话说农劲荪见霍元甲问去看余伯华怎样了的话,即长叹了一声说道:“无孽债不成父子,无冤愆不做夫妻”的这两句古话,依余伯华这回的事看来,确是有些儿道理。

余伯华原籍是安徽六安州的人,家业虽不甚富裕,然他家世代书香,也算是六安州的望族。他本人没有同胞兄弟,堂兄虽有几个,只因分析多年了,名为兄弟,实际各不相顾。堂兄弟之中,有两三个处境还好,只他一个人最穷,也只他一个人面貌生得最漂亮,性情生得最温和,天资不待说也是最聪悟,少时际遇倒好,被一个远房族叔赏识了他。这族叔在京里做京官,嫌六安地方没有甚高明俊伟的师友,恐怕误了余伯华这般好资质,情愿受些损失,将余伯华带到北京来,留在自己身边,教了几年文学,就送进译学馆读书。余伯华天资既好,又肯用功,毕业时的成绩,比一般同学的都好,毕业后在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当差,年龄还不过二十六岁。当日在六安州的时候,他的堂兄弟,比他年长的不待说,多已娶妻生子,就是比他年轻的,也都订好了亲事。惟有他因家业不富,无人过问,此时从译学馆毕了业,又得了总理各国事务衙门的差事,都知道他前程未可限量。同乡同事中托人向他族叔说媒,要将女儿或妹子许配给他的,不计其数。他族叔也是一个很漂亮的人,知道婚姻大事,须得由他本人作主,由家长代办的最不妥当,一既回绝,教说媒的去与伯华本人交涉。谁知余伯华眼高于顶,“听这些来说媒的女子。不是姿色平常,就是毫无知识,多不堪与伯华这种新人物匹配,一个一个的都被拒绝了,弄得那些同乡同事的人。没一个不说余伯华这样挑精选肥,东不成,西不就,看他将来配一个怎样天仙似的人物。余伯华也不顾人家议论,存心非得称心如意的眷属,宁可鳏居一世。

那时恰好天津报纸上,登出了一条中国从来没有的征婚广告。有一个原籍美国的女子,年龄十七岁了,几岁的时候就跟着他父亲到中国来,十多年不曾回国。他父亲是个海军少将,死在中国,留下这一个未成年的女公子,遗产倒很丰富,约莫有二三百万,遗嘱将所有的财产,一股脑儿传给这个女公子。这女公子虽是美国人,然因出国的时候太小,对于他本国的情形都不知道,加以在中国住成了习惯,不情愿回本国去。只因自己是个年轻女子,管理这许多财产,很不是一件容易的事,想招一个合式的丈夫来家,帮同管理,精神上也可以增加许多愉快。登报征婚的事,在中国自是希奇,在外国却甚平常。他登出来征婚的条件,并不苛细:第一,年龄只要在三十岁以内的;第二,学问只要能通中、英两国语言文字的;第三,体格只要五官端正,无疾病及无嗜好的。应征的以中国人为限,但不限省份。这三种资格,中国人有当选希望的自是车载斗量。她虽没有入中国籍,然她的姓名,多年就学中国人的样,姓卜名妲丽,广告上也就把这姓名登了出来。自从这广告登出后,一般年龄在三十岁以内、略懂英文的未婚男子,纷纷投函寄像片去应征。卜妲丽拣那容貌整齐、文理清顺的,复函约期一一面试。整整的忙了两个月,而试了四、五百人,简直没有一个当意的,因为卜妲丽本人实在生的太美,看得那一般应征的不是粗俗不入眼,就是寒酸不堪,没有能与她理想中人物恰合的。

这时也有人和余伯华开玩笑的说道:“你选不着合意的老婆,这卜妲丽就选不着合式的老公,这倒是天生的一对好配偶。你何不好好的写一封信,和像片一同寄去,碰碰机缘呢?”

余伯华笑道:“我选老婆若只是为家财,到此刻只怕是儿子都养了。卜妲丽仗着几百万财产,只要人家给像片他看,她就不拿像片给人家看,她若看中了我,愿意要我做她的丈夫,但是我和她见面的时候,若因她生得不好,不愿意要她做我的老婆,那时却怎么办呢?”

毕竟不肯去应征。也是天缘凑巧,余伯华正在这时候,奉了他上司的派遣到天津来。他本是总理各国事务衙门的人员,多是与外人接近的职务,一次在美国人家中,偶然遇见一个西洋少女,余伯华见这少女生得美丽绝伦,不但是他生平不曾见过,并且是他理想中所不曾有过的美人。向那美国人打听,才知道这少女就是登报征婚的卜妲丽。他不由得心里想道:我只道卜妲丽不过富有财产,姿色必很平常,不然何以没资格好的少年去向她求婚,要她自己出名登报来征婚呢?我因存着这种思想,所以任凭她登报,任凭朋友劝诱,只是不愿意投函寄像片去,不料我这理想竟是大错了。

她既生得这般艳丽,我能与她成夫妇,岂非幸福?何不写一封信与像片同时寄去,看是如何?真是千里姻缘似线牵,他见了卜妲丽,满心欢喜;卜妲丽见了他,也是相见恨晚。

既是两下都情愿,而两下又都没有障碍,自然容易配成眷属。

他两人成为夫妇之后,卜妲丽因不愿丈夫离开,教余伯华把差事辞了,一心安闲的过那十分甜蜜的日月。卜家原有极华丽的钢丝轮马车,余伯华还嫌那车是平常人坐的,若是夫妻同坐尚有许多不便的所在,由他自出心裁,定制了一辆,用两匹一般高大、一般毛色的亚剌伯高头骏马。寻常西洋人所用驾驶马车的多是中国人,头戴红缨大帽,身着红滚边的马车夫制服。余伯华觉得这种办法,是西洋人有意侮辱中国的官吏,因红缨大帽是做官人戴的,制服是模仿开气袍形式做的。所以,他的马车夫花重价雇两个年轻生得漂亮的西洋人充当,用西洋贵族马车夫的制服。就是家中守门的,以及供驱使的男女雇役,也都是西人。

卜小姐极爱余伯华,无论大小的事,都听凭余伯华的意思办理;丝毫不忍拂逆。每日夫妻两个,必盛装艳服的,同坐了那特制的马车,出门寻种种快乐。卜妲丽从小欢喜在海岸上散步,余伯华每日必陪伴她到海岸闲行片时。天津的中、西人士,看了他们这样一对美满夫妻,无不在背地里叹为人仙中人。由是因羡慕而变为妒嫉,这一般人的妒嫉之心一起,余伯华夫妇的厄运便临头了。

最使一般人看了两眼发红的,就是卜妲丽拥有的数百万财产,都存心欺她年轻容易对付,无人不想沾染儿个上腰包,写危言恫吓的信来,向卜妲丽借钱的,中外人都有。

卜妲丽年轻胆小,接了这类书信,真吓的不知所措。无系余伯华生性强项,说:‘这是诈索的行为,无论中国法律与外同法律,都是不许可的。若凭这一纸恐吓的书信,就害怕起来,真个送钱给也们,此端一开,你我此后还有安静的日月吗?只有置之不理,看他们有什么办法!’

卜妲丽道:‘他们信中多说了,如果我过了他的限期,没有回信给他们,他们自有最后的手段施行出来。我想他们所谓最后的手段,必是乘我们出外的时候,用危险品与我们拚命。他们都是些下等动物,不值钱的性命,算不了什么要紧的东西,我们如何值得与他们拚呢?’

余伯华摇头道:‘不然,人虽有贫富贵贱等阶级的分别,然自己的性命,自己看得要紧,不肯胡乱牺牲,是不沦贫富贵贱的人都是一般的。他们尽管写信来吓我们,也不过是这么吓吓罢了。恐吓得生了效力,真个得了钱,他们自是心满意足,就是不生效力,他们也受不到损失。所谓最后手段的拚命,是要他们先自决心,拚着自己不要性命,方能施行的。试问他们拚性命来对付我们,即算如愿相偿,将我们的性命断送了,究竟于他们自己有什么好处?并且他们与我两人无冤无仇,何苦拚着性命来干这种损人害已的事呢?’

卜妲丽道:‘话虽如此。我总觉得这些写信的人,是和强盗一般可怕的危险人物。若照你所持的理由说来,世间应该没有杀人放火的强盗了。’

余伯华道:‘你所见也是,不过我们只可设法防范他们的最后手段,不能应允他们的要求,因为这种要求不应允倒罢了,应允了甲,就得应允乙,丙、丁来信,又得援例,将不胜其扰,非到财产散尽不止!’

卜妲丽点头问道:‘他们最后的手段,究竟如何施行,信上不曾说出来,你、我不得而知。或者各人有各人的不同,我们怎生防范呢?’

余伯华道:‘不问他们各人准备的是什么手段,要而言之,不外侵害我两人身体上的安全,我两人只从保护身体安全上着想就得了。’

卜妲丽道:‘我家的房产、器具以及装饰品,都早已保了火险,只可恨女子不能保生命险,快点儿替你去保生命险好么?’

余伯华笑道:‘保寿险不过为死后得赔偿,与我们此刻保护身体上安全的目的绝不相涉。’

卜妲丽也不觉笑起来说道:‘我真转错念头了,你以为怎样才可以保全呢?’

余伯华道:“我有方法,多雇几名有勇力有胆量的人,日夜分班在家中保护,不问谁人来拜会,我须教来人在门外等着,将名片传进来,你我许可会见,方引到客厅里坐着,你我再从屏风后窥看,确是可会的人,便出面相见。就在主客谈话的时候,雇来的勇士也不妨在左近卫护。你我没有要紧事,总以少出门为好,必不得已要出去时,至少也得带三、四个勇士,跟随左右护卫。是这么办法,我们花的钱有限,料想他们的最后手段,决不能实施出来。”

卜妲丽道:“这样一来,我们的居处行动都不能自由了,有财产的应该享受快乐,似这般倒是受苦了。

余伯华道:‘似这般朝夕防范,本来精神上不免感觉许多不自由的痛苦,不过我打算且是这么防范些时,看外面的风声怎样。那些写信的东西,没有旁的举动做出来便罢,若再有其他诈索方法使出来,你我何不离开天津、或去上海,或去香港呢?你我既离了此地,看他们还有什么方法使出来?’

卜妲丽道:‘我却早已想到离开天津这一着了,无奈此地的产业,没有妥当人可以交其经管。’

余伯华道:‘好在此时还用不着这么办,到了必须走开的时候,找人经管产业,决非难事。’

他两夫妻商议妥当了,余伯华就找着同乡的,物色了八个会武艺的年轻人,充当卫士,不理会那些写信的人。那一般妒嫉他夫妻的中、西无赖,见恐吓信不发生效力,最后手段又因他夫妻防范严密,不能实行,一时也就想不出对付的方法。本来已经可望暂时相安无事了,这也怪余伯华自己不好,得意忘形,那一种骄蹇的样子,不用说妒嫉他们的人看不上眼,就是绝不相干的人见了,也都觉得他骄奢过分。偏巧他有一次在堂子里玩耍,无意中开罪了现在直隶总督的方大公子。方大公子当时就向自己左右的人说道:‘余家这小子,太轻狂得不象样儿了,下次他若再敢这么无礼,真得揍他一顿。’

方大公子左右的人当中,就有三四个是曾向卜妲丽求婚的,妒嫉余伯华的心思,也不减于那些写恐吓信的人,此时听了方大公子的话,正合他们的意思。他们终年伴着方大公子,知道方大公子性格是服软不服硬的,其中有一个最阴毒险狠的清客,便微笑了一笑说道:‘大爷要揍旁人都容易,余家这小子的靠山来头太大,这是非不惹上身的好多了。’

方大公子一听这话,果然气得圆睁两眼喝问道:‘那小子有什么靠山,来头如何大?’

那清客又做出自悔失言的样子说道:‘大爷不要生气,晚生因为常见老师每遇与外国人有关连的案子,总是兢兢业业的,惟恐外国人不肯罢休,宁可使自己人受些委屈,只求外国人不来吵闹。余家这小子,本人有什么来头,大爷便是要弄死他,也和捏死只苍蝇相似,真是胖子的裤带,全不打紧,不过他老婆卜妲丽是个美国人,又有数百万财产,那东西是不大好惹的。余家这小子有这般靠山,所以晚生说这场是非不惹的好。’

方大公子冷笑道:‘你只当我不知道卜妲丽是余伯华的老婆么,只要是外国人就可以吓倒我么?老实说给你听吧:象卜妲丽这样外国人,除了多几个钱而外,其能力不但比不上久在中国的外国人,并比不上稍有名头的中国绅士。不是我说夸口的话,我教余伯华怎样,余伯华不敢不怎样!’

那清客做出怀疑的神气说道:‘论大爷的地位,要对付这小子本不是一件难事,但是一时抓不着他的差头,也不大好下手。如果大爷真能使这小子裁一个跟斗,跳起来称快的倒是不少。大爷不知道这小子,自从姘上了卜妲丽,那种气焰薰天的样子,简直是炙手可热,在大爷跟前尚且敢那们无状,地位声势赶不上大爷的,哪里放在他眼里!大爷平日不大出外,没听得外面一般人的议论,凡是在天津卫的,不问中国人外国人。谁不是提到余伯华,就骂这小子轻狂得不成话!’

方大公子道:‘你这活只怕说的太过火了。中国人骂他有之,外国人也骂他做什么?’

那清客连忙辩道:‘晚生怎敢在大爷面前乱说,实在还是外国人骂的厉害,这也有个道理在内。卜妲丽本是美国人,照例应该嫁给美国人,即不然,也应该嫁给欧洲各国的人。如今卜妲丽偏嫁给世界人最轻视的中国人,并将数百万财产,一股脑儿交给余伯华管理,听凭余伯华挥霍,外国人看了已是眼睛发红,而余伯华这东西,还存心恐怕卜妲丽受外国人引诱,限制卜妲丽,不许随意接见外国人,有许多平日与卜妲丽有交情、时相过从的外国人,余伯华一概禁绝来往。大爷试想那些外国人,如何能不骂余伯华?’

方大公子托地立起身来道:‘既是如此情形,那些外国人为什么不想法子把他夫妻拆开呢?’

那清客笑道:‘晚生刚才不是说了一时抓不着他夫妻的差头,不好下手的话吗?那些外国人就抓不着他两人的差头,只好光起眼望着他们轻狂放肆。’

方大公子低头想了一想道:‘哪有抓不着差头的道理,自己没有这力量也罢了,古人说得好:欲加之罪,何患无辞。我是犯不着无端多事,若不然,真不愁余伯华能逃出我的掌心。’

那清客巴不得方大公子出头,替他们这些求婚不遂的人出气,见大公子这么说,即趁势谄笑道:‘怨不得许多外国人都佩服大爷是智多星,天津卫多多少少中国人、外国人都没法奈何的余伯华,大爷若果能显出一点手段来,外国人从此必更加佩服大爷了。大爷何不干一回大快人心的事,也可以显显威风呢!’

方大公子是个好恭维的人,禁不起左右的人一恭维、二怂恿,即时高起兴来说道:‘这算不了一回事,好在我横竖闲着没有事干,借这小子来寻寻开心也好,不过我因地位的关系,只能在暗中划策,不能显然出面,最好得找两个心恨余伯华和卜妲丽的美国人来,我当面指示他的办法,由他出面,再妥当也没有了。’

那清客道:心恨余伯华和卜妲丽的美国人,休说两个,就要二十个也不难立刻找来,这事包在晚生身上。

不多一会,那清客就找了两个因做小本经纪流落在天津的美国人来,一个叫摩典,一个叫歇勒克。方大公子问两人道:‘卜妲丽的父亲,你两人认识么?’

摩典道:‘不但认识,我并和他有点儿交情。在十四年前,我与他同船从亚美利加到中国来的。’

方大公子点头道:‘只要认识就行了。余伯华和卜妲丽成为夫妇,原不干你我的事,不过余伯华这小子,吃了这碗裙带子饭,太骄狂得不象样了,眼睛哪里还瞧得见人呢?我也因外边怨恨他两个的人太多了,不由我不出来使他裁一个跟斗。只是我仔细思量,卜妲丽拥有数百万财产,古人说得好:钱能通神,我们不打算惹他便罢,要惹他就得下毒手,把所有的门路都得堵煞,使他无论如何逃不出这圈套。叫你们两人来,用不着做旁的事,只以卜妲丽的亲属资格,出名具一个禀帖进到天津县,告余伯华骗奸未成年闺女,谋占财产,恳请天津县严办。你们是外国人,不通中国文字,禀词并不须你们动手,我吩咐师爷们办好了,交你们递进去。天津县张大老爷,我当面去对他说明底蕴,嘱托他照我的计策办理,照例传讯的时候,你两人尽管大着胆子上堂,一口咬定与卜妲丽父亲是至戚,又系至交,曾受她父亲托孤重寄,今见卜妲丽甘受奸人诱惑,不听劝告,不得不出面请求维护。张大老爷有我事先嘱托了,临时必不至向你们追究什么话,你们不可情虚胆怯。事成之后,多少总有些好处给你们,但是事要机密,万不能将到了我这里及我吩咐的话,去向外人漏一言半语。’

这种下流西洋人,比中国的下流人还来得卑鄙势利,能见到总督的公子谈话,已觉荣幸的了不得,总督公子吩咐的言语,哪敢违拗,当下诺诺连声应是。次日,这种控告余伯华的禀帖,果然出摩典、歇勒克二人递进天津县衙里去了。张某是新升任的天津县令,到任就想巴结方大公子,苦没有机会,这事一来,正是他巴结的机会到了,哪里还顾得什么天良?只等摩典、歇勒克的禀帖到了,立刻用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段,打发八名干差,带了一纸张某的名片并一张拘票,飞奔到卜妲丽家里来,先拿出张某的名片,对守门的勇士说:‘县里张大老爷有要紧的公事,须请尔大少爷即时同到衙门去。’

勇士照着话向余伯华传报,余伯华做梦也想不到有祸事临头,自以为无求于张某,他有事求我,应该先来拜我,我快要入美国籍做美国人了,他一个小小的知县,管不着我,不能凭一纸名片,请我去就去。想罢,觉得自己应该这么摆架子,随即挥手教勇士回复身体不快,正延了几个西医在家诊治,不能出门吹风。勇士自然不知道轻重,见主人吩咐这么回复,就也神气十足的出来,将名片交回差役,依余伯华的话说了。差役一则奉了上官的差使,胸有成竹,二则到这种大富人家办案,全仗来势凶猛,方可吓得出油水来。

听了勇士的话,就冷笑道:‘倒病得这般凑巧,我等奉命而来,非见了他本人的面,不敢回去销差。我们当面去请他,看他去也不去?’

边说边冲进大门。勇士是余伯华派定专责守门的,连忙阻挡,差役也懒得多说,一抖手哨啷啷抖出一条铁链来,往勇士颈上便套。勇士虽受了余伯华的雇用,然决没有这胆量,敢帮着余伯华反抗官府,铁索一上颈,不但施不出勇力,且吓得浑身发抖起来,连向差役作揖哀求道:‘不干我们的事。我们才到这里来,也不知道东家是干什么事的?’

差役不作理会,留了两个在门口看守勇士,余六个冲到里面,也是勇士跳出来阻拦着,喝问:‘哪里去?’

众差役仍是一般的对付,抖出铁链来便锁。

余伯华正和卜妲丽在房中,议论张某拿名片来请的事,忽听外边喧闹之声,走出来看时,见勇士被锁着和牵猴子一样,也不由得吃了一惊,只得勉强镇定精神,上前问为什么事捉拿他们?众差役正是要喧闹得声达内室,使余伯华听了出来探看,便好动手捉拿。余伯华既落了这个圈套,走出来讯问理由,即有两个极粗鲁的差役,各出袖中铁链,同时向余伯华颈上一套,并各人往前拖了一把,只拖得余伯华往前一栽,险些儿扑地跌了一交。余伯华也不是懦弱怕事的人,当向众差役说道:‘我一不是江洋大盗,二不是谋反叛逆的人,你们是哪个衙门里派来的,我犯了什么罪?要传要拘,传应有传单,拘应有拘票,国家没有王法了吗?你们敢这般胡作非为!’

一个差役听了余伯华的话,笑道:‘啊呀,啊呀!请收起来吧!这样松香架子不搭也罢了,我们代你肉麻,我们若没有拘你的拘票在身边,就敢跑到这里来捉拿你吗?’

余伯华道:‘既有拘票,可拿出来给我看。’

这差役道:‘没有这般容易给你看的拘票,将你拘到我们上司面前,我们上司怪我们拘错了人,那时再给拘票你看也不迟。拘票是上司给我们做凭据的,不与你相干,走吧!自己值价些,不要在街上拖拖拉拉的不象样。’

此时卜妲丽已跟了出来,看了这种凶恶情形,知道这些差役也含了敲诈的意思在内,她虽是一个外国女子,倒很聪明识窍,当即上前陪笑对众差役道:‘你们请坐下来休息休息,我们自知不曾犯罪,是不会逃走的。既是你们上司派你们来拘捕我家少爷,谅必不会有差错的。我也不问为什么事,也不要拘票看,到了你们上司那边,自有个水落石出的时候。有一句俗语说得好:千错万错,来人不错。你们都是初次到我家来,我是这家的主人,也应略尽东道之意,不过此刻不是吃酒饭的时候,留下你们款待吧,又恐怕误了你们的公事,我这里送你们一点儿酒钱,请你们自去买一杯酒喝。’

说着,回房取了一叠钞票出来,交给一个年纪略大些儿的差役道:‘你们同来的几个大家分派吧。’

谁说钱不是好东西?卜妲丽的钱一拿出来,六个差役的一十二只狗眼睛,没一只不是圆鼓鼓的望在钞票上,就如火上浇了一瓢冷水,燎天气焰,登时挫熄下去了,脸上不知不觉的都换了笑容。伸手接钞票的差役,更是嘻着一张口说道:‘这这这如何敢受,我只好替他们多谢卜小姐了!我们如今吃了这碗公门饭,一受了上司的差使,就身不由己了,此刻只请余大少爷同去走一遭,不然,我们不敢回去销差。’

卜小姐连连点头道:‘自然同去,不但少爷去,我也得同去。’

这差役道:‘卜小姐用不着同去,敝上司只吩咐请余大少爷。’

卜妲丽也不回答,只叫当差的吩咐马夫套车,见差役仍将铁链套在余伯华颈上,不肯解下来,只得又塞了一叠钞票,方运动得把铁链撤下来了。但是铁链虽撤,六个差役还是看守要犯似的,包围在余伯华左右,寸步不肯离开。几个勇士都哀求释放,溜到无人之处藏躲着,不敢露面了。卜妲丽恐怕说中国话被差役听得,用英语对余伯华说道:‘今日这番意外的祸事,必是那些向我两人诈索不遂的人,设成这种圈套来侮辱我们的,我们也毋须害怕。我们不作恶事,不犯国法,任凭人家谋害,看他们将我两人怎生处治?我跟你一阵去,看是如何,我再去求我国的领事。我料中国官府,决不敢奈何你。’

余伯华点头道:‘我心中不惭愧,便不畏惧。天津县原是拿名片来请我的,我推辞不去,不能就说我是犯了罪。这些东西,居然敢如此放肆,我倒要去当面问问那姓张的,看他有什么话说?你是千金之体,不值得就这么去见他,你还是在家等着,我料那姓张的不敢对我无礼。’

卜妲丽见余伯华阻拦她同去,也觉得自己夫妻不曾有过犯,不怕天津县有意外的举动,遂不固执要去。余伯华仍坐上自家的马车,由八名差役监守着到了天津县。依余伯华的意思,立刻就要见张知县,讯问见拘的理由,无奈张知县传出话来,被告余伯华着交待质所严加看管。这一句话传出来,哪里有余伯华分说的余地,简直和对待强盗一样,几个差役一齐动手,推的推,拉的拉,拥到一处。余伯华看是一所监牢,每一间牢房里,关着四、五个七、八个不等钉了脚镣手铐的罪犯,因为都是木栅栏的牢门,从门外可看得见门内的情形,并且那些罪犯听得有新犯人进来,一个个站近牢门向外边张看。

余伯华此时心想,张知县传话是要交待质所的,大约待质所在监牢那边,所以得走这监牢门口经过,谁知拥到一间监牢门口,忽停步不走了,余伯华看这牢门是开着的,里面黑沉沉的,没有罪犯,正要问差役为什么送到这地方来,差役不待他开口,已伸手捏着他身上又整齐又华丽的衣眼,拉了两下,厉声叱道:‘这房里不配穿这样漂亮的衣服,赶快剥下交给我,我替你好好的收藏起来,等到你出牢的对候,我再交还绘你穿回去。’

余伯华听了又是羞惭。又是恼怒,只得忍气吞声的说道:‘你们上头传话交待质所,你们怎敢将我送到这监牢里来?象这样无法无天还了得!’

那拉衣服的差役不待他的话说完,揸开五指,就是一巴掌朝他脸上打来,接着横眉怒目的骂道:‘你这不睁眼的死囚,这不是待质所是什么?老子是无法无天,是了不得,你这死囚打算怎样?在外边由得你摆格搭架子,到了这里面,你的性命根子都操在老子手里,看你敢怎么样?好好的自己剥下来,免得老子动手。’

余伯华生平虽不是养尊处优的人,然从小不曾受过人家的侮辱,象这种打骂,休说是世家子弟的余伯华受不了,就是下等粗人也不能堪,只是待回手打几下,又自觉是一个斯文人,手无缚鸡之力,动手决非众差役的对手,气起来恨不得一头就墙上撞死,然转念是这么死了,和死了一只狗相似,太不值得,并且害了卜妲丽终身受凄凉之苦,回手既不敢,自杀又不能,只得含诟忍辱,将身上的衣服剥下,掼在地下,禁不住伤心落泪,走进牢房就掩面而哭。众差役立在门外看了,一个个拍手大笑,将牢门反锁着去了。

余伯华虽明知是敲诈不遂的人挟嫌陷害,然猜不透是什么人,用什么方法能与张知县串通舞弊的?满心想通一个消息给卜妲丽,好设法营救,无如看守的人不在门外,又不好意思高声呼唤,直等到夜深二更以后,才见门外有灯光闪灼和脚步声响亮,一会儿到了门口,余伯华借外面的灯光,看门口立了三个差役,用钥匙将栅栏门上的大铁锁开了。一个差役向牢里喊道:‘余伯华出来!’

余伯华走出牢门,两个差役分左右挽着胳膀往外走,弯弯曲曲的走到一个灯烛光明的花厅下面,看正中炕上,张知县便衣小帽的坐着,两个不认识的外国人立在旁边,由一个通事与张知县传话。挽左手的差役走上前报,余伯华提到了。张知县道:‘叫到这里来!’

余伯华听得分明,待自行走上去行礼,质问拘捕的理由,两个差役仿佛怕他逃跑了似的,不肯松手,仍捉着胳膀推上厅来,不由余伯华动手作揖,用膝盖在余伯华腿弯里使劲抵了一下,喝道:‘还不跪下待怎样!’

余伯华心想:我既落了他们的圈套,到了这地方还有怎么能力反抗,要跪下就跪下吧!但是,见两个差役仍紧紧贴身立着,忍不住说道:‘我姓余的决不逃跑,请两位站开一点儿,也无妨碍!’

张知县即挥手教差役站开些,遂低头向余伯华道:‘你是余伯华么?’

余伯华道:‘我自然是余伯华,请问公祖将我余伯华当强盗一般拿来,究竟余伯华犯了什么大罪?’

张知县笑了一笑,晃着脑袋说道:‘本县不拿张三,不拿李四,独将你余伯华当强盗一般拿来,你自有应拿之罪。不待你问,本县也得说给你知道。你是哪里人,现在天津干什么事?’

余伯华将自己身世和卜妲丽结婚的事,约略述了一遍。张知县道:‘你知道卜妲丽的身家履历么?’

余伯华道:‘也约略知道一点儿。她母亲生她不到两岁,就在美国原籍去世了,三岁时即跟随她父亲到中国来,直到如今十四年,不曾回国去过。她父亲是美国的海军少将,在三年前死在天津。她孑然一身,没有亲属。’

张知县道:‘你知道她没有亲属么?你们结婚,是谁的媒妁,是谁的主婚人?’

余伯华道:‘确知她没有亲属。她因为没有亲属,又过惯了中国的生活,不愿与外国人结婚,所以只得登报征婚。’

张知县冷笑道:‘你自然说她没有亲属,不许多和亲属往来,你方好施行欺诈拐骗的举动。你既确知她没有亲属,如何又有她的亲属在本县这里控告你?’

余伯华道:‘谁是她的亲属?求公祖提来对质。’

张知县随手指着两西人说道:‘这不是卜妲丽的亲属,是谁的亲属?’

余伯华一看摩典和歇勒克服装态度,便能断定是两个无职业的外国流氓,不由得气忿起来,当即用英语问两人道:‘你们与卜妲丽有什么关系,怎么敢冒认是她的亲属?’

摩典现出极阴险的神气笑答道:‘卜妲丽是美国人,我两人也是美国人,如何倒不是亲属?你一个中国人,倒可以算她的亲属?这理由我不懂得,请你说给我听!’

余伯华道:‘你两人既是卜妲丽的亲属,平日怎的不见你两人到卜妲丽家里来呢?’

摩典仍嘻嘻的笑道:‘这话你还问我么?你欺卜妲丽未曾成年,用种种诱惑她的手段,将她骗奸了,占据了她的财产,因防范我们亲属与她往来,把你的奸谋破坏,你特地雇些流氓打手来家,用强力禁阻亲属往来。我们就为你这种举动,比强盗还来得阴险,只得来县里求张大公祖作主,保护未成年的卜妲丽。’

余伯华一听这番比快刀还锋利的话,只气得填胸结舌,几乎昏倒,一时竟想不出理由充分的话,反驳摩典。张知县即放下脸来,厉声说道:‘你知道美国的法律,未成年的女孩,是不能和人结婚的么?是没有财产管理权的么?你这东西好大的胆量,天津乃华洋杂处之地,由得你这么无法无天么?’

余伯华道:‘卜妲丽登报征婚,时历两个多月,这种中国从来没有的奇事,可以说得轰传全世界。投函应征的多到七、八百人,报上已载明了卜妲丽本人的年龄,籍贯,既是于美国法律有所妨碍,美国公使和领事都近在咫尺,当时何以听凭卜妲丽有这违法的行动,不加纠正?并且这两个自称卜妲丽亲属的人,那时到哪里去了,何以不拿美国的法律去阻止她征婚的行动?我与卜妲丽结婚,是光明正大的,并不曾瞒着人秘密行事,当结婚的时候,这两个人又到哪里去了,何以不见出头阻挡?结婚那日,中、西贺客数百人,其中美国籍的贺客占十分之四,就是驻天津的前任美国领事佳乐尔也在座,如果于法律上有问题,那十分之四的贺客,也应该有出面纠正的,如今结婚已将近一年了,还是研究美国法律的时候吗?大公祖明见万里,卜妲丽薄有遗产,又有登报征婚的举动,凡是曾投函应征的人,多不免有欣羡她财产的心思,应征不遂,自不免有些觖望,因此就发生嫉妒,写种种恐吓信件给卜妲丽,图诈索银钱的,从结婚以来无日没有。卜妲丽为图保护她自身的安全计,不能不雇几名有勇力的人,随侍出入,这是实在情形,求大公祖鉴谅。’

张知县鼻孔里哼了一声道:‘好一张利口,怪不得卜妲丽被你诱惑成奸,未成年的姑娘们世故不深,如何受得起你这样一条如簧之舌的鼓动?喜得本县这里控告你的,不是应征不遂的中国人,乃是卜姐丽征婚资格以外的年老美国人,若不然,有了你这张利口,简直不难将挟嫌诬告的罪名,轻轻加在控告人的身上。本县且问你:你说雇勇士来家,是为敲诈卜妲丽的人太多了,为保护卜妲丽本身的安全计,不能不雇的,然则本县打发差役拿名片去卜家请你,与卜妲丽本身的安全有何关系,你为何竟敢指挥打手,对县差逞强用武。对本县打发去请你的差役,你尚敢如此恃强不理,推说有病,平日对卜妲丽无权无势的亲属,其凶横不法的举动,就可想而知了。你究竟害的什么病?本县也懂些医道,不妨说出来,本县可以对症下药,替你治治。’

余伯华被张知县驳诘得有口难分,更恨没有凭据可以证明摩典、歇勒克两人不是卜妲丽的亲属,心中正自着急,张知县已接着说道:‘余伯华,你知道你这种诱奸霸产的行为,不用说美国的法律,就是国朝宽厚仁慈的律例,也不能容宥的么?按律惩办,你应得杖五百,徙三千里的处分。本县因曲谅你是一个世家子弟,又曾在总理各国事务衙门里当过差,而卜妲丽登报征婚,无异引狼入室,也应担当些不是,姑从宽处分,你赶紧具一张悔过切结、并与卜妲丽离婚的字据,呈本县存案,从此退回原籍,安份度日。本县也只要不为这事闹出国际交涉,有损朝廷威信,有失国家体面,也就罢了,不愿苛求。’

余伯华摇头说道:‘我不觉得这事做错了,具什么悔过切结?我与卜妲丽自成夫妇,如胶似漆,异常和谐,无端写什么离婚字?大公祖虽庇护原告,说他们不是敲诈不遂的人,但我心里始终认定他们是挟嫌诬告。我的头可以断,与卜妲丽的婚事万不能改移,应该受什么处分,听凭大公祖处分便了。’

张知县见余伯华说得这么坚决,做作吃惊的样子说道:‘嗄!本县有意曲全你,你倒敢如此执迷不悟,可见你这东西是存心作恶。’

说时望着立在下边的差役喝道:‘抓下去好生看管起来,本县按律惩办便了。’

差役雷鸣也似的应了一声,仿佛是将罪犯绑赴杀场的样子。一个差役抢住余伯华一条胳膀,拖起来往外便跑。厅外有差役提着灯笼等候,见余伯华出来,即上前引到日间所住监牢,并取了一副极重的脚镣、手铐来,不由分说的上在余伯华手脚上。

余伯华本是一个很文弱的人,没有多大的气力,加以饿了一整日半夜,又呕了一肚皮的恶气,空手空脚的尚且走不动,何况带上极重的镣铐呢?一个人在牢里整整的哭了半夜,直到天明才朦胧睡着,刚合上眼就看见卜妲丽立在跟前,对着他流泪。他在梦中正待向卜妲丽诉说张知县问案的情形,忽觉耳边有很娇脆的声音,呼唤他的名字,惊醒转来看时,不是别人,正是卜妲丽,篷松着一脑金黄头发,流泪满面的立在身边,恰与梦中所见之景相似,连忙翻身坐了起来。初带手铐的人,卒然醒来,竟忘了手上有铐,不能自由,举手想揉揉两眼,定睛细看,是真是梦,却被手铐牵住了,只得口里发声间道:‘我不是在这里做梦么?’”

农劲荪说书一般的说到这里,霍元甲和吴鉴泉都不约而同的逞口说道:“可怜,可怜!”

农劲荪道:“这就可怜么?还有更可怜的情节在后头呢!”

不知还有什么可怜的情节,且俟第五十四回再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