话说周金玉托故来到齐保正家,打客厅门口走过,只见齐保正陪着一个七、八十岁的白发老头和一个四、五十岁的男子,坐在里面谈话。用金玉因见是男客,不停步的往里走,齐保正已瞧见了,追出来喊道:“就请到这里来坐吧。有事要和你商量的,便是这两位。”

周金玉忙停步转身,齐保正接着问道:“那只镯头带来了么?”

周金玉点头应道:“带来了。”

二人说着,同进了客厅。

齐保正指着白发老头,给周金玉介绍道:“这位是何载福老爹,这位是林启瑞老先生。”

彼此见礼就坐,齐保正伸手向周金玉道:“且把那镯头拿出来,请两位看看。对了,我再和你细谈。”

周金玉从怀中摸了出来,林启瑞一落眼,就站起来嚷道:“丝毫不错,被劫去的,就是这东西,看都无须细看,宝贝是假不来的。”

齐保正接了镯头,递给林启瑞,回身问周金玉道:“送你这镯头的客人,此刻还在你家么?”

周金玉不知就里,只得应是。齐保正道:“那客人向你说是姓什么,叫什么名字,什么地方的人?”

周金玉道:“他初来的时候,我只知道他姓张,他不曾说出名字、籍贯,我也不曾问他。直到这两日,不瞒齐老爷说,他想讨我,我也想嫁他,他才说是广西梧州人,姓张名燕宾,家里有百十万财产,并无兄弟。”

齐保正道:“他曾向你说过,到广东来干什么事吗?”

周金玉道:“他说是来探亲访友,借此也好在广东游览一番。”

齐保正道:“他的亲在哪里,友在哪里,曾向你说过么?”

周金玉摇头道:“那却不曾听他说过,近来他住在我楼上,好几日没下楼,也不见他有亲友来拜望。”

何载福从旁插嘴问道:“那客人从何时起,才不曾下楼呢?”

金玉想了一想道:“就在来我家的第二日,他出去了一趟,不久便回来,到今日已有六天了。”

何载福道:“这镯头是在第二日送给你的吧?”

周金玉道:“第二日天将发亮的时候。那夜他打过了三更才来,他说他家里拘束得严,非等三更过后,家人都睡着了,不能出来。”

何载福笑道:“他家既在梧州,到广东来是探亲访友,梧州的家如何管束得他着。即此一句,已是大破绽、大证据了。”

齐保正向周金玉道:“你此刻已知道这个你想嫁的张燕宾,是个干什么事的人么?”

周金玉道:“我实在不知道。”

齐保正哼了一声,正色说道:“幸亏你实在不知道,若知道还了得吗?老实说给你听吧,那东西是个江洋大盗,近来在广东犯案如山。这位林老先生的夫人,就是被你想嫁的那东西,砍断了一只手腕,劫夺了这只镯头。这位何老爹,也就是为那东西犯的凶案太多,弄得整整的六昼夜,不曾歇憩。还亏我今日到城里,遇见他老人家,谈到林老先生府上的劫案,我顿时想起你那日送给我瞧的这只镯头,觉得来的太蹊跷,就对何老爹谈了一谈。可怜何老爹这么大的年纪,就为这案子受尽了辛苦,正愁投得头绪可寻,听了我这话,连忙和我商量。那时将林老先生请来,同到这里验赃,如今既是赃明证实了,这事你便担着很大的干系了。”

何载福道:“如今案子既落在你家,不是拿我向你打官腔,公事公办,我只着落在你身上要人便了。就是你自己,也免不了一同到案。”

何载福这几句话,把周金玉吓得脸上变色,眼望着齐保正,几乎流下泪来,放哀声说道:“这姓张的,既是个江洋大盗,我一点儿气力没有的女子,如何能着落在我身上要人呢?”

何载福道:“你窝他,又得了他的赃物,不着落你着落谁咧?”

齐保正偏着头,思索了一下,才向何载福道:“依我的愚见,这案子在金玉自然不能脱开干系,不过要着落在她身上,恐怕打草惊蛇,反误了正事,不如两面商量停当,内应外合,动起手来,较为妥当。”

何载福点头道:“齐老爷的见解不错,但应该怎生商量呢?”

齐保正道:“这事须大家从容计议。我看是这么办吧:此刻最要紧的,是要设法稳住张燕宾,使他不离开金玉楼上,我们再调齐捕快两班,围住那楼,便不怕他插翅飞去了。”

何载福道:“这话很对。动手捉拿的人,我这里早已准备好了,哪用得着调捕快两班,只是就这么围往房子捉拿,不见得便能拿着,如今且请齐老爷思量一下,看用什么方法,先将那强盗稳住。”

齐保正对周金玉道:“你坐在这里,没有用处,不如先回家去,将张燕宾绊住,教你妈到这里来。我们商量妥当了,如有用得着你的地方,你可不能怠慢。你须知这窝藏江洋大盗的罪名,不是当耍的事。”

何载福道:“你心里若安排犯一个绞罪,我们没甚话说,任便你回家怎生举动。若想我们替如开脱,则我们等歇商量好了,有用得着你的地方,你就得努力照办。”

周金玉道:“老爹请放宽心,我因不知道是个强盗,既生成了这般苦命,没奈何只得从他。如今承老爹和齐老爷替我出主意,替我开脱罪名,我还敢不努力照办吗!”

齐保正道:“这样的大盗,又在此地做了这么多案子,必然机警的了不得。你回家若稍露形迹,使他一动了疑,事情就糟透了,务必和平常一样,不动声色。”

周金玉道:“这个我理会得。我看张燕宾这人,对于旁的事,是象个都很机警的样子,只我和他说话,灌他的迷汤,他竟和呆子一般,句句信以为实。他前夜还说我将来和他做夫妇,可保得一辈子不会有反目的时候,因为彼此都知道性格的缘故。”

齐保正笑道:“你是知道他的性格么?”

周金玉道:“我何尝知道他什么性格,不过他是个爱巴结、爱奉承的人,说话恭维他,句句给高帽子他戴,他心里就快活。我所知道的,就是这种性格,旁的一点也不知道。”

何载福道:“闲话不用说了,你快回去稳住他吧!”

周金玉起身要走,忽停住脚问何载福道:“教我将他稳到什么时候为止呢?”

何载福道:“时候难说,总之,我们到了你家,你才得脱干系。”

周金玉去了一会儿,换了那老婆子来。齐保正对何载福道:“刚才金玉在这里,说张燕宾性格的话,在我看来,并不是闲话。要捉拿张燕宾,只怕就在这几句闲话上。”

何载福诧异道:“齐老爷这话怎么讲?人家都说齐老爷为智多星,必已有了好主意,何不说出来,大家斟酌斟酌呢?”

齐保正笑道:“主意我是有了一个,不过此时还没到说的时候,不说倒妥当些。老爹若肯听我的调度,此时得赶快回城去,将准备好了的人,带到这镇上来,免得临时掣肘。”

何载福道:“我哪有不听调度的道理,只是教周金玉怎生摆布,这主意我想知道才好。”

齐保正笑道:“我自然有方法教她摆布,她在里面摆布成了功,我们外面的人才能动手。至予怎生摆布,老爹暂时不知遭也没要紧。”

何载福知道齐保正办事素来能干,很相信不至误事,遂连说很好,并拱手向齐保正道:“多谢,多谢!拜托,拜托!”

就和林启瑞,带了那只翠玉镯头去了。齐保正和周金玉的娘,秘密商议了好一会,老婆子遂照着齐保正教的方法,归家转教周金玉实施。

再说周金玉回到自己楼上,见张燕宾果然睡在床上,便挨近床沿坐下。张燕宾醒来,睁眼问道:“怎的回得这么快呢?”

周金玉笑道:“连我自己也不知道,怎的回得这么快!我平日最欢喜到我干娘家里去玩,一去就是大半月,还得等家里人去催我才肯回来。不知是什么道理,自从你进我的门,我一个人完全变了。今日我干娘做六十岁整寿,男女宾客来了二、三百,若在平日,象这样热闹的地方,是我最欢喜玩的。今日却不然,没动身的时候,我就不愿意去,逼得没有推托的法子,就打算只去叩一个头便回来。后来经你一说,我也觉得叩个头就走不成个道理,既去了,多盘桓一会也使得。谁知一到那里,越是看了那些热闹的情形,心里就越觉得你一个人在这楼上寂寞。他们请我吃面,我也想到你一个人在这楼上,什么也没得吃,总总触目惊心,没一样事不想到你身上。老实对你讲,我如今这种迎新送旧的日月,已过了这么久,若处处以真恩义待客人,那不要苦死了吗?我和你相交,才得几日,毕竟是什么道理,会使我是这么一时也割舍不下呢?坐在我干娘家,简直是成了热锅上的蚂蚁,一时也存身不住。干娘见我呆了似的,以为我身体上有什么病痛,拉住我手问长问短,我便趁着那当儿说道:‘我的身体,近来本不舒服,每日只是昏昏的睡,饭也不想吃,所以好几日不曾到你老人家这里来,今日是勉强撑持着来的。’

我干娘本很痛我,听了我的话,以为是真的,当下就催我回家道:‘这里今日人多嘈杂,身体不舒服的人,和许多人混在一块儿,必然更加难过,你就回去吧,等身体好了,再来这里玩耍。’

我一听干娘这么说,登时如遇了皇恩大赦,来不及似的跑回来,在半路上想你,必也等得很苦了。”

张燕宾被周金玉灌了这一阵闻所未闻的迷汤,只灌得骨软筋酥,拉了周金玉的手笑道:“等却并不等得苦,不过独自一个人在这里,觉得寂寞些儿。若依我的心愿,自然巴不得你一刻也不离开我。”

用金玉这番更放出最有心得的媚人手段,用在张燕宾身上,夜间亲自下厨房,帮同老婆子弄了无数下酒下饭的肴馔,搬上楼陪张燕宾吃喝。酒到半酣,周金玉就坐在张燕宾身上,口对口的灌酒。灌了一会,周金玉忽然立起身说道:“我真糊涂,一些儿不知道体贴你,我这么重的身体,只管坐在你腿上揉擦,你不压得慌吗?”

张燕宾乘着些儿酒兴笑道:“你真小觑我了。我这两条腿,不是我自夸的话,多的不说,象你这般轻如燕子的人,只要坐得下,至少也禁得起坐十来个。我这两条臂膀亮开来,一条臂膀上吊十个你这么重的人,也只当没这回事。”

周金玉做出惊讶的样子说道:“你一个公子少爷,怎么有这么大的力,我倒不相信是真的!”

张燕宾仰天大笑道:“我岂肯向你说谎话。难道公子少爷,就不许大力吗?”

周金玉偏着头,凝神一会,嫣然一笑,说道:“怪不得你每次抱我,和小孩一样,我这人真粗心,一点儿不在意。不过,你的力比我们女人的大,我是相信,若照你刚才说,有那么大的力,我就不相信了。牛和马的力,算顶大的了,牛、马的背上,也不能禁得起十多个人,难道你的力,比牛、马的还大些吗?”

张燕宾又仰天打了个哈哈,仍把周金玉拉到自己腿上坐下,慢慢的笑着说道:“你是个年轻的姑娘,哪里知道外面的事情,以为牛、马的力,就是无大不大的了,哪晓得人的力,没有的便没有,一有就比牛、马还要大几倍咧!”

周金玉道:“你出世就有这么大的力吗?”

张燕宾道:“谁能出世就有这么大的力,一天一天操练出来的。”

周金玉欢喜了不得的样子说道:“前几年看相算八字门先生,都说我的命好,将来的夫星好。这几年流落下来,我心里常骂那些看相算八字的混账东西,当面瞎恭维人,一些儿效验也没有,流落到了这步地位,还有什么命好。至于夫星好的话,更加说不上,我已流落做这种生涯,哪有好人肯来娶我?如今有了你,我心里想起这些话,又不由得有些相信了。我哪怕嫁给你做姨太太,我也心甘情愿。一个女人嫁人,情愿嫁给一个英雄好汉做姨太太,不愿嫁给庸夫俗子做正太太。你不是个英雄好汉,哪里会有这种气概和这种气力?我这里能有你这样人来往,说要算是我的福气,何况你待我这般恩义呢?”

张燕宾紧紧的把周金玉搂在怀中道:“我的好乖乖,我并不曾娶妻,如何忍心将你做姨太太。象你这样的人物,还怕够不上做正太太么!”

周金玉偎傍着张燕宾的脸,温存说道:“我是什么身份的人,哪里配存想做你的正太太的念头?承你瞧得起我,不拿我做没身份的人看待,我真是感激副死。”

说着,眼眶儿红了,扑簌簌的要流下泪来。

张燕宾连忙拿出手帕,替周金玉拭干眼泪,端起一杯酒,一饮而尽道:“无缘无故的,伤感些什么!快不要提这些话了,我们来寻些快活的事说说。”

周金玉即收了悲容,立起身复斟上一杯酒,递到张燕宾嘴唇边说道:“只怪我不懂世故,你原是来这里图快活的,倒弄得你不快活,不是岂有此理吗?你说要寻快活的事说说,我却想出一件快活的事了,只看你肯做给我瞧瞧么,我瞧了便真快活。”

张燕宾忙问道:“什么快活的事,快说出来,只要你能瞧着快活,我一定肯做给你看。”

不知周金玉说出什么快活事来,且俟第二十八回再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