话说李存义见彭庶白问:那后生并不曾与张三会面,何以说已领教过了的话,即笑答道:“这话不但老兄听了是这么问,当时立在旁边看的人,也多是这么问。他指着烧坏了的大褂说道:‘这便是张三放火烧的,我敌不过他,只得走了。’

那后生走了之后,有人将这些情形告知醉鬼张三,并问张三:‘如何放火烧他的蓝布大褂?’

张三倒愕然说道;‘我三日三夜不敢出门,何尝有放火烧他蓝褂的事?’

有人问张三:‘何以这么怕那后生?’

张三却摇头不肯说。我家也住在东城,离羊肉胡同不远,听一般人传说那后生的身材相貌,竟和凤春老弟所遇的那个王子春一般无二。我很有心想会会这人,但是无从访问他的住处,只得罢了。这日下午,因有朋友请我吃晚饭,我按时前去,已走进一个胡同口,将要到那朋友家了,猛觉得有人从我头顶上将皮暖帽揭去,我连忙抢护,已来不及,一看前后左右并无人影,两边房檐上也都能一眼望到屋脊上,一无人形,二无音响。我心想:这就奇了,若是有人和我开玩笑,这胡同笔直一条道路,足有一二里地,中间没有可以藏身的地方,房檐虽不甚高,但是坦平的屋瓦,又有什么地方可以藏身呢?并且我刚觉得帽子有人揭动,即时回身向四处张望,便是一只鸟雀飞过,也应逃不出我的眼光,此时连黑影都不见晃动,难道是狐仙来寻我的开心吗?当时在那胡同中也寻觅了一阵,自是没有,待转回家去另换一顶戴上吧,一则道路不近,二则时候也不早了,只好一肚皮不高兴的走进朋友家去。四爷看奇也不奇?我一走进那朋友的大门,就见我那朋友手中拿着一顶皮暖帽,在客厅上立着,望着暖帽出神。那皮帽的毛色、形式,我一落眼,便能看出是我的,如何一会儿就到了他手里呢?我那朋友一见我进门,立时迎上来笑问道:‘你为什么在这么冷的天气,不戴着皮帽出门,却打发人先将皮帽送到我这里来呢?’

我说:‘哪有这么回事?也不知是谁和我开这玩笑。’

我接着将刚才在胡同里失去皮帽的情形,对朋友说了,并问朋友!送皮帽来的是怎样的人?

那朋友说出送皮帽人的模样,又是那个王子春。王子春拿着帽子对我朋友说:‘敝老师承你请吃晚饭,一会儿便来,特地打发我先把这皮帽送来。’

说罢,将皮帽交了,匆匆就走。我当时从朋友手中接了皮帽,心里非常不安,暗想论武艺我不见得便敌不过他,但是我们的能为,与他不同道,象他这种手脚轻便来去如飞的工夫,我们从来不大讲究,加以我们的年纪老了,就是有上高的工夫,也不能和他这样年轻的较量。他若以后再是这么找我胡闹,我得想个方法对付他才好。这一顿晓饭,我糊里糊涂的吃了,提心吊胆回到家中,一夜过去,却不见再有什么举动。

第二日早点后,忽递进一张王子春的名片来,说是闻名专诚造访。我迎出来,他一见面就向我叩头说道:‘昨天无状的行为,请求恕罪。’

我趁着去搀扶他的时候,有意在他臂膊上摸了一下,笑道:‘我也久闻你的大名,知道你在关内外没逢过对手,本领果是不差。’

他那臂膊被我这一摸,也免不了和平常人一样,半身都麻木得不能自如,只是他初时还竭力忍耐,脸上虽变了颜色,口里却勉强和我寒喧,过了一会,实在有些忍耐不住了,遂起身告辞。我说:‘你怎么刚来就走呢?我久闻你的大名,多时就想访你谈谈。无奈不知尊寓在什么地方,不能奉访,难道今日肯赏光到舍下来,如何坐也不坐便走?’

他到这时只好苦着脸说道:‘我原知道昨天得罪了你,今日特来陪罪。你此刻把我半边臂膊弄得麻木不仁了,使我一刻也难熬,教我如何能久坐呢?’

我听了哈哈笑道:‘不是我李存义敢无端对来访的朋友无礼,委实因你老哥的本领太高,又欢喜和人开玩笑,我昨天既经领教过了,今日见面,使我不得不事先防范。你这半边臂膊麻木不仁的毛病,由我诊治,立时可好,若出外找别人诊治,至少也得半年方能复原。’

我复即在他臂膊上又摸了一下,他喜得跳起来说道:‘我山遥水远的跑到北京来,心心念念就想学这种武艺。我知道你的把兄弟翠花刘,武艺了得,费了许多气力去拜他为师,奈他坚执不肯收我这徒弟。后来我向各处打听,翠花刘不但不肯收我做徒弟,无论何人去拜他为师,他一概不收,至今并无一个徒弟。他既是这般的性格,我也就不能怪他了。我知道你从来收徒弟,虽选择得很严,但是不似翠花刘那般固执不肯收受,所以今日特来拜师。’

我这时心里未尝不想收这样一个有能为的徒弟,不过我也和凤春老弟一样,因他的家乡离我们太远,不知道他的来历,又无从调查,常言师徒如父子,他这种本领的人,倘若在外面行为不正,我也管束他不了,便是官府也不容易将他拿住,那时他能逃走,我一家一室住在北京,如何能逃?我便对他说道:‘我生平虽收了几个徒弟,只是凡从我学习形意拳的,至少也得三年不离我的左右,并有几条历代相传的规矩,在拜师的时候,得发誓遵守。你未必能在此居住三年,更未必能遵守我们的规矩,你有了这样高强的本领,已足够在外面行走了,何苦受种种拘束拜我为师?’

他踌躇了一会说道:“历代相传的规矩,既是同门的师兄弟都能遵守,我没有不能遵守之理,就只三年不能离开左右,是办不到的,因为我这番进关来,我老师限我一年之内,得回索伦去。倘承你的情,肯收我做徒弟,只能尽两、三个月的时间,把所有的法门学会,自去下工夫练习。我问他老师是谁,为什么限他一年回去?他说他老师姓杨,人都称他为杨大毛,原籍是贵州人,不但武艺好,法术也极高深。北方人知道杨大毛声名的不多,南方人提起杨大毛三字,不知道的却极少。我问他道:‘杨大毛既是南方贵州人,你家在关外索伦,如何能拜他为师的呢?’

他听了迟疑不肯说,我当时也不便再三追问,谈了一会儿就作辞去了。

次日他又到我家来,要求我介绍他,去拜访北京一般练武艺、有声名的人物,这是不能由我推诿的。令日同来的诸位,我都介绍他见过了。他也曾对我提到四爷,说要到天津拜访。他与我多会见了几次之后,才肯将杨大毛的历史说给我听。原来杨大毛是贵州有名的剧盗,在贵州犯了无数的大案,官厅追捕甚急,在贵州不能安身,跑到湖南乾州躲着,后来又犯了盗案,充军充到关外,在关外十多年,也收了不少的徒弟。王子春的父亲,原是关外有名的胡子,绰号叫做王刺猬,就是形容他武艺好,身材又矮小,和人动手打起来,他遍身和有刺的一样,沾着便痛不可当,在索伦称霸一方,没人敢惹,开设了几处烧锅店「不肖生注:烧锅是北方一种很大的营业,主要的营业是造酒,也可以寄宿旅客,并兼营典质借贷诸业,非有雄厚赀本及相当势力,相当资望的人不能办」,所结识的绿林好汉极多。杨大毛也闻王刺猬的名,有心想结识,只因自己是一个充军到关外的人,又无人介绍,恐怕王刺猬瞧他不起。他到索伦以后,便不去拜访王刺猬,却租借了几间房屋,悬牌教起武艺来。

凡是在索伦略有声望及稍会武艺的人,杨大毛一一前去拜访,并说出因充军到关外,为生计所迫,只得凭教武艺以资糊口的意思来,惟不去访王刺猬。一个南方的配军,居然敢到关外悬牌教武艺,尽管他亲自登门去拜访有声望的,怎免得有人前去与他较量,不过经了许多次的比赛,都被杨大毛占了胜利,威名传了出去,也就有人送子弟跟杨大毛学习。有几个给杨大毛打败了的把式,心里气忿不服,知道杨大毛单独不曾去拜访王刺猬,便跑到王刺猬跟前进谗。王刺猬既是称霸索伦的人物,自是有些心高气傲,见杨大毛到索伦教武艺,名望资格在他以下的,都去拜访了,独不来拜访他,已是按不住一把无明火,怎禁得加上许多人的挑拨,遂打发人去通知杨大毛道:‘这索伦地方是关外的,不是贵州所管辖的,不许贵州人在此地教武艺,限三天以内离开索伦,如三天以内不能离开,本日就得把所收的徒弟退了,把所悬教武艺的招牌取了。’

杨大毛有意要激怒王刺猬,在未悬牌以前,就料到王刺猬必有这一着,当即不慌不忙的笑问来人道,‘你这话是谁教你来说的?’

来人自然把王刺猬的名字提出来,杨大毛故意装出很诧异的神气说道:‘这地方还有王某来说话的份儿吗?请你回去对他说,他倘若是一个好汉,他教我退了徒弟,取了招牌,我一定照办;不过他也得即日把所做的烧锅买卖收歇,他不收歇,便算不了好汉。他自己知道要吃饭,却不许人家吃饭,这还算得是好汉吗?’

王刺猬打发去的人,自然不敢争辩,回来还添枝带叶的说了一个详尽。王刺猬听了如火上浇油,立时就要率领得力的党羽,前去与杨大毛见个高下。这时王子春才有十岁,已跟着他父亲练过五年拳脚工夫了,见他父亲这般生气,要去和杨大毛相拼,便对他父亲说道:‘依我看,杨大毛到索伦来的举动,简直是安心要激怒父亲,据曾去和他打过的人说,他那身手快的如狂风骤雨,不要说还手,便想躲闪招架也来不及,父亲何苦前去与他相打?’

王刺猬哪里肯信呢?忿然说:‘我在索伦称霸二十年了,一双拳头也不知打过了多少好汉,他的本领如果比我好,我拜他为师便了,打一打有什么要紧!’

王子春当然不敢再说。王刺猬带了几个党羽,杀气腾腾的跑到杨大毛家里去。杨大毛本来吸鸦片烟,此时正独自横躺在土炕上过迷瘾。他有几个徒弟,在院子里练武艺。

王刺猬率党羽闯进大门,杨大毛的徒弟一见,就知道来意不善,刚待问王刺猬来干什么,王刺猬已圆睁两眼大喝道:‘好大胆的囚徒,到我索伦来教武艺,敢日空一切,叫他出来会会我。’

杨大毛的徒弟到里面打了一转,出来说道:‘我老师在里面吸大烟,你有事要见他,请到里面去。’

王刺猬便大踏步往里走,见杨大毛还躺在炕上不动,不由得更加生气,也懒得多说,跑上前打算拖住杨大毛的双脚,往地下便掼。想不到刚将双脚握住,只觉得掌心受了一种震动,身体不由自主的腾空跳了起来,幸亏王刺猬自己的本领不弱,身体虽腾空跳起,但是仍能两足落地,身法不乱,定了定神,再看炕上,只见摆着的烟具,并不见杨大毛的踪影了。王刺猬自然觉得可怪,回头向房中四处张望,还是不见,乃问同来的道,‘你们看见那囚徒逃到哪里去了?’

大家都东张西望的说:‘不曾见他出房门,说不定藏在土炕里面去了。’

正在这时候,王刺猬忽觉着自己头上,被人拍了一巴掌,惊得抬头看时,原来杨大毛将背紧贴在天花板上,面朝地,笑嘻嘻产望着王刺猬道:‘你这一点点能为,也太可怜了。我的拳头,不打无能之辈,劝你且回家去,从师苦练三年,再来见我,或者有和我走几合的能耐,此时相差太远,我如何忍心下手打你!’

好一个王刺猬,真不失为英雄本色,打不过便立时认输,对杨大毛招手道:‘你下来,我已佩服你了,我就拜你为师何如?’

杨大毛翻身落下地来,就和一片秋叶堕下一样,毫无声息。这种本领,王刺猬虽结识得不少的绿林豪杰,却不曾见过,当时就拜杨大毛为师,十分殷勤的把杨大毛迎接到家中。王子春这时虽年小,也跟着父亲练习。王刺猬生性本来豪爽,加以心想杨大毛传授他的绝技,款待杨大毛之诚恳,正和孝顺儿子伺候父母一样,杨大毛也尽心竭力的教他父子,于是不问断的教了一年半。

这日,杨大毛忽然对王刺猬说道:‘我充军到关外已有十多年了,无时不想回贵州家乡地方去看看。我现在已决计悄悄的回家去走一遭,哪怕与家里人见一面就死也甘心,不知你父子能为我备办行装么?,王刺猬原是一个疏财仗义的人,平常对于一面不相识的人,只要去向他告帮,他尚且尽力相助,何况杨大毛是他父子的师傅呢?自然绝不踌躇的一口答应。除替杨大毛备办了行装之外,还送了五百两银子,两匹能日行三、四百里的骡子,一匹驮行装,一匹给杨大毛乘坐,又办了极丰盛的酒席,与杨大毛饯行。

以为杨大毛此番回贵州去,断不能再到关外来,因此王刺猬父子二人直送了几十里,才各洒泪而别。谁知杨大毛走后不到一个月,王刺猬一日听得有人说道:‘杨大毛如今又回索伦来了,仍住在从前所租的房屋里面,又教那些徒弟练武艺。’

王刺猬不信道:‘哪有这种事!他回贵州家乡去,此刻多半还不曾到家,如何便回索伦来?即算回了索伦,我父子自问待他不错,没有连信也不给我一个之理。’

那人说道:‘我也是觉得奇怪,曾亲去打听是什么原因,后来才知道杨大毛那日从索伦动身,行不到四五百里路,便遇了一大帮胡子,来劫他的行装。他虽有本领打翻了好几个胡子,但是究竟寡不敌众,结果仅逃出了性命,行装、骡子被劫了个干净,只落得一个光人,待回贵州去吧,一无盘缠,二无行李,怎能走得。待转回你家来吧,面子上实觉有些难为情,所以只得回到原来租住的房子内,仍以教武艺糊口。’

王刺猬听了这话,跳起来问道:‘这话是真的吗?’

那人说:‘这是眼前的事,如何能说假话!’

王刺猬也不说什么,带了王子春就跑到杨大毛所住的地方来,果见杨大毛依然躺在土炕上吸大烟。王刺猬忙上前说道:‘杨老师也太瞧不起我父子了,怎的回了索伦,连信也不给我一个!’

杨大毛说:‘我这回实在太丢人了,没有脸再到你家去,哪里是瞧不起你父子?’

王刺猬问了问被劫的情形道:‘吉林的胡子,连官军都没奈何,老师单身一个人被劫去了行李,谁也不能说是丢人的事。’

当时王刺猬父子又把杨大毛接到家中,款待比从前益发周到,经过了好多日子,这日忽有人送了两匹骡子,及王刺猬给杨大毛备办的行装来。王刺猬莫明其妙,杨大毛至此才说道:‘我久已是一个无家可归之人,如今又充军到关外十多年了,还要回什么家乡呢?你父子待我虽好,究竟是不是真心,我不能不想出这个方法来试试。现在我知道你父子待我的真情了,我也不打算列旁的地方去了,就在你家终老。我还有些从来不愿传人的法术和武艺,安排尽我所有的传给你儿子,你的年纪大了,有许多不能学,也不须学。’

从此,杨大毛就仿佛是王家的人,并五百两银子也退还给王刺猬。王子春一心从杨大毛练了几年,虽尚不及杨大毛的工夫老到,但是在关外除杨大毛外,没有是他对手的了。此番是王子春定要到关内游览游览,想借此好多结识关内的好汉,从索伦一路到北京,沿途访问,只要是有点儿声名的人物,他都得去拜会拜会,被他打败及被他玩弄于掌股之上的,也不知有多少。他见凤春老弟,还是进关以来第一次遭逢敌手,现在他也到上海来,说不定是专为你霍四爷来的。’”

霍元甲摇头笑道:“不见得。上海地方,是各种人材聚会之所,会武艺的人很多。我有何本领,能使他赶到上海来会面?”

霍元甲陪着李存义等人谈话,农劲荪已和彭庶白将登报的,“告拟好,即晚送往各报馆刊登。次日各报纸上虽已把广告登了出来,然霍元甲觉得这广告登迟了,必有不曾看见的,这日仍非去擂台上等候不可,不过在台上等候了一日,不但没有上台来打擂的,连报名的也没有。因为各报纸的本埠新闻上,记载昨日与东海赵较量的情形非常详细,霍元甲的神威跃然纸上,有些想去打擂的人,看了这种新闻,也就不敢轻于尝试了。还有昨日在场亲眼看了的,走出场来都添枝带叶的向人传说,简直说得霍元甲的武艺,便是天兵天将也敌不过。这种宣传,也能吓退不少的人,所以自东海赵失败以后,直到一月期满收擂,没第二个人来打擂。

霍元甲一连等了五日,不见有一个人来报名,心中好生焦急。他所焦急的,是为既没人来报名打擂,便不能发卖入场券,一文钱收入没有,而擂台的布置及租金、办事人的薪水,自己师徒与农劲荪的旅费,在在需款。幸赖第一日的收入不少,对种种费用还可支持。只是霍元甲的家庭情况,前面已经说过,就为借给胡震泽一万串钱不曾归还,自家兄弟对他啧有烦言,他这番摆擂台发卖入场券,也未尝不想多卖些钱,好弥补那一万串钱的亏空。想不到第一日过去,接连五日无人来打,他心中如何不焦急呢?第六日他正和农劲荪研究,应如何登广告,方可激怒中、外武术家来打擂,茶房忽送了张名片进来。霍元甲一看,是王子春三字,喜的跳起来,连声说:“请!”

农劲荪也看了看名片,笑问道:“四爷何以见他来这么欢喜?”

霍元甲笑道:“我们不是正着急没人来打擂吗?这人年轻,本领又不弱,我这几日,每日望他来,并希望他找我动手,我就怂恿他到擂台上去,岂不甚好!”

农劲荪还不曾回笞,茶房已引着一个衣服华丽、容仪俊秀的少年进来。霍元甲忙迎着握手说道:“日前承枉驾失迎,很对不起。因老哥不曾留下地址,不知尊寓何处,不能奉访,心里时刻放不下。难得老哥今日下降,可算是我的缘份不浅。”

王子春很谦逊的说道:“晚辈生长边僻之邦,久慕关内繁华,并久闻关内的人材辈出,特地来关内游览,到北京以后,才知道历代帝王建都之地,固是不同,本领高强的,随处多有。闻霍先生住在天津,晚辈便到天津拜访,迄到淮庆药栈打听,方知道为约期与外国大力士比赛,已动身到上海来了。我想与外国大力士比赛的事,是不容易看到的,我既到了关内,这种机会岂可错过,所以又赶到上海来。这几日因遇了几个同乡,拉着我到各处游玩,直至今日才得脱离他们的包围到这里来。”

霍元甲当下介绍农劲荪与王子春相见,两下自免不了有一番仰慕的客气话。王子春坐定后说道:“霍先生既与外国人订约比赛,何以不等待比赛后再摆擂台?”

农劲荪接着答道:“因此刻距所约比赛的期还很远,霍先生为想多结识海内武艺高的人物,好对国家做一番事业,所以趁着比赛没有到期的时候,摆设这个擂台。”

王子春道:“听说外国人最讲信用,或者没有妨碍,若是约了和中国人比,那么在未比以前,霍先生便不宜把本领十分显露出来,恐怕他临时悔约。象霍先生这样摆擂台,任人来打,一订约出赛的人,本身虽不便前来试打,然尽可以请托会武艺的人,上台试打一番,因为上台打擂的人,不妨随口报一个假姓名,就打输了于名誉没有关系。至于订约比赛,输了不但损害名誉,并且还得赔钱,在霍先生这方面,当然自己知道有十成的把握,用不着想方法去试探那外国火力士的本领如何,那外国大力士不见得也和霍先生一般的意思。”

霍元甲道:“老哥所虑的确有见识,不过我一则相信外国人索重信用,二则我和奥比音订约,不仅是一纸空文,两方都凭了律师并殷实铺保,倘若逾期不到,得受五百两银子的罚。外国人对我们中国人,什么也瞧不起,如何肯在中国人面前示弱!悔约这一层,似乎可以不虑。”

王子春点头笑道:“最好外国人不悔约,如果悔约,也更可见霍先生的威风了。”

农劲荪道:“可惜我们早没虑到这一层,如今擂台已经摆好,广告亦已登出,实无方法可以挽回了。好在自开台日起,直到此刻,仅有东海赵一人上台交手。这几日因无人前来报名,擂台虽设,也就等于不设了。”

王子春问霍元甲道:“我在天津的时候,听说霍先生家传的武艺,从来不传给异姓人,不知这话可实在?”

霍元甲点头道:“这话是不假。敝族的祖先当日定下这不传异姓的规则,并不是完全自私的心思,只因见当时一般传授武艺的人,每每因传授不得其人,受徒弟的拖累,至于自家子弟,有家规可以管束,并且子弟常在跟前,如有不法的行动,容易知道,容易教训。异姓人虽有师徒之分,总比自家子弟来得客气,教训管束都很为难,所以定出这不传异姓的家规,以免受累。实在我霍家的迷踪艺,身法手法和现在流行的武术,并无多大分别,绝无秘密不传异姓之必要。”

农劲荪接着说道:“霍先生从来对于这种祖传的家规,极不赞成,因他既抱着提倡中国武术的志愿,便不能和前人一样,不把迷踪艺传给异姓人。不过这事与霍家族人的关系很大,不能由霍先生个人作主,擅自传给异姓人,须先征求族长的同意。我已与霍先生商量过多次,并已写信去静海县,如经族人同意之后,不但可以收异姓徒弟,或者办一个武术专门学校亦未可知。”

王子春道:“霍先生不能独自破坏历代的家规,我也不勉强说要拜师的话。不过我特地从天津到此地来,为的就是要见霍先生,不知能不能把迷踪艺的拳法,使一点儿给我开一开眼界。”

霍元甲笑道:“这有何不可?不过这地方太小,只能随便玩玩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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王子春见霍元甲举手动脚都极迟缓,并且显出毫无气劲的样子,而形式又不似北方最流行的太极拳,竟看不出有何好处,等霍元甲表演完了,忍不住问道:“我去年在北京看了太极拳,心里已怀疑那不是学了和人厮打的拳术,后来向人打听,才知道果是由道家传出来的,原是修道的一种方法,不是和人厮打的拳术。现在看霍先生的身手步法,虽与在北京所见的太极拳不同,然动作迟缓,及一点儿不用气劲,似乎与太极拳一样,不知是否也由道家传出来的?”

霍元甲道:“我这迷踪艺,最初是不是传自道家,我不敢断定。至于动作迟缓,及不用气力,却与太极拳是一个道理。迷踪艺的好处,就在练时不用气力,因为不用气力,所以动作不能不迟缓,练架式是体,和人厮打是用,练体时动作迟缓,练用时动作便能迅速。太极拳虽说传自道家,但不能说不是和人厮打的拳术,不仅能和人厮打,练好了并是极好打人的拳术。”

王子春听了,似乎不大相信的神气说道:“练的时候这么迟缓,又不用力,何以和人厮打起来能迅速呢?并且练时不用力,气力便不能增长,本来气力大的人还好,倘若是这人本来没有多大的气力,不是练一辈子也没有气力增加吗?没有气力,即算能迅速也推不动人,何况不迅速呢?”

霍元甲道:“依照情理说,自然是快打慢,有力胜无力,不过所以贵乎练拳术,便是要以人力胜自然。太极拳我不曾练过,不能说出一个所以然来,至于我这迷踪艺,看来似慢,实际极快,只是我之所谓快,不是两手的届伸快,也不是两脚的进退快,全在一双眼睛瞧人的破绽要快。人和人动手相打,随时随地都有破绽,只怕两眼瞧不出来,因为人在动作的时候,未动以前没有破绽,既动以后也没有破绽,破绽仅在一眨眼的工夫,所以非武艺十分精强的人,不容易看出。不曾看出破绽,便冒昧出手,不但不能打翻人,有时反被人打翻了。我迷踪艺也极注重气劲,不过所注重的不是两膀有几百斤的气力,也不是两腿能踢动多重的砂包,只专心练习瞧出人家何等破绽,便应如何出手,打在人家什么地方,使用若干气劲,方能将人打倒,气劲断不使用在无用之处。譬如一个人在黑暗地方行走,要捉弄他的人,只须用一条小指粗细的麻绳,将他的脚一绊,就能把他绊跌一个跟斗。这小指粗细的麻绳,能有多大气力,何以能把人绊跌一个跟斗呢?这就是利用他一心只顾向前行走,不曾顾到脚下的破绽,而使用气劲得法的缘故。假使这麻绳提的太高,绊在腰上或大腿上,无论如何也不能把人绊倒。照这样看来,可见打人不在气劲大,全在使用得法。练迷踪艺的打人,简直是教人自己打自己,哪里用得着什么气劲!”

王子春听了,仍显出不甚相信的神气说道:“人在黑暗中行走,能被人用麻绳绊倒,是出其不意的缘故。倘若这人知道脚下有麻绳,便绊不倒了,人和人打架,岂有不知道的道理?未必能这么容易的不受气劲,就把人打翻。”

霍元甲点头笑道:“这当看两边武艺的高下怎样。如果两人武艺高下相等,要打翻一个,自是都不容易,能分胜负,自然有强弱。我方才这番妄自夸大的话,是对于武艺不甚高明的,才可以做到。象老哥这样好手,在关内、关外也不知打过了多少名人,自然又当别论。”

王子春迟疑了一会,说道:“霍先生的拳法我已见过了,高论我也听过了,然我心里仍有不能领会的地方,待拜师学习吧,一则霍先生的历代家规,不许传给异姓人,二则敝老师限我在一年之内回索伦去,没有多的时间在此耽搁,我想冒昧要求霍先生赏脸,赐教我几手,不知霍先生的意思怎么样?”

霍元甲喜道:“不用如此客气,老哥想和我走两趟,好极了,就请明日或后日到张家花园去,我一定先在那里拱候老弟。”

王子春摇头道:“我岂敢上台打擂!我是想就在此地求先生指教。”

农劲荪接着说道:“去张家花园也和在此地一样,久闻老哥高来高去的本领了得,这种本领在南方是极希罕,正不妨借着打擂,在台上显露一番。常言:“人的名儿,树的影儿,‘留一点声名在上海,也不枉老哥万里跋涉,辛苦这一遭。”

王子春连忙起身,拱手说道:“我实在是领教的意思,一上台对敌,便是存心争胜负了。我若有打擂意,霍先生的擂台已开张了好几日,我何必一再上这里来,直截了当的到张家花园去岂不甚好?”

霍元甲道:“老哥这番心思错了。老哥要知道我到上海来摆这擂台,丝毫没有沽名钓誉的心思在内,一片至诚心是要借此结识海内英雄,绝不是要和人争强斗胜。老哥想玩几下,方才农爷说的,去张家花园和在此地确是一样。这里地方太小,动起手来,彼此多不好施展。”

王子春道:“话虽如此,我始终不敢到台上与先生动手。我并不是恐怕打输了失面子,象我这样后生小子,本来没有什么声名,不问和谁打输了都算不了什么,何况是和名震全国的霍先生打呢?打败了也很荣耀。不过我心里若不钦佩霍先生,或是不曾和霍先生会过面,未尝不可以上台去玩玩,现在是无论如何,断不敢上台与霍先生动手。”

霍元甲见王子春很坚决的不肯到张园去,只得说道:“老哥既是这么客气,不肯到张家花园去,我也不便过于勉强,不过这房子太小,老哥是做轻身工夫的人,恐怕在这小地方,有些不好施展。”

王子春一面起身卸下皮袍,一面说道:“我不过想见识见识迷踪艺的用法,毫无旁的念头,地方大小倒没有关系,就请霍先生指点我几下吧。”

霍元甲将房中的桌椅,移出房外,腾出房间来,对王子春拱了拱手笑道:“老哥要瞧迷踪艺的用法,便不可存心客气,不妨尽力量向我出手,就是我一时疏忽,被老哥伤了,也决不能怪老哥的拳脚太重,和老哥打过之后,我再把迷踪艺的用法,说给老哥听。”

王子春耳里虽听了霍元甲的话,心里却怀疑霍元甲的手段,恐怕是和李存义一样,也用点穴的方法,将他点得不能施展,不住的暗中计算应如何打法,方不致一沾身就麻木得不能动弹,借着扎裤脚紧腰带的工夫,打定了主意,也对霍元甲及在旁看的人拱了拱手道:“请霍先生及诸位原谅。我是诚心想学武艺,不是想见个高下。”

说罢,便动起手来。

王子春的身法真快,在房中正和飞燕一样,忽高忽低,忽左忽右,围着霍元甲穿来穿去,时时逼近,想将霍元甲引动,但不敢沾身。霍元甲立在房中,就和没事人一样,不但不跟着追赶,王子春穿到背后的时候,连头也不回一下,见王子春始终不敢近身,忍不住笑道:“老哥只管是这么跑,快是快极了,无奈与我不相干,我不是说了要你尽力量出手吗?我遍身都可以打得。”

王子春因一连几次引不动霍元甲,又听了这些话,只得认真出手了,以为霍元甲既不回顾,从背后下手,必比较正面安全。他的脚下工夫最好,即飞起右腿,向霍元甲脊梁下踢去。霍元甲似乎不知道,绝不躲闪,一脚踢个正着,仿怫是踢在一大包棉花上,又象是踢在气泡上,原是又空又软的,不过在脚尖踢着的时候,微觉震动了一下,当时也不介意,接连又对准颈项下踢第二脚,这回震动的力量就大了。王子春的身量不高,要向霍元甲颈项下踢去,身体自然非腾空不可,身体既经腾空,便受不了很大的震动,只震得全身如被抛掷。喜得桌椅早经移到房外,不然这一交必跌在桌角上,难免不碰伤筋骨,因跌在地板上,刚一着地,就想跳了起来,不料霍元甲本是立着不动的,此时却动的意外的迅速,不待王子春跳起,已翻身伸手将王子春的胳膊捉住,一把提了起来,一面向立在房门口看的刘震声说道:“快端椅子进来给王先生坐吧,恐怕王先生的腿已受了一点轻伤,站立不得。”

王子春听了,哪里相信,连忙挣脱霍元甲的手说道:“不妨,不妨!腿倒还好,不曾受伤。”

说时刘震声已将靠椅端进,送到王子春跟前,王子春还打算不坐,然此时已觉得两脚尖有点儿胀痛了,故意一面在房中行走着,一面说道。“我此番真不枉来上海走这一遭,得亲自领教了霍先生这种使人意想不到的武艺。我几岁的时候,就听得老辈子谈《三国演义》,说赵子龙一身都是胆,我看霍先生的武艺,可以说是一身都是手,不知这种武艺,是如何操练成功的?”

霍元甲笑道:“老哥过誉了。老哥的脚尖踢到我脊梁下,我那受踢的地方,临时能发出力量来抵挡,颈项下也是如此,其原因就在平日练拳的时候,动作迟缓,通身全不用气力,凡是练拳用气力的,便练不出这种工夫来。”

王子春问道:“这是什么道理?”

霍元甲道:“这道理很容易明白。平日练拳用气力,在练的时候,气力必专注一方,不是拳头,便是脚尖,或肩或肘,或臀或膝,除了这些有限的地方而外,如胸、腹、背、心,胳膊等处,都是气力所不能到的。我家迷踪艺,在练的时候不用气力,便无所谓专注一方,平时力不专注,用时才能随处都有,没有气力不能到的地方。”

王子春此时在房中行走着,觉得两脚尖胀痛得越发厉害了,并没有气力,支不住全身,只好坐下来,红着脸说道:“霍先生说我两腿受伤,我初不相信,此刻胀痛得很厉害,觉得软弱无力,恐怕真是伤了,请霍先生替我瞧瞧吧。”

霍元甲点头道:“这种伤没有妨碍,是因一部分气血皆不流通的原故,用酒一推拿,立时可好。”

随叫茶房买了一杯高粱酒来,教子春将鞋袜脱了,只见两脚自脚尖以上,直到膝盖都肿了,右脚肿得更大。霍元甲一面用手蘸了酒推拿,一面指着右脚说道:“这是踢在我脊梁下的一脚,因你踢时站在地下,一时退让不及,完全受了我的回敬。这左脚踢在我颈项下,踢时全身悬空,虽跌了几尺远近,受伤却轻微些,即此也可以看出老哥脚下的工夫了得。若是脚下工夫不甚高强的,第一脚就站立不牢,不能有第二脚踢出来了。”

王子春听了,五体投地的佩服。说也奇怪,两脚正在又肿又痛,经霍元甲推拿不到一刻钟,看看恢复了原状。霍元甲教王子春起身走几步试试,王子春走了几步,对着霍元甲扑翻身躯便拜,霍元甲连忙扶起笑道:“老哥为何忽然行此大礼?”

王子春道:“我明知先生不能收异姓徒弟,只有方才农先生曾说,已经写信回家乡去,征求贵家族的同意,如果贵家族回信允许收异姓徒弟了,那时先生必得首先收我这徒弟。”

霍元甲道:“我历来存心,恨不得全中国的人,个个都会武艺,我族人允许之后,无论何人,我都欢迎在一块儿练习,何况老哥已有这么好的根柢?”

说话时,王子春已将衣服鞋袜穿好。忽有茶房擎了两张名片进来,直递给霍元甲道:“外面一个中国人,一个西洋人,口称要会霍大力士。农劲荪听说有西洋人来,连忙趋近霍元甲看名片,只见一个名片上印着:“英商嘉道洋行出日部买办罗显时”,一张是:“嘉道洋行总理班诺威”。霍元甲问农劲荪道:“农爷认识这两人么?”

农劲荪道:“不认识。这必是闻名来拜访的,不问他们来意如何,他既来访,总以会面为是。”

遂向那茶房说道:“请他们进来。”

王子春见有客来,便作辞去了。农、霍二人送出房门,恰好茶房引着罗显时、班诺威二人走来。

班诺威操着很生硬的中国话,迎着霍元甲问道:“先生不是霍大力士么?”

霍元甲笑应道:“兄弟姓霍,名叫元甲,不叫大力士。”

班诺威笑嘻嘻的伸手与霍元甲握手,又迎着农劲荪说道:“我知道你是农先生,那日在张家花园听农先生演说,佩服佩服!”

说时也握了握手。罗显时也与农霍二人握了手说道:“班先生也是英国一个最喜研究体育的人,拳术在英国很负声望,近年来虽在上海经商,然对于体育拳术,仍是不断的练习。凡是世界有名的体育家或拳术家,无论是何国的,到上海来了,他无不去拜访及开会欢迎的。日前听人说霍先生到了上海,他就想会面,逢人便打听霍先生的住处。无论朋辈中少有与霍先生接近的,直到那日张家花园摆擂开幕,他才邀我同去,亲见霍先生三次与那姓赵的动手。据他的眼光看,霍先生的本领,比那姓赵的高强十倍,其所以到第三次才分胜负,是霍先生富有武术家的高尚道德,不愿使姓赵的名誉上受损失的原故。当时我也在台下看,却不曾看出这番意思来,不知霍先生当时的心理,是否确是如此?他要我当面问问,以证实他的眼光。”

霍元甲含笑没有回答,农劲荪在旁答道:“班先生的眼光不错,霍先生确是没有将姓赵的打败的心思,无如姓赵的不知道,非到一败不可收拾,不肯下台。”

罗显时道:“当时交手的情形,我也在场,看的很明白。本来与班先生所理察的相似,我其所以不相信有这种事,是因为觉得于情理不大相合。霍先生既摆下擂台,当然免不了与人交手,平常交手尚是求胜不求败,何况摆擂台呢?我想霍先生如果是存心让那姓赵的,姓赵的应该明白,即算第一次误认霍先生的本领,赶不上他,第二次总应该明白,何以在台下看的人,都看出霍先生的本领,高过姓赵的十倍,而亲自与霍先生交手的,倒不知道呢,岂不太奇怪吗?”

农劲荪笑道:“在台下看的,也不见得有多数人能看出来,能象班先生这样有眼光的,休说外国人,就是中国人,能看出的也少。当时霍先生的高足刘君,尚且不曾看出,旁人就可想而知了。姓赵的年轻经验少,加以心粗气浮,只看他将要上台时的情形,便可以知道他是一个浑人了。他不明白霍先生的用意,也无怪其然,若是换一个稍稍精明的人,何待打到第三次,只一交手,便应知道自己的本领,相差太远了。”

班诺威说道:“我不曾学过中国的拳术,也不曾见过中国拳术家正式决斗,胜负要如何分别,我还不知道。不过我那日见霍先生与姓赵的相打,连打三次,霍先生神气非常安闲,应付非常自然,姓赵的就累得满头是汗,脱了衣服还喘个不止,有好几次显得手慌脚乱,霍先生的手掌,每次打到姓赵的身上,只轻轻的沾一下就收了回来,姓赵的手掌、脚尖,却一下也沾不到霍先生身上。这不是霍先生的本领高强到十倍以上,断不能打出这般现象。”

霍元甲很吃惊似的对班诺威拱手笑道:“班先生的眼光真了得。”

农劲荪也跟着称赞道:“即此一番观察,就可想见班先生的拳术工夫,决非寻常的拳术家可比,实可钦佩。”

罗显时道:“班先生今日邀兄弟来奉访霍先生的意思,是因诚心佩服霍先生的本领,准备明天下午四点钟,在敝行开一个欢迎会,欢迎霍先生和农先生枉驾去谈谈,不知明日下午四点钟以后,有不有别处的宴会?如与别处的时间冲突,就随霍先生约定时间也好。”

农劲荪道:“今日既承二位枉顾,兄弟和霍先生自应前往贵行奉看。我以为班先生不须这般客气,用不着开什么欢迎会,因此不必约定时间。霍先生是一个生性极爽直的人,生平最欢喜结交会武艺的人,象班先生这样外国的拳术家,尤愿竭诚交接,但不可拘泥形式。”

班诺威道:“我与霍先生不是同国人,又是初次相交,非正式开会欢迎,不足以表示我钦佩的诚意。这次欢迎以后,随时请到敝行来玩,就用不着再闹客气了。明日午后若无他处宴会,四点钟时,决请两位到敝行来。”

霍元甲见班诺威说的很诚恳,只得答应按时前去。班诺威见霍元甲答应了,才欣然称谢,起身与农、霍二人握手告别而去。

霍元甲对农劲荪笑道:“看不出这外国人倒很有眼力,居然能看出我与东海赵交手的真假来。我想这人在英国拳术家当中,虽算不了极好的,也可算一个极细心的了。农爷看他明日的欢迎会,含了什么不好的意思在内没有?”

农劲荪道:“我不敢胡乱疑心他有什么恶意,但是这班诺威是个英国人,四爷现在正因和他英国大力士订约比赛,摆这擂台,他岂有不知之理?他们外国人比中国人不同,爱国心最重,无论英、法、德、美各国,多是一样,只要是同国人被外国人欺侮了,没有袖手旁观不去帮助的。此刻虽还不曾与奥比音比赛过,不知将来谁胜谁败,只是双方既经签订赌赛之约,他英国人决不愿意四爷打胜,是毫无疑义的。气量小些儿的英国人,甚至对四爷发生恶感。我因知道四爷的性格,自庚子联军入京以后,心中便厌恶外国人,即此番耗费多少银钱,耽搁多少时日,也就是为不服这口气,所以一听罗显时说出欢迎的话,便设词推却,不料四爷被班诺威一阵话说的答应了。如今既已答应了他,明日只好按时前去。那王小乙说我们不应该先摆擂台后比赛的话,确有见地,我只虑奥比音因不知道四爷的本领怎样,恐怕临时比不过四爷,无法挽救,所以先托这班诺威和四爷试试。而这班诺威又不敢公然跳上擂台,与四爷见个高下,便托词开欢迎会,等我们到了他那洋行,再要求和四爷较量较量。”

霍元甲道:“我们提防了他这一着,便不要紧了。我两人明日到他洋行里去,他不要求较量便罢,若真个要求较量,我就说,现在摆设了擂台在张家花园,各报都登了广告,欢迎全世界的武术家来打,请到台上去较量吧!今日我是来赴欢迎会的,不是来打架的,是这么回答他,看他还有什么方法来试我的本领。”

农劲荪点头道:“当然是这么回答他,不过我们这种提防,只算格外的小心罢了。我们既凭律师保人签订了条约,他英国人就明知道四爷的本领比奥比音高强,除却自愿出五百两银子的罚金,临时不到外,没有反悔的方法。如果班诺威是要借这欢迎会,要求和四爷比较,在他洋行与在擂台总是一样,在他洋行可以推到擂台,到擂台就无可推诿了,其结果不是一般吗?”

霍元甲问道:“外国人有不有什么毒药,可以下在饮食里面,使人吃了没有精神气力,或至患病不能动弹么?”

农劲荪道:“这倒不曾听人说过有这种毒药,我只听得学西医的朋友说过,凡是毒药,不论其性剧烈与否,气味必是很重的,一到鼻端,就觉有一种很大的刺激性。除趁人病了服药的机会,将毒药放在药水里面,便不容易使人入口,若放在平常饮食里面,是不能没有恶劣的颜色及恶劣气味的。四爷顾虑嘉道洋行将有这不法的举动,我料尚不至有这么毒辣。总之,我们随处留心罢了!”

二人正说话时,霍元甲忽听得彭庶白的口音,在外面和人说话,连忙起身朝窗外望了一望,回头对农劲荪笑道:“那日开擂的时候,有一个少年拾起东海赵一只皮靴,掷还东海赵,不偏不斜的正落在东海赵头顶上,使满场的人都大笑起来。老彭认识那少年姓柳,我本想会会他,此刻老彭竟邀他同来了。”

农劲荪还没答话,就见彭庶白率着一个长眉秀目的清俊少年进来,次第向霍、农二人介绍,彭庶自并简单述说自己和柳惕安相识的原因。霍、农二人看了柳惕安这种轩昂的气宇,又知道他有特殊的能耐,自然都很表示亲热。柳惕安真是初出山的人,社会上交际的客套,一点也不懂得,对人不知道交情有深浅,完全凭自己的好恶。他自觉这人可喜,第一次见面,也亲热得和自家骨肉一样,若是他心里不欢喜这人,无沦这人如何设法去亲近他,越亲近他越不理会。彭庶白将柳惕安这种性情,说给农、霍二人听道,上海最阔的盛绍先大少爷,因知道柳君是个了不得的人物,有心想结交,每天把汽车开到棋盘街柳君寓所门口停着,听凭柳君坐着兜圈子或拜客。偏遇着柳君是一个最慈心的人,他说:“汽车在人多的马路上横冲直撞,动辄把人家的性命撞掉,是一件极不祥的东西,稍具天良的决不肯乘坐。”

盛绍先说:“多少外国阔人,出门多是用汽车代步,这是文明国的交通利器,如何乘坐不得?”

柳君听了,怫然说道:“马路上步行的中国人多,外国人从来不把中国人的性命放在眼里,只图一己舒服,当然不妨乘坐汽车。我天生了一对腿,是给我走路的,用不着坐这杀人的东西。”

盛绍先没法,只得顺从柳君的意思,自己也不坐汽车,终日陪着柳君步行到各处游览,不是进酒馆,便是进戏场。一连几次之后,柳君又厌恶起来,昨日竟躲到舍间来,不敢回寓所去,恐怕盛绍先纠缠不清。昨日柳君在舍问吃了晚饭,我陪他去马路上闲行,无意中倒救了一个少妇。穷源究委,这番救人的功德,要算是盛绍先的。”

霍元甲笑问道:“怎么你们在马路上闲行,能救一个少妇,究竟是怎么一回事?”

彭庶白笑道:“在上海这万恶的地方,象这夜这种事,原是很平常的。不过昨夜我与柳君只有两个人,对方约有四、五十个莽汉,被柳君打的十分痛快,直到此刻,我想到当时的情形,就觉高兴,所以愿意说给两位听听,也使两位快活快活。”

农劲荪笑道:“说得这般慎重,益发使我欢喜听了。我与四爷正觉寂寞,请说说开心的事正好。”

彭庶白道:“我们昨夜在小广寒书场里听了一阵书,不知不觉的到了十二点多钟,天又正下着小雨,街上行人稀少,街车也不见一辆,柳君坚执不肯先回寓所,要送我步行回家。我因他盛情难却,便并肩旋说旋走,在大新街,忽发见一个身穿素缎衣裙的少妇,苗条身材,面貌生得很娇美,右手提一只不到一尺长的小皮包,显得非常沉重,左手提着一个更大的衣包,边走边叫街车,一听便知道不是下江口音,并且不是常在街上叫车的。这时我们都叫不到车,这女子自然也叫不着。她不叫这一阵倒好了,只因叫的不是下江口音,又不是平常的叫法,反惹得那街上几条弄堂里的流氓注了意。大家跑出来一看,见是这般单身一个少妇,两手提的虽看不出是什么,然就她身上的装束及皮包沉重的模样,都可以看得出是可扰之东。那些流氓从哪里得到这种机会,一个个正如苍蝇见血,半点也不肯放松。当时我两人本与那少妇相离不近,那些流氓知道不是一路的,也没把我们放在眼里,只紧紧的跟着那少妇背后行走。那种鬼鬼崇崇的情形,落在我们眼里,如何不知道呢?柳君悄悄的对我说道:‘我看这些东西对待这女子,简直和我那夜所遇的情形一样。’

我点头道:‘只怕这女子不能和你一样,将这些东西打个落花流水。’

柳君奂道:‘这些东西倒霉,凑巧遇了你我两人,哪怕此去是龙潭虎穴,我两人也得暗中保护这女子,不送这女子到平安的所在,你也不要回家,不知你的意思怎样?’

我此时故意说道:‘上海这种欺负单身人的事很多,负有地方治安责任的巡捕、警察,?a href='/novel/xingye/' target='_blank'>星夜懿涣耍伊饺丝峙虏荒芄苷庑┫惺隆?rsquo;

柳君听了,忿然说道:‘我就因为巡捕、警察都不管,所以用得着我们来管。若是巡捕、警察能管,便不与你我相干了。你在上海住的久,看的多,不觉得怎样,我初见这种事,简直觉得心痛,再也忍耐不住。你若不愿意管,只管请便,我一个人也得管。’

说着,掉头不顾,将去赶那少妇。

我这时甚悔不应该和柳君故意开玩笑,连忙拉着他的胳膊笑道:‘这种事我岂有不管之理,休说还有你这样好帮手在此,就是我一个人遇着,也不能眼望着一个单身少妇,被一群流氓欺负,不去救援。不过我们得慎重,我们只有两个人,流氓是越聚越多的,我们的目的,是在救这少妇出险,打不打流氓是没有关系的。我们须不待流氓动手,捧一个好堵截的地方,先把这些流氓堵住,使少妇好脱身。’

柳君自是赞成我的办法。我们既决定了主意,便不敢和少妇相离太远了。那少妇边走边回头看那些流氓,显出很惊慌的样子,喜得是一双天足,还走动得快,急急的往前行走。看她走路的方向,好象是上北车站去的,走不到十多分钟的工夫,将近一条小河,河上有一条小木桥,少妇走近桥头,我便拉柳君一下道:‘这地方最好没有了,我们先抢上桥去吧!’

柳君的身法真快,一听我这话,简直比射箭还快,只见影儿一晃,他已直立在桥中间,翻身面朝来路站着。紧跟在少妇背后的几个强霸流氓,忽然见桥头有柳君从空飞下,将他们去路截住,独放少妇走过这桥去了,只气的拼命撞上去。柳君在桥上一跺脚喝道:‘敢过去?’

那几个流氓见柳君形象并不凶恶,斯文人模样,以为几个人齐冲上来,必能冲过去。谁知冲在前面的一个,被柳君一手抓住顶心发,正和抓小鸡一样,提起来往河中便摔。那时河中并没有水,只有一两尺深的烂泥,流氓被摔在烂泥里,半晌挣扎不起来。第二个不识趣的流氓,想不到柳君的手段这般毒辣,打算趁柳君立在桥左边的时候,从右边跑过去,不提防柳君手快,拦腰一把拖过来,双手举起,对准还立在桥头下的几十个流氓摔去。这一下被摔倒的,足有十多个。不过柳君双手举起那流氓的时候,已有三、四个乘机冲过桥去了,不顾一切的放开脚步去追那少妇。那少妇已是提心吊胆的逃走,忽听得背后有追赶的脚步声,只急得一路向前奔跑。一路大喊救命。”

霍元甲听到这里,着急道:“柳君在桥上打流氓的时候,难道你远远的立着旁观吗?怎么让流氓冲过桥去了呢?”

不知彭庶白怎生回答,那少妇怎生脱险,且俟第六十五回再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