太史公游侠列传记朱家郭解事,其人皆倾动朝野,声名所被,虽妇孺亦知敬惮焉。

余尝窃讶其为人,虽任侠豪宕有出乎其性者,然揆其实,其始皆椎埋屠沽之徒耳,目不窥圣贤之书、身不被儒者之服,动容周旋,跅弛不中乎礼节,果使其人放言骤当吾前者,必且目睨而腹诽之,以为不足齿于士君子之林焉。乃其致名之烈,使时人尊戴而心附之如此,岂以其行事之有合于圣贤者耶?抑别有威胁而利诱之术乎?

虽然,以一人之智力,欲以掩尽天下人耳目,使之一一入我彀中,愚弄而儿抚之,此虽在帝王之尊,而亦有所弗能,矧一布衣横议之匹夫哉?谚有之:“种瓜得瓜,种豆得豆。”

为之因者,乃获其果,未有离因而致果者也。汤武以爱民而民归之,桀纣以暴民而民畔之,展禽行仁义而名显,盗跖恣睢怙恶而为万世怒,此皆因果之彰彰可考者也;然则任侠之流,其术足以使人输诚向往,而视之为仁人者,夫亦有所自矣。

自世之衰,礼失于野,公卿缙绅之间,不复言仁义,而力又足以挝椤拶小民,以自张其淫威,上下相失,怒讟日积,气运之所向,于是激昂慷慨游侠好义之士,遂激而挺生于世焉。其人虽未必读书习礼义,然天优其资秉,行事往往合于义,是非好恶之心,嚼然不淆,赴人之急,死生存亡以之,使神奸臣憨闻之束手而不敢肆,则人又焉得不畏威怀德而思感哉!

呜呼!侠之为道,盖貌异于圣贤而实抱己饥己溺之志者也,用虽不同,而所归则一。

所谓慕义强仁者,固不必限于出处之如何,以其行事证之,固已远胜于貌为衣冠有学之流矣。继读水浒传,见所谓一百单八人者,其言行志节,虽令人执鞭马前而亦甘之,忘其为绿林草泽儿也。嗟乎!此皆天地间气之所钟,而发为豪侠尚义之气,提携末世,以见天之生人,非尽碌碌死牗下者;虽然,世有其人,而茍无司马迁施耐庵辈为之传,以垂于后世,则亦寂寂无闻,与蝼蚁乌鸢同朽耳,又岂能历千载而犹凛凛有生气哉?

太史公曰:“烈士殉名,夫名之久,要系乎文字之力也!”

平江不肖生者,今之振人也,为文善状轩奇侠烈之事。近着近代侠义英雄传,奇情壮采,栩栩纸上,书中所述者,虽未奇能谓之必有其人,然以寰宇之大,芸芸之众,意者其间必有异人出乎?然则不肖生之书,为非向壁虚构矣。抑有言者,男儿处乱世,不幸与笔墨为伴,郁郁怀利器而莫能展,则区区文字之间,又安知非自寄其磊落不平之气乎?非然者,抑何使人读之而感奋骚屑有不能已者耶?是为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