话说郭成见罗曜庚拉住自己的手要走,竟是不由分说的样子,只是急得心中乱跳,明知罗知府既亲自降尊来接,空言推诿是不能了事的,只得说道:“请大老爷返驾,下役马上就来。”

罗曜庚笑道:“本府是走路来的,不妨一向走回去。”

郭成没得话说,诚惶诚恐的跟着罗曜庚,直走到知府衙门。

罗曜庚这回所以不坐大轿,不开锣喝道的摆官架子,仅带了一个亲随,步行到郭成家里,原因就为郭成是个已革的捕役,论自己的身份,断没有现任知府拜已革捕头的道理,坐着大轿招摇过市,外面知道的人必多,于自己的官格官体面都有很大的关系。然罗曜庚知道,郭成的强项性格,当那斥革郭成之后。已觉有些后悔,打了就不应革,革了就不应打,如今已斥革了这么久,自己有急难的时候,再去求他,他推托不来,没有办法!倘若郭成有意刁难,将打发去传堂谕的捕班哄出了门,就一溜烟往别处去了,或藏躲在什么地方。他既不当役,又没犯罪,简直没有强制他的方法。为要顾全自己的禄位,在势除了趁派出的捕班不曾回报的时候,亲来郭成家迎接,便没有第二条路可走。

这时既已将郭成弄到衙里,就在签押房中,用款待有资格绅士的礼貌款待郭成,先向郭成道了歉意,才将半月来所出重重盗案,一桩一桩的述了,末了要求郭成办理。

郭成道:“大老爷这般恩典,栽培下役,下役自然应恢感激图报。不过下役闲居了大半年,一切办案子的门道都生疏了。就是一件平常的盗案,大老爷委下役去办,下役也不见得能和当役的时候一般顺手,何况这种骇人听闻的大案子!下役敢断定,做这几桩大案的强盗,是从外路来的,不是本地方的人。近三夜安静,必是已携赃逃出境了,大老爷若在四、五日以前委下役办理,或者还有几成可望办活,此刻做案的既已出了境,不问叫有多大本领的人去踩缉,也恐怕不是十天半月的工夫可望破案的了。”

罗曜庚一听郭成的话,不由得脸上急变了颜色,口里不住的说道:“这却怎么得了!

旁的还好说话,就是黄家的那案!上峰追得急如星火,耽延了这么多日子下来,本府受申饬尚在其次,教本府怎好再去讨限呢?”

说完,急得搔耳抓腮,半晌忽抬头对郭成道:“重赏之下,必有勇夫。只要你能在三日之内,能将这案办活,本府赏你三千两纹银,五日之内就只二千两了。”

郭成心想,三千两纹银,也不在少数,这些案纵说不见得定是周锡仁两兄弟做的,然他两人总脱不了关系。他两人找我拜把,必别有用意,仰慕我本领的话,不待说是假的。我与他两人绝无渊源,无端那么待我,哪有什么真心?我即算朝他待我的好处着想,也只能设法替他两人开脱一番。他们这种行为,总不正当。我既要当个汉子,终不能和他们呼同一气。罗大老爷今日亲到我家求我,我的面子也算十足了,如今更许我这么多的赏银,寻常当一辈子捕头的人,哪里容易遇着这种机会?我此刻不答应吧,一则对不起罗大老爷,二则显得我不是个能干人。万一周锡仁兄弟找我拜把和每次馈赠礼物的事,传出去有人知道了,而周锡仁兄弟又破了案,和盘托出的供将出来,我岂不好端端的,也成了一个坐地分肥的大盗窝家吗?并且罗大老爷担了这样为难的案子在自己肩上,亲自将我接到这里来,我就想不答应去办,他也决不会依我。等到他恼羞成怒,弄翻了脸硬压迫我去办,把我的母亲、妻子押起来!我不答应就办我通伙,那时我没得方法躲闪了才答应去办,也就太没有体面了。郭成想到了这一层,随即向左右和门外望了一望。

罗曜庚会意,起身看门外无人,连忙将耳凑近郭成口边。郭成低声说了几句话,罗曜庚仍回到原位,放高了声音说道:“你还嫌本府悬的赏轻了吗,怎么没有回答?”

郭成道:“不是下役敢不遵大老爷的吩咐,无奈这些案子,下役实在办不了。莫说三千两,就是三万两,也不答应去办。论大老爷待下役天高地厚的恩,只要拚着性命能办得了的事,也应该拚命去办,怎敢更望大老爷的赏呢!”

罗曜庚听了,陡然沉下脸来,厉声说道:“你这东西,好不识抬举,你以为此刻不在役,本府便不能勒令你去办吗?本府因曲全你一点儿颜面,好好的对你说,并许你的重赏,你竟敢有意刁难起来。你们这般东西,生成的贱骨头,不把你的家眷收押,好生对你讲,你是要推三阻四的,不肯出力的。”

说罢,朝外面高叫了一声:“来!”

即进来一个亲随。罗曜庚气呼呼的,吩咐叫人即刻将郭成的家眷概行拘押,好生看管。随掉转脸指着郭成道:“给你两天限,办活了便罢,违了半刻的限,仔细你的狗腿。郭成慌忙跪下来哀求道:“下役的母亲今年七十三岁了,千万求大老爷开恩,不加拘押。”

罗曜庚叱道:“放屁!不拘押你的母亲,你哪里肯竭力去办!你有孝心,怕你母亲受苦,就得赶紧去办,滚吧!”

郭成连连叩头说道:“无论如何,总得求大老爷宽限几日,两天的限,实在……”下面不曾说出,罗曜庚已就桌上拍了一巴掌,喝道:“住口!多一刻也不成。”

说了这一句,就此怒容满面的,大踏步进去了。不一会,已将郭成的母亲和妻子,拘进了府衙。罗曜庚着人看管,非待郭成将劫案办了,不能开释。

郭成哀求至再,没有效果,只得垂头丧气的出了府衙,一路愁眉苦脸走到家中。正打算拾夺应用的东西,做一包袱捆了,驮着出门,踩缉盗案,忽听得外面有人高声喊“大哥”,郭成一听那声音,知道是周锡仁来了,口里一面答应,心里一面思量:他来得正好。我和他两兄弟虽每日同在一块儿,混了半个多月,然总是他们到我这里来,我一次也不曾到他们家里去。他们所说的住处,究竟是不是确实的,我也没去过。此刻难得他们肯来,且看他们的神气怎样?郭成迎出去,只见周锡仁蹙着双眉说道:“我以为大哥已动身到北京去了,谁知竟出了意想不到的岔事,害得老伯母和大嫂,平白的受这种屈辱。我方才在路上遇着,很觉得诧异,到府衙里一打听,才知道是这么一回事,因此特地来瞧大哥,一则问候问候,一则看大哥打算怎么办法,若有使用我兄弟的地方,请大哥尽管不客气的直说,凡是我兄弟力量做得到的,无不尽力。周锡庆也接着说道,我是不能帮大哥做什么事,只跑腿报信的差使,大哥肯教我去做,我也能去。”

周锡仁放下脸,朝周锡庆叱了一声道:“大哥心里正在难过,你也和平时一样的嘻皮涎脸。”

叱得周锡庆低头不做声。郭成才开口道:“承两位老弟关切,感激不尽。不过这回许多案子不似我以前经手的案子好办,并不是寻不着线索,也不是做案的远在天边,不能捕获,这其中实在有种为难之处,虽承两位老弟的盛意,肯为我出力,无奈我……”说到这里,沉吟了一会,接着叹了口气道:“世上真只有蛮不讲理的官,没有蛮不讲理的百姓。我吃的是自己的饭,穿的是自己的衣,凭什么可以压迫我做官家的事。

就是这么不作理会吧,七十多岁的老娘,陷在监牢里受罪,我便是个禽兽,也不能望着老娘受罪,自己倒和没事人一样。”

周锡仁听到这里,连忙点头说道:“大哥也不必焦虑,世间没有不了的人,便没有不了的事。有大哥这般本领,哪有办不活的案子。我兄弟自从与大哥结义,一响都是在大哥这里打扰,大哥不曾去过寒舍一次,今日老伯母和大嫂都不在家,在这里觉不方便,并且大哥看了家中冷淡的情形,心里更要难过,我想邀大哥去寒舍淡谈,心中快活点儿,办事韵精神也好一点,不知大哥的意思怎样?”

郭成正着急找不着周锡仁兄弟的住处,得了这个邀他同去的机会,还有个不愿意的么?不过此番同去的吉凶如何,心里没一些儿把握。只是事情已到了这一步,也只好不大审计利害了,当下即答道:“我正为看不惯家里这种凄冷情形,想去外面逛逛,就去府上拜望一回也使得,不是在城外么?”

周锡仁道:“在城外没多远的路,同走一会儿就到了。”

郭成即驮了包袱,反锁了大门,陪同周锡仁兄弟一路出城。

步行了一里多路,只见野外有一头黑驴,正低头在那里吃草。郭成认得是周锡庆骑的那驴,刚想问周锡庆,怎么你的驴单独在这野外吃草,忽见周锡庆捏着自己的下嘴唇,吹哨子似的叫了一声,那驴便和奉了号令一般,抬头向四处一望,直朝着周锡庆奔腾而来。周锡仁对郭成拱手说道:“请大哥骑驴,我在前面引道。”

郭成笑道:“那怎么使得!我一般生了两条腿,为什么不能同走?”

周锡仁道:“这不是要客气的事。大哥有责任在身,岂可因行路将身体累乏,请上骑吧!这畜牲的脚步还好。”

郭成哪里肯独自骑驴,教周家兄弟跟着走呢?回头对周锡庆说道:“老弟,你一个人的年纪最小,这驴平口又本是老弟骑的,今日仍是老弟骑吧!”

周锡庆也不答白,笑嘻嘻的来推郭成上驴。周锡仁也帮着推挽,于是不由分说的,将郭成推上了驴背。

周锡仁放开脚步在前走,周锡庆跟在驴子背后,把郭成夹在当中。郭成也不畏惧,只觉得这驴行走起来,仿佛腾云驾雾,两旁的景物一瞬就飞一般的退后去了,看周锡仁在前面走的脚步,并不是尽力的奔跑,不即不离的,总在前面一丈远近。郭成有些着虑周锡庆年小力弱,追赶不上,回头看时,只见他行所无事的走着,一些儿不觉吃力的样子。郭成至此才暗暗吃惊,两兄弟的本领竟高出自己十倍以上,幸亏自己的眼还不错,不曾肯收两兄弟做徒弟,若自己托大略疏忽点儿,就更要丢人了。周锡仁不停步的走,郭成坐在驴背上,也不问话,直走到日落西山,郭成大约估计程途,至少也走了四百多里路。周锡仁忽然指点着前面山坡下一片青翠的森林说道:“那里就是寒舍了。”

郭成忙翻身下驴,两腿已坐得发麻发酸了,勉强行动了几步,才一同走到一所规模宏大的庄院。看门前的气派,俨然是王侯的邸第,大门敞开着,门内立着两排俊仆,好象知道有贵客降临,大家排班迎接似的。周锡仁握了郭成的手,向门里走着笑道:“今日辛苦了大哥,骑了这大半日的驴,只怕已累的很乏了。”

郭成道:“两位老弟步行这大半日不觉乏,我便这般不中用吗?”

说笑着,已进了一间大客厅。

郭成当了几年捕头,繁华热闹的地方也曾阅历得不少,不是个没见过市面的乡下人,然看了这问客厅中的陈设,会不因不由的觉得自己一身太污秽了,坐在这种天堂也似的客厅中太不相称。这时天色虽已黑了,客厅中因点了四盏绝大的玻璃灯,照耀得与白昼的光明无异。在平时看周锡仁兄弟,也只觉得生的比一般人漂亮而已,而在这客厅灯光下看了,便觉容光焕发,神采惊人,一言一动都有飘逸出群之概,心想:我在茶楼上初次看见他兄弟,不知怎的,心里能断定他两人是大盗,半月以来,越亲近越觉初次所见的不错,此时我倒有些拿不定了。看他兄弟的潇洒丰神,分明是神仙伴侣,寻常王孙公子就有他们这般富丽,也没他们这般隽雅,更安得他们这般本领!

郭成是这么胡思乱想,应对都失了伦次。周锡庆笑道:“大哥来了,家父还不曾知道,等我进去禀报一声。”

郭成听了,才想起他兄弟还有父亲,深悔自己疏忽了,进门便应先提给老伯大人请安的话,这时只得连忙立起身,向周锡仁告罪道:“失礼,失礼!

岂敢惊动老伯大人,我应进去禀安才是。”

周锡仁也连忙起身答道:“托大哥的福,家君还康健,并生性好客,即刻就要出来的。”

正说时,里面有脚步声响,随即有一个花白胡须的老者,一手支着朱红色的龙头拐杖,一手拿着一根两尺来长的黑竹竿旱烟筒,缓步走了出来,周锡庆紧跟在后面。

郭成偷眼看这老人,约有五十多岁年纪,慈眉善目,白皙脸膛,衣服甚是古朴,绝没一点儿豪华气概。周锡仁上前一步,垂手躬身说道:“孩儿已把郭大哥接来了。”

郭成忙叩头拜下去,老人笑容满面说道:“辛苦郭大哥了,庆儿还不快搀扶起来!”

周锡庆即扶起郭成,老人先坐下来,让郭成就坐。郭成见周锡仁兄弟,都垂手侍立在老人左右,哪里敢坐呢?老人笑道:“难得郭大哥远道光临,贵客岂可不坐?”

随掉头向锡仁兄弟道:“你们也都坐着吧。”

周锡仁兄弟同声应“是”,仍分左右,坐在老人背后。

郭成才沾半边屁股坐着,老人开口说道:“小儿多承郭大哥指教,感谢,感谢!他们生性顽劣,我又没有精神管教,很着虑他们在外面不懂得世情。如今承郭大哥不嫌弃他两人不成材,许他们在跟前指教,我心里便安逸了。我的年纪今年虽只有五十四岁,奈蒲柳之质,未秋先谢,已差不多象八、九十岁的人了。这也是由于先天不足,后天失调,才有目下这般现象。所虑的是一旦先犬马填沟壑,丢下来这两个不能自立顽儿,受人奚落,敢当面奉托郭大哥,永远念一点香火之情,我将来在九泉之下,也感念郭大哥的好处。”

郭成听了这番言语,不知道应如何回答方为得体,只见老人回头对周锡仁低声说了一句,也没听出说的什么,周锡仁即起身进去,没一会,就从里面开上酒菜来。珍馐杂错,水陆并陈,筵席之盛,也是郭成平生所仅见。老人并不客气,自己巍然上坐,亲自执壶,斟了一杯酒给郭成。郭成惶悚万状,幸喜老人只略用了点酒菜,便起身对周锡仁道:“我在这里,郭大哥反觉得拘束,吃喝得不舒服。你们兄弟多敬郭大哥几杯吧。”

郭成和周锡仁兄弟都立起身,老人自支着拐杖进去了。郭成至此,才回复了平时的呼吸。

周锡仁兄弟也登时笑语风生了,连仆从都挥之使去,三人不拘形迹的饮宴起来。彼此无所不谈,都觉得十分痛快。郭成倒恨自己的眼睛不行,当了几年捕快,两眼看惯了强盗,便看了好人也错认是强盗了。口里不好说什么,心里却很对周锡仁兄弟抱歉,尤其觉得对不起周锡仁父亲一番借重拜托的盛意。

三人都吃喝得酒醉饭饱。约莫已到三更天气了,周锡仁道:“大哥今日劳顿过甚,应得早些安歇才是。我兄弟糊涂,一些儿不知道体贴,直闹到这时分,大哥不要见怪。”

郭成笑道:“老弟说哪里话,承老伯大人和两位老弟瞧得起我,没把我当外人,才肯是这么赏脸赏饭吃,怎么倒说得上见怪的话呢?”

周锡仁走到门口喊当差的,喊了两声没人应,随口骂道:“一般混蛋,难道一个个都挺尸去了吗?”

周锡庆止住道:“是教人送大哥去安歇么?我们自己送吧。”

对郭成笑道:“我兄弟出外的日子多,家君性情极是慈祥和易,轻易不肯动气骂人,因此宽纵得一般下人苟且偷惰,无所不至。只看我们还在这里吃喝,他们居然敢偷闲去睡觉,即可知道寒舍的纪纲不成纪纲了。”

郭成反笑着代下人辩护道:“今夜却不能全归咎尊纪,起初老弟挥手教他们出去的时候,不是吩咐了,说这里没有用你们的事,自己会斟酒,你们滚开些,休得探头探脑的张望讨人厌的吗?他们大约都知道两位老弟的脾气不似老伯,所以不敢上来。此刻已经半夜过了,再教他们伺候着,我也说句老弟不要见怪的话,未免太不近人情了。”

周锡庆点了一枝蜡烛,擎在手中,向郭成道:“我送大哥去睡。”

周锡仁拱手道:“床褥粗恶不堪,大哥胡乱休息一会儿吧。”

郭成遂跟着周锡庆往里面走,穿房入户,经过几间好房屋,才到一处地方,好象是一个院落,凑巧一口风吹来,将烛吹熄了,黑洞洞的看不清地方形式。周锡庆跺脚道:“坏了,把烛吹熄了,喜得就在前面,请大哥紧跟着我来。”

郭成便用手搭在周锡庆肩上,慢慢的走了几步。周锡庆停步推开了一扇房门,从门里射出烛光来。周锡庆让过一边说道:“请大哥进去安歇,明早再来奉陪。”

郭成踏进房去,周锡庆说了声“简慢”,随手将房门带关去了。

郭成的酒,已有了几分醉意,又白天骑了那么多路的驴,此时也实在觉着精神来不及了,将床上的被抖开来,打算到门外小解了就睡。精神疲惫的人,旁的思想一点儿也没有了,自己两个肩上所负的责任,更是有好一会不曾想起,一面解松裤腰,一面伸手开门,拉了一下不动,以为是向外推的,就推了一下,仍是不动。一推一拉的弄了几次,好象是从外面反锁了的,而门板触在手上,又冷又硬,不似寻常的木板门,心里不免有点儿诧异,下部尿急了,看门的角落里有个小小的窟窿,只得就对着那窟窿撒了一泡尿。听尿撒在壁上的声音,非常铿锵,就如撒在铁板上一样,不由的心里更加疑惑起来,醉意也惊退了些儿。匆匆系上裤腰,用指头往壁上一敲,就听得当的一声,不是铁板是什么?忙几步走到一张小桌子跟前,将一碗油灯剔亮了,端起来向壁上去照,大约有寸来厚的铁板。没一丝缝隙,照了三方,都是如此,连窗眼没一个。上面一方,因有床帐遮掩了,然不待照已能想到断无不是铁板的道理,这一来,却把郭成的醉意完全惊醒了,双肩上的责任,也一时涌上心头来了,不觉长叹一声,将手中的油碗放下,就小桌旁边一张凳子坐下来,望着铁板壁出了会神,寻思道:我不是在这里做梦么?怎么会有这种地方呢?我当捕头时,经办了那么多离奇盗案,何尝落过人的圈套,怎么今日落到人家圈套里,这么久的时间尚兀自不明白呢?难道死生真有一定,命里该当死在这里,自会糊里糊涂的朝这条死路上跑吗?我在茶楼上初见这两个囚头,心里明明白白的,知道是强盗,一点儿也不含糊。就是答应罗知府承办这案的时候,我存心也是要办这两个东西。这两个东西骗我到这里来,是那么强捉住我上驴,我就应该见机,想脱身之法才是,怎么会由他两个一前一后的夹着,和押解囚犯一般的走这么远的路呢?世间那有这种举动的好人,亏我还悔恨自己,不该错疑了他们,照这种种情形看来,我简直是自己命里该这么结果,才是这么痰迷心窍。

郭成心里自怨自艾的这般想着,两眼于有意无意之间,向四壁看有没有可以脱身的处所,一眼看到床当上的角落里,好象悬了一捆黑越越的东西,遂复起身,走到眼前一看,因灯光不甚明亮,看不清是什么,仍回身把灯剔大,端去照时,只差一点儿把郭成吓得连手中的灯都要抖落了。原来悬挂的是一大叠的人皮,有四肢完全的,也有断了手或脚的,也有连头皮须发都在上面的,有干枯了寒毛孔张得很大的,也有剥下来日子不多色泽鲜明的,总数约莫有二、三十张。每张上面,粘了一片红纸,纸上仿佛还有字迹。

拖了那凳子垫脚,凑上去细看,不看到也罢了,才看了几张,已把郭成吓得“哎呀”一声,两腿就如上了麻药,不由自主的软了下去,身体跟着往下一顿,倒下凳子来,将一碗油灯损在铁壁上,碰得撞钟也似的一声大响,房中即时漆黑了。不知红纸上究竟写了些什么字,能将郭成吓倒,郭成毕竟怎生脱险,且俟第三十九回再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