话说李禄宾正要与盖三省动手,孙福全忽然跳到两人相距的中间立着,扬着臂膀说道:“且慢,且慢!”

盖三省愕然问道:“什么事?”

孙福全指着立在草场周围的七、八个壮汉问道:“这几位老兄是干什么事的?”

盖三省道:“他们都是贫道的小徒,因知道两位是北京来的好手,所以想到场见识、见识。”

孙福全笑道:“看是自然可以看得,不过我见他们都显出磨拳擦掌、等待厮打的样子,并且你们还没动手,他们就一步一步逼过来,简直是准备以多为胜的神气,所以我不能不出来说个明白。如果你们这里的规矩从来是你们几个打一个,只要事先说明白,也没要紧,因为我们好自己揣度自己的能耐,自信敌得过就动手,敌不过好告辞,若是这般行同暗算,我等就自信敌得过也犯不着。为什么呢?为的从来好手和人较量,决不屑要人帮助,要人帮助的决非好手。既不是好手,我们就打胜了一百八十,也算不得什么!”

这几句话,说得盖三省羞惭满面,勉强装出笑容说道:“你弄错了。谁要人帮助?你既疑心他们是准备下场帮助的,我吩咐他们站远些便了。”

说着,向那些徒弟挥道:“你们可以站上阶基去看,不要吓了他们。”

孙福全笑道:“好啊!两下打起来,拳头风厉害,令徒们大约都是初学,倘若被拳脚误伤了,不是当耍的。”

那几个徒弟横眉怒目的望着孙福全,恨不得大家把命拚了,也要将孙、李两人打败。但是,见自己师傅都忍气不敢鲁莽,只得也各自按纳下火性,跑上阶基,看盖三省与李禄宾两人动手。

李禄宾为人虽比孙福全鲁莽,只是他和人较量的经验很多,眼见盖三省的身体生得这般高大,这般壮实,料知他的气力必不寻常,若与他硬来,难免不上他的当。李禄宾最擅长的拳脚,是李洛能传给他的游身八卦掌。这游身八卦掌的工夫,与寻常的拳脚姿式完全不同,不练这游身八卦掌便罢,练就得两脚不停留的走圈子,翻过来,覆过去,总在一个园圈上走,身腰变化不测,俨如游龙,越走越快,越快越多变化。创造这八卦掌的,虽不知道是什么人,然其用意是在以动制静。因为寻常的拳脚工夫,多宜静不宜动,动则失了重心,容易为敌人所乘,创造这八卦掌的人,为要避免这种毛病,所以创造出这以动制静的拳式。这类拳式的工夫,完全是由跑得来的,单独练习的时候,固是两脚不停留的,练多么久,跑多么久,就是和人动起手来,也是一搭上手便绕着敌人飞跑,平时既练成了这类跑工夫,起码跑三、五百个圆圈,头眼不昏花,身腰不散乱。

练寻常拳脚的人,若非工夫到了绝顶,一遇了这样游身八卦掌,委实不容易对付。李禄宾平常和人较量,因图直截了当,多用董海川、郭云深传给他的形意手法,这回提防盖三省的手头太硬,不敢尝试,便使出他八卦的手法来。

盖三省刚一出手,李禄宾就斜着身体,跑起圈子来。盖三省恐怕敌人绕到背后下手,不能不跟着转过身来,但是才转身过来,李禄宾并没有停步,跑法真快,已转到背后去了。盖三省只得再转过来,打算直攻上去,不料李禄宾的跑法太快,还没瞧仔细又溜过去了,仅被拖着打了十来个盘旋,李禄宾越跑越起劲,盖三省已觉天旋地转,头重脚轻了,自己知道再跟着打盘旋,必然自行掼倒,只好连忙蹲下身体,准备李禄宾打进来,好一把揪扭着,凭蛮力来拚一下。哈哈,当头脑清醒、心不慌乱的时候,尚且敌不过李禄宾,已觉天旋地转、头重脚轻,蹲在地下怕掼倒之后,还能揪扭得着李禄宾吗?想虽这般想,可是如何办的到呢?他身体刚往下蹲,尚不曾蹲妥当的时候,李禄宾已踏进步来,只朝着盖三省的尾脊骨上一腿踢来,扑鼻子一交,直向前跌到一丈开外,因着盖三省身往下蹲,上身的重量已是偏在前面,乘势一腿,所以非到一丈开外,其势自然收煞不住。这一交掼下,头眼越发昏花了,一时哪里挣扎得起来呢?那些徒弟立在阶基上看着,也都谅得呆了,不知道上前去拉扯。还是孙福全机灵,连忙上前双手握住盖三省的胳膊往上一提,盖三省尚以为是自己的徒弟来扶,借着上提之力跳了起来,恨恨的说道:“不要放这两个东西跑了!”

孙福全接声笑道:“我两人还在这里等着,不会跑。”

盖三省回头一看是孙福全,更羞得满面通红,现出十分难为情的样子,却又不肯说低头认输的话,咬牙切齿的对李禄宾说道:“好的!跑的真快,我跑不过你,再来较量一趟家伙吧,看你能跑到哪里去?”

李禄宾道:“较量什么家伙听凭你说吧!”

盖三省还踌躇着没有回答,孙福全已望着他抱拳说道:“依我的愚见,最好就这么彼此说和,常言’不打不成相识‘,你我练武艺的人,除却不动手,动手便免不了有高低胜负,这算得什么呢?假使刚才我这位师兄弟的手脚生疏一点儿,被你打跌了,我们也只好告辞走路,不好意思说第二句活,较量家伙,与较量拳脚不是一样吗?”

盖三省也不过口里说要较量家伙,好借这句话遮遮羞,其实何尝不知道,不是李禄宾的对手?今见孙福全这么说,更知道孙、李两人都没有惧怯之意,所以才敢说这样表面象客气、实际很强硬的话,正打算趁此说两句敷衍颜面的话下场。不料立在阶基上的几个徒弟,都是初生之犊不畏虎,加以平日曾屡次听得盖三省说,生平以单刀最擅长,不知打过了多少以单刀著名的好手,以为盖三省拳虽敌不过李禄宾,他自己既说要较量家伙,单刀必是能取胜的,遂不待盖三省回答,异口同声的吼道:“定要拿家伙较量较量,既到咱们这里来了,想这般弄几下就罢手,没有这么容易的事。”

盖三省虽知道徒弟们是因争胜心切,误会了他自己的意思,然已经如此吼了出来,实不好由自己再说告饶的话。孙福全明知盖三省较量兵器,也不是李禄宾的对手,心想他也享一时盛名,又徒弟在旁,较量拳脚,将他打跌一丈多远,已是十分使他难堪了,若再较量兵器,将他打败,不是使他以后无面目见人了吗?古人说:“君子不欲多上人”,我们此来已领教过他的能为就得了,何必结仇怨和他争胜?孙福全为人本极宽厚,心里这样一想,即时回头向那几个徒弟摇手说道:“我们是闻贵老师的大名,特地前来领教的,如今已领教过了,贵老师固是名不虚传,我们没有争胜的念头,所以不愿意再较,我并知道贵老师也和我们一样,没存一个与我们争胜的心思,因此我这师兄弟,才能侥幸占一点儿便宜,如果贵老师有心争胜,那较量的情形料想不是这样,兵器不比拳脚,更是一点儿生疏不得,劝你们不必只管在旁边怂恿。”

在乖觉善听话的人,听了孙福全这番话,必能明白是完全替盖三省顾面子的,没有夹着丝毫畏惧的意思在内。只是盖三省师徒,都在气忿的时候,不暇思索,竞认作孙、李二人只会拳脚,不会使用兵器。本来练习武艺的人,专总练拳脚不练兵器的人很多,哪里知道孙、李二人,十八般武艺都经过专门名家的指点,没一件使出来不惊人。盖三省原已软了下来,经不起徒弟一吼,孙福全一客气,立时把精神又提了起来,暗想:我被他打跌了这么一交,若不用单刀将他打败,我这一场羞辱如何遮盖?我不信他们的单刀能比我好。他既决心再打,便也对着孙福全摇手道:“我劝你也不必只管阻拦,老实对你说吧,我的拳脚本来平常,平时和人较量拳脚的时候也很少,我盖三省的声名是单刀上得来的,要和我较量,就非得较量单刀不可。”

盖三省说话的当儿,徒弟中已有一个跑到里面,将盖三省平日惯用的单刀提了出来,即递给盖三省。盖三省接在手中,将刀柄上的红绸绕了几下,用刀尖指着李禄宾说道:“看你惯使什么是什么,我这里都有,你只说出来,我就借给你使。”

几个徒弟立在旁边,都望着李禄宾,仿佛只等李禄宾说出要使什么兵器,就立刻去取来的样子。李禄宾却望着孙福全,其意是看孙福全怎生表示。

孙福全并不对李禄宾表示如何的神气,只很注意的看着盖三省接刀、握刀、用刀指人的种种姿势,随即点了点头笑道:“你们都把我的话听错了,既然不依我的劝告,定要较量,我们原是为要较量而来,谁还惧怯吗?”

旋说旋对李禄宾道:“我们不曾带兵器来,只好借他们的使用。”

李禄宾道:“借他们的使用,但怕不称手。”

孙福全遂向那几个徒弟说道:“你们这里的兵器,哪几样是我这师兄弟用得着的,我不得而知,刀、枪、剑、戟,请你们多拿几件出来,好拣选着称手的使用。”

几个徒弟听了,一窝蜂的跑到里面去了,不一会,各自捧了两、三件长短兵器出来,搁在草地上,听凭李禄宾拣选。李禄宾看那些捧出来的兵器,都是些在江湖上卖艺的人,摆着争场面的东西,竟没一件可以实用的,不由得笑了一笑摇头道:“这些东西我都使不来。”

盖三省忍不住说道:“并不是上阵打仗,难道怕刀钝了杀不死人吗?你不能借兵器不称手为由,就不较量。”

李禄宾忿然答道:“你以为我怕和你较量么?象这种兵器,一使劲就断了,怎么能勉强教我使用!你若不信,我且弄断几样给你看看。”

说时,顺手取了一条木枪,只在手中一抖,接着咯喳一声响,枪尖连红缨都抖得飞过一边去了,便将手中断枪向地上一掼道:“你们说这种兵器,教我怎么使?我与其用这种枯脆的东西,不如用我身上的腰带,倒比这些东西牢实多了。”

即从腰间解下一条八、九尺长的青绸腰带来,双手握住腰带的中间,两端各余了三、四尺长,拖在草地上说道:“你尽管劈过来,我有这兵器足够敷衍了,请来吧!”

盖三省急图打败李禄宾泄忿,便也懒得多说,一紧手中刀,就大踏步杀将进来。李禄宾仍旧用八卦掌的身法,只往旁边溜跑,也不舞动腰带。盖三省这番知道,万不能再跟着打盘旋,满想迎头劈下去,无奈李禄宾的身法、步法都极快,不但不能迎头劈下,就是追赶也追赶不上,一跟着追赶,便不因不由的又打起盘旋来了。这番李禄宾并不等待盖三省跑到头晕眼花,自蹲下去,才跑了三、五圈,李禄宾陡然回身,将腰带一抖,腰带即缠上了盖三省握刀的脉腕,顺势往旁边一拖,连人带刀拖的站立不住,一脚跪下,双手扑地,就和叩头的一样。李禄宾忙收回腰带,一躬到地笑道:“叩头不敢当!”

孙福全道:“这是他自讨苦吃,怨不得我们,我们走吧!”

一面说,一面拖着李禄宾走出了庙门,回头看那几个徒弟,都象要追赶上来,盖三省已跳了起来,向那些徒弟摇手阻止。

孙、李二人出了那庙,因想打听盖三省败后的情形,仍在客栈里住着,随时打发人到庙里去探听。不过两日,满吉林的人多知道盖三省,就因两次败在李禄宾手里,无颜在吉林居住,已悄悄的到哈尔滨去了。孙福全笑向李禄宾道:“我们这次到吉林,真丧德不浅。盖三省在此好好的地位,就为你打得他不能立脚,他心里也不知道如何怨恨你我两人。”

李禄宾道:“谁教他一点儿真实本领没有,也享这么大的声名呢?”

孙福全叹道:“这话却难说,真实本领有什么界限?我们自以为有一点儿真实本领,一遇着本领比我们高一点儿的,不也和盖三省遇了我们一样吗?不过他不应该对人瞎吹牛皮,为人也太不机灵了,较拳是那么跌了一交,还较什么家伙呢,不是自讨苦吃吗?”

李禄宾道:“我们已把他打跑了,此地无可流连,明日就动身回北京去吧!”

孙福全连道:“很好”,二人决定在次日离开吉林。

只是次日早起,正安排吃了早餐起程,客栈里的茶房,已来关照各客人,到饭厅里吃饭。孙,李二人照例走到饭厅上,坐着连日所坐的地位,等待茶房送饭来吃。不料好一会不见送来,同席的都等得焦急起来了,大声问:“为什么还不送饭来?”

只见一个茶房走过来陪笑说道:“对不起诸位先生,不知怎的,今早的饭不曾蒸熟,竟有一大半是生米,只得再扛到厨房里去蒸,大概再等一会儿就能吃了。”

众旅客听茶房说明了原因,也都觉的很平常,无人开口了。孙福全独觉得很奇特的样子,问那茶房道:“饭既还有一大半是生米,难道厨房不知道吗,怎么会叫你们开饭呢?”

茶房答道:“可不是吗?我们也都怪厨房里的人太模糊了,连生米也看不出来,厨房里人还不相信有这么一回事,及至看了半甑生米,才大家诧异起来,说今早的饭,比平日还蒸得时候久些,因几次催促开饭,只为十四号房里的客人没起床,耽延的时候很久,后来恐怕误了这些客人的正事,不能等待十四号房里的客人起床,然已足足的多等了一刻钟,如何还有这半甑生米呢,这不是一件奇事吗?”

孙福全问道:“十四号房间,不是我们住的二十号房间对过吗?那里面住的是一个干什么事的客人?我在二十号房间里住了这几日,每日早起总昕得茶房在他门外敲门叫他起床,今早也听得连叫了三次,只是没听得里面的客人答应,何以那客人自己不起来,每早要人叫唤呢?”

这茶房现出不高兴的神气,摇头答道:“谁也不知道他是干什么事的,到这里来住了一个月了,不见他拿出一个房饭钱来,我们帐房先生去向他催讨,他还闹脾气,说我住在你这里又不走,你尽管来催讨做什么呢?我临行的时候,自然得归还你的房饭钱,一文不欠,方能走出你这大门。帐房先生素来不敢得罪客人,也不知道这客人的来头,见他这么说,只得由他住下来,近来绝不向他催讨。不过我们当茶房的人,来来往往的客人,两只眼里也见得不少了,这人有没有大来头,也可以看得几成出来,不是我敢说瞧不起人的话,这位十四号房间里的客人,就有来头,也没有大了不得的,只看他那怪模怪样便可知道了。”

孙福全笑问道:“是如何的怪模怪样?”

茶房道:“孙爷就住在他对门房里,这几日一次不曾见过他吗?”

孙福全道:“我不认识他,就会见他也没留意,你且说他是如何的怪模样?”

茶房道:“这客人的年纪,大约已有五十来岁了,满脸的黑麻,好象可以刮得下半斤鸦片烟的样子,头上歪戴着一顶油垢不堪的瓜皮帽,已有几处开了花,一条辫子因长久不梳洗,已结得仿佛一条蜈蚣,终日盘在肩头上,一个多月不曾见他垂在背后过,两脚趿了一双塌了后跟的旧鞋,衣服也不见穿过一件干净整齐的,象这种模样的人,还有什么来头吗?”

孙福全又问道:“他姓什么,叫什么名字,是哪省的人,来这里干什么事的?既在此住了一个多月,你们总该知道。”

茶房道:“他说姓陈名乐天,四川宁远府人,特地到这里来找朋友。问他要找的朋友是谁,他又不肯说。”

孙福全道:“他来时也带了些行李没有呢?”

茶房道:“行李倒有不少,共有八口大皮箱,每口都很沉重。我们都疑心,他箱里不是银钱衣服,是装假骗人的。”

孙福全还想问话,只见又有一个茶房走过来说道:“真是怪事,今早这一甑饭,无论怎样也蒸不熟。”

孙福全听了,即问那茶房是怎么一回事,那茶房笑道:“我们帐房先生说,大概是厨房里得罪了大叫化,或是走江湖的人,使了雪山水的法术,一甑饭再也蒸不熟。方才扛进去蒸了两锅水,揭开甑盖看时,一点儿热气也没有,依然大半甑生米,只得换了一个新甑,又添水加火来蒸,直蒸到现在,就和有什么东西把火遮隔了,始终蒸不透气,此刻帐房先生正在厨房里盘问,看在这几日内有没有叫化上门,及和外人口舌争执的事。”

孙福全生性好奇,象这类的奇事,更是欢喜打听,务必调查一个水落石出,方肯罢休。当下听了那茶房的话,就回身对李禄宾说道:“有火蒸不熟饭的事,实在太奇了,我们何不到厨房里去看看。这样的奇事,也是平常不容易见着的。”

李禄宾本来无可无不可,见孙福全邀他去厨房里看,忙点头说好。二人正待向厨房里走去,忽见帐房带了两个茶房,从厨房里走来,神色之问,露出甚为着急的样子。孙福全认识这帐房姓朱名伯益,十多年前在北京一家很大的镖局里管帐,三教九流的人物,他认识的极多,孙福全也是在北京和他熟识的。此时见他走来,即忙迎上去问道:“蒸饭不熟,究竟是怎么一回事?”

朱伯益紧蹙着双眉答道:“我现在还不知道,是谁和我开这玩笑。我自己在这里混碗饭吃,实在不曾敢得罪人,想不到会有这种事弄出来,这不是存心和我开玩笑是做什么呢?我刚才仔细查问,看我这栈里的伙计们,有谁曾得罪了照顾我们的客人,查来查去,只有他今早……”说到这里,即伸手向方才和孙福全谈话、竭力形容鄙薄十四号房客的茶房,接着说道:“因催十四号房间里的客人起床,接连在门房外叫唤了三次,不见房里客人回答,他口里不干不净的,说了几句埋怨那客人的话,声音虽说的不高,然当时在旁边的人都听得。我猜想,只怕就是因他口里不干净,得罪了十四号房里的客人,所以开我这玩笑。”

那茶房听了就待辩白,朱伯益放下脸来说道:“你用不着辩白!你生成这么一张轻薄的嘴,在我这里干了几年,我难道还不明白!我这里的伙计,若都象你这样不怕得罪客人,早已应了那句俗语:“阎王老子开饭店,鬼也不敢上门’了,如今也没有旁的话说,快跟我到十四号房里去,向那客人叩头认罪,若不然,害得满栈的客人挨饿,以后这客栈真做不成了。”

那茶房忍不住问朱伯益道:“教我向人家叩头认罪,倒没要紧,但是叩头认罪之后,若还是半甑生米,又怎么样呢?难道再教我向满栈的客人都叩头认罪不成!”

朱伯益骂道:“放屁!你再敢乱说,我就打你。”

那茶房见朱伯益动气,方不敢开口了,然堵着嘴立住不动。

孙福全问朱伯益道:“十四号房里住的,究竟是一个干什么的客人,你何以知道这伙计得罪了他,蒸不熟饭便是他开的玩笑呢?确实能断定是这样一个原因,自然应该由你带着这伙计去同他叩头认罪。所虑就怕不是他使的提狭,却去向他叩头,不是叩一百个头也不中用吗?”

朱伯益回头向左右望了一望,走到孙福全身边低声说道:“我也直到前四、五日,才知道这陈乐天是一个奇人,今早这玩笑,十有八九是他闹出来的。”

孙福全听说是个奇人,心里更不由得动了一动,忙问四、五日前怎生知道的。朱伯益道:“那话说来很长,且待我带这伙计去陪了礼,大家吃过了饭,我们再来细谈吧。”

孙福全点了点头。

朱伯益带着茶房朝十四号房间走去,孙福全觉得不同去看看,心里甚是放不下,跟着到十四号房门外。只见房门仍紧紧关着,里面毫无动静,朱伯益举起两个指头轻轻在门上弹了几下,发出极和悦的声音喊道:“陈爷醒来么?请开门呢!”

这般喊了两声,即听得里面有人答应了。不一会,房门呀的一声开了。孙福全看开门人的服装形象,正是那茶房口里的陈乐天,开了房门,仍转身到房里去了,也没看唤门的是谁,好象连望也没望朱伯益一眼。朱伯益满脸堆笑的,带着茶房进房去了,孙福全忙赶到窗下,只听得朱伯益说道:“我这伙计是才从乡下雇来的,一点儿不会伺候客人,教也教不好,真把我气死了。听说今早因请陈爷起来吃饭,口里胡说八道的,可恶极了,我特地带他来向陈爷陪礼,千万求陈爷饶恕了他这一遭。”

接着就听改了口腔说道:“你得罪了陈爷,还不快叩头认罪,更待何时?”

茶房叩头下去了。

陈乐天“哎呀”了一声问道:“这话从哪里说起!朱先生是这么无端教他向我叩头,我简直摸不着头脑。我从昨夜睡到此刻,朱先生来敲门,才把我惊醒了。他又不曾见我的面,有什么事得罪了我呢?他今早什么时候曾来催我起床,我何以全不知道?”

朱伯益道:“他接连在这门外催了三次,因不见陈爷回答,他是一个粗野的人,口里就有些出言不逊,在他还以为陈爷睡着了不曾听见。陈乐天道:“实在是不曾听得,就是听得了,也算不了什么,你巴巴的带他来陪礼做什么呢?”

朱伯益道:“只因厨房里开出来的饭,乃是大半甑生米,再扛到厨房里去蒸,直蒸到此刻还不曾上气。我再三查问,方知道是这伙计胆敢向陈爷无礼。”

陈乐天不待朱伯益再说下去,连连摇手大笑道:“笑话笑话,哪有这种事!饭没有蒸不熟的道理,我因昨夜耽误了瞌睡,不想竟睡到此刻,若不是朱先生来叫,我还睡着不会醒来呢!我此时也觉得肚皮饿了,去去去,同吃饭去。”

一面说,一面挽着朱伯益的手往外走。孙福全连忙闪开。陈乐天走出房门,掉头向那茶房道:“你去教厨房尽管把饭甑扛出来开饭,断不会有不熟的道理。”

那茶房即跑向厨房去了。孙福全跟着陈乐天到饭厅里来,众客人因饭不热,也都在饭厅里等得焦急起来了。大家正在议论,多猜不透是什么原因,见帐房走来,一个个争着问饭怎么了,朱伯益笑道:“诸位请坐吧,饭就来了。”

说也奇怪,陈乐天打发那茶房到厨房里去教开饭,这时饭甑里仍是冷冰冰的不透热气,那茶房因帐房勒令他,向陈乐天叩头认罪,他心中不免有些不服,明知饭甑还是冷的,也教人扛了出来。他用意是要使朱伯益看看。陈乐天见饭甑扛来,随即将自己头上的破瓜皮帽一揭,挥手说道:“快盛饭来吃,大家的肚皮饿了,我的肚皮也饿了。”

他这几句话才说了,饭甑里的热气,便腾腾而上。那茶房吃了一惊,揭甑盖看时,不是一甑熟饭是什么呢,哪里还敢开口。众客人不知底细,只要大家有饭吃,便无人追问所以然。

孙福全独在一旁,留神看的明白,更不由得不注意陈乐天这人。看陈乐天的容貌服装,虽和那茶房说出来的不差什么,不过茶房的眼力有限,只能看得出表面的形象,为人的胸襟学问,不是他当茶房的人所能看得出来的。孙福全原是一个读书人,见识经验都比一般人强。他仔细看这陈乐天,觉得就专论形象,也有异人之处,两只长而秀的眼睛,虽不见他睁开来看人,只是最奇的,他视线所到之处,就从侧面望去,也看得出仿佛有两线亮光电似的影子,与在日光中用两面镜子向暗处照着的一般,不过没有那么显明罢了。加以陈乐天低头下视的时候居多,所以射出来的光影,不容易给人看见。孙福全既看出了这一点异人之处,心想;平常人哪有这种眼光?世间虽有生成夜眼的人,然夜眼只是对面看去,觉得眼瞳带些绿色,与猫、狗的眼睛相似,从侧面并看不出光影来,象陈乐天这种眼睛,决不是生成如此的,若是生成如此,他也用不着这么尽管低着头,好象防备人看出来的样子,不是生成的,就是练成的了,只不知他练成这么一对眼睛,有何用处?我本打算今日动身回北京去的,如今既遇了这样的异人,同住在一个客栈,岂可不与他结交一番?好在我此刻回北京,也没有重要的事情,便多在此盘桓几日,也没要紧。

早饭吃后,孙福全即与李渌宾商议道:“我看这陈乐天,是一个了不得的人物,很不容易遇见的。我打算今日不走了,先和朱伯益谈谈,再到十四号房里去拜访他,若能与他结交,岂不又多一个有能耐的朋友,不知你的意思何如?”

李禄宾道:“在江湖上混饭吃的人,懂得些儿法术的极多,象这种雪山水,使人蒸不熟饭,尤其平常。会这些法术的乞丐,到处多有,这算得什么?你何必这么重视他。”

孙福全摇头道:“不然!使人蒸不熟饭的法术,本是很平常,我也知道。不过我看陈乐天,不仅会这点儿法术,必还有其他惊人的能耐,你不可小觑了他。”

李禄宾笑道:“我不相信真有大能耐的人,会穷困到这样。我听得茶房说,他住了一个多月,房饭钱一个也还不出来,被这里帐房逼得要上杨梅山了。我料他是因还不出房饭钱来,有意借这茶房得罪了他的事,显点儿邪法,好使这里帐房不敢轻视他。走江湖的人,常有用这种手段的,你不要上他的当吧。”

孙福全道:“我的心里不是你这么猜想,我如今也不能断定,他真有什么惊人的能耐,但是我料他也决不至如你所说的一文不值。朱伯益曾说直到前四、五日,才知道陈乐天是个异人。朱伯益也是个极精明的人,不容易受人欺骗的。他说陈乐天是个异人,可见得我的眼睛不至大错。你若不情愿多在此耽搁,可先回北京去,并托你带一口信到我家里,说我至迟六、七日后必能回家。”

李禄宾笑道:“我为什么不情愿多耽搁?你要结交异人,我便不要结交异人吗?”

孙福全也笑道:“你口口声声说不相信,我自然只得请你先走。”

李禄宾道:“我虽不相信他,但我相信你,我们问朱伯益去吧,看他因什么事知道陈乐天是个异人?”

孙福全遂同李禄宾走到帐房里,凑巧朱伯益独坐在房中算帐,见孙、李二人进来,即停了算盘让坐笑道:“孙爷是个好友的人,我知道必是来问陈乐天的。”

孙福全笑道:“我佩服你的心思真细,居然想得到蒸饭不熟,是陈乐天开的玩笑,若是遇了粗心的人,只怕阁到此刻,还是大半甑生米呢!”

朱伯益道:“这是很容易猜到的。我这里住的,多半是买卖场中的熟客。他们没有这能耐,就有这能耐,因都和我有点儿交情,也不至为小事是这么与我开玩笑。并且开饭的时候,满栈的客人都到了饭厅,只陈乐天一人高卧未起。我前几日又知道他的法术非常高妙,加以查出来那伙计因唤他不醒,口出恶言的事,所以猜透了,不是他没有旁人。”

孙福全问道:“饭后你还和他谈话没有,曾否问他使的是什么法术?”

朱伯益道:“饭后我到房里谈了一会,就是为要问他使的是什么法术,因为在我这里的厨司,曾在北京当过官厨,法术虽不懂得,然当官厨的,照例得受他师傅一种传授,万一因口头得罪了人,被仇家用法术使他的饭不熟或菜变昧,他也有一种防范的法术,异常灵验,有时甚至把那用法术的人性命送掉。今早蒸饭不熟,厨司已知道,是有人下了手,还不慌不忙的点了香烛,默祷了一阵,向甑上做了几下手势,以为好了。谁知仍不透气,厨司生气道:‘定要我下毒手吗?’

说时取了一根尺来长的铁签,揭开甑盖,插入生米之中,据说这么一针,能把用法术害人的人性命送掉。谁知铁签插下去好久,依然不能透气。厨司才吃惊说道:‘这人的法术太大,得抓一只雄鸡来杀了,并要换一个新甑。’

如是七手八脚的换了新甑,厨司摆了香案,捉一只雄鸡,杀死在灶头上。可怪那杀死的雄鸡,一滴鲜血也没有,厨司吓得掼了菜刀,叩头无算。他师傅传授他防范的法术使尽了,奈不何这用法术的人,可知这人用的不是寻常雪山水一类的法术。我既看了这种情形,所以要问陈乐天用的究竟是什么法术?陈乐天道:‘并不是真法术,不过是一种幻象而已。’

我问怎么是一种幻象,他说饭本是蒸热了的,毫无变动,但是在一般人的眼中看来,是大半甑生米,不是熟饭,其实若有意志坚强的人,硬认定这生米是熟饭,用碗盛起来就吃,到口仍是熟饭,并非生米。

我问:‘怎么分明是熟饭,一般人看了却是生米呢?’

陈乐天道:‘这是我心里要使熟饭成生米,所以一般人看了就是生米。譬如这分明是一个茶杯,我心里要这茶杯变成马桶,一般人看了就只见这里有一个马桶,不见茶杯,其实并非马桶。’

我问:‘何以分明是一个茶杯,你想变成马桶,人看了就是马桶呢,这是什么道理咧?’

他说:‘因为茶杯也是幻象,并不是茶杯,所以说是什么便是什么。’

我听了他这话,简直是莫明其妙,心想必是他不肯将用的什么法术明说给我听,所以拿这含糊不可解的话来敷衍,也就不便追问,只得告辞出来。”

孙福全听了也不在意,只问道:“你刚才说在四、五日前,方知道他是一个异人,是因为什么事知道的呢?我极有心想结交他,请你把如何知道他是异人的事,说给我听,并请你引我两人到他房里去拜访他,替我两人绍介一下。”

旋说旋起身向朱伯益拱了拱手。不知朱伯益说出些什样异事来,孙、李二人结交了陈乐天没有,且俟第五十七回再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