浪子贪赌荡产,贤女守节安贫。才生孝子换门庭,一段奇缘天定。

桂芳林,纳溪人也,家小康,幼聪明,事亲亦孝。父母早故,娶妻施氏。后为匪友所诱,流于赌博,不务正业,看看家中紧促。其妻乃大家人女,贤淑勤俭,见夫爱赌,时常谏劝。芳林面从心违,后因赌债追逼,竟将沟上田地出卖,及施氏闻知,而当押已招楚矣。又见剩钱无几,心中忧虑,只得办些酒菜陪夫共饮,边吃边劝道:

今日里夫妻把酒饮,有一言望夫仔细听。

想夫君出世人聪敏,受父母家业有千金。

方境中人人皆尊敬,就该要立志把家兴。

为甚么要入迷魂阵,贪赌博在外胡乱行?

论赌博其害多得很,夫然何全然不思存?

一则来劳心把神损;二则来荡业把家倾;

三则来常与匪人近;四则来惹祸受官刑。

聪明人贪赌成下品,发财人贪赌必受贫;

手艺人贪赌无人请,读书人贪赌误功名。

想夫君被赌迷心性,妻劝你说本千字文。

谁知夫全然不肯信,输滥了地方送别人。

论沟上田肥土亦润,夫卖了如何忍得心?

到此时该也知弊病,利与害该也看分明。

倘此时执迷犹未醒,这家业定然不久存。

到老来莫得煞搁进,身死后何颜见双亲?

妻愿你从兹快猛省,戒赌博在家苦耕耘。

两夫妻发愤把钱挣,也免得旁人指背心。

祖宗爷阴灵多喜幸,使夫妻生予换门庭。

芳林听了,大怒曰:“我男子汉难道要你妇人教训吗?说得老子火冒,连人都要卖了!”施氏见夫发怒,恐失和气,便不做声。不上几月,业价输完,又将自种田土尽行押佃,把妻子衣饰拿去当钱。施氏不敢开腔,只有哭泣而已。从此亲戚厌恶,拨借不来,时常断顿,多得施氏昼夜勤纺,以谋升合。

赌场见芳林无钱,不准伸手,芳林每日旁观,甚是垂涎。有匪友问曰:“桂兄,何以不赌?”芳林告以不便。匪友曰:”常言‘不怕输得苦,就怕断了赌’。就打主意,也要把场伙圆起,才能翻梢。”芳林曰:“田土器具当卖已尽,别无主意。”匪友曰:“我有一计甚好。”芳林问:“何计?”匪友曰:“我看尊嫂年轻貌美,若拿来改嫁,可得大财喜。”芳林曰:“我妻极贤,况是父母所定,岂可改嫁?”匪友曰:“你怎不知通权?常言‘夫妻本是同林鸟,大限来时各自飞’。只要有钱翻了梢,那时美姬越女都有,岂稀罕他一个残货!”芳林虽不言,心甚然之,回家气冲冲的说曰:“你这贱人!老子要把你嫁了!”施氏曰:“夫君何出此言?”芳林曰:“家贫无食,不嫁大家拿来饿死吗?”施氏曰:“夫虽贫困,妻却无怨。况女子之道,从一而终,就饿死也不另嫁失节!”芳林曰:“夫要妻嫁,由你不依吗?”即与匪友说,请他为媒,令人看亲,议定财礼四十串,人钱两交。

施氏听得大哭,想到急处,见夫出门,即去自缢。幸得邻妇乞火,见喊不应,进房看着,急忙解下,问曰:“桂大嫂为何事如此性急?”施氏告知其故。邻妇曰:“我看你夫主行霉运,似非白头之侣,另嫁亦是常情,何必寻死?”施氏曰:“烈女不嫁二夫,岂可偷生,坏名失节?”邻妇曰:“改嫁非出本心,何为失节?夫要嫁你,允之则是顺夫。你若如此轻生,谁知你是殉节?”施氏不语。邻妇再三相劝,施氏叹曰:“罢了,这也是我的命!”及接亲人至,施氏辞夫,见衣裤褴褛,便曰:“你的裤子已烂,我今去了,无人洗补,何不与我掉换,也可多穿两年。”芳林听得,忽然天良发现,想:“我败家生业,卖他衣饰,不惟不怨,此时还死心为我。以此看来,实禽兽不如!”施氏见夫不语,再三喊换,芳林曰:“我卖尽你的嫁奁,今只剩一裤子还要让我,是何意思?”施氏泣曰:“为妻改嫁也是顺夫,乃无可如何耳,岂能忘恩绝义哉!”芳林曰:“这样说来,我不嫁你了。从今听妻之言,把赌戒了;倘若再犯,甘遭雷火!还望我妻宽恕。”施氏叩头曰:“若然,夫即妻之大恩人也!”芳林出外告友曰:“我不嫁了!”匪友吵曰:“放你的屁!婚姻田土当戏玩么?那是不依你的!”芳林曰:“你诱我赌钱,使我卖产当物,今又教我嫁妻,幸我改悔得早,不至嫁成。你还不依吗?我要与你拚命!”

二人正在吵闹,正逢县官验尸回来,便问何事。施氏跪禀其由,匪友忙来抵曰:“他夫心愿,请我为媒,今已得钱,他就不嫁了,望大老爷作主!”官问:“讨亲人出了多少钱?”答:“出了四串交头过与媒人。”官问近邻,皆言未得他钱,说是人钱两交。官即把匪友掌嘴一百,锁押退钱;又骂讨亲人曰:“你不该破人婚姻,本县罚你四串钱,赏与节妇。”讨亲人遵判,官把钱追出,交施氏而去。

再说施氏得钱,夫妻发愤做活,开荒耕种,次年生子,取名香远。夫妻欢喜,殷勤抚养。至五岁时,芳林偶得一病,十分沉重,施氏朝夕服侍,医药不效,数日而死,母子痛哭一场。安埋已毕,施氏纺绩盘儿,兼之香远生来知孝,不假教训,每日捡柴掉米,煮粥熬汤尚不能敷。香远见食若少便忍口不吃,施氏恐子饿坏亦推以哺子,母子互相推让,每至泣下。

香远至十二岁,其母痰火炎上,双目疼痛,少钱医治,拖成瞽目;又兼年旱无收,香远无奈,只得讨口奉母。其母久病,心中嘈杂,若无油荤,遂站不稳,思吃酒肉,无人打发。香远办之不来,时常仰天痛哭。见一老丐,所得酒肉极多,香远问故不答,便与拜门,恳祈指示。老丐曰:“如今乞食专讨不行,要兼唱歌人才喜欢,又可劝人,故能得酒食。”于是教他一些劝世歌文,与他制幅“莲花闹”。香远聪明,一教便会,乃上街叫化。他声音又好,人肯打发,日得酒肉极多,香远不胜欢喜,越唱得有兴。一日,来至一处,房美树多,方至门首,内面吵□,侧耳一听,才是弟兄角孽,父母忧得喊天叫地,遂大声唱道:

人生在尘世上要明道理,切不可辜负了一张人皮。

要想你这身子从何而起,父之精母之血才有生机。

在怀中十个月方才下地,勤乳哺与怀抱当作珍奇。

换裙片洗屎尿臭得无比,儿睡干母睡湿问寒体饥。

凡痘麻与关煞时则经理,待媒妁结婚姻费尽心机。

把儿子抚得来强身壮力,把父母累得来瘦面黄皮。

到此时年纪老气血弃矣,要儿媳来孝顺朝夕不离。

那知道把父母全不提起,只图你两口儿饱食暖衣。

每日里对父母把脸誦起,亲吩咐将恶言把他抵敌。

甚至有听妻言便把亲弃,比二老当路人都不如些。

将父母忧得来喊天叫地,你心中又还有那些安逸?

并不想受双亲德恩万亿,逆父母全不怕赫赫神祗?

倘一朝报应到就不饶你,一炸雷打得你身似乌泥!

到阴司罪受满身为兽体,为甚么你全不孝顺妈爹?

老天爷见孝子极是欢喜,定然要保佑你百事大吉。

屋内的人听了,也不吵闹,你看我,我看你,好像不好意思的样。一老姆提壶酒,端碗饭,面上放几块腊肉,出来打发,说道:“你唱得好,还有劝弟兄的么?”香远曰:“有□。”复又唱道:

论兄弟原本是同天共地,好似那手与足两不相离。

幼小时骑竹马亲爱无比,兄在前弟在后行坐相依。

长大了知识开气拘物蔽,把良心放背后天性自漓。

兄尖滑把小弟全不介意,弟能干把长兄十分相欺。

兄者家在一边余私落己,弟买物暗地里就摸沛泥。

兄若是有人清弟不服气,弟裁件好衣服兄又不依。

为家业银子钱房廊田地,深恐怕那一个占了便宜。

为妻儿争强弱油盐柴米,吵得来龙神爷都不安逸。

为哥者总想要估住兄弟,些小事不是打便是足踢。

为弟者全不把哥哥尊礼,一开腔不骂娘便是骂爹。

父母劝就说是爱此嫌彼,那管他忧得来珠泪双滴。

又非是牛马辈全不知理,为甚么把孝弟全不讲习?

也不怕乡党中有人滋议,又不怕旁边人指你背脊?

能和睦自然有无穷利益,兄则友弟则恭雍雍熙熙。

劝世人快回头改了脾气,人也兴财也发福寿齐眉!

唱毕,只见屋内二少年出来,一提升米,一拿串钱与香远,曰:“我们的加官被你跳尽了,我们如今晓得,你莫唱了。”老姆切方腊肉出来,问曰:“你这告化儿倒还会唱,还有劝妯娌的么?”香远接肉曰:“只要你老人家酒肉多,我是啥都有!”于是又唱道:

提妯娌前世修原非容易,到今世方能够共住同栖。

虽然是异姓人合为一起,同锅碗同恩难何等亲谊!

切不可起私心见利忘义,些小事妯娌们吵闹不息。

有一等嫂尖巧爱使奸计,逞人材恃嫁赀把人相欺。

有一等娣泼烈为人小气,沾看了他就要打东鮸西。

论强弱分彼此我不服你,为私房争儿女两相猜疑。

到晚来做呈词枕边投递,刁丈夫分家业费尽心机。

嫂说娣有几回他在骂你,娣说嫂暗地里爱偷东西。

告准了催呈词心中得意,告不准猫儿尿哭哭啼啼。

到一堆说空话指张说李,你伤言我伤语扯狗骂鸡。

倘若是红了脸各掖家底,挨近前打一架抓脸撕皮。

一个要投娘家请人面理,一个说不要命悬梁投溪。

忧得那二公婆吞声忍气,害弟兄一个个各把心离。

好家业从此时往下败矣,身死后坐地狱永无出期!

就此时快栽培回心特意,大齐家敦和睦忍些让些。

惟和气能致祥上天甚喜,保佑你生贵子加官进级。

原来此家极富,二子不孝,二媳不和,刁拨弟兄时常吵闹。今听歌文,不觉天良发现,心中自悔。大媳曰:“我们作何事,如今被告化子耻笑,好不羞人!”次媳曰:“我们从此改悔,大家和气,莫忧公婆,看死后少些罪么?”于是:各选些衣服、鞋袜,请母拿出打发。老姆大喜,叫他二回又来唱。香远从此唱歌乞食,倒还快乐。

过了几年,蓝大顺造反,人皆逃窜,各顾性命。香远背母向山僻处乞讨,把母安放岩洞。那知此时人口稀少,越过对山,见大树下睡一乞婆,口中呻唤,痰鸣气吼。香远恻然,不由想:“他睡此,岂免虎狼之灾?我不如背回奉养,一可救他性命,二可与母作伴,岂非两全?”于是把乞婆的沙锅背篼一并背回,对母说明。母曰:“救人性命,阴功极大,快背进洞来。”香远背进,桂母问他,不知答话。香远曰:“定是得病,待我去寻些草药他吃。”说罢而去。桂母出洞,对日梳头,忽听对山有人喊曰:“那个把我妈偷去了?那个莫良心的偷起我的妈,在那里藏了?”边走边喊,不久来至洞前。挂母问曰:“你是何人?为何连妈都失了?”其人答曰:“我是远方来的,妈得重病,我去捡药,转来就不见了。若被虎吃,又无血迹,连背篼也不见,老妈妈可曾看见么?”桂母曰:“我是瞎子,怎能看见?我儿捡得一个乞婆,不知是也不是?你不要来打冒杂。”其人曰:“老妈妈说话笑人,那有打冒杂当儿之理?”遂进洞中看曰:“果是我妈,可怜病得这个样儿了!”桂母曰:“我儿怕他被虎所食,因此背回,寻药调治。”其人曰:“多感令郎之德,请来待我拜谢。”正说间,香远回洞,二人见礼。看此人不过十六七岁,身虽褴褛,貌极清秀。其人慌忙熬药与母吃了,看看病好。桂母问其来历,老姆曰:“我夫姓史,系湖南湘乡人,因长毛贼作乱,带儿香元逃难到此,忽得重病。多承你母子看照,感德不了!”

香远见香元行路迟缓,命在洞内侍母,他一人讨来供养。香元感激,以弟兄相称,二人情投义合,十分爱敬。一日,香远问曰:“贤弟行步不便,得啥子病?”香元曰:“我自幼读书,少有行动,故尔如此。”又问:“为何立地小解,独不怕臭吗?”答:“站着解便不异牛马,立地免污神灵。”二人极其至诚,各随母睡。天天都是香远乞讨,香元管食现成,少有出洞。不觉已三年,闻湘乡一带是骆公在办军务,贼势稍平,商量还乡,要香远相送。香远念在交好,只得背母相送。乞讨年余,才到湘乡原地,见龙门壮丽,户宇辉宏,树木青葱,墙垣高固。家中男妇都来迎接,叩头问慰,把香远母子安于客厅。茶罢洗澡,拿出华美衣服,命母子穿戴,喊入中堂见礼,见老姆凤冠补服,香远大骇,双膝跪地,老姆扶起还了一礼。又一美女也来见礼,香远骇得却退。美女曰:“哥哥就认不得小弟吗?”香远曰:“你是香元兄弟吗?”美女笑曰:“你看是否?”大家欢喜相拜,朝夕款待,尽是好酒好菜。

且说老姆之夫名史南垓,妻向氏,一子一女,女名香莲。家极富足,每年要收万金租利,府县俱开有字号,为人豪侠,仗义疏财,早已亡故。因发逆作乱,母带子女出外逃难,女扮男装,取名香元。中途遇贼,子因顾母与妹,自己落后,故为贼所获。母女逃脱,来至川省泸州,与桂香远相遇。史子拉进贼营当兵,后为彭玉麟所获。史子哭诉情由,彭公怜之,收为义男,屡立奇功,升为游击,告假还乡。抵达家门,不见母妹,命人寻访,并无迹音,假满回营。后家人来报母妹已归,乃禀告彭公,回家相会,抱头大哭。母以在外之苦并桂母子相待之情告之,且言香远忠厚,可许婚姻,其子喜允。次日,请邻翁为媒,与香远说明,招他为婿。香远曰:“我家贫寒,怎敢高攀?”翁曰:“你们南北各在一方,相逢于患难之中,岂非天作之合乎?”香远禀母,然后应允。于是择期婚配,一家皆喜。

过了三月,史子带香远进营,与他保举功名,后来破了江南,俱得大功。史升协台,香远升道,以母老致仕终养。又奏母苦节,皇上准旨,诰封桂母贞烈一品夫人,发库银三千,原郡建坊。香远回家,富贵双全。香莲后生二子,俱为显官。桂母亦享高寿。余友宦游湖南,曾与香远同席,见其人豪爽,行动洒脱云。

从此案看来,人生在世,妄想结果,须当端品,歆得富贵,必先孝亲。你看桂芳林,不务正业,赌博败家,幸其改悔,事亲知孝,故生孝子,后来富贵双全。桂香远贫而能孝,故遇贵人,功名利达,富贵终身。史香莲虽在患难中,能全节保亲,故遇孝子,成其佳偶。桂施氏守节安贫,终受皇思,享其高寿。史南垓仗义疏财,故其子尽孝,转祸为祥,而享厚福。可见忠孝节义,最为上天所眷爱者也,人奈何而不为哉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