师与君亲并重,理宜正品端行。莫作等闲不认真,冤孽到头方信。
文县有一杨如柏,为人奸诈,业医不精,而时运颇好,别人所医之病,他却回回收功,家亦丰足,年年有余。他偏要贪财,见利忘义,放银子账场期钱,凡乡街大小善事,他肯拢场帮办,一可于中取利,二可钓誉沽名,众皆以“假善人”称之。娶妻陈氏,子名学儒,性情鲁钝,读书多年,连起讲都不知反正。
如柏见子读书无成,即命学医,他又固执不通;想叫他做活路,力又单薄,只得与子团一蒙馆。见那家有子弟读书,父兄上街,就请吃花生,酒汤锅肉,四两八两,三台两台,务求子弟来馆,学钱多寡不论,再少二百也收。他说得不同,学钱虽短,一年二十余人,当喂两槽肥猪在家,又好免却一人吃费,还是有利。谁知杨学儒教书学规不严,脾气又怪,任随徒弟上树取鹊、洗澡模鱼、角孽吵嘴,都不经管。时与徒弟说笑汕谈,时把徒弟哄骂乱打,所以一堂徒弟都不怕他。他见大的就用酱刷,小的就使耳巴,点书扯上拉下,圈字去入各差。
各位,教书原是培植人材,子弟一生好歹收成都在蒙师,倘把音韵错讹,习成自然,终身难挽。上智则误功名,下愚多成鄙陋。世上许多执业,何必好为人师,徒增名教之罪?一旦报应临头,那时悔之已晚。
且说离此不远有一萧鸣岗,原是白手兴家,幼年曾做还魂纸生意。何谓还魂纸?将字纸买来,泡烂另做,买价甚廉,而卖去利厚。这鸣岗做此生意挣得有钱,放印子帐,大利盘剥,到四十岁就买得有六七十亩田,手中尚有余积。为人残刻,口甜心毒,与他相交,无不被其盘算。娶妻沈氏,性泼好酒,醉时不认丈夫,开口乱乱骂,鸣岗反来怕他。素无生育,夫妇求神许愿,四旬始生一子,取名四喜,夫妇极其爱惜,要啥办啥,无不应允,骂人打人,还说在行。遂到下手修一书房,接师教读。
这四喜质钝性横,沈氏又爱护短,凡先生上馆,他就请酒,总要耐烦,不准打驾,读六七年还是“四书”。是年接师未就,二月都未上馆。鸣岗与如柏说,叫学儒移到他馆去教,愿捐钱十串,余归老师随议。如柏见他有十串钱,又有二十多人,共有三十多串,遂叫学儒把馆移去,远者在馆宿,四喜亦在馆宿。学儒见有六七个坐学,就把架子肘起,装作斯文,说话不离“之乎也者”,念书偏要摆足摇头,抛白字书,说狗屁文,众人与他取个混名,叫做“假先生”。平日又爱打牌烧烟,若有烟朋牌友到馆,他就十分亲热。又贪口腹,常约徒弟打平伙,他不出钱。每到朔期,派徒弟出钱办酒肉,演祭礼,装子装媳装文元,在馆胡闹,无钱的叫偷酒米。
四月十五,有十人出钱,每人四十,割五斤肉。此时田下插秧,禁放鸭子。忽馆外来群鸭子,假先生叫徒去打,把田围着,吓的下水,打倒六个,把鸭收拾。误却演礼,只吃肚腑。下午礼毕,拿三只与众徒分吃,这三只和肉煎来出钱的吃。假先生曰:“难得这个好事,有肉有鸭,必须先吃肉后吃鸭才吃得完。”四喜曰:“吃肉要先肥后瘦,剩也剩些好的。”那知吃了肥的,瘦的亦吃不得。到夜间又热来吃,尚剩一碗。假先生去收,四喜曰:“这是大家出钱,先生不要偷吃!”此时师徒俱已带酒,假先生驾曰:“你这杂种!把老师看得这们小?诬我偷嘴去了!”这四喜气性极横,平时从未骂过,今听骂他杂种,便拉着先生要同去问妈,杂了那个的种。假先生曰:“你不是要逼住我!”四喜曰:“你不与我说明不得下台!”假先生拿板去打,四喜就来拼死。假先生气急乱打,不觉冒红。众徒去拉,四喜拉着不放,假先生扭脱走开。四喜哭去开门,先生喊众徒拉到房内,把门扣着。四喜边哭边,连先人都吷了。假先生心想不过,喊徒把肉端到他房,等他一个人吃。
次早四喜起来,见肉在桌上,香气扑鼻,碗内一肘,他忿气就吃冷的。众拿饭来,他又拈来下饭,喊众人吃,众人都不去吃。饭未吃完,忽然肚痛,越痛越凶。假先生命人喊他父母,沈氏急到书房,见子在床乱抓乱滚,遂问曰:“我儿甚么来由?”四喜曰:“昨夜先生骂我是杂种,又打得儿皮破血流,不知拿啥毒药放在菜内与儿吃了,肚痛得很!妈呀,你儿不得活了!”说罢滚在床下,七孔流血而死。沈氏哭曰:“儿呀,你倒死了,为娘如何下台?”遂问众徒,众徒只得把昨夜争食、今早食肉之故,细说一遍。沈氏听了,指着假先生大声骂道:
骂一声先生龟儿子,老娘今要你背大时!
想起你教书人就是这样子,专哄徒弟饮食咆。
有酒莱你把他当如兄弟与子侄,莫吃货你把他打得流血又破皮。
有钱的硚贺他好得无比,无钱的你当你牛马驱驰。
要钱米做起那胁肩谄笑,柔声下气,望人多办些那花生酒体,拉东扯西。
哄徒弟吃摸何再不把钱使?剩下的还想要争倒私自食!
上了学就说有事,三五天故意迟迟。
打牌不开钱,还说你是老油子。烧烟不起床,总讲“几口不稀奇”。
说句话装一个斯文之体,一开腔就讲你那者之乎的文、白眼字儿诗。
我替你脸上麻,何不去羞死?还在这里当你娘的老先知!
岂不知我的儿原是富家子弟?你就该好心教才有酒肉你吃。
为甚么打了他还拿来毒死?可怜我一个儿百年归土谁送尸!
呀,崽呀,崽!
你撞着啥子鬼这样莫气志,要与先生抢饮食?
你既知他是无廉耻,就让他屙血屙痢一个人吃。
呀,崽呀!
你阴魂莫呆痴,跟着先生记倒死事,快到堂上去报与太爷知。
正哭之时,鸣岗亦到,问知情由,抓倒假先生几个耳巴,沈氏又几脚尖。各位,这沈氏是鸣岗贫时接的,乃是广东婆,双脚如像犁头,踢一脚,痛到心里去了。
却说此地离县只有二十多里,鸣岗投鸣保甲,捆起假先生上县报案。官看呈词,随即勘验,仵作报头有打伤,系服毒身亡。官叫鸣岗来问,鸣岗以争食责打、挟忿毒命禀告:“大老爷不信,桌上之肉尚未食完。”官看是鸭肉,问知是田中打得的,即骂曰:“这样人都要教书,太把斯文玷辱了!”叫把肉拿与犬食,犬亦死了。即带两造回衙坐堂,叫假先生问曰:“你既读书该知道理,徒弟不是,责打是矣,再不听教送广文究治,为甚将他毒死?知法犯法,律有加等!今见本县,还不从实招来!”假先生叩头诉道:
父台在上容禀告,细听童生说根苗。
多因前生把罪造,教书才遇这蹊跷。
满堂徒弟不听教,呕尽心血把气淘。
萧家四喜气性傲,讲他不听半分毫。
角孽打棰如猴跳,无奈才拿板儿敲。
越打他就越吵闹,两板不觉起了疱。
众徒拉开才睡了,早得急病丧阴曹。
“胆大狂生!明明是挟忿毒死的,还说他得急病?好好从实招来!”
徒弟得罪事属小,岂能害他命一条?
学生读书知礼貌,焉敢违法把祸招?“
狂生!你还要强辩?左右与爷掌嘴四十!”
这是东家来诬告,黑天冤枉怎开交!
你要童生来招了,除非海底把月捞!
“胆大狗奴!如此犟嘴,左右与爷重责八十!”
呀,老父台呀!
两腿打得鲜血冒,哀恳父台把命饶。
“有招无招?”
毒死徒弟罪大了,纵然打死也不招!
“狗奴!当真不招?左右与爷夹起!”
这阵夹得魂飘渺,屎尿齐倾好心焦。
不招难受非刑拷,招了又怕命不牢。
左思右想无计较,呼天叫地喊神曹。
万般无奈且招了,萧四喜是我毒他命一条。
假先生招毕,官命丢卡,受尽私刑。后如柏进县把卡和了,方才松刑。
却说杨如柏回家,把子受冤招案情由告知妻子。其媳王氏兰珠,乃王大方之女,美丽贤淑,兼能孝亲敬夫,忽闻丈夫丢卡,哭哭啼啼总要进县去看,奈无人陪,遂回娘家请父陪去。这王大方素爱滥酒,往往醉后发疯,佃业耕种,也有千串多钱。见女来请,次早一路进县。走至卡门,花点小钱,禁子引进,见夫身唾乱草,两眼哭肿,一脸惨黑,喊道一声“夫呀!”就气哑了,半晌方才说话。二人抱头大哭道:
见夫君肝肠断,珠泪滚滚话难言。
只说夫妻长相伴,谁知遭冤在禁监。
想苦命好颠连,夫妻配合已两年,
同肝共胆,誓海盟山。
你为啥要会教个甚么书,团个甚么馆,当个甚么师,想个甚么钱?
我也曾常把你劝,莫教学免造孽冤。
谁知你硬心肠,钻进钱眼眼,套这孽圈圈,到如今遭了命案,身坐卡间。
见你那憔悴脸面,枯槁色颜,叫为妻如何过得意,怎么想得穿?
呀!夫呀夫!
你教书虽未尝耽搁几天,十多日也要归来歇一晚,回家换衣衫。
从今后形影单,小腰徒减,宝镜空悬。
泪湿枕衾无人见,怀抱琵琶懒弄弦。
怕的是,相思成空,叹鸳鸯,各一边。
夫呀夫!
你须要放耐烦,莫把愁恨挂心间。
虽然今日招了案,妻回去求公公,上省与你诉寒冤。
有一朝,孽消罪盈,苦尽生甜,自然要拨云见青天,夫妻又团圆。
兰珠哭罢,即将所带咸菜奉与丈夫,又拿钱一串与夫零用,辞别回家。
中途有一腰店,父女进去过午。大方割半斤肉,打八两酒,兰珠忧气,未吃一点。大方曰:“可惜好菜,又莫酒了,这才莫趣味。”说了两句,兰珠叫他再添四两。吃了未走一里,大方就立足不稳,其女扶起又走半里,酒疯已发,倒在地下人事不醒。兰珠坐地守着,声声叫喊,谁知越喊越睡得浓;用手去拉,好似稀泥一般,拉又拉不动。看看天黑,兰珠心慌,想走又怕,急得眼泪双流。
忽来两个和尚,见田下无人,上前调戏,兰珠喊骂。二僧商量,用帕勒口,把手反剪,背起就走。这二僧乃是真武庙的,一名通清,一名通静,其庙距此有十多里路。二僧换背回庙,兰珠已气逼将死,即用姜汤灌活,锁于房中,去办一饭。把饭办好,开门去看,兰珠已解带缢死矣。二僧大骇,心想此事如何下台?就夜背到后坡土内去埋。正在挖坑,遇二盗过,听锄子声,寻石打去,二僧骇跑而走。盗看是个妇人,衣服还好,想脱下倒也抵些钱。二盗把兰珠扶起,拍背退煞。那知兰珠命不该绝,被他把痰拍动。竟自活转来了,“呀”一声,二盗骇得飞奔而去。
兰珠自知缢死,僧来埋他,不知如何又活?见得微有月光,遂信步而行。走二十余里天明,访问家乡,皆云不知,问文县,云六十多里。心想来了许远,一人怎能回家,乞食诉苦。遇一人曰:“娘子既然遭难,何不到我家歇宿,明日送你回去。”谁知此人不良。时有陕西客欲娶妇,叫来暗相,说是外甥女,不愿远嫁,“你莫说破,只说送他回家,要五两银子。”老陕见人才美丽,值银又少,也不思利害,一口应允。次日,打轿来接,走了一日,兰珠想:“五六十里路,怎么一天不到?”遂问轿夫,都说要明日才得拢。二日又歇,兰珠知受笼套,追根细问,老陕告知原情。兰珠大哭不走,老陕拉进轿去,抬起便走。半日忽无哭声,放轿一看,却是自缢将死。老陕大惊,心想:“此妇性烈,若到家寻死,岂不要遭命案?”见四下无人,把他拉出,解带而去。
兰珠醒来,依然乞食。又有人曰:“娘子无所依归,此去二十里有清净观,尼姑妙贞欲招一徒,你去相投,他必留住。”兰珠此时进迟两难,只得到观去,对妙贞哭诉苦情。妙贞曰:“既有丈夫,且在观中戴发修行,倘得夫妻相会,也好团圆。”兰珠喜允,从此在观内安身。
再说王大方半夜酒醒,不见女儿,急忙回家问妻。妻曰:“你一路的人都失了,你在做啥?”大方又到杨家去问,说未回屋,心想:“路上又无亲戚,那里去了?”一路问到文县,又寻转来,并无下落。其妻问知是酒醉失去,就大哭起来,拉着大方要女,边哭边骂道:
骂一声背时灾老汉,做的事不怕羞祖先!
到卡中去把女婿看,就该要父女一路还。
为甚么中途把酒滥,把女儿丢在一边天?
恨起你吃酒不要脸,见了酒连糟都哈完。
吃醉了不怕惹人厌,发酒疯东倒又西偏。
爱骂人回回挨屎罐,裸连话说得不断缠。
滚筋斗一身稀泥烂,毛厕板拿来当床眠。
到如今女儿不见面,把老娘忧得喊皇天。
你好好出外去寻转,有差错要你把命填!
可怜他夫妇都落难,你叫我如何不惨然?
从今后谅想难相见,不知他落在那一边。
怕的是亲家讲皮绊,我看你狗脸有何颜!
气不过撞你几脑钻,再放屁踢你几脚尖。
夫妻吵闹,不得开交,大方说尽好话,方才息声。请人远近去寻,又悬招帖,并无影响。
再说杨学儒因招审反供,发回本县,受尽苦刑。回忆从前教书全无学规,不讲品行,不知坏了多少子弟,造了多少罪愆,以致带徒打鸭,争食惹祸。此话一出,人人耻笑,个个鄙薄,遂令斯文扫地,真名教之罪魁也,还要性命何用?不如受冤而死,免得出外羞了先人。心中越想越愧,越愧越悔,转想若得出监,誓不教书,立志办善,将身作劝,以赎前愆罢了。
至次年三月,县官任满,新官接印。这新官姓朱,系进士出身,清廉爱民。学儒递呈诉冤,朱公看了,调卷与口供细阅,知是受冤。提出细问,食放何处,几时放的,几时吃的,几时起病毙命,学儒一一禀告。朱公点头曰:“此案我知之矣。”移交接清,已是四月中旬。至十五日,押起学儒亲身到馆房中细看,见桌下放有石块垫足,就馆歇宿。杀鸭一只,五味煎好,至二更放于桌上,高照蜡烛,命人暗视。未几,有大蜈蚣在碗旋嗅,观者微“唉”一声,蜈蚣急入石缝而去,以后终无所见。次早禀官,官命敲石,掘出尺长蜈蚣,以鸭喂犬,即死。官回衙以蜈蚣毒毙详报,叫萧鸣岗共结完案。又把学儒开释,谓曰:“尔遭此冤,皆由教学无规,误人子弟之报。看尔打鸭争食,成何体统?回家须当改过自新,不可仍蹈前辙。”学儒叩头下堂,回家问知失妻之由,好不悔恨,从此立心向善,但无执业。
时有讲生,是四川人,乃胡炳奎徒弟,在文县宣讲。学儒即去拜门,学讲圣谕,每到台上把案讲完,即将自己过错做成歌词,说与众听:
今日里坐讲台来把善劝,说的是圣上谕仙佛格言。
说罢了且讲个新鲜证案,你众人须鉴戒来把善迁。
论这人家不富也不贫贱,想财利去教书好弄银钱。
在馆中论学规全无半点,任徒弟去作孽打骂签翻。
凡根本与孝悌丝毫不谈,只图他月混月年复一年。
论胸中他原是学问疏浅,性懒惰气乖张又不耐烦。
凡音韵与句读错讹扯断,当点的他不点当圈不圈。
年小的喈不得一字一根,大徒弟哄着他免得问难。
时乎而又装成斯文体面,俨然他是一个饱学生员;
时乎而与徒弟笑谈乱讪,结交些邪朋友打牌吃烟。
逢朔望习礼仪原是正眷,他不该哄徒弟偷米换钱。
办酒菜打平伙自己免算,一堂中好子弟被他坏完。
因此上造罪多天怒神怨,才使他遭命案身受牵连。
跪法堂来拷问实在凄惨,用苦打成了招丢入禁监。
他妻子到监中来把夫看,请父亲陪着他一路往还。
在中途他父亲去把酒滥,把女儿失去了不知那边。
后遇到好清官明冤断案,归家去无妻子痛断肠肝。
因此上改恶习立心为善,四乡中讲圣谕教愚化贤。
你众人若问他姓名近远,就是我愚不才一部新传。
愿众人须当要以我为鉴,无学问莫教书兔造孽愆。
使不教不受辱斯文有脸,老天爷定佑你福寿绵绵。
杨学儒从此在外宣讲,将身作劝,十分勇往。讲了年余,一日走到清净观,妙贞请讲,至晚还有许多妇女要听夜台,学儒只得去讲。却说兰珠在此观内,每日念经拜佛,无事并不出门。是夜听说观内在讲圣谕,也来听讲,一眼看见讲生是他丈夫,遂到台边拉着学儒,喊道:“夫呀!你今日也到这里来了,可怜为妻”说到此句,咽喉气哽,讲不出话。众人见少尼拉着讲生喊夫,一齐大笑,羞得学儒书也讲不出了,丑得兰珠话也说不得了。学儒此时讲也不好,不讲也不好,半晌问曰:“你是何人?”兰珠曰:“我是王氏!你就认不得了?”学儒曰:“你是兰珠妻吗?”答:“怎么不是!”于是四目交望,涕泪双流。众人曰:“你权且下台,夫妻认过再讲罢了。”学儒下台,与妻走到丹房抱头大哭道:
妻:一见夫君肝肠断,心中好似滚油煎。
夫:只说今生难会面,谁知相逢在此间。
妻:那日看夫回家转,走到半路起祸端。
夫:到底为着那一件?归家无妻泪涟涟。
妻:只因我父把酒滥,醉例路旁黑了天。
夫:天黑就该去打店,慢慢请人背回还。
妻:来了和尚真大胆,逼住为妻要通奸。
夫:逼奸就该大声喊,难道无人来救援?
妻:勒住妻口背回院,守贞不屈丧黄泉。
夫:可怜贤妻遭磨难,既死缘何在世间?
妻:想对阎君把冤喊,遇盗拍背魂又还。
夫:还瑰又在何处站?两年寻找费盘缠。
妻:妻蒙恩师留此院,夫君如何出禁监?
夫:夫解上省反了案,新官接任雪寒冤。
妻:四喜为甚把命短,归根结底是何缘?
夫:肉放桌上蜈蚣舔,偷嘴之人命不竖。
妻:夫负寒冤妻遭难,说来实在痛心肝!
夫:且喜皇天今开眼,琴瑟乍断又续弦。
妻:从今后,心放宽,
夫:归家去,庆团圆!
妻:华堂准备合欢宴,
夫:看他日瓜瓞绵绵。
夫妻诉罢,学儒收泪上台,把书讲完,又将他贪财遭冤、为善得妻之故说了一遍。次日请轿,拜谢妙贞,送妻回家。如柏问知原由,心中甚喜,益信善之可为。想家中余钱已为此案用尽,算来孽钱仍归孽路,积来何用?从此破钱办善,家中比前更加顺遂。十年之外,新添一乡,学儒宣讲益力。后拿银子二锭去谢妙贞,妙贞不受,强之再三乃留,为大士穿金。兰珠自从回家,孝亲敬夫,常遵大戒,并无倦容。目今已有二子,极其聪明,尚在读书,将来功名不可限量。只有王大方好酒,不改脾性,后因酒醉跌河而死。萧鸣岗自子死后,朝夕忧气,后成噎食病,活活饿死。家族恨他为富不仁,都来相欺,妻亦忧死,家业被族人瓜分。朱大老爷善政素著,任满升凉州府正堂。真武庙二僧贪淫好色,在外胡行,通清被强(人)打死,通静夜宿人家,被本夫砍了双人头。
从这案看来,世间惟酒色财气,能利人亦能害人。把四关看得透,凡事节之以礼,则能利人;若为四关所迷,把他太看重了,则能害人。你看杨如柏、萧鸣岗都爱贪财,一以假善取利,堕子遭冤;一以造还魂纸,绝嗣饿死。杨学儒、萧四喜脾气不好,一以横暴慢师,幼小殇亡;一以性情乖张,误人子弟,遂致遭冤受苦。幸能悔过向善,才得清官昭冤雪恨,卒使夫妻团圆。王大方、萧沈氏俱好滥酒,一为酒醉失女,后来堕河;一因姑息害儿,后来忧死。二僧贪色胡行,不守清规,皆死于非命。王兰珠虽然落难,却受夫、父之害,幸能守贞不屈,视如死归,所以死中得活,夫妻重逢,后享福寿。吾愿有志改过者,当要把四关看破,勿为酒色财气所累,自然福寿骈臻矣。
天网恢恢不漏,神威赫赫甚严。任你用尽巧机关,报应到头自现。
山东沂州,官山高耸,道路盘曲,上有小庙,只正殿山门及两廊焉。内住二僧,一名景清,一名景源,皆同师受钵。景清道行高妙,每日诵经念咒,打坐参禅,杜门不出;景源不守清规,在外胡行,嫖赌偷盗,无所不为。景清时常劝戒,景源不听,反加怨恨,心想:“此庙出息无多,年来挑费,皆是我所挣来,你坐吃现成,还说空话!”遂请人与景清分家,各住一廊。景清居东,景源居西,众檀越遂以东廊僧、西廊僧呼之。二僧自煮自吃,每至朔望,烧香者多,东廊僧苦修,各施米菜,间或无食,他只打坐,即三五天亦不下山乞化。
山下有一胡陆氏,为人奸狡,心毒口甜,常与妇女传言递信,作合邪淫,他在其中弄钱;亦爱烧香。长于大牛,次子黑午。大牛娶妻田氏,常随姑至官山烧香,与西廊僧眉来眼去,竟成苟合。大牛知之,将田氏打了一顿,要妻约僧来家,想钱出气。
一日,西廊僧犯淫归家,与东廊僧谈叙,说他偷情之巧,讲得津津有味。东廊憎恶之,只得放下笑脸,把他切实劝戒一番:
开言先把礼拿上,尊声师弟听端详。
你我今生为和尚,皆因前世诵经章。
居住廊庙坐方丈,傍佛修行过时光。
劫劫修来劫劫养,功满自然到西方。
八宝庄严身色相,高坐莲台福无量。
就该苦修立志向,三皈五戒不可志。
爱酒多从酒中丧,贪财尚利必速亡。
嗔恨好气把祸酿,惟有色欲害更长:
一坏品行把德丧;二将三宝暗耗伤;
三费银子还上当;四惹恶疾甚肮脏;
五受惊恐魂飘荡;六造罪过把生戕。
在俗贪淫犹不像,况是和尚岂有祥?
出门个个把你望,是人都要想你方。
淫妇虽然心快畅,就是娼妓有过场。
龟子候你把床上,一门关你在小房。
拿根绳索来捆绑,要打要杀甚凶狂。
一身打如水泡胀,衣服脱个伶伶光。
任你去把好话讲,跪地乞命喊爷娘。
是银是钱要多讲,写张约据才下场。
赤身露体如魍魉,外人看见笑洋洋。
倘若丈夫脾性憨,不肯背那臭皮囊。
知道你在通来往,撞着要砍头一双。
死到阴司受苦况,身抱铜柱痛断肠。
饿鬼地狱无光亮,百千万劫受灾殃。
罪满投生人世上,去变脚猪又行房。
喂得肉肥膘又壮,把你拿去卖屠行。
零刀碎割灭形像,煮熟烹好用口尝。
这就是,
贪淫好色造孽障,早思苦害戒宜忙。
欢娱一刻还不上,罪堕万劫受凄凉。
师弟从今要会想,斩断邪念莫偷香。
勤修苦炼无虚妄,立地飞升朝王皇。
西廊僧尚未听完,心中大怒,忿恨而去。次日,田氏与他带信,说今夜家中无人,约他到家去歇。西廊僧是夜果去,田氏接着,正在吃酒,大牛喊门,僧骇呆了,问躲何处,田氏教在床下,收杯开门。大牛拿灯故向床下取物,说曰:“床下有贼!”田氏曰:“是狗。”大牛用光棍乱捣,僧忍不住痛,喊了一声“嗨哟!”大牛拉出,一阵光棍,打得头破身肿,口吐鲜血。西廊僧声声乞命,大牛把他捆起,用刀架颈,问曰:“你愿舍财呐舍命?”僧曰:“愿舍财。”大牛曰:“要四十串钱,把约写了方才解放,倘半月无钱,依然要命!”西廊僧好不痛心,想:“既要搕钱,不该饱打。这四十串钱莫说半月,就是半年也办不起!不如将他杀了,出口恶气!”
却说西廊僧交得一个滥友,名叫朱三喜,是耍狮子出身,操有工夫,能踩五尺高桩打筋斗,平日奸盗嫖赌,无所不为,与西廊僧相好。当日西廊僧去会他,说出被打之故,请他帮忙报仇。朱三喜曰:“你把伤养好,冬月十二是他岳丈生期,他祝寿回家,要从东土地过,我们在那里等他就是。”是日,大牛与妻果去祝寿。午后大牛要回,苦留不听,岳母拿块雕花帕包些干菜打发。走至东土地,二人突出,照肚一标,杀过对穿,把头砍下。僧曰:“恶气虽出,尸放何处?”三喜曰:“前面即是南乡井,掀他下去。”僧曰:“地下有血,倘有人寻到井中认出,岂不疑我?”三喜曰:“我有道理。”遂将手足砍断,衣服脱了,怀中取出干菜,将尸丢井;又将头首送到田家阴沟内,使别人掯包,遂回家用干菜下酒。西廊僧曰:“我遭此事,皆师兄出言不利,放了我的快。”三喜问知情由,即曰:“他那里是劝你?分明是咒你!我们耍家极其忌讳。”僧曰:“打个啥主意,把他收拾,免得签眼。”三喜曰:“收拾一个还恐败露,收拾两个怎得下台?”僧曰:“我前日见你耍狮装妖,甚是俨正,不如请你装魔吓他,他必骇走,山高路曲,不是骇死,也要跌死。”三喜曰:“魔必高校,打便倾倒,将我擒住,那才丑人!”僧曰:“不如吃我做一个打草惊蛇之计,只把他骇走就是。”许了两串,三喜应允。僧回庙去。
忽天下雪,次早雪深数寸。但见:
千山无飞鸟,万径少人行。
满天飞白玉,世界放光明。
至夜,西廊僧故到东廊谈叙,忽闻一路哭声,自远而近,西廊僧归寝。哭到山门,“哈”的叫了几声,墙头跳进一个妖魔,身高丈许,相貌凶恶,进庙四顾,忽至西廊。西廊僧大喊:“打鬼!”其妖捉僧就吃,齿声错落。东廊僧果骇,心想:“妖把他吃完定来吃我,庙小难躲,须下山逃命!”遂开山门而走。三喜解了高桩,从后“哈”的钻出。僧不知路径,逢坎跳坎,逢岩跳岩,撞跌下山。见妖虽远,尚至跟赶,往前乱窜,见一碾房,进去躲避。雪光照见一路粉墙,忽见一黑衣人提矛过去,伏于墙下;不久墙内咳嗽一声,黑衣人亦咳而应之,墙内丢出两个包囊,一人从墙扳下,随黑衣人去。僧想:“此必淫奔私逃。”又躲一阵,猛思:“我躲此处,天明门内寻人,岂不把我扳诬?还须另去。”僧此时已不辨东西,信步而行,不上一时,失足跌下枯井;内有两尸,一尸还是热的,僧骇得魂飞魄散,上天无路,下地无门,急得涕泪双流。
再说墙内是鲍兰亭之宅,鲍慈良好善,家极富豪,人称鲍员外。娶妻姜氏,生一女,名紫英,人材体面,性情伶巧,自幼读书,粗知吟咏,夫妻爱如掌珠,因择婿太过,二九未字。当日早膳喊不见人,四处寻觅,见雪地印有莲痕,跟痕找去。至南乡井,见地有血迹,印亦绝。忽听哭声如蝇,往井边一听,喊道:“我找到了,在这井内!”兰亭走来问曰:“你是不是紫英?”答曰:“我是官山僧人,误跌下井的。”问:“我女儿在井内么?”答:“有倒有个,只是死的。”
兰亭拿索把僧吊上,周身是血,即命雇人启尸。工曰:“还有一个莫头首的。”兰亭喊一齐启上,果是女儿,颈已砍烂,那具尸并无头首、手足。即问僧曰:“你为甚拐我女儿,把他杀死?”僧合掌回:“贫僧被妖赶逐,黑夜不知路径,误跌下井,其中先已有尸,何得诬我?”兰亭曰:“此话哄谁?”喊工人将他捆绑。其妻姜氏亦至,见女死得惨伤,心如刀割,抚尸大哭。兰亭骂曰:“你养出这样的女,还要来哭,好不害羞!”命人打棚看守,进州禀官。官看呈词,遂带刑仵勘验。女尸嘴有掐印,项有十数刀痕,皆是标伤。一尸是男,肚有标伤,头首、手足系死后割去。又叫兰亭问明情由,命他领尸安埋,男尸就埋井边。把东廊僧带进州去,坐堂问曰:“你既入禅门,当守清规,为甚作奸犯科,拐逃伤命?今见本州还不实诉吗?”东廊僧合掌诉道:
跪法堂不由我珠泪滚滚,尊一声大老爷细听分明。
小僧人在官山修真养性,二十年未出院履过径尘。
昨夜晚见妖魔凶恶得很,进西廊将师弟虎噬鲸吞。
僧那时只骇得三魂不定,开山门急忙忙跑下山林。
回头看那妖魔跟赶甚紧,撞跌跌遇碾房进去藏身。
忽来个黑衣人时现时隐,院墙内丢出来包袱两根。
那黑汉把包袱收拾妥稳,墙头上又翻出一位钗裙。
彼女子随后走黑汉前引,跟着他一步步踏雪而行。
小僧人心想是私行逃遁,人见了岂不要诬我奸情?
心忙迫任脚去不择路径,猛然间一扑趴跌下深坑。
摸着了二尸骸害怕实甚,想上天莫得路下地无门。
天明了来多人把我绑捆,浑身上生有口也辩不清。
大老爷请揣度其中弊病,看小僧似不似行凶匪人?
既杀人就该要远藏形影,那有个守着尸坐地等擒?
况这尸僧未到先已在井,身无有三寸铁怎能杀人?
若不信可饬人官山去问,看西廊那僧人吃也未曾。
这便是小僧人实言告禀,望太爷施宏恩放僧回程!
官骂曰:“西廊僧既被妖食,为甚不来报案?”东廊僧曰:“庙中只有二人,他已被食,我又逃走,故无人报案。”官即将东廊僧丢卡。卡犯看他是个穷僧,出不起钱,亦不作难他。
官命差往官山去看,差见西廊僧曰:“东廊僧说你被妖食了,为甚还在?”僧曰:“有啥妖怪?还不知他的过场?下山赴淫约!”差将西廊僧叫进州去,官问曰:“东廊僧之事,你该明白,可据实说来。”西廊僧故意装作有道行的样儿,如唱道情的说道:
见大爷身下拜,听贫僧说从来。提起这事,好不奇哉,好不怪哉!前夜里,东廊师兄撞撞跃跃下崔嵬,我在后面喊,不见应声回。只见他逢坎就跳坎,遇岩便跳岩。这事儿想不开,他与我同心立愿戒,二十余年不履尘埃。忽然昨夜他破戒,几乎两脚都跑坏。我也不知他是个啥弊病,是个啥心怀。或者是,撞着鬼,遇着怪,逢着梅山兵马、凶神恶煞,拥他去受灾;或者是,见了阎王老子的阴差,请他去饮迷魂杯;或者是,先与人家女裙钗有恩爱,约他处阳台;或者是,遇金刚,奉如来,接他到西方,高高坐莲台。因此上,造疑圈,作疯态,把形迹来遮盖,一去永不回。他反说我被妖精来吃害,连骨头都不吐出来。这事儿实想不开,有些费解,令人疑猜,令人想坏。大老爷,你说奇不奇来怪不怪?
官曰:“那些不讲,只问他品行如何,能守成规么?”西廓僧曰:“也守。”官将东廊僧提出,骂曰:“胆大狂僧!满口胡言,欺哄本州,乃敢犯奸行凶,造些讹言,希图漏网;如今西廊僧已到,还不从实招来!”东廊僧一眼看见。骇曰:“师弟已被妖食,莫非阴魂在此吗?”西廊僧曰:“我倒末被妖食,你却被妖迷了!”东廊僧哑口无言。官命西廊僧:“你去。”问东廊僧曰:“你为甚将鲍紫英拐杀?好好招来,免受刑杖。”东廊僧曰:“此是冤枉,小僧并未杀人!”官大怒,命左右杖责四十。东廊僧喊天叫地,总说冤枉。官又喊拿夹棍,把僧夹起,东廊僧面无人色。官问:“有招无招?”东廊僧还是称冤。官命催刑,东廊僧死而后苏者几次,遂哭泣喊道:“大老爷松刑!小僧愿招!”
这一阵打得我皮破血溅,这一阵夹得我死里回还。
心想死不知道怎又活转,才转来又将我送入阴间。
想必是前生的冤枉不散,罢罢罢招奸情谋杀婵娟。
“几时通奸,为甚将他杀死?”
我二人在先前就有皮绊,商量到远方去蓄发同眠。
方出门忽追悔声声叫喊,无奈了才将他命丧黄泉。
“这男尸是谁?你为甚把他头割?”
这男尸是先前已在井眼,不知道是何人把他命残。
“狗奴!既杀了女,这男尸不是你是谁?”
凡拐逃只一人那有同伴?在何处得人来把他杀翻?
“狗奴杀人,遇人看见,故将他杀死灭口,还不从直招来!”
小僧人气力单黄皮瘦脸,怎能够杀了女又杀一男?
“狗奴!好张烈嘴,左右与爷催刑!”
这真是黑天冤从空下陷,招一案又还有一案牵连。
既招了拐逃案法当问斩,又何必苦辩白徒受熬煎?
大老爷真看破僧的肝胆,那夜晚正杀人遇着一男。
僧心想不提刀把他来砍,又恐怕说出了杀人机关。
“头又放在何处?”
头放地去丢尸把僧牵绊,僧下井头定被猪拖狗衔。
招毕,依然丢下卡。
且说胡陆氏见官验尸,以子未归,心中疑惑,命黑牛去喊,黑牛因赌不去,陆氏只得自往田家去问。却说田氏之父,名三多,开药铺出身,为人奸狡,那样药贵,即用替代,只图孽钱到手,那管别人性命。挣得有千多串钱,佃姚宗玉的田土耕种,上客标一竹林。姚宗玉亦是贸易起家,人灵巧,善算计,惯卖假货。诸般货物,必揣其性味,度其宜似,以伪杂之,而获奸利。兼之财运亨通,积有万金,下乡买田创业,丢了生意,放帐生息。妻马氏,生二子,长名思理,次名思义。这思义聪明俊秀,幼与田氏通奸。三多知之,并不责骂,反以此索钱财,以女为奇货。嫁后时常接回,与思义会合,丑声远扬,所不知者大牛而已。因三多五旬,女婿祝寿,婿归女留,正合思义心机,每夜与田氏淫宿。
不一日,忽听群犬吠,即出外来看,地下有一人头,群犬争拖打架。思义大惊,将狗赶开,方欲埋藏,正逢陆氏来到,见头近看,认得是他子大牛之头,哭曰:“儿呀,你果然死了!头在这里!你倒死了,教娘如何想得过!”遂把思义一手拉着,骂曰:“你为何杀死我儿?老娘要你填命!”思义曰:“你在放屁!这头是狗拖来的,你冒认是儿,伯你娘想的方子好想。”陆氏曰:“你杀了我儿,还说我想方?”即一头撞去,二人扭闹。田氏母女听得,出来一看,见是婆婆,慌忙拉开。陆氏曰:“我儿到你家祝寿,为何被他杀死?”田氏拿头一看,果是丈夫,便曰:“你当日回家去了,然何头又在此?”即问头从何来,思义告以狗拖来的。田氏曰:“婆婆呀,你儿当日果真回去了,必是路上被贼杀死的,婆婆不要冤屈主人。”陆氏骂曰:“不是他杀,头又在此,明明是贱人与他通奸,同谋杀夫,好嫁与他!冤枉不散,使我见头!”田氏不敢再说,陆氏即去投鸣保甲邻里,不要去了凶手。保甲皆知二人有奸,又以人命重案,只得把姚思义锁起。
陆氏提头进州喊冤,告姚思义与媳通奸,谋夫图娶。官验头批准,保甲将思义交差,差押田氏一路进州。官叫思义问曰:“胡陆氏告你杀夫谋妻,今见本州还不实诉!”思义曰:“民品正行端,从未犯淫,焉有谋妻杀夫之事?况头是狗拖来的,望大爷详情!”官曰:“是狗拖来,能有多远?好好问你,你是不招的,左右与爷掌嘴一百!”思义口称冤枉。官见不招,命将田氏带上,问曰:“尔姑告你与姚思义通奸,同谋杀夫,今见本州,好好说来,免得受刑。”田氏曰:“小女父亲五旬,夫妻同来祝寿,午后夫归,不知被谁杀死。婆婆诬告小女通奸谋夫,此是冤枉,还望大老爷作主!”官见二人不招,想用重刑,又恐冤枉,命二人下去。叫胡陆氏问曰:“尔告田氏与思义通奸,有何实迹?说他谋杀,有何凭据?不要诳言诬陷好人。”陆氏曰:“我儿夫归祝寿,数日不归,民妇前去探望,正逢姚思义提头在外,民妇追问根由,媳反替他辩白,毫无哀痛之答。况媳的声名素来不好,便知谋杀是实。”官又叫保甲问曰:“胡大牛当日回去未曾?”答:“回去是实。”问:“田氏与姚思义平日行为如何?”答:“行为也好。”问:“奸淫之事果有之否?”保甲不答。官怒曰:“本州命尔充当保甲,即是耳目,有无虚实,就该明言,何得碍口?”答:“二人风声原是不好听,闻幼时已成苟合。”官命下去,又叫田氏与思义上堂,骂曰:“胆大狗奴、淫妇!为甚贪淫苟合,谋杀丈夫?真情已露,还辩甚么?”二人同称冤枉,官命左右将二人夹起。
这姚思义乃膏粱子弟,怎经得这般重刑?慌忙喊曰:“大老爷松刑!小人愿招!奸淫之事是先年所犯;杀人之事,上有青天下有白地,实不知情!”官曰:“十场人命九场奸,况是幼年苟合,岂无谋杀之事?左右赶紧催刑!”思义痛得汗流夹背,魂散魄飞,曰:“大老爷松刑!小人错了,情愿招认!”田氏接口曰:“奸淫之事,小女错在当初;若说谋杀,就把小女治死,也不敢乱认!”官曰:“这淫妇好张烈嘴,快快催刑!”把二人弄得不死不活,实在难熬,喊曰:“谋杀是实!”官曰:“你是如何杀的?”答:“在路上杀的。”问:“尸放何处?”思义当日亦在南乡井看官验尸,知无人认,便曰:“尸丢在南乡井内。”官说:“不错,你与田氏同谋未曾?”思义曰:“未曾同谋,如何敢杀?”田氏见思义已认,辩也无益,亦招认同谋。官将二人各丢监卡。老犯素知思义是个肥鳖,诸般私刑一并诫吓。其父痛子情切,随要多少,价出讲银三百,把监和好。又托人与陆氏求和,陆氏不允,务要二人抵命。宗玉又请人进衙关说,出银一千买命,官以逆案不准。他遂贿通官衙人役,隔壁进言。官时听人谈,说某案有冤,心想:“此案东廊僧已认,我又何必认真多伤人命?不如受了千金,将他释放。”
忽鲍兰亭来见官,曰:“民自埋女过后,朝日疑惑,想东廊僧与民素不通来往,况他修行,从不下山,这奸淫拐带从何而起?恐有冤枉,望大老爷详情。”官曰:“你清家中失去何物?有妇女往来?”兰亭曰:“金银首饰、细色衣服前日开有失单;只有胡陆氏是他乳娘,逃走之夜亦在民家。”官唤胡陆氏问曰:“鲍紫英是谁拐杀?”陆氏闻言大惊失色,推说知。官曰:“他家无你,女儿未走;他家有你,女儿就走了。况男女拐逃,无人递信,内外怎通?你不实说,活活将你打死!”陆氏曰:“民妇实不知情!”官命掌嘴,陆氏曰:“此事难怪民妇,系杜青云所为。”官曰:“为何又是杜青云咧?”答:“鲍紫英看杜青云,欲与为婚,他父不允。紫英请民妇约杜青云来接,那夜又叫民妇送他出墙,不知因何事把他杀死。大老爷要问杜青云才知。”
却说杜青云是鲍兰亭外甥,生得俊秀,书画并工,恃才放纵,爱谈闺阃,好作淫词。来往舅家,见紫英美貌,亦有偷香之意,奈家规甚严,邪缘未凑。一日,陆氏到家,说女有心,命他请媒说合。及请媒去,兰亭嫌杜家贫不允,后亦未至其家。忽来些差人,将他拉进州衙,官问曰:“你为甚拐带鲍紫英,将他杀丧?今见本州还不实诉!”青云曰:“鲍紫英果是被人拐杀,望仁天与他伸冤。”官骂曰:“狗奴!你还假装不知吗?就是你去拐杀死的!”青云曰:“老父台说学生拐杀,有何凭证?”官曰:“这是胡陆氏口称与你传言递信,你还强得过吗?”杜青云听说是胡陆氏所言,遂叩头禀道:
老父台法堂坐定,听学生细诉分明。
从实诉来!”
自幼儿寒窗发愤,每日里学习诗文。
杀人事实不知信,望仁天格外原情!
“现有胡陆氏作证,狗奴何须强辩!”
他与生并无仇恨,又何得把他命倾?
况杀人定要偿命,难道生不知典刑?
“好好问你是不招的,左右与爷责打四十!”
呀,老父台呀!
息雷霆休动杖棍,听学生说出来情。
逢年节舅家拜省,会表妹出见外甥。
他见我容光秀俊,我见他白面红唇。
胡陆氏传言递信,约夫妻配合长春。
请红叶舅家说聘,舅不允嫌我家贫。
既不允置之不问,过此后并未上门。
“既已传言递信,这拐杀定是实的,好好招来!”
既然是约他逃奔,就该要结成姻亲。
却然何丧他性命,天地间那有此情?
“狗奴还要强辩,左右与爷夹起!”
呀,老父台呀!
这一阵魂飞魄尽,夹得我屎尿齐倾。
想招供难保性命,想不招要受非刑。
罢罢罢勉强招认,法堂上岂无鬼神!
森罗殿前去哀恳,才与你来把命拼。
“快快招来,免得受刑!”
带表妹正往前进,他忽然改变初心。
反要我送回闺阃,因把他杀入幽冥。
“井中男尸又是那么杀的?”
我当时丢入藏井,怎知道有人无人?
况此案既有人认,又何苦再冤学生?
招毕,官命丢卡,将东廊僧释放。
东廊僧回庙,自思平生无有过失,为甚遭此冤枉?必是修时未到,从此更加苦修。后来天门一开,行定出神,始知前生鲍紫英是他的妾,西廊僧是他之弟,误疑叔嫂通奸,因此打妾逐弟,误死两命。今生道德高重,冥冥中故生此一段魔障,了却前孽,才能人圣成真。后来功程圆满,飞升坐化不表。
再说杜青云之母自子遭冤,朝夕哭泣。想他三十守节,一子承宗,今遭命案,倘有不测,身靠何人?又闻其子监中受刑,当些衣服簪环,至卡看望,母子抱头痛哭。青云将母劝慰曰:“学院不久要来,儿去递呈昭雪。母亲回家须要宽想,勿自苦也。”其母拿钱把卡和了,大哭而别。离家不远有一关帝庙,鲍氏备办香烛至庙,将子冤情对神哭诉,求其显应。青云在卡亦自知口孽太多,因此遭报,时时痛悔,对天立誓,倘得冤明屈散,自愿作善盖愆,将身作劝。圣帝见青云悔过心诚,杜母恳祷甚切,遂命周将军遣大牛、紫英之魂跟着凶手,以伸冤屈。
再说朱三喜自与西廊僧杀了胡大牛,更加胡行,日耍狮灯,夜作盗贼,以供嫖赌。一日,田三多的么叔做酒,有人请他去耍狮灯。耍了高桩,又耍地台,脱衣放桌。三多一家都在吃酒,其妻见桌上一根花帕,似乎认得,细看果是他的,想:“此帕我包干菜打发女婿,在路上被杀,冤女坐监,帕子在他身上,必是他杀的!”将帕拿去告知三多,三多即进州喊冤。此时前官交卸,新官蔡公接任,田、姚二家与杜青云都递有呈诉冤。蔡公接交事忙,未及审问,今见喊冤,问知其故,命差随去捉拿。
再说朱三喜不见帕子,吵闹不休,有知者暗告禀官之事。三喜大惊,知要犯跷,酒也不吃,暗地逃走,及差至,已去久矣。差回禀官,官命多差分路捕捉。三喜想往远方逃躲,腰无半文,至夜到陆家作盗,在床头得一包袱,忽闻咳声,梭出就跑;黎明被差所获,开包一看,内有摹本、女衫、黄绉袄、陕缎彩裤、金簪金环、玉钏玉盖。差想此物关系非轻,一并交官。官问曰:“你这手帕如何得的?”三喜答是捡的。官骂曰:“胡说!此帕是田家打发女婿包干菜的,在路被人杀死,帕在你手,不是你杀是谁:好好实言,免受刑杖!”三喜不招,官命夹起。忽三喜耳边有人喊他:“快招!”三喜心中昏乱,遂将与西廊僧杀大牛之事一一招认。官命画招丢卡;又命差去捉拿西廊僧,与陆某对审。拿到法堂,西廊僧见三喜已招,不打自认。官问陆某曰:“你家昨夜被盗,失了何物?”答:“衣服、首饰若干。”问:“你从何处得来?”答:“是民外甥胡黑牛寄的,不知何来。”官命差将黑牛拿到,问曰:“这衣饰是那来的?”答曰:“是祖上遗留的。”官曰:“此乃宦家之物,何得乱讲?好好实言,免受刑杖!”答:“在赌场赢的。”官曰:“东推西支,分明来路不正!左右与爷重责二百!”打毕起身,眼睛一花,见一女子将他几耳巴,喊他“快讲!”黑牛知是对头到了,必难幸免,因诉道:
大老爷不必将我打,细听我从头说根芽。
母常在员外鲍家耍,与他女幼小当奶妈。
杜青云生得人秀雅,鲍小姐爱慕常叹嗟。
我的母说些邪淫话,引动他意乱把心花。
他要与杜生结姻娅,命我母传言把信拿。
杜请媒鲍翁嫌贫乏,母诱他私逃去结发。
约就期命我打冒杂,假杜生前去拐娇娃。
只说是把他银哄下,走远方将他卖娼家。
那小姐在路忽问话,我只得低声把他答。
鲍小姐听音知是假,他返身就要转回家。
去拉他大声喊救驾,我无奈提刀将他杀。
拿衣包俏悄回家下,到后来官把母亲拿。
我那时心中甚害怕,把衣物寄放舅那榻。
母冤屈青云丢监卡,不由我心中好喜煞。
那知道恶人天不怕,被强盗偷衣又犯法。
今日里法堂来拷打,有冤鬼现形把我拉。
无奈了说出实情话,望大爷施恩切莫杀。
画招已毕,官骂曰:“此由尔母贪财引诱,惹祸起根!”命差捉来,与黑牛对了口供,掌嘴二百,枷号示众,黑牛收卡。将杜青云、姚思义、田氏一并释放,申文了案。胡陆氏枷号,恶贯满盈,遭了冥报,疯癫品讲,自说过犯。说了三日,大喊舌痒,用手抓得鲜血长流,肿烂而死。
上司回文,将西廊僧、朱三喜、胡黑牛办成抵偿,同斩于市。田、姚二家为此案拖累,拉下债帐,宗玉、三多忧死。数年,田家子孙乞食,姚思义吹水烟下场,田氏倚门卖笑,年老色衰,乞食饿死。杜青云真心悔过,端品劝人,次年入泮。去拜舅爷,兰亭满面羞愧,慰曰:“老夫糊涂,当日却媒,致女儿被人引诱,杀身败名;又使贤甥遭冤受屈。如今追悔无及,贤甥切勿忌怀。”青云曰:“此皆愚甥不肖,连累表妹,还望舅爷赦有。”从此,二家往来如初,兰亭与青云之母同享高寿,子孙簪缨。
从此看来,人生在世,无论男女僧俗,俱宜端品正行,莫造罪孽;富贵由天,莫坏心术。即如西廊僧、朱三喜、胡黑牛作恶行凶,不怕你做得干净,到那时恶贯满盈,自然跌案,填还命债。胡大牛纵妻搕财,身首异处。东廊僧受苦守规,证果成真。田、姚二家以伪杂真,采取奸利,一朝祸临,人亡家败。鲍紫英背父逃走,死于非命。胡田氏背夫犯淫,落于乞讨。胡陆氏诱人逃走,纵子行凶,一旦败露,受了官刑,还遭冥谴。鲍兰亭慈良好善,杜鲍氏守节真心,俱享高寿。杜青云好谈闺阃,即遭冤苦,悔过为善,即得功名。可见祸福无门,惟人自召;善恶之报,如影随形。可不畏哉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