奴酋率虏入寇(丛谭)

却说东酋,自奴儿哈赤被我兵败衄,发背身死。自后两三年来,不敢入寇,李永芳身受奴封王号,也贪富贵逸乐,因此辽东干戈稍宁。不意二年秋间,李永芳谋主李伯龙,复唆奴主入寇。又惧辽东一带把守严密,于是渡河西来。先埋细作束不的,带银两来高台堡籴米,俱装作我民模样。时在收割,不论多寡,尽皆要籴,虽一升一合,亦把铜钱零买,在葫芦岭中贮积。奴酋性最淫荡,高台堡上过往几个娼妓,他见了,不禁心动。曾习得我南人说话的,走向前,对著娼妓通了一个假名假姓假籍贯,在堡上买酒买肉,摆了一两桌,和那妇人一杯一杯的吃,留住同宿,留连三五日。时堡上也有三五个少年,见他不放这妇人出来,週日只在奴儿居住所在打探,未免叫人串通那妓女来玩耍。那些奴酋也怕生了事,露出奸细,只得放出与那些后生邀生,重重把些银子送与妓女,嘱付道:「我们一向在渖阳等处生意,今已二十馀年了,所以我们饮食各项,都与那边人一般,身子更自在,未免有些腥气。娘子,我和你数日恩爱,也是前生姻缘,须记得一夜夫妻百夜恩,外面对人,须代掩饰掩饰,替我们遮遮短处。」妓女道:「不消说,自然自然。」不晓得这女子正在疑惑,见他恁的说,一发疑了,逢著这几个后生,又是俊俊俏俏人,两下吃酒,挨肩促膝的坐。一个把鼻子在女子身上嗅了两嗅,道:「娘子,你姐妹们是乾乾淨淨的,唱词中云:『行也一阵香,坐也一阵香。』你如何衣服上带些腥气?莫不是带多些射?」那女子见他这般说,红了双脸,羞答答的道:「我原也没有这气息,为这两日被那籴米客人接去,惹成这气息。我也疑惑他,他道:『自幼在辽东外生意,因此带了臊味。』他叫我代他遮遮短处。难道是我生成的?怕你们耍笑。」内一个道:「莫管他,过一会,把些刘鹤家玉容香肥皂与他洗洗澡,换了一身衣服,依原香喷喷的。」

一个道:「依我看起来,莫不是东西夷人,装客人籴米的?咦!若是东西夷来此籴米,不是好消息!」于是一传十,十传百,各处都有些喧传,然多有半信不信的。

那奴儿听得人疑出他的行藏,托言我们暂回,十月间来搬去粜,悄悄走了。于是九月秋抄,遂率虏数万馀人,从山东间道,直至遵化,一路抢掳乡曲。时虏押兵人,风闻称为大都督,与六王子寇铁山、遵化管下地方,残杀多少人民,又尽收其牛马鹅鸭等物,分给众酋。凡民间女子,老者弃之,少年貌美者,掳之而去。你看那些美貌被掳的女子与遵化人民逃奔者,正是:

平土人脆弱,来兵皆胡羌。

猎野围城邑,所向悉破亡。

斩截无孑遣,尸骸相掌拒。

马边悬男头,马后载妇女。

长驱西入关,迥路险且阻。

还顾邈冥冥,肝脾为烂腐。

所略有万计,不得令屯聚。

或有骨肉俱,欲言不敢语。

失意几微间,辄言毙降虏。

要当以停刃,我曹不活汝。

岂复惜性命,不堪其詈骂。

或便加棰杖,毒痛惨并下。

旦则号泣行,夜则悲吟坐。

欲死不能得,欲生无一可。

彼苍者何辜?乃遭此厄祸!

时村曲百姓纷纷逃窜。飞报入遵化城中,城中男女,但闻悲号之声。县官闻此,亦为涕泪沾襟,督率快役百姓守城。奈那些快役百姓昇平日久,耳不闻金鼓之声,足不履战阵之危,一旦当此,有手忙脚乱、心惊胆战而已。能保其无虞哉?

奴酋布梯陷遵化(报合丛谭)

奴酋兵屯遵化,离城十里扎营,插标直至城下,曰:「城中官民自惴,开城投降,则性命可保;若待我大兵压城,必为齑粉!」城上民快人役闻言,相顾失色,慌忙走禀其县官,曰:「小小遵化,皂快百姓,不过二千人。闻奴酋辄至十万,即人手一石,也可投破吾城,愿爷爷熟思之。况适插标人来我城下,说道:『开城投降,则性命可保,不然,大兵压城,则齑粉矣!』」县主闻言,亦为彷徨,泣曰:「不意遭此大难,第我身受国家深恩,当以此城为存亡,万一可保,我汝皆其福也;万一不能守,则任汝等逃生矣。」

虏至城下,矢石飞下,虏亦为之却步,笑曰:「斗大孤城,能得几许矢石,足以拒我?」忽虏中驰出一酋,扬鞭策马,于遵化城下往来飞奔,四门周视。时已日西,忽虏中又走出一酋,手拿一黑旗,亦策马扬鞭,往来城下。县官见之,不知何为,顾旁一军曰:「可以石投也。」其军持石,若不胜之状,石抛下城,止盈丈地,而酋已远。及酋飞马再至,又顾呼弓箭手曰:「此往来马上者,酋长也,可射之。」

弓箭手甫持弓,而手摇摇,矢旁坠。县官曰:「尔辈如是,奈何?」忽虏中鸣锣数声,将众收回营中。城上各快役喜曰:「虏去矣!便请归衙休息。」县官曰:「虏情莫测,岂可懈于提防!」

至夜半,又闻金鼓之声,将城四面围困。各酋手持布梯,抛搭城垛上。城上见布梯搭住了城垛,有将手去爬脱的,则下已坠紧,不可脱。有将刀去割的,则下已有箭射上,手忙难割,只是乱把灰瓶石头丢将下去。贼下用木棚遮住,个个从布梯上,搬上城楼。我兵见贼有几个上城,无不魂消魄散,四处喊叫曰:「贼来矣!贼来矣!」众快役抛了器械,走回家去,呼儿唤妻,四散逃生。城中男女,号泣震天。贼遂大开城门,喧传道:「百姓官民人等,有愿投降削髮者免死,不降者诛戮。」于是有愿降者,有逸去者,至妇人则脚小难移,选其美而少者,留住城裡,各贼拥为美姬,老弱男女杀无数。县官亦不知其去向矣。

其县堂,则酋长云:「大都督居住。」民居则分众贼住扎,共安营十三座,近于京都四面四五十里屯扎,联络百里馀。丞迎接奴贼于东路安营。次日,遂分调各酋贼,或三四十,或一二十,拨去乡村搜掳。当时八卫兵将,大同、宣武、定保,先点兵入卫,屯在南面;后紫荆兵屯西面;东路兵在北;天津兵在沙窝门;河间兵屯本京。

惟时遵化百姓,日则避入山林密处,夜有胆壮的,也去人家空房子搜寻些掳不尽的饭米充飢。时有两个后生,同是逃难人,手提两把朴刀。当夜天昏地惨,月色天光,各贼都去睡著,止有巡更人等巡视。后生蓦地来一个大房子后门旷僻处躲,忽见一个女子轻轻悲啼,走出后门,仰面观天,祷祝道:「皇天照鉴,鉴奴苦情。奴囚底贼,你劫了我家钱物,杀了我的父亲,拆散我家夫妻子母,淫辱我的身子,我今生料不成得个人。」就身上解下抹胸,看著一株大树上,掉将过去,道:「我的爹爹,阴灵不远,你在鬼门关下相等,我生为遵化县人,死为遵化县鬼。」

待把颈项伸在抹胸裡自弔,忽然黑地裡隐隐见泥牆子背边两个汉子,手中拿了两条朴刀,走近前,指著女子道:「不得做声,我都听得你说底话。你如今休寻死处,我救你出去,不知如何?」女子道:「恁的时可好。救得奴出去,贼平日,自当酬谢。」汉子道:「我姓冯,叫作冯锦。他姓褚,叫作褚袍龙。当初来这裡,指望偷些个鸡羊米粮等物,僻处去吃。今日却撞著你,也是路见不平,拔刀相助,救你出去,却无他事,不得慌。请问娘子,那家宅眷?」女子道:「妾姓阴,羞人答答的,身已被辱,还有甚脸嘴说名!」

正言语间,只听得营内唉的一声,似说走了走了一般。

冯锦道:「快些走!」把这阴氏扯走到泥牆边,他两个用力打一耸,阴氏骑著牆头,两个把朴刀一点,跳过牆去,接这阴氏下,冯锦一背背了,褚袍龙一步步跟著。行了几步,则见黑地裡把一条笔刀枪,看得亲,喝声道:「著!」向冯锦前心便擢将来,但听见「咔嚓」的一声响。这人是牆外巡逻底贼,见两个汉把两条朴刀,跳过牆来,背著一个妇人,一枪擢将来,黑地裡冯锦侧身躲过,一枪擢在牆上,正摇那枪头不出,褚袍龙见了,走近前,望黑地猛用力一朴刀砍去,把那贼砍为两截。

两人把这女子救出在僻静处躲,相敬如兄妹。不两日,撞著自己的丈夫。这女子与丈夫说他两个仗义好人,并与他无一些点染。他的丈夫也感激他,拜谢了去。北来人述闻此事,记之,以见急难中亦有见色不乱之人如此。

当时奴贼犯境,凡我臣民,有能设奇破虏者,无不奏闻。有吏部验封司主事杨仲一本:架炮灭虏事。奉旨:「著杨主事同总协调度试用。」初十日,杨主事早赴朝阳门城角,望城外无人地方,设炮架一位,祭拜礼毕,适遇工部尚书张凤翼、陝西道御史赵延广、山西道御史喻思恂等,同观运炮。杨主事亲指点员役,教其运石之法。初发一石,直从云端飞坠,越度河外百步馀,连发数石,俱飞击如前,众皆喝采。第未知后事何如?且看下回分解。

奴酋陷顺义良乡县(邸报)

奴贼犯我天朝,督师袁崇焕,亦帅兵万馀,前来征剿。

奉旨屯扎蓟州城内。奴儿拔营而西,住扎通州地面。富豪村、上村,离通州止三十里远近,越蓟州直攻顺义县。县中闻贼插标来寇,纷纷走出城去者,不计其数。待虏贼长驱至城下,城中快役不战而靡。风闻顺义县官降奴,奴酋遂据顺义县,掳掠一空。一夷道:「今即乘势由怀柔县去,先攻破昌平州。」一个道:「也须禀过大都督再去。」

次日,酋长遂分拨各酋,在通州管押乡村杀掠。顺义有一人,姓蒋名玉的,同三四人从顺义城西门骑马奔出。贼见,大喊追杀。内一人,马脚被石撞倒在地,贼人赶慌,亦被那人绊了一脚,也翻掀马下,蒋玉三人,遂得策马远走。

贼起,大怒,遍搜其人身上所带物件拿去,将来者一刀杀死。时逃民多被掳入虏营,原任山东右布政米万冲,有一庄客,同在被掳。一贼道:「须把这些人削去头髮。」一贼道:「待见过大都督,再把来削髮未迟。」遂吩咐所掳人,一半去搬草,一半去运水米,庄客也在那裡搬草料喂马,时十二月初一日,尽力搬运。各贼见这些人似怕事的一般,不十分提防他。

次日,米庄客对那些同搬运人道:「不如和你们走了罢。」有几个胆大的也都道:「走了罢。」有多少胆小的道:「到他晓得,赶来拿住,更死得快些哩!」米庄客自思:「这却不稳当,我若要走,悄悄走了去,何必与他们商量?一旦被贼看破,真个死得忒快些。」心问口,口问心,同几个胆大的,只佯云搬草料,乘隙走去京城,报知米爷府内。

不两日贼又扎营南海子牆内,扎立十营,约有万骑人马,惊动神京。

圣上震怒,颁下圣谕。诏曰:

朕惟蛮夷猾夏,自古未无。雪耻除凶,必借群力。朕奉天御极,思与华夏苍赤,共济安。奴孽本我命夷,凶特馀恶,悯然不遑,越辽犯蓟。我边城将吏,法远忘戒,致彼蹂躏,漫薄邦城。已命六师于,儆备于内,关宁诸镇兵马,堵截于外。蠢尔小丑,尚肆咆哮。凡我臣民,共宜蕴愤。乃八卫兵将,自大同、宣武、保定先至,山东、河南、延绥,已经遣调,尚未速赴,迁延日久,荡扫无期。赤子虔刘,朕心何忍?兹特诏谕省镇文武官吏,凡督抚有建牙之责者,闻报即执精锐,整率器甲,简授良将,星驰急赴应援;近地抚臣,躬提入卫,但以骁勇砍敌为功,不拘部调原定之额。所部人才,有智略出众,勇力超群,预备设奇衝锋之用者,即令随军省效,疏名奏闻。其道将以下,及夫参游各官,有志负吞胡,才优克敌,及废阁将领等官家丁,足备可当一部,抚按验明,给发前来,立有成功,不次赉擢。京城内外,不论官士军民,募带壮士,设奇制胜,或劫贼营,或焚毁攻具,论功叙赏,朕无所靳。若奉调兵将,逗遛不即前进,及与阃秉大臣,坐视寇儆,罔闻急公者,逮问惩处,有祖宗之法在。

圣谕一颁,天下援兵,遂前后陆续到京,同心灭虏不难者。

却说奴贼掠杀通州地方,攻破顺义。又分兵一支,插标西抵,攻良乡县。一支插标东抵,攻固安县。良乡知县,尽力保守。贼于良乡城下说曰:「小小城池,岂能死守?不如早早献城,我兵只拿你城内钱粮,与官民无仇。若待我攻入城中,则是拒我,将寸草不留也。」县官顾谓快壮百姓曰:「虏情不测,无听彼话,自取罪戾,今日只有效死一著。我欲叫一的当人齎一个文书进京,讨支救兵,此为上策。」内有一快壮曰:「小的愿往。」县官曰:「四面敌贼,如何出得此城?」壮曰:「夜深用绳索弔下城,我自能走脱得。」

是夜,伺贼休息时,将索弔下快壮二人。二人悄地走入京城。城内把守严密,快壮通禀,查验放入。时十二月初三日,正欲遣兵救卫良乡,忽报称良乡县已失了。百姓奔命逃生,悲声载道,正是:

万民愁惨詈奴囚,哭泣相连神鬼忧。

暮雨晚风关地冷,阿谁擒虏觅封侯。

未知攻打固安县何知?且听下回分解。

固安县刘伸守城(报合丛谭)

却说这奴酋,一面攻打良乡、固安等县,一面分兵截抢煤、米、柴、炭。当时插标欲攻固安,本县知县刘伸听得要来他固安,督率乡绅士民人等,曰:「各位老先生,与诸位贤契,及我百姓!学生不幸作了一县之主,受朝廷的深恩,今遇此祸难!凡列位与百姓,有富饶之家,大众出力,造打火器,以为守城之具。」于是各乡绅、各士民,预备有火器者,尽皆拿出,四门设备。

时贼营与固安地距五十里,闻刘知县防备严密,也不敢轻进。先遣数骑前来固安打探,刚遇刘知县也叫快壮数十人前去,吩咐道:「若遇贼夷哨探人,并力击杀之,则彼消息不通,彼必知惧矣。」众快壮领命,各带刀箭,前往贼营,路遇鞑贼数骑,正在相撞,各快壮认是鞑贼,当面遮杀。不晓得固安这些路径,贼人生疏,我民惯熟,况我人多,生擒了四个,别的见这些快壮奋勇,拚死走回。

众快壮擒得四夷贼,进了固安城,见刘知县,献上四夷。刘知县审问他贼营事情,贼云:「近已插标至天宫苑,早晚就来攻打固安。闻得这边守把得紧,因此先遣人来打听。」还说了多少话,语不甚明。刘伸笑道:「你奴贼杀害我人民,不知多多少少!我也将这四个贼囚将来枭示,泄我人民之忿。」叫声:「斩!」随即擒去十字街头,斩首号令。顷刻间,忽然沙尘蔽天,大虏蜂拥而来。刘伸急率众登城,只见贼众四面攻围。刘知县安插已定,将火炮相连放下,贼不知防,打死十数人。贼兵散而复合,城中炮尽。

刘知县厉声言曰:「我固安县城中,民穷财尽,都是贫困寒室,并无富家,你纵能攻破我城,亦无物件可供你的抢掠,徒劳无益。」贼曰:「良乡知县已献城投降,免他生民涂炭,尔尚自执迷不降耶?速速献城,官即吾官,民即吾民。」

刘知县曰:「宁与城毙,决不献城!」于是贼怒,遂多扎软梯,矢石如雨。城上快壮乡兵,心胆俱坠。贼从软梯相继扒入,大开城门,打入县衙,传令遍城搜获刘知县,把来断尸,偿我四个哨探的命。随将城内年少及少年女子,留于城内,老幼驱至城外濠边,一个个杀死在城濠下,濠水尽成血流。那些尸首,横相枕藉在桥岸上。也有杀不尽的,诈作被杀死模样,倒在死尸堆中。天色黄昏,贼收众人城。时年十二月初四日也,正是:

濠水不清为血淋,枕骸遍地更伤心。

谁无子母夫妻恋,死别生离泪满襟。

时有一个人,倒在尸中,晚来忽闻呼喝声,他忖道:「兵凶时,贼已据去城邑,尚有甚麽官员到此?」又想道:「天昏地黑,目不见人,谅贼早已入城。」张目一看,不是别人,却是几个鬼役,跟著一个判官,在那裡点名,叫一名,死尸裡却会应一声,叫两名,死尸裡却会应两声,点了百数十个名,死尸裡也会应了百数十声。他又想道:「幽冥生死事,却是有的。」及点完,不见叫他的名。一鬼役指著这人道:「那裡更有一个未点,是甚人?」判官道:「这是涿尘裡管押的,不是这固安簿内人。」鬼役去了。

约莫更静时候,爬出尸骸堆裡,走过濠桥,独自一个行了四五里远近,忽见两个人,也是逃难的,他却认得他一个是濠桥外住的汤秀才,拿了几根线香走路。这人走近前道:「相公,那裡去?我也是逃难的人,跟著你二位好行路。」秀才道:「你早见贼打破城时,却怎的?」那人道:「壮者留在搬草运水,妇人留住伴睡,老幼都驱出城外杀死。好不害怕人也!」秀才嘤嘤的哭了两声,道:「我们虽早将家眷走脱,我独自在此打探。只固安城,我也好几们亲戚,想都遭毒手。可怜,可怜!」

那人又道:「这是分定。我今早也被他赶出城来杀,被我许死,倒在死尸堆裡,见许多鬼点死人的名,点不到我,说我是涿尘裡客押的,不是固安簿裡人。我也不省得怎麽说。」

三人走了一夜,止走得二十里路,天色微明,那秀才两个道:「且躲入山林僻处,前面恐有虏贼抄掠。」那人道:「恁样我先走。」两日间,有逃难人说涿尘上杀了百多人。

及贼退,这秀才也往涿尘上,那人已被杀死道旁。他两人不胜徨。转增凄凉,正是:

日光草短青山寂,月苦霜白败叶萧。

不禁伤心双眼泪,气吞胡虏宝弓雕。

凡贼每攻破一城,辍肆杀戮,除非要惊唬人心,不敢守城,希图人顺他。朝则出抢掠村庄,暮则归营献功听点,此其故智也。

郭壮丁扮乞食探营(报合丛谭)

右府都事郭九围衙,有个壮丁,他家住在固安县,先贼未寇固安时,他早扮作乞丐人,手拿了木瓢竹篮,装成烂脚行藏,没人处则拽开大步走,若逢著贼,则远远避开,若是避不及时,诈作一步一拐,假忙忙的行,自海子西红门一带,越度贼营。时逃难的不知多多少少,这郭壮丁也不去和那众人同走,只独自拐的拐的,迤逦而行。

掳掠贼人,蓦地见有数十人,运煤担米进城,贼便哨将起来,四边贼人,听得是他伙内哨声,各各啸聚,向前追赶,要来夺煤抢米。那车夫见贼追赶,只得丢了车,任他夺去。又蓦见一伙逃民,各执器械,这些奴贼,便哨聚追杀,逃民不敢抵敌而走。凡遇著空行汉子,未带有衣服鞋袜者,向前走过,一把扯住,逃民便不敢动。每三四人赶押至十数人,并未有一人敢奔走的,赶去营中,情愿割去头髮降顺,每人给与番字布绢一条,缀在领后,虽逢著别营鞑贼,见有了番布绢缀领后,彼亦不问,任其往来。

时有三个奴贼,搜劫乡村,有父子兄弟五人,各带兵器,躲在西山茅屋子裡,被这三个看见,他便喝声:「起来!跟我去!」五人相顾神沮,坐在地下,不会走动。一奴贼走向前道:「把这老的杀了,这是没用的人。那四个有力的拿去搬运。」正来扯那老子,老子两泪潸潸。内四人中,有一胆壮的,见扯他父亲去杀,不觉的大吼一声,跳起来,拔刀对奴贼劈面砍去。这奴贼正在扯那老子,不提防,倒被劈去了半边脸嘴,死在地下。那三个见兄弟杀了这贼,也各跳起,拔刀向那两个贼来战,四人四面乱砍,两个奴贼也被他四兄弟杀得没手没脚的,倒在地埃尘。他兄弟遍搜奴贼身上银两物件,都拿了去。然后看那奴贼还有些气息,只是负痛走不动,一个个咽喉上搠了一刀,快哉!正是:

四野胡羌逞虎威,满村人民绝烟辉。

无端抄掠西山上,刀砍奴儿颈血飞。

又有四五个奴贼,每一个贼,跟著一个人,方欲赶出大路,会齐各处搜来逃民,暮带归营。此中遂有胆力的在内,时见一奴贼缚一逃民颈同走,这逃民见山傍下是一个丈来深的坑,那逃民便飞一脚向奴贼背后一踢,这奴贼扑的一声翻下坑去,被自己身上所带扑刀从胁下一搠,喔喔的叫。那几个不晓他嘴裡哼哼的,一面行,一面骂几句去了,也不来管他。这逃民见那几个不来救护,笑道:「我也叫这个贼囚吃我些上亏。」手拿一棍,跳下坑去,那奴贼也爬起,拔刀来斗,不晓得胁下搠了一刀,一隻手便拿不动,只一隻手□□,且胁下疼痛,坑下又高低,被逃民举柴棍,向胸一指,仰天跌倒,那逃民把棍向他那拿朴刀的手狠打了一个手软,把眼一瞧,半边面孔不知打了多少窟窿,他才走近身,夺了扑刀。那奴贼犹自在地上用力一跃,怎奈手脚俱把不动,逃民遂夺他的扑刀,向喉咙一砍,呜呼哀哉了。这人也搜了他的乾粮物件,慢慢的去。此俱同难逃民归述实事,亦痛快人心者,因记之。正是:

奴虏何能敢逞强,逃民不禁自慌张。

尽如若人精神壮,笑扫胡儿在远方。

那些奴贼见攻打各县,势如破竹,肆其哮跑。如是夜夜以所掳妇女伴著饮酒,每一奴贼则拥一女,或两贼共拥一女,燃荒草相照,同女子酣饮,醉则搂女子滚在地上,扯开裤裆,便行云雨,不顾廉耻,彼此阃淫。那些女子内有坚志不从者,立杀之。众女子见其凶猛,虽黄花女,亦惟有齧齿吞声,任其所为而已。云雨已罢,则在地上酣睡,鼻息如雷,醒而又抱女子为戏。

时风闻攻石门,我将侯世禄、张鸿功引兵出御。侯世禄见贼兵至,惊曰:「贼兵强横,贼弩利害,未可与他抵敌。」

未经对垒,先自溃散。张鸿功见侯世禄不敢抵敌,他也策马逃窜,各自躲避去了。未知何知?且看下回分解。

袁督师帅兵入卫(邸报)

却说奴贼攻破各城,又占了石门险隘,渐逼都城。袁兵见贼越蓟通,围都城,星夜帅兵,进京入卫,十七日屯扎城外于公祠内。都城中百姓,闻袁督师兵到,民心始定。圣上遂发银一万两,军前犒赏,又差官奖谕。十九日,督师差总兵祖大寿、满桂二人,次日廿日,列开阵势,与奴贼城下对垒。祖大寿父子及满桂俱披挂当先。奴贼阵内闪出虏将四人,亦坚挂相迎。督师亦身临阵前,分拨指挥。城内军民,无一个不喊叫求关爷显圣,救卫生民。

话分两头。祖大寿父子与奴将两下交锋,战至三四十合,满桂又尽力夹击,贼势将溃。督师亲冒矢石,催兵进前。忽城中有许多百姓,在关爷庙内,见泥马土人遍身流汗,大呼:「关帝已显圣助阵!」合城军民,没一个不欢声四震。城外正在喊杀,闻此亦倍加贾勇。奴贼败走,祖、满追袭。忽见奴贼边半空现出一员神将,隐隐云中阻住贼兵,贼兵大溃。祖大寿、满桂兵杀贼首级以千计,贼自相践踏者死无数,威声大震。是日,兵部报捷,内称祖大寿父子忠勤可嘉云云。奴贼败入营内,自相惊骇,也说神人助阵,致被蹂躏。

廿夜,督师与祖、满二总兵议曰:「明日城下一战,须埋火炮,使贼匹马不还乃可。」祖曰:「今日挫彼贼威,明日再战,虏可擒也。」廿一日,奴酋整败兵,围城搦战。城内军民,纷纷于关帝庙中祷祝。祖大寿父子同满桂亦整旅出阵,袁督师亲立旗麾下,两下又战了一个时辰。城中百姓又见庙中泥马土人又遍体流汗,各又欢腾,说关帝再显灵助战,贼将果败走。祖大寿追斩于马下。袁督师把旗一招,鸣鼓数声,众兵会意,扎住阵脚。我军中放起火炮打去,贼闻炮声,无不胆丧,打死三千馀人。奴贼抱鼠头逃窜,复奔往南海子扎营。于是兵部遂上一本,飞报大捷事,内云:「袁崇焕亲冒矢石杀贼,忠勇可嘉。」奉旨:「差官慰劳,赏牛酒犒军。」内查祖大寿子,追杀零贼,深入敌军,被贼箭所射阵亡。骁将赵率教、彭守仁亦力战被伤。然贼之势已挫,神已阻,自是不敢复窥都城矣。是日文书房接出圣谕云:

贼众论城,援兵在外,行粮草料,刻不容缓。

此係紧急军务,机毫有误,立罪不宥。

圣主之聪明睿智,明无不照已如此!当事者宁敢不效尽瘁之力,杀奴贼而始朝食哉!

□一日,奴贼已走南海子。河南巡抚范景文路擒活夷不计其数。于是贼益惊惧,范巡抚遂尊旨往涿州。京城内止正阳、宣武、崇文三门,于巳时开,未时即闭。原任山东布政米万衝,上疏陈方略数款,云:

一用奇,以彰外拒。法在预遣大将扼其来路。必用车战以当马,壁箭炮安弩,仍窥所必经要处,设伏夹攻。一立标。当立三标,以别攻城之候,昼则用旗,夜则用灯。如城下有贼逼城,即举一标,应用何物击之;虏若登梯,即举两标,应用何物击之;其一应用木石、铳炮、灰瓶之类,俱著举标,多则多搬聚,万一将及女牆,即三标将领晓,箭铳戈矛毕集,自保无虞矣。一明火以防夜。当千城四隅及躲傍可通照之处,用索垂下,使上见下,下不见上,则敌不敢轻攻。一铸冰以防软梯。奴之破遵化,以软梯扒城。今趁极寒,令人将城濠凿冰,取冰城头,垂绳繫冰浇下,冻作冰城,梯自难施云云。

廿日、廿一日两战,奴儿败,四散屯扎。袁督师按兵在京,不即去剿杀。时都城众论纷纭,有论其既不能侦其来,又不能击其入。近奉旨:不许使奴过蓟。今不但不能急剿扑灭,且不能尾挠牵制,致奴如入无人之境,责将谁诿。

又云:其率兵间道入京,此更可异。夫奉命守蓟,则信地一步难离,纵奴内向,而弃蓟间道而来,岂别奉有旨耶?伙望速下敕旨,令其急回剿虏,以实五年灭奴之语。然未知后事何如?且听下回分解。

刑部狱囚焚监逃窜(报合丛谭)

当时逃难入京城者纷纷。左都御史曹于汴一本:严查保甲,务绝奸细。此俱未雨先绸缪之事,当事者所宜急也。不意其中便有预早蓦入奸细周应高贼等数人,先毛文龙曾捉献有奴长可可孤山一起解京,现监禁刑部牢内。这可可孤山闻得奴贼犯境,心中便思越狱逃窜,见狱中人役常在那裡唧唧哝哝的,愁眉皱目,可可孤山装作不知的模样,进前问道:「列位,这几日如何恁的不自在,想有甚不中意的差事?」内有个性快的,却骂两声,道:「都因你这一起臊鞑奴围城,耽搁得我们不自在,好受你们的气!」

可可孤山道:「他在这裡,汨的斡得甚事,却不是自送死?我在这牢内,蒙天朝不杀之恩,万一逢恩,一朝赦宥,我也只想在这裡终身,难道还归得故乡?列位骂著我,却不枉屈?」假作气闷的走开去。不晓得奴贼埋有奸细,早于本月十七八日密约可可孤山等,串同牢内狱囚,于廿二日夜放火焚监,反出内应。

这可可孤山数贼,在牢日久,与这牢内死犯相信得极,每私说各囚曰:「我想咱和你们,也是天生豪杰,怎的困在恁个所在?」有个道:「是命裡招的。」有个道:「自作自受的。」可可孤山假哈哈笑道:「不济,不济。」有个狱囚逞出来道:「我曾杀过人来,强人妻来,怎说我们不济?」可可孤山又笑声道:「不济,不济。杀人强姦,算得甚麽豪杰?我建州夷人,人要杀他,他眼睛也是不转动的。」那狱囚道:「恁的你如何捨不得死?」可可孤山道:「咱却死怎的?留得咱这几个在,还是你们的造化。」狱囚道:「莫扯淡。泥菩萨过渡,我看你自身也保不得哩!」可可孤山道:「你们口稳,同心听我说,管教你脱了这天罗地网哩。」

那些狱囚听得说声「管教脱了这天罗地网」,个个探头向前来听。可可孤山道:「你们都是京城管押各县人犯居多,各各都是有父母妻子的,也闻得近日受亏的勾当否?」狱囚道:「只听得奴人犯境,只不晓得详细。」可可孤山道:「难怪你们在这裡快活!近来蓟州、通州一带,遵化、固安、良乡、西山各县村,被咱处人杀掠一空,妇人尽被咱处人耍子。便是有男子汉在家的,却也夫不能顾妻,妻不能顾夫,子不能救其母,母不能救其子,好不悽惨人!咱处曾有细作密密报著我的实信。」

谎得那些囚犯朴簌簌的哭子叫娘的汪汪泪流。可可孤山见他们恁的伤心,晓得一定肯帮付他行事,却又笑道:「哭怎的?干得甚事?咱和你们也有了数年相知,也救你们出这苦海。」

众囚道:「如何救我们?」可可孤山在破衣缝裡取出一个纸札儿,度与一个看道:「这是机密事,当不得顽。」几个看了。

孤山道:「可是实麽?」众囚道:「实,实,实。」孤山道:「今夜更静,约我砍开狱门出去,他在外面应援。」众囚尽愿倾心付他。

至更阑人静时候,可可孤山放起一点无情火,把监烧将起来,早将押牀等放了,钮枷打开,攻坏狱牆,奸细已在外应,满牢狱囚,尽皆逸出,可可孤山等与奸细俱各逃走。因曹御史屡屡严查,城中因把缉加密,囚不能逃脱城外,四散躲开。

圣上觉察,是夜急传出圣谕:

下都察院厂卫城捕各衙门知道,闻有奸细外应,狱囚内逃,尔等立刻分佈员役,逐门挨查捕拿,如有疏放一人,官役一并连坐。该各衙门知道。

旨意一下,各官加警,四处日行搜寻。天网恢恢,疏而不漏,陆续就缚无疑者。时事干刑部,廿三日,刑部一本,奏为老监强贼乘机事。奉圣旨:

时方戒严,狱囚逃越,典守官职因何事?且既云『如法钮链』,何得毁押焚监,拥众逸去?明是怠玩,尚敢说谎支吾!

乔允升、胡世赏、敖纪荣都著革了职。其馀员役,都著看明惩处。该部督同捕坊官,上紧缉拿,及早尽获,的著细究根由,务得实情具奏该部知道。

正是:

巧设机关欲脱渊,神奸暗把虏音传。

谁知难逃天之网,悔却当初听贼。

未知后事如何?且听下回分解。

各路兵将剿御奴酋(邸报)

话说奴贼埋伏奸细,在于城内伺候,打探刑部狱中消息。是夜奴贼埋人,在于城外用火箭射烧各处草场茅房,风闻以为城中接应之号,不知可可孤山等虽串囚越出监外,被各处巡捕得紧,不能脱身。江西御史高捷恐有疏失,上一本:贼肆火箭之毒事。奉圣旨:

各仓场巡防员役,通行申警,不得时刻疏怠。

节间火炮,各城预示严禁,该各衙门知道。

是日梁廷栋升兵部尚书,兼都察院右副都御史,总督各路援兵剿御。

话分两头。奴贼自败之后,又遇袁、满各路兵马分屯城外,因不敢十分逼城。时成国公朱屯兵亦在城外西南。奴贼正整兵修容,欲图再侵。成国公探知,埋伏来路,正逢贼众,哨声一呼,众屯兵四面夹杀,斩获多级。奏闻。即奉圣旨:

这屯军功级,著总协查明叙赏。各卫既属该府,还通行晓谕劝,该各衙门知道。

是日河南道李若星督兵入援,自是各处煤、米、柴、炭渐渐运入京城。先是城中米粜至十两一担,粜米人各正腾踊穀价,曾经枭示二人,后才粜五六两一担,城中稍安。又奉旨:

马世龙著以原官总理关宁军务,统领援兵,仍著星驰前来调度,写敕与他。

却说奴贼败走,有一支尚屯在遵化城内。刘策、孙祖寿等遣率官兵攻遵化城,城不能守,奴贼遂开东西二门,死战走脱,退守一个小围牆孤城中。于是奴贼有扎海子者,屯别城村者,俱不能相应护。

时宁夏巡抚耿如杞打听得奴贼整肃军容,犒军抹马,晓得毕竟要入犯,不然即欲退扎别地,布了几处弓弩,几处伏兵,果然贼兵大举入犯,正到伏处,忽听哨角一响,万弩齐发,奴贼狼藉四奔,计擒斩有千酋、并首虏八百馀级,连捷两阵。满桂、孙祖寿、廉成等亦率兵截杀,加以锐兵追击,奴贼拼死抵敌。满身带重伤,才收回兵将。风闻有将廉成、李惯杀贼阵亡。奴贼遂走离海子围牆,哨聚潜遁西山屯扎。

廿五日,有圣旨传谕:

总兵满桂力战果伤,著暂令瓮城休息,还给与宿食。

又兵部一本,奏逆酋被事。奉旨:

据奏逆酋败,截其遗孽。督师总领将士,用此奇捷,朕心嘉悦。奴如潜遁西山一带,相机尾孽。袁崇焕、孙承宗、刘策,著侦探出奇制胜,务使匹马不还。祖大寿子阵亡,深可怜悯,念著即与优恤,该部知道。

又巡抚耿一本:奴虏大举入犯事。奉旨:

这擒斩千酋,并首虏八百馀级,奇捷可嘉。作速伏奏升赏,不迟延。该部知道。

夫当此国家多难之日,圣上之赏罚精明,鞠躬尽力者固多,立朝君子,而乘危射利者,夫岂无贪污小人?时有坊官汪等,于民困苦之秋,尚短减民间物价。大理寺一本纠举。

奉旨:

著锦衣卫拿在长安右门外,各打一百棍,拿去监禁,仍交法司追赃,事平发遣。

次廿六日,贼潜遁东行,掩旗息鼓而去。塘报入兵部,遂疏上闻。奉旨:

贼果东行,星夜追侦。仍分投西探,有无留伏及逃叛寇掠,确查具奏。该部知道。然奴贼以屡挫欲遁,他却先宣言廿五日并力向京,令人不料彼为怯,而整兵自卫,不及潜掠彼后之小智矣。贼既东行,更加修饬兵马器械之属。

时方大任差人探奴贼消息,见酋长髮遣数十人,归讨新兵接济,内一夷云:「新兵一时未至,近日屡被挫折,只恐各路兵到,难以抵敌。」一夷云:「我这裡须多设些虚营以疑之,候有新兵至,然后并力围城,此增灶法也。」酋长曰:「远水不救近火。彼知我兵少,按兵不举,彼必来困我。俺这边粮草全要抢掠,一日不出兵,则少一日粮草,是坐以待死,不如一面取讨新兵,一面攻城掠乡,则彼不疑我为怯,犹或可以相拒无患。」众皆曰:「大都督果妙计也。」

是日上召兵部袁崇焕、尚书申用茂平台召对。赐袁崇焕貂裘盔甲。未知后来虏情叵测何如?且听下回分解。

高敬石伙响马杀贼(丛谭)

却说北地一路,最多响马强盗。这响马,常在大路山僻处躲闪,见客人有包袱鞋袜者,他便一箭射在他耳朵边过,客人晓得,即要放下包袱鞋袜,凭他拿去,不肯与他的,他第二箭便射著他膀膊,强夺了去。近奴贼犯顺,这些响马便也乘乱猖狂,四处抢夺逃民物件。

时有一个响马,姓高,名敬石的,是响马中最有手段头目,哨多响马,在屿山上横行劫掳。风闻先有一翰林家眷,在屿山被高敬石一起杀了。高敬石是个有见识的强盗,对著伙道:「这却不停当,事平日,他怎肯与我们甘休?那个不知道是响马强盗杀死?我和著你们,再啸聚百数人,同心灭虏,将功赎罪,才是稳当著数。」商量定了,统了百数响马,手带戗刀弓箭,各跨了自家走熟的马匹,凡遇著奴贼掳掠乡村,便把来射杀。

这些响马的马,与鞑子的马不同,鞑子的马虽好,路却不熟,他们的镇日在北地路上山裡跑得久干,所以奴贼收他的亏,常常杀死十把个,却不甚多,献不得功。那奴贼被他弄杀两遍,也晓得他是强盗,不来惹了。高敬石心生一计道:「须引他大众来山裡,才拿得他;若是大营,我们怎奈他何?不如和你们合些麻药,放在酒裡,只作我们自家饮的,哄他来山内,我们故意假败,他必然夺我们这酒吃,麻翻的麻翻,然后四面乱箭射去,不怕他一个个不死在我手裡。」大众道:「此计却好,只是他常被我们杀赢,又晓得我们作这勾当的人,没东西到他劫,他因此上不来和我们斗。」

高敬石道:「想奴贼只那大都督营内巡捉严紧,别酋长营便少提防。我伙有手段高的,寻一个半夜偷入他营内,刺杀一个,夺他些小物事,跨马走上山来,他必然怒起,率众来报仇,埋伏杀他何难!」

遂在伙内问取有会弄时迁勾当的否?便有一个响马技痒,向前道:「咱愿行。」高敬石道:「须仔细。」那响马道:「不妨得。」半夜蓦至贼营,见一所大房屋,他心道:「这毕竟是一个酋长住处了。」前门有人巡捉,他悄悄偷在外面,要进那房子去。时月又黑,那响马取出跷蹊作怪的动作,一挂挂在屋簷上,从上打一盘,盘在屋上,从天井裡一跳,跳将下去,也有几多贼都睡熟了,见一个大房间,想是酋长住宿。走到房门前,一带黑油纸槛窗,把那白纸糊著。那响马揭起纸,把小锯儿锯将两条窗栅下来,探身而入,走到牀边,那酋正睡醒。那响马便轻爬在牀后,学一会老鼠,脱下些屋尘,撒在酋长眼裡、鼻裡,那酋长打了几个喷嚏。你道那屋尘是甚麽?那便是迷人作怪的药。那贼酋果然转身,朝裡睡了。那响马便爬过来,取出一把小小尖刀儿,摸著咽喉,的一声插在贼酋喉内,那贼却呜呼哀哉死了。他向牀内一摸,摸著一鞋袜,好生重来。他挨身从窗裡走出,然后把那鞋袜拿出。行到后门,走出营外,把鞋袜安在马上,大喊了几声:「劫营!」慌得各营都起来看,却没动静,只见那被盗的营,喊叫:「不好!不好!寨主被细作刺了!」闹到天明。

那响马跑回山寨内,对大众说了详细。高敬石早已办了廿零桶酒,一半投了麻药,一半不投麻药。摆了廿十来桌菜餚,羊肉包儿,团团在那裡吃,等候酋贼。不两个时辰,奴贼果率了四五百人,杀至山上。众响马假作不准备的,掩马四散走去。奴贼见了这酒,便欲啜下肚去,一夷道:「且莫吃,不要中他的毒。」一夷道:「把来对著他桌子碗内的,对一对酒颜色儿,尝一滴酒味数儿,若是酒色同味同,我们便放心吃了。」那众贼正在寒冷,见这热烘烘的酒,巴不得一溜的灌在肚裡,都走上饮两三杯的,四五杯的,嗄了几个羊肉包儿,正在笑讲。忽高敬石们,蓦见奴贼吃了他的酒羊肉包,知中了毒,哨进各响马。奴贼听得哨声,急跨上马来,却是手软脚酸的爬不上马,大家都喊声:「中了计!中了计!」有百多人不曾被酒麻的,举戈来斗,怎当得响马?忽两三匹马在前,忽两三匹马又在后,忽两三匹马在左,忽两三匹马又在右,跑来跑去,不像厮杀模样,但见左右前后弓箭乒乓的响,又没个箭射来。奴贼道:「这响马强盗,空手无箭,敢发空弦哄我?恼不过,个个大吼,四面赶杀。这些响马却认定奴贼一个一箭射去,矢无空发,倒被响马零星射死四五十人,馀皆走回大营。众响马然后把那麻翻的贼,尽情割下头来,把进一数,足足三百零几颗头,众皆大喜,星夜进京,献上三百首级,献功免罪。风闻,奉旨:

仍令剿杀。

未知后事何如?且看下回分解。

马都督炮击奴贼兵(报合丛谭)

却说奴贼被耿巡抚及各官兵连日又赢了数阵,本月廿七日,复大举贼兵,前来攻城,在广渠门迤南八铺。时右军都督同知马世龙,早已探知贼要来攻城,又遣人哨探贼用何器具,以便堵击。哨探人查得奴贼带的攻具係是戗炮、火箭、布梯、投牌等物,报知马都督。贼渐近城,马都督亲率炮手杨黄凤,把火炮预置各处。这所埋伏的炮,大的名叫作破虏大将军,次些的名叫作并勇诛灭炮。贼抵城外攻城,马都督帅师两下对垒,我官兵个个奋勇争先。贼见官兵奋勇,正欲拨回兵众,马都督传下号令,杨黄凤等便将大将军并勇诛灭等炮,放将起来,只见西北上响声如雷,望奴贼打将过去,打倒人标旗三杆,唬得奴贼各各拼命逃生。马都督遂率兵并力追赶,奴贼望东南奔逃,把那些布梯、投牌纷纷丢弃,沿路喊叫:「避炮!避炮!」直走至十里河下营。贼死甚多,梯牌不计其数。马都督随即差拨人役,夜探贼情。

那些贼回到十里河屯扎,还有多少打坏脚的,打坏手的,在那裡负痛涕泣。一贼云:「若走慢些儿,便天灵盖也把来打碎,莫想是有个命。」一贼云:「不曾防得,因此被他打了这脚,喜得在皮上打一个窟窿穿过;若是打在骨上,便打折了这双脚,莫想有些用。」一贼云:「利害!利害!待禀过大都督,放我们这几个受伤的免出差,养养手脚,好讨些草药儿敷敷痛处。」大众被铳伤不曾死的,都在那裡咬著牙根,摸手摸脚的嗳嗳叫。一贼道:「那个去禀大都督?掠来的火酒,叫他赏些我们吃吃醉,省得恁的疼。」一贼道:「若去禀他,毕竟道:『杀不会杀,难道跑也不会跑?还敢来我这裡讨酒吃?』却不扫兴!」正在那裡言三语四,忽听得营内传声搜营,恐有细作内藏。哨探人闻得,即悄悄回报。

时马都督已探得奴贼事情详细,遂拨施洪谟、袁信名下枪炮手,吩咐排列东西路上,道:「若遇贼,即出奇堵击,定要教他死无葬身之地。」正是:

我兵从来号天威,谈笑灭奴解四围。

炮声如雷虏魂夺,恰似杜鹃带血飞。

时京城内见贼屡挫折,民心已固,奴亦知惧。第柴炭钱粮等物,尚未运进。本日兵部一本,奏称库藏匮极。奉旨:

这柴炭果直及协银两,著该司道府,依限解进,不得借口兵阻,任竟耽延。仍填册稽查,违者参来重治。该部知道。

当时直隶巡按李玄督,查得库藏匮乏,召集各卫曰:「奴贼四处害民,各处钱粮,俱未见陆续进京,依著本院看将起来,『普天之下,莫非王土,率土之滨,莫非王臣。』向我们为官的,策名清时,犹受国家深恩,共宜体在三之节,效致身之谊,是人臣本等事。语有云:『苟利社稷,生死以之。』劝尔各卫,凡力可捎俸籴豆者,不论多寡,先克目下之用,本院当代疏闻,此亦急公之念,为臣子者自不可少。

本院愿为倡率,尔各人意下何如?」各卫官员听得,皆道:「我辈践土食毛,涓滴皆天恩。既蒙晓谕,宁敢自外?」于是籴有许多豆,咸愿急公。李巡按即题一本云:「各卫破格急公事上奏。」奉旨:

李玄督率各官急公籴豆,即屯粮官,俱著纪录。豆著查收,事平偿还。

正是:

急公自是人臣事,聊效芹献亦要图。

偿价犹切明圣念,感恩谁不愿捐躯。

风闻奴贼被马都督铳打逃走。贼分兵又往西大安口等处去,处处俱有兵马堵截,进退无路,只在宠葛庄各乡抢劫。

未知何如?且看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