话说金光祖在十年前,用擒拿手点伤了的言永福,原是湖南辰州的巨富。言永福的父亲言锦棠。学问甚是渊博,二十几岁就中了举,在曾国藩幕下多年,很得曾国藩的信用,由乐山知县,升到四川建昌道,就死在雅安。言永福是在四川生长的。他虽是个读书种子,然生性喜欢拳棒。那时四川的哥老会极盛,哥老会的头目,有个姓刘名采成的,彭山县人,拳棒盖四川全省。言锦棠做彭山县知事的时候,刘采成因犯了杀人案子,被言锦棠拿在彭山县牢里,论律本应办抵。但言永福知道刘采成是四川第一个好汉,想相从学些武艺,亲自到牢监里和刘采成商量,串好了口供,又在自己父亲跟前,一再替刘采成求情,居然救活了刘采成的性命。刘采成从死中得活,自然感激言永福,将自已平生本领。全数传授给言永福。

“天下无难事,只怕有心人。”

言永福既是生性欢喜武艺,又得这种师傅,哪有不成功的道理。因此只苦练了五年,他的年纪才得二十岁,在四川除刘采成外,已是没有对手。后来言锦棠病死在建昌道任上,言永福扶柩归到辰州。辰州的木排客商会法术,会武艺的极多,论到武艺,也没有人及得言永福。言永福在家守了三年制,心想:中国这么多的省份,这么多的人民,武艺赛过自己的必然不少,我独自住在这穷乡僻壤的辰州,一辈子不向外省走动,便一辈子也见不着了不起的好汉。我如今既已闲着在家无事,何不背上一个黄包袱,去各省访访朋友呢?若能遇上一、两个强似我的人,得他传授我几手惊人的技艺,也不枉我好武一生。

言永福主意已定,遂略带了些盘川,背上黄包袱,历游广东、广西,云南、贵州,到湖北住了三年。所到之处,凡是负了些声名把式,以及江湖上卖艺之徒,言永福无不一一指名请教,共在南七省游了十个年头,与人交手在千回以上,却是一次也不曾逢过对手。于是从湖北到河南。闻得神拳金光祖的威名,便直到宁陵县来拜访。论到言永福的本领,并不弱似金光祖,也是一时大意了些,被金光祖用擒拿手,将言永福的臂膊点伤了。言永福当时知道不能取胜,遂向金光祖说了十年后再见,若自己无再见的缘法,当教一个徒弟来拜赐的话,即退了出来。言永福出金光祖家,暗想北方果有好手。我初进河南。就逢了这么一个对手,还亏得受伤不重,不至妨碍生命,若再进山东、直隶一带去,只怕更有比这金光祖厉害的,本领得不到手,弄得不好,倒送了自已的性命,不如且回辰州去,加工苦练几年,好来报这日之仇,遂从宁陵仍回辰州原籍。

他本来是一个富家公子,也曾读过诗书,他生性除好武而外,还有两种嗜好:一好养鹤。家中养了一、二十只白鹤,每日总有一两次,凭着栏干看那一,二十只白鹤,梳翎剔羽。再有一种嗜好,说起来就很好笑了,他最欢喜吃那用米粉做的油炸饼。但是,自己家里做的,不论如何做得好,他又不欢喜吃,专喜吃那些小贩商人挑着担子,旋炸旋卖的。他家虽是辰州的巨富,然因他生性爱挥霍,加以不善经营,又因急于想研究高深的技艺,就不惜银钱,延纳各处武术名家,终日在家研究拳脚。如此不三、四年工夫,言永福的拳脚倒没了不得的进步,而言锦棠一生宦囊所积的巨万家私,已容容易易的花了个一干二净。还亏言永福少时,曾随着他父亲读书,就凭着他胸中一点文学,就在辰州设馆,教书度日。

俗语说得好:“穷文富武。”

大凡练武艺的人,非自己的生活宽舒,常有富于滋养的饮食来调补不可。言永福的生活,既渐次艰难起来了,各处的武术名家,不待说不能延纳在家,就是他自己的武艺,也因心里不愉快,不能积极的研练,十年报仇的话虽不曾完全忘掉,然自知实行无期,只得索性把研究武艺的心思放下,专教一班小学生的“诗云”、“子曰”,倒也能支持生活。但他的好武念头,已因穷苦而减退,而好鹤与好吃油饼的心思,却依然如故。不过家中养的鹤,不似从前那么多的成群结队罢了。仅留了一只老白鹤,连他自己也不知道那只白鹤,有了多大年纪。据他说,那只鹤还是他父亲言锦棠在十几岁的时候饲养的,言家已养了六十多年,言永福将这只鹤爱同性命。

这日用过早饭,言永福刚教了小学生一遍书,就伏身在栏干上面,看那鹤亮着翅膀,用它那长而且锐的嘴,梳翅膀上的羽毛。正看得有趣的时候,忽见那鹤耸身一跳,两翅一扑,便跳过了天井那边,随着用长嘴向青草里啄了一下。言永福的眼快,早看见青草里面,钻出一条六、七尺长的青蛇,伸颈扬头的张开大口,向白鹤的喉颈咬去。白鹤不慌不忙的,亮起左边的翅膀,对准青蛇七寸上一扑,长嘴就跟着翅膀啄下。可是青蛇也敏捷的厉害,白鹤的翅膀方才扑下,蛇已将头一低,从翅膀底下一绕到了白鹤背后。

白鹤的两腿,是一前一后立着的,青蛇既绕到了背后,就要在白鹤后腿上下口。言永福看下,心中着急,惟恐自己心爱的鹤被蛇咬坏,正打算跳过栏干去将蛇打死。谁知那鹤更灵巧,后腿连动也不动,只把亮在后面的左翅膀,挨着后腿掠将下来,翅梢已在蛇头上扫了一下,只扫得那蛇缩头不迭。不过蛇头上虽被扫了这一下,却仍不肯退去,且比前更进咬的快了。言永福很注意的看那鹤,竟是一身的解数。

蛇、鹤相斗了三个时辰,蛇自低头去了。言永福独自出了好一会神,猛然跳起身来?

仰天哈哈大笑,将一班小学生都吓了一惊,不知先生什么事这般好笑。言永福狂笑之后,把那些小学生都辞了不教,对人说是有要紧的事,没有闲工夫教书了。其实,言永福辞退学生之后,并不见他做什么要紧的事,只终日如失心病人一般,独自在房中走来走去。有时手舞足蹈一会,有时跳跃一会,无昼无夜的,连饮食都得三番五次的催他吃,不然,他简直不知道饥饿。是这么在家里闹了三五个月,忽改变了途径,每日天光才亮,他就一人跑到后山树林中去了。他家里人不放心,悄悄的跟到山中去看他,只见他张开两条手膀,忽上忽下,忽前忽后,学着白鹤的样式,在树林中翩翩飞舞。茶杯大小的树木,只手膀一掠过去,就听得哗喳一声响,如刀截一般的断了。地下斗大一个的石头,一遇他的脚尖,便蹴起飞到一两丈高。是这么又过了几月,才回复以前的原状。仍招集些小学生在家教读。

又过了些时,有一日下午放了学,言永福到自家大门外散步,见一个三十来岁的汉子,肩上挑着一个炸油饼的担儿,走近言永福跟前放下。言永福见了,禁不住馋涎欲滴。

摸了摸怀中,只得两文铜钱,就拿着向那炸油饼的汉子,买了两个油饼吃了,到口便完,兀自止不住馋涎,呆呆的望着那汉子炸了又炸,怀中没有钱,不敢伸手。那汉子却怪,炸好了一大叠油饼,双手捧了,送给言永福道:“先生喜欢吃,尽管吃了再说。我每日打这里经过,先生不拘何时有钱,何时给我好啦!”

言永福一听这话,心中好生欢喜,一边仲手接了油饼,一边问那汉子道:“听你说话,不是此地口音,怎的却来这里卖油饼呢?”

那汉子笑道:“我本是长沙人,流落到这里。没有旁的生意可做,只得做这小买卖。先生要吃时,尽量吃便了。”

言永福真个把一大叠油饼吃了。

次日这时候,言永福来到门外,那汉子已挑着担儿,并炸好了一叠油饼,歇在门外等候。见言永福出来,仍和昨日一般的,双手捧了那叠油饼,送给言永福道:“我知道先生欢喜吃,已炸好在这里了。”

言永福虽则接了油饼往口里吃,心里终觉有些过不去,吃完那叠油饼问道:“你姓什么,叫什么名字?说给我听,我好记一笔帐,十天半月之后,一总给你的钱。”

那汉子摇头道:“只要先生欢喜吃,随意吃就是了。这一点点小事,用得着记什么帐。”

言永福听了这活,很觉得奇怪,暗想:做小买卖的人,怎的有如此大方,如此客气?并且我看这人的神气,全不象是流落在这里,不得意才做小买卖的,遂问那汉子道:“你既是长沙人。为什么会流落在这里呢?”

那汉子笑道:“这活难说!且过一会,再说给先生听吧!”

说着,就挑坦担儿走了。自此,每日下午必来,来必双手捧一叠油饼,送给言永福吃。

如此吃了两个月,言永福几次给他钱,他只是不受。言永福吃得十分过意不去,对那汉子说道:“我和你非亲非故?且彼此连姓名都不知道,我怎好长久叨扰你呢!你若是手中富有,也不做这小买卖了?我看你很不象是个流落在此的人,你何不爽直些说出来,有什么事要求的,只要我力量做的到,尽可帮你的忙。我想你若没有求我的事,决不会如此待我。”

那汉子听了,点了点头道:“我姓罗,名大鹤,在长沙的时候,早闻得辰州言师傅的名,只自恨我是一个粗人,不敢冒昧来求见。到辰州以后,打听得师傅欢喜吃这东西,便特地备了这个担儿,本打算每日是这么孝敬师傅一年半载,方好意思向师傅开口,求师傅指教我一些拳脚。如今师傅既急急的问我,我只好说出来了。”

言永福听了,心中异常高兴。满面堆欢的问道:“你既多远的来求师,又存着这么一片诚心,你自己的拳脚工夫,想必已是很有可观的了。”

罗大鹤道:“我本来生性喜欢拳脚,已从师专练十个年头了。”

言永福即教罗大鹤将油饼担儿挑进里面。湖南学武芝的习惯,拜师的时候,徒弟照例得和师傅较量几手,名叫打入场。罗大鹤这时是诚心求师,然他自己抱着一身本领。自然得和言永福教量教量,才肯低首下心的拜师,当下挑进油饼担,言永福即自将长衣卸去,向罗大鹤道:“你已有十年的工夫。我的本领能不能当你的师傅,尚未可定,你且把你的全身本领使出来,我二人见个高下再说。”

这话下中罗大鹤的心怀,但口里仍说着客气话道:“我这一点儿本领、怎敢和师傅较量,只求师傅指教便了!”

言永福不肯,二人便动起手来,只得三、四个回合。言永福一仰丢手,把罗大鹤抛去一丈开外,跌下地半晌不能动。罗大鹤爬起来,拜了四拜,言永福慌忙拉起说道:“你若是去年来拜我为师,我决当不了你的师傅。你此刻的本领,在南七省里,除我以外,已不容易找着对手,我能收你做徒弟,是我很得意的事,不过我有一句话,得预先说明。你应允了,我方肯尽我所有的本领传授给你。”

罗大鹤道:“师傅有什么话,请说出来,我没有不应允的。”

言永福道:“六年前,我在河南宁陵县,和神拳金光祖较量,被他用擒拿手点伤了臂膊。当时我曾说了,十年之后,我自己不能来报仇,必教一个徒弟来。论我此刻的本领,已打金光祖有余,就因路途太远,我的家境又不好,不能专为这事,跑到河南去。你既拜我为师,将来本领学成之后,务必去河南,替我报了这仇恨。”

罗大鹤道:“这是当徒弟的应做的事,安有不应允之理?”

言永福点头道:“我如今要传给你的本领,是我独创的。敢说一句大话,普天下没有我这种拳脚。我从河南被金光祖打了回来,请了无数的好汉,在家日夜谈论拳脚,为的是想报这仇恨。奈请来的人,都没有什么惊人的本领,皆不是金光祖的对手。许多人在我家闹了三、四年,我的本领不曾加高,家业倒被这些人闹光了。亏了一条大青蛇,和我家养的老白鹤相打,我在旁看了,领悟出一身神妙莫测的解数来。刚才和你动手所用的,就是新创的手法,这一趟新创的拳,只有八下,不是有高强本领的人,断不能学,学了也不中用。我替这拳取个名字,就叫做八拳。象你这种身体,这种气劲,学了我这八拳,听凭你走到什么地方,决不会遇着对手。”

罗大鹤听了,自是又钦佩,又欣喜。从此就一心一意的,跟着言永福研究八拳。研究拳脚有根底的人,用起功来,比较寻常人自然容易多少倍。罗大鹤只在言永福家,苦练了一年,言永福便说道:“你的八拳,已经成功了,但这一趟拳,我不是容易得来,不能不多传几个徒弟。你回长沙之后,须挑选几个资质好、气劲足,并曾练过几年拳脚的徒弟,用心传授出来,再到河南去。越是传授得徒弟多越好,也不枉了我一番心血。”

罗大鹤再拜受教,辞了言永福回长沙来。不知回长沙传了些什么徒弟,且俟第十七回再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