话说众小姐来到绿香亭,都在亭内坐下。蔡兰芳道:“这‘绿香’二字不独别致,而且极传此地之神,这定是紫琼姐姐大笔了。”燕紫琼指著姜丽楼、张凤雏道:“名字是丽楼姐姐起的,却是凤雏姐姐写的,并且如今连这花园也就叫做绿香园了。”崔小莺道:“原来是凤雏、丽楼二位姐姐手笔,妹子有句批语,叫做‘写做俱佳’。”丽楼道:
“这是妹子乱道,尚求姐姐改正。”凤雏道:“妹子自知写的不好,亏得名字起的雅,把字的坏处也就遮掩了。”
登时那些丫坏仆妇都在亭外纷纷忙乱:也有汲水的,也有扇炉的,也有采茶的,也有洗杯的。不多时,将茶烹了上来。众人各取一杯,只见其色比嫩葱还绿,甚觉爱人;
及至入口,真是清香沁脾,与平时所吃迥不相同。个个称赞不绝。婉如笑道:“姐姐既有如此好茶,为何昨日并不见赐,却要迟到今日?岂不令人恨相吃之晚么?”小春道:
“昨日我们初与紫琼姐姐会面,婉如姐姐曾言惟恨相见之晚,今日品了这茶,又言惟恨相吃之晚,婉如姐姐原来是世间一个恨人,处处不离恨字。”闺臣道:“适才这茶,不独茶叶清香,水亦极其甘美,那知紫琼姐姐素日却享这等清福。”紫琼道:“妹子平素从不吃茶,这些茶树都是家父自幼种的。家父一生一无所好,就只喜茶。因近时茶叶每每有假,故不惜重费,于各处购求佳种;如巴川峡山大树,亦必赞力盘驳而来。谁知茶树不喜移种,纵移千株,从无一活;所以古人结婚有‘下茶’之说,盖取其不可移植之义。当日并不留神,所来移一株,死一株,才知是这缘故。如今园中惟序十余株,还是家父从前于闽、浙、江南等处觅来上等茶子栽种活的,种类不一,故树有大小不等。家父著有《茶诫》两卷,言之最详,将来发刻,自然都要奉赠。”
红红道:“妹子记得六经无茶字,外国此物更少,故名目多有不知。令尊伯伯既有著作,姐姐自必深知,何不道其一二,使妹子得其大略呢?”紫琼道:“茶即古‘荼’字,就是《尔雅》‘茶苦槚’的‘荼’字。《诗经》此字虽多,并非茶类。至荼转茶音,颜师古谓汉时已有此音,后人因茶有两音,放缺一笔为茶,多一笔为荼,其实一字。据妹子愚见:直以‘古音读荼、今音读茶’最为简截。至于茶之名目:郭璞言早采为茶,晚采为茗;《荼经》有一茶、二槚、三蔎、四茗、五荈之称;今都叫做茶,与古不同。
若以其性而论:除明目止谒之外,一无好处。《本草》言:常食去人脂,令人瘦。倘嗜茶太过,莫不百病丛生。家父所著《茶诫》,亦是劝人少饮为贵;并且常戒妹子云:
‘多饮不如少饮,少饮不如不饮。况近来真茶渐少,假茶日多;即使真茶,苦贪饮无度,早晚不离,到了后来,未有不元气暗损,精血渐消;或成痰饮,或成痞胀,或成瘘痹;
或成疝瘕;馀如成洞泻,成呕逆,以及腹痛、黄瘦种种内伤,皆茶之为害,而人不知。
虽病不悔。上古之人多寿,近世寿不长者,皆因茶酒之类日日克伐,潜伤暗损,以致寿亦随之消磨。’此千古不易之论,指破迷团不小。无如那些喜茶好酒之人,一闻此言,无不强词夺理,百般批评,并且哑然失笑。习俗移人,相沿已久,纵说破舌尖,谁肯轻信。即如家父《茶诫》云:‘除滞消壅,一时之快虽佳;伤精败血,终身之害斯大。获益则功归茶力,贻患则不为茶灾。’岂非福近易知,祸远难见么?总之:除烦去腻,世固不可无茶;若嗜好无忌,暗中损人不少。因而家父又比之为‘毒橄榄’。盖橄榄初食味颇苦涩,久之方回甘昧;茶初食不觉其害,久后方受其殃,因此谓之‘毒橄榄’。”
亭亭道:“此物既与人无益,为何令尊伯伯却又栽这许多?岂非明知故犯么?”紫琼道:“家父向来以此为命,时不离口,所以种他。近日虽知其害,无如受病已深,业已成癖,稍有间断,其病更凶;自知悔之已晚,补救无及,因此特将其害著成一书,以戒后人。恰好此书去年方才脱稿,腹中忽然呕出一物,状如牛脾,有眼有口;以茶浇之,张口痛饮,饮至五碗,其腹乃满,若勉强再浇,茶即从口流出,恰与家父五碗之数相合。
盖家父近年茶量更大,每次必吃五碗,若少饮一碗,心内即觉不宁;少停再饮,仍是一碗;因此身体日见其瘦,饭亦懒吃。去年偶因五碗之后,强进数碗,忽将此物吐出,此来身体方觉稍安。”若花道:“这是吉人天相。兼之伯伯立言垂训,其功甚大,所以有此善报,将来定是寿享期颐。”紫琼道:“家父若象去岁一饮五碗之时,几至朝不保夕;此时较前虽觉略健,奈受病已深,年未五旬,已觉衰老,但愿如姐姐所言,那就是XX子之福了。
谭蕙芳道:“适才姐姐言茶时多假,不知是何物做的?这假茶还是自古已有,还是起于近时呢?”紫琼道:“世多假茶,自古已有。即如张华言‘饮真茶令人少睡’。既云真茶,可见前朝也就有假了。况医书所载,不堪入药,假茶甚多,何能枚举。目下江、浙等处以柳叶作茶;好在柳叶无害于人,偶尔吃些,亦属无碍。无如人性狡猾,贪心无厌,近来吴门有数百家以泡过茶叶晒干,妄加药料,诸般制造,竟与新茶无二。渔利害人,实可痛恨。起初制造时,各处购觅泡过干茶;近日远处贩茶客人至彼买货,未有不带干茶以做交易。至所用药料,乃雌黄、花青、熟石膏、青鱼胆、柏枝汁之类,其用雌黄者,以其性淫,茶时亦性淫,二淫相合,则晚茶贱片,一经制造,即可变为早春,用花青,取其色有青艳;用柏枝汁,取其味带清香;用青鱼胆;漂云腥臭,取其味苦,雌黄性毒,经火甚于砒霜,故用石膏以解其毒,又能使茶起白霜而色美。人常饮之,阴受其毒,为患不浅。若脾胃虚弱之人,未有不患呕吐、作酸、胀满、腹痛等症。所以妹子向来遵奉父命,从不饮茶。素日惟饮菊花、桑叶、柏叶、槐角、金银花、沙苑、蒺藜之类,又或用炒焦的蕙苡仁。时常变换,倒也相宜。我家大小皆是如此,日久吃惯,反以吃茶为苦,竟是习惯成自然了。”
叶琼芳道:“真茶既有损于人,假茶又有害于人,自应饮些菊花之类为是。但何以柏叶、槐角也可当茶呢?”紫琼道:“世人只知菊花、桑叶之类可以当茶,那知柏时、槐角之妙。按《本草》言:柏叶苦平无毒,作汤常服,轻身益气,杀虫补阴,须发不白,令人耐寒暑。盖柏性后凋而耐久,实坚凝之质,乃多寿之木,故可常服。道家以之点汤当茶,元旦以之浸酒辟邪,皆有取于此。麝食之而体香,毛女食之而体轻,可为明验。
至槐角按《本草》乃苦寒无毒之品,煮汤代茗,久服头不白,明目益气,补脑延年。盖槐为虚星之精,角禀纯阴之质,故扁鹊有明目乌发之方,葛洪有益气延年之剂。当日瘐肩吾常服槐角,年近八旬,须发皆黑,夜观细宇,即其明效。可惜这两宗美品,世人不知,视为弃物,反用无益之苦茗,听其克伐:岂不可叹!”小春道:“妹子正在茶性勃勃,听得这番谈论,心中不觉冰冷;就是再有金茶、玉茶,也不吃了。明日也去找些柏叶、槐角,作为茶饮,又不损人,又能明目,岂不是好。”良箴道:“这茶我们能吃多少,每日至多不过五七杯,何必戒他。”小春道:“误尽苍生,就是姐姐这句话!你要晓得,今日是一个五七杯,明日就是两个五七杯,后日便是三个五七怀;日积月累,到了四五十岁,便是几百、几千、几万五七杯!”婉如道:“姐姐与其劳神算过细帐,何不另到别处走走?”随即携了小春出了绿香亭,众人也都跟著。走了两层庭院,紫琼又引至一个杏花多处,进了厅房,就在厅上坐下,看花闲谈。
到晚正要摆设晚饭,只见众园丁担了许多行李进来。紫琼只当易紫菱来了,及问园丁,原来却是过往女眷;因本村客店都被众小姐车辆人夫住满,无处存身,因闻燕员外向来最肯与人方便,每逢客店住满,凡来借居,莫不容留,所以来此借宿一宵。燕义因是女眷,不能推脱,只得命他们暂在园丁女眷房内权宿一夜。不多时,有几个妇女远远而来。园丁走过,把厅上门帘垂下,众姊妹都在窗内张望,原来却是四个女子,后面跟著两个老嬷。内有一个女子,红蕖甚觉眼熟,仔细一看,倒象薛蘅香模样。
未知如何,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