽云:只爱钱,不爱交游。然则宋江一路撒漫使银,悉作唐捐矣乎?只此一句,便令宋江神绝心死,正不须又用板刀面也。○俗本讹。」昨夜华光来趁我,临行夺下一金砖!「骇人语。」

宋江和两个公人听了这首歌,都酥软了。宋江又想道:“他是唱耍。”「且作一纵。」三个正在里议论未了,只见那梢公放下橹,「骇绝。」说道:“你这个撮鸟!两个公人平日最会诈害做私商的心,今日却撞在老爷手里!你三个却是要吃‘板刀面,’「奇语。」却是要吃‘馄饨?’”「奇语。」宋江道:“家长,休要取笑。怎地唤做‘板刀面?’怎地是‘馄饨?’”那梢公睁著眼,「骇绝。」道:“老爷和你耍甚鸟!若还要‘板刀面’时,「奇语。○若要吃三字,奇绝可笔。」俺有一把泼风也似快刀在这板底下。我不消三刀五刀,我只一刀一个,都剁你三个人下水去!你若要吃‘馄饨’时,「奇语。」你三个快脱了衣裳,都赤条条地跳下江里自死!”宋江听罢,扯定两个公人,说道:“却是苦也!正是:‘福无双至,祸不单行!’”那梢公喝道:「骇绝。」“你三倨好好商量,快回我话!”宋江答道:“梢公不知,我们也是没奈何,犯下了罪迭配江州的人。你如何可怜见,饶了我三个!”那梢公喝道:“你说甚么闲话!「临死讨饶,谓之闲话,可发一笑。」饶你三个?我半个也不饶你!「饶半个又作何用。」--老爷唤作有名的狗脸张爷爷!来也不认得爷,也去不认得娘!「出色骇语,出色奇语。」你便都闭了鸟嘴,快下水里去!”宋江又求告道:“我们都把包裹内金银财帛衣服等项,尽数与你。只饶了我三人性命!”

那梢公便去板底下摸出那把明晃晃板刀来,大喝道:「骇绝。○险笔至此,真令读者有死之心,无生之气。」“你三个要怎地!”宋江仰天叹道:“为因我不敬天地,不孝父母,犯下罪责,连累了你两个!”「临死犹为此言,即孟子所谓久假而不归,恶知其非有也。」那两个公人也扯著宋江,道:“押司!罢!罢!我们三个一处死休!”那梢公又喝道:“你三个好好快脱了衣裳,「此又一喝,似催速跳,然其实反借脱衣裳三字,腾那出下文救兵来,须知良工心苦处。」跳下江去!跳便跳!不跳时,老爷便剁下水里去!”

宋江和那两个公人抱做一块,望著江里。「四字住得妙,只是上半句,但未及有下半句耳。写出一时迅速之极。」只见江面上咿咿哑哑橹声响。「奇文层叠而出。」梢公回头看时,「俗语本作宋江回头看。」一只快船,飞也似从上水头急溜下来;「古本急溜二字,便写出船到之速。俗本改作摇将二字,谬以千里。」船上有三个人:一条大汉「谁?」手里横著托叉,立在船头上;梢头两个后生「谁?谁?」摇著两把快橹。星光之下,「妙笔。四字之妙,正是苦不甚明,又不极暗。」早到面前。那船头上横叉的大汉便喝道:“前面是甚梢公,敢在当行事?船里货物,见者有分!”「仍作骇人语,不便露出救兵行径来,妙绝。」这船公回头看了,慌忙应道:“原来却是李大哥!「李什么?急急。」我只道是谁来!大哥,又去做买卖?只是不曾带挈兄弟。”「此句正紧对其见者有分一句也,活画出狗脸张爷爷来,活画出不爱交游只爱钱面目来。」

大汉道:“张家兄弟,你在这里又弄这一手!船里甚么行货?有些油水么?”梢公答道:“教你得知好笑:我这几日没道路,又赌输了,没一文;正在沙滩上闷坐,岸上一伙人赶著三头行货来我船里,却是两个鸟公人,解一个黑矮囚徒,「揭阳岭上问而后说,当阳江中不问自说,只黑矮二字,用笔不同如此。」正不知是那里人。他说道,迭配江州来的,却又项上不带行枷。「处处写出宋江不带行枷,与山泊欺花荣一段击应。」赶来的岸上一伙人却是镇上穆家哥儿两个,「梢公姓张,来船姓李,岸上两个姓穆,姓则都知之矣,名则都不知也。」定要讨他。我见有些油水,我不还他。”船上那大汉道:“咄!「一字,如闻其声。」莫不是我哥哥宋公明?”「半日如逢无数奇鬼,读至此句,忽然眼前一亮。」

宋江听得声音熟,便舱里叫道:“船上好汉是谁?救宋江则个!”「上文险极,此句快极。不险则不快,险极则快极也。」那大汉失惊道:“真个是我哥哥!早不做出来!”宋江钻出船上来看时,星光明亮,「此十一字妙不可说。非云星光明亮,照见来船那汉,乃是极写宋江半日心惊胆碎,不复知天地何色,直至此,忽然得救,夫而后依然又见星光也。盖吃吓一回,始知之矣。」那船头上立的大汉正是混江龙李俊;背后船梢上两个摇橹的:一个是出洞蛟童威,一个翻江蜃童猛。

这李俊听得是宋公明,便跳过船来,口里叫道:“哥哥惊恐?若是小来得迟了些个,误了仁兄性命!今日天使李俊在家坐立不安,桌船出来江里赶些私盐,不想又遇著哥哥在此受难!”那梢公呆了半晌,做声不得,「与上狗脸三句映衬。」方问道:“李大哥,这黑汉便是山东及时雨宋公明么?”李俊道:“可知是哩!”那梢公便拜道:“我那爷!你何不早通个大名,省得著我做出歹事来,争些儿伤了仁兄!”「却又只爱交游不要钱也。」宋江问李俊道:“这个好汉是谁?请问高姓?”「半日有叫张大哥,有叫张兄弟,他又自叫张爷爷,张字之多,非一遍矣。此处宋江忽然又问高姓,活画出前文吓极。」李俊道:“哥哥不知。这个好汉却是小弟结义的兄弟,姓张,「将姓张名横四字,分作两段,所以深写宋江吓极,不闻张大哥、张爷爷、张兄弟多遍张字也。欲本讹。」是小孤山下人氏,单名横字,绰号船火儿,专在此浔阳江做这件稳善的道路。”「言之可伤。○以极险恶事,而谓之稳善,岂非以世间道路,更险恶于板刀面耶?」宋江和两个公人都笑起来。当时两只船并著摇奔滩边来,缆了船,舱里扶宋江并两个公人上岸。李俊又与张横说:“兄弟,我尝和你说:「可见李俊。」天下义士,只除非山东及时雨郓城宋押司。今日你可仔细认著。”张横开火石,点起灯来,照著宋江,扑翻身又在沙滩上拜,「星光中来,不好又是星光中去,则必敲火点灯,照着同行矣。乃作者文心,只一点灯亦不肯轻率便写,又必随手生出李俊,使张横仔细认宋江来。写得一个点灯,何等笔墨淋漓,真正才子之笔。」道:“哥哥恕兄弟罪过!”

张横拜罢,问道:“义士哥哥为何事配来此间?”李俊把宋江犯罪的事说了,今来迭配江州。张横听了,说道:“好教哥哥得知,小弟一母所生的亲弟兄两个:长的便是小弟;我有个兄弟,却又了得:浑身雪练也似一身白肉,没得四五十里水面,水底下伏得七日七夜,水里行一似一根白条,更兼一身好武艺,因此,人起他一个异名,唤做浪里白条张顺。当初我弟兄两个只在扬子江边做一件依本分的道路。……”宋江道:“愿闻则个。”张横道:“我弟兄两个,但赌输了时,我便先驾一只船,渡在江边静处做私渡。有那一等客人,贪省贯百钱的,又要快,便来下我船。等船里都坐满了,却教兄弟张顺,也扮做单身客人,背著一个大包,也来趁船。我把船摇到半江里,歇了橹,抛了锚,插一把板刀,却讨船钱。本合五百足钱一个人,我便定要他三贯。却先问兄弟讨起,教他假意不肯还我。我便把他来起手,一手揪住他头,一手提定腰胯,扑通地撺下江里,排头儿定要三贯。一个个都惊得呆了,把出来不迭。都敛得足了,却送他到僻静处上岸。我那兄弟自从水底下走过对岸,等没了人,却与兄弟分钱去赌。「一篇大文中,忽然插入一篇小文,奇笔。」那时我两个只靠这道路过日。”宋江道:“可知江边多有主顾来寻你私渡。”李俊等都笑起来,张横又道:“如今我弟兄两个都改了业;「妙语。○升官亦然,出了一个衙门,进了一个衙门,旁人只谓其改了业,殊不知只卖旧时行货也。」我便只在这浔阳江里做私商;兄弟张顺,他却如今自在江州做卖鱼牙子。如今哥哥去时,小弟寄一封书去,──只是不识字,写不得。”「画。」李俊道:“我们去村里央个门馆先生来写。”留下童威 、童猛看船。

三个人跟了李俊、张横,提了灯,「千妖百怪之后,见此三字,如异国忽归。」投村里来。走不过半里路,看见火把还在岸上明亮。「可见江心一事,其间甚疾。」张横说道:“他弟兄两个还未归去!”李俊道:“你说兀谁弟兄两个?”张横道:“便是镇上那穆家哥儿两个。”李俊道:“一发叫他两个来拜了哥哥。”「更为奇笔。」宋江连忙说道:“使不得!他两个赶著要捉我!”李俊道:“仁兄放心。他兄弟不知是哥哥。他亦是我们一路人。”李俊用手一招,忽哨了一声,只见火把人伴都飞奔将来。「于前火把飞奔,是一是二,皆空中结撰,成此奇笔。」看见李俊 、张横都恭奉著宋江做一处说话,那弟兄二人大惊道:“二位大哥如何与这三人熟?”李俊大笑道:“你道他是兀谁?”「李俊妙人。」那二人道:“便是不认得。只见他在镇上出银两赏那使枪棒的,灭俺镇上威风,正待要捉他!”李俊道:“他便是我日常和你们说的 ,山东及时雨郓城宋押司公明哥哥!你两个还不快拜!”「可见李俊。」那弟兄两个撇了朴刀,扑翻身便拜,「又可见穆家兄弟。」道:“闻名久矣!不期今日方得相会!却才甚是冒渎,犯伤了哥哥,望乞怜悯恕罪!”宋江扶起二人,道:“壮士,愿求大名?”李俊便道:“这弟兄两个富户是此间人。姓穆,名弘,绰号没遮拦。兄弟穆春,唤做小遮拦。是揭阳镇上一霸。我这里有‘三霸,’哥哥不知,一发说与哥哥知道。「忽然结束,其笔如椽。」揭阳岭上岭下便是小弟和李立一霸;「此一句结束揭阳岭一篇绝奇文字。」揭阳镇上是他弟兄两个一霸;「此一句结束揭阳镇一篇绝奇文字。」浔阳江边做私商的却是张横,张顺两个一霸;「此一句结束当阳江一篇绝奇文字。」以此谓之‘三霸。’”「又总结一句。」宋江答道:“我们如何省得!既然都是自家弟兄情分,望乞放还了薛永!”「此是宋江好处。」穆弘笑道:“便是使枪棒的那厮?哥哥放心。”--随即便教兄弟穆春--“去取来还哥哥。我们且请仁兄到敝庄伏礼请罪。”李俊说道:“最好,最好;便到你庄上去。”

穆弘叫庄客著两个去看了船只,就请童威,童猛一同都到庄上去相会;「是。」一面又著人去庄上报知,置办酒筵,杀羊宰猪,整理筵宴。一行众人等了童威,童猛,一同取路投庄上来。却好五更天气,「五更作结,妙笔。○可知吓了一夜。」都到庄里,请出穆太公来相见了,就草堂上分宾主坐下。宋江与穆太公对。说话未久,天色明朗,穆春已取到病大虫薛永进来,一处相会了。穆弘安排筵席,管待宋江等众位饮宴。至晚,都留在庄上歇宿。次日,宋江要行,穆弘那里肯放,把众人都留庄上,陪侍宋江去镇上闲玩,观看揭阳市村景致。又住了三日,宋江怕违了限次,「写宋江偏在人前便要着假。」坚意要行。穆弘并众人苦留不住,当日做个送路筵席。次日早起来,宋江作别穆太公并众位好汉;临行,分付薛永:“且在穆弘处住几时,却来江州,再得相会。”「写宋江权术。」穆弘道:“哥哥但请放心,我这里自看顾他。”取出一盘金银送与宋江,又赍发两个公人些银两。临动身,张横在穆弘庄上央人修了一封家书,央宋江付与张顺。当时宋江收放包裹内了。「又成后文一引。」一行人都送到浔阳江边。「与芦苇中映。」穆弘叫只船来,「与梢公映。」取过先头行李下船。众人都在江边,安排行枷,「处处写宋江行枷不在颈上笔法严冷。」取酒送上船饯行。当下众人泪而别。李俊、张横、穆弘、穆春、薛永、童威、童猛,一行人各自回家,不在话下。

只说宋江自和两个公人下船,投江州来。这梢公非比前番,「忽插一语作趣。」使著一帆风蓬,早送到江州上岸。宋江方带上行枷,「写宋江行枷,笔笔严冷。」两个公人取出文书,挑了行李,直至江州府前来,正值府尹升厅。原来那江州知府,姓蔡,双名得章,是当朝祭太师蔡京的第九个儿子;因此,江州人叫他做蔡九知府。那人为官贪滥,作事骄奢。「为后作案。」为这江州是钱粮浩大的去处,抑且人广物盈,因此,太师特地教他来做个知府。当时两个公人当厅下了公文,押宋江投厅下,蔡九知府看见宋江一表非俗,便问道:“你为何枷上没了本州的封皮?”「加意写出宋江视行枷如儿戏,与前欺花荣对看,笔法严冷之极。」两个公人告道:“于路上春雨淋漓,却被水湿坏了。”知府道:“快写个帖来,便送下城外牢城营里去。本府自差公人押解下去。”这两个公人就送宋江到牢城营内交割。当时江州府公人了文帖,监押宋江并同公人出州衙前,来酒店里买酒。宋江取三两来银子「写宋江单是银子出色。」与了江州府公人,当讨了收管,将宋江押送单身房里听候。那公人先去对管营差拨处替宋江说了方便,交割讨了收管,自回江州府去了。这两个公人,也交还了宋江包裹,行李,千酬万谢相辞了入城来。两个自说道:“我们虽是吃了惊恐,却赚得许多银两。”「又用两个公人闲口闲嗑,一句隐括上文三霸,一句点缀宋江本色。」自到州衙府里伺候,讨了回文,两个取路往济州去了。

话里只说宋江又是央浼人请差拨到单身房里,送了十两银子与他;「银子出色。」管营处又自加倍送十两并人事;「银子出色。」营里管事的人并使唤的军健人等都送些银两与他们买茶;「银子出色。」因此,无一个不欢喜宋江。「写宋江只如此,严冷之笔。」少刻,引到点视厅前,除了行枷,「写宋江行枷,至此始毕。」参见管营。为得了贿赂,在厅上说道:“这个新配到犯人宋江听著:先朝太祖武德皇帝圣旨事例,但凡新入流配的人须先打一百杀威棒。左右!与我捉去背起来!”宋江告道:“小人于路感冒风寒时症,至今未曾痊可。”管营道:“这汉端的像有病的;不见他面黄饥瘦,有些病症?且与他权寄下这顿棒。此人既是县吏身,著他本营抄事房做个抄事。”就时立了文案,便教发去抄事。

宋江谢了,去单身房取了行李,到抄事房安顿了。众囚徒见宋江有面目,都买酒来庆贺。次日,宋江置备酒食与众人回礼;「一句。」不时间又请差拨牌头递杯,「二句。」管营处常送礼物与他。「三句。」宋江身边有的是金银财帛,单把来结识他们;「写宋江出色,只是金银财帛,与日俱增不见有他长,处处皆下特笔。」住了半月之间,满营里没一个不欢喜他。

自古道:“世情看冷暖,人面逐高低!”「赞叹宋江能得人心,乃只用此二语,其意可知。」宋江一日与差拨在抄事房酒,那差拨说与宋江道:“贤兄,我前日和你说的那个节级常例人情,如何多日不使人送去与他?今已一旬之上了。他明日下来时,须不好看。”宋江道:“这个不妨。那人要钱不与他;若是差拨哥哥,但要时,只顾问宋江取不妨。那节级要时,一文也没!等他下来,宋江自有话说。”「看他全是权诈。」差拨道:“押司,那人好生利害,更兼手脚了得!倘或有些言语高低,吃了他些羞辱,却道我不与你通知。”宋江道:“兄长 由他。但请放心,小可自有措置。敢是送些与他,也不见得;「语语写出宋江权诈。」他有个不敢要我的,也不见得。”正恁的说未了,只见牌头来报道:“节级下在这里了。正在厅上大发作,骂道:‘新到配军如何不送常例钱与我!’”差拨道:“我说是么?那人自来,连我们都怪。”宋江笑道:“差拨哥哥休罪,不及陪侍,改日再得作杯。小可且去和他说话。”差拨也起身道:“我们不要见他。”「省。」宋江别了差拨,离了抄事房,自来点视厅上,见这节级。不是宋江来和这人见,有分教:

江州城里,翻为虎窟狼窝;十字街头,变作尸山血海。

直教:

撞破天罗归水浒,掀开地网上梁山。

毕竟宋江来与这个节级怎么相见,且听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