洋烟原是毒药,杀人胜过砒霜。劝人点滴都莫尝,免得恶盈命丧。
同治三年甲子科,安岳县出了一案。原来安岳所辖王家沟有一王明山,家颇富足,为人狡诈,能讲会说,乡中有事肯去排解,众人举他当了两界局事,他便结交衙门,与人箍桶唆讼,其中弄钱。娶妻伍氏,初无生育,后夫妻求神许愿,四旬始生一子,取名天喜,夫妻爱如掌珠,从小便与廪生李绍儒开亲。这天喜貌虽清秀,读书极钝,明山又最吝财,每年接些二空子先生来教,伍氏又不推责骂,十五岁连“四书”都未读完。
不远有一崔先生,为人卑鄙,不讲品行,只图夤缘团馆。听得那家有子读书,便去亲近奉承,上街就请平伙,新正拜年,求其进馆。明山吃了他两三个平伙,托情面不过,只得把天喜送去。谁知这崔先生书原不通,文稿极多,出题改文都照搞上,改好命徒另誉,多加圈点,以便徒弟好哄父兄;兼之又爱吃烟,凡吃烟的朋友来馆,不论好歹,都要留耍几天,好捧盘子。所以上梁不正下梁歪,先生既爱捧盘,徒弟亦学吃烟,他不惟不讲,反由徒弟去搓松香,当枪手。这天喜亦爱吃烟,始则打烟烧,继则扯烟煮,过后就买一碗。伍氏爱子心切,反偷些钱与子买烟。读了三年,吃个大瘾,其父知道,时常劝戒。谁知这鸦片烟不比别物,说丢就丢,莫啥来头;鸦片烟不吃,心里又想,身上出病,使你涕泪双流,行坐不安,一下怎丢得脱?况这天喜烟才上瘾,正在贪爱,犹如新婚一般,怎么舍得丢他?不怕明山诲之谆谆,那知天喜听之藐藐。明山见于不丢,又请先生责管。这崔先生原靠天喜捧盘过瘾,心帕他丢了,还说去责管他吗?明山无奈,只得把子喊回,苦口教训一番:
人生在天地间要立志气,莫辜负在世上背张人皮。
行宜端坐立正事循天理,莫轻浮莫放荡身价莫低。
年轻人私欲开情窦初启,怕的是满盘中错下一棋。
凡善恶与邪正分辨详细,善者效恶者戒切莫委靡。
勿好酒勿贪杯不为困矣,勿好色勿贪淫嫖人女妻。
凡钱财须当要取之以义,有气角当忍耐自然安逸。
惟有那鸦片烟害人无底,须当要痛心戒莫尝点滴。
你若是惹着他他就跟你,好似那舍妇儿惯把人迷。
才吃口精神爽好得无比,有伤风和咳嗽不消请医。
哈一口就两口口口登底,吃一顿想两顿顿顿不离。
倘若是上了瘾就变脾气,少一点慢一下他都不依。
弄得你百病发流泪出涕,离了他有人参难把气提。
强壮人能使你莫得气力,肥胖人能使你莫得肤肌;
聪明人能使你糊涂到底,勤快人能使你懒得稀奇;
有钱的他要你卖田当地,淡泊的他要你子散妻离;
读书的他要你金榜落第,富贵的他要你玉楼削籍;
妇人家有了他百事不理,姑娘家有了他难找夫婿。
凡三教与九流农工手艺,有了他尽都要落食拖衣。
弄得你脸惨黑不像人气,到那时才陪你一命归西。
到阴司睡铁床把灯开起,你心想丢了他他才不依。
饶得你糊焦焦声声叹惜,估住你要吃他好不惨凄。
量阳间吃多少一一载记,要等你哈完了他才分离。
儿呀!
这分明是毒药凶恶无比,想苦情思利害戒之宜急!
纵然是上了瘾一时难忌,在痛处割一刀也要戒息。
儿呀!
你看那正直人何等苏气,酒筵中都尊他坐在上席。
吃烟人不要脸自己得意,在旁人他就要指你背脊。
儿呀!
为人子要与亲争口恶气,把鸦烟来戒了福寿齐眉。
王明山从此不准天喜进馆,守着在家忌烟,多办些补药丹丸、鸡鸭肉蛋,命子调养。过了两月,红光满面,肥胖健强。明山恐其进馆又吃,喊人把书箱挑回,就命在家经理。谁知天喜无事上街,一些淫朋滥友引走花街柳巷,烧烟两次,依然翻生,反添一个“嫖”字。天喜恐父知道,日走东,夜走西,到处捧盘过瘾,不想回家;久后瞒着双亲,夜深人睡,起来开灯。其父明知,亦无可如何,于是与伍氏商量,择期于同治三年四月二十六日,先请媒人把期单送过李家,绍儒接期,忙办嫁奁打发。
且说绍儒只此一女,名叫贞秀,生得美丽,夫妻极其爱惜,从小教他读书。贞秀聪明,发愤数年,即能吟咏。绍儒又将《内则》、《烈女》诸书与他讲解,使知妇道。及长,举止端庄,性情柔顺,孝爹孝妈,勤习针黹。及期过门,诸亲百客人人赞美,明山夫妇亦甚欢喜。但此地风俗极爱闹房,是夜众客把新郎送到房中,男女笑谑,划拳饮酒,又要新人斟酒。贞秀无奈,与各人斟了一杯,然后带醉而出。天喜哈多了酒,烟瘾又发,忙关门理铺,去拿烟器。这房原是天楼地枕,地楼只有半边,天喜先已暗将烟器放在楼底下,取出摆设烧好去哈,怎哈不动,连栽两次,还是一样,始知枪不通气,去寻竹签通了又烧。贞秀便叹气一口。天喜曰:“我吃这烟是莫奈何,戒又戒不脱,爹爹又不准烧,万望贤妻慎秘,莫告爹爹;倘若知道,我挨了打,你就不得下台,我今告罪在先。”又烧一阵,把烟器放在原处,脱衣就寝。贞秀听他在床上辗转,时常叹气,后又打板两下。贞秀疑夫见他不睡不好喊得,故作此态唤他,遂卸妆解带去寝,见夫面壁而睡,以为恨他睡迟,也不做声。
鸡鸣起来,穿戴齐整,宾客尽起,夫尚未醒,又恐宾客进房耻笑,想喊又觉害羞。外喊排席,只得喊曰:“你还不起来?”连喊两声未应,捞帐见夫依然面壁睡着,用手去摇,冷而不动,用力一摇,才是硬的,骇得魂飞魄散,又不好喊。女客俱去坐席,即出外告姑曰:“你儿一身冰冷,不知是啥来由?”伍氏去看,才是死了,即忙喊曰:“老爷快来!你儿如何死了?”明山急进房看,见天喜七孔流血,死得梆硬,喊曰:“儿呀,你为甚么就死了!”胸上几捶,气倒在地。此时宾客齐至,忙办姜汤来灌。半晌方才苏醒,说道:“儿呀,你倒死了,叫为父如何下台?”两老抚尸痛哭道:
父:一见我儿废了命,母:不由为娘好伤情!
父:从前无子常抱恨,母:求神许愿又穿金。
父:生下我儿心才稳,母:爱惜犹如掌上珍。
父:听说接媳儿喜幸,母:望儿偕老到百春。
父:昨夜好好把房进,母:今早为何丧幽冥?
父:舍不得我儿身秀俊,母:舍不得我儿只一人。
父:父靠儿朝夕亲前把孝敬,母:娘望儿娶媳生子接后昆。
父:老来丧子大不幸,母:百年归土谁捧灵?
父:祖宗血食今断损,母:王门香烟绝了根。
父:不知儿得甚么病?母:是病就该告娘亲。
父:七孔流血有血印,母:未必此事有别情?
父:还须来把媳妇问,母:这段冤枉方得申。
明山夫妇哭罢,转身问贞秀曰:“李女子呀,你丈夫是如何死的?”贞秀曰:“不知是啥来由,昨夜你儿先睡,听他辗转不眠,时常叹气。后媳去睡,见他面壁唾熟,早晨去喊,才知死了。”明山曰:“你莫隐瞒,要从实说来!”贞秀曰:“媳是实言,并无虚诳。”明山曰:“这明明是你用药毒死的,你假装不知吗?”贞秀曰:“公公不要冤媳!媳虽愚蠢,也知礼义。妇人家原来靠夫过日,岂有毒害之理?”明山曰:“分明是你在娘家勾引情人,与奸夫义重,不愿我这门亲,故将我儿毒死,好嫁奸夫!如何瞒得得我过?”上宾曰:“亲翁不要捕风捉影,说那伤风败俗之话!况是幼年开亲,有何嫌疑?就是不愿,不过悔亲而已,焉能把他毒死?”明山曰:“此时不爱跟你说,得到公堂去讲!”即喊发席,进城报案,告媳因奸毒夫,递呈请验。
官看呈词,次日亲身勘验,仵作报是服毒身亡。官问明山曰:“你儿房中前夜还有人否?”明山曰:“花烛之夜,岂有别人?”官又问贞秀曰:“你夫如何死的?”贞秀即以那夜亲戚闹房,要他斟酒,众客出去,夫即烧烟,从睡至起,说了一遍。官问明山曰:“你儿在前吃烟未曾?”明山曰:“我儿烟已上瘾。”官曰:“就未上瘾,烟也不能伤命,况此又非烟毒。”又问家族,都说是夜好好进房,并无疾病。官即将明山、贞秀带回县内,又叫贞秀问曰:“你公告你因奸毒夫,今见本县,还不从实诉来?”贞秀叩头,哭诉道:
大老爷坐法堂高悬明镜,听小女将冤情细诉分明。
奴的父李绍儒文学补廪,刘氏母乡党中俱称贤能。
奴自幼读诗书谨守闺训,知三从和四德克俭克勤。
“既知三从四德,为何将夫毒死?”
不知奴在前生何事过分,今一世才过门就死夫君。
比时间只哭得咽喉哽哽,舍不得鸳鸯鸟一夜离分。
二公婆见子死疑心妄禀,他说奴毒丈夫暗通奸淫。
“是呀,你夫夜间好好进房,不是你毒死的,又是何人咧?你好好招认,免受苦刑。”
呀,大老爷呀!
哭啼啼望仁天细揣情景,这概是冤枉事如何认承?
“好好问你是不招的,左右与爷掌嘴四十!”
呀,大老爷呀!
奴纵然要谋害丈夫性命,这毒药叫小女那里去寻?
“毒药在娘家早已办就,还要强辩做甚?”
呀,大老爷呀!
童子婚并无有半点仇恨,那有个奔进门就害他身?
“娘家通奸,谋夫另嫁,本县明白你那些事,还不招吗?打,打,打!”
呀,大老爷呀!
为官人重的是品行德行,为甚么诬小女不美声名?
常言道女子家名节要紧,失了节羞父母又辱先灵。
“胆大淫妇!还说本县诬你?左右把他十指拶起!”
呀,大老爷呀!
小女子出娘胎行端品正,就死作无头鬼也不招承!
“狗淫妇!当真不招的?本县不怕你口硬,左右拿竹签来,把他十指与爷钉起!”
这一阵痛得我魂飞魄尽,好一似阎王殿走了一巡。
若不招大老爷刑法太狠,莫奈何把天喊大放悲声。
法堂上招命案都不怨恨,诬奸淫贞秀女死不闭睛!
受不过苦毒刑勉强招认,王郎夫本是奴谋害归阴。
“你为何事要把丈夫毒死?又是那们毒法?”
奴嫌他容貌丑心中怨恨,将毒药放糖内拿与他吞。“
奸夫又是何人?”
呀,大老爷呀!
并无有奸淫事不敢乱认,奴情愿受剐罪不坏坚贞。
官想奸淫之事原无凭据,只此“嫌丑毒夫”四字亦可定案,何必多求?遂命松刑画押,收进女监,草报进省。
再说送亲客气得胜青而,都莫趣,见官把贞秀带回县去,回来去见李绍儒,正逢绍儒感冒风寒,卧床不起,听得此言,心中着急,曰:“王亲家也极讲公正的,怎么这样糊涂?无凭无据,诬告奸淫?”问其情由,皆不知为啥死的,心想:“此事如何下台?”欲进县见官,人又得病,又要伤脸,谅官该也不从那条路问。其妻刘氏听说女儿遭冤,放声大哭,恨不飞到城去看望,又见天黑,一夜都未息声。次早请轿,带起十岁姣儿,来到城中。问到监门,对禁子说明进监,见贞秀身带刑具,眼肿面黑,睡在囚床,刘氏才喊得一个“儿”字,就气倒在地。贞秀慌忙扶起,声声喊叫,半晌方说得出话,不禁伤心痛哭道:
见娇儿不由娘两眼哭烂,这一阵娘心内好似箭穿!
自为娘生下儿十分体面,每日里不离却娘的身边。
又聪明又伶巧又听使唤,视为娘好似那活佛一般。
娘时刻将妇道对儿细谈,知三从和四德品正行端。
自幼儿许王家姻缘一线,只望你两夫妻偕老百年。
谁知道过门去就遇坷坎,女婿死害得儿身坐禁监。
娘望儿逢年节光一光眼,娘望儿到后来送老归山。
谁料儿遭冤枉招了命案,怕的是不久日要丧黄泉。
看我儿看不饱看了又看,想我儿想不尽想烂心肝。
见我儿这形容柔肠寸断,倒不如娘陪儿同坐禁监。
贞秀见母哭得伤惨,心如刀绞,亦将他的苦情对娘哭诉:
见老娘不由儿柔肠寸断,听你的苦命儿细说详端。
娘盘儿受尽了辛苦磨难。原望儿行与坐皆在人前。
谅必儿在前生罪有千万,丈夫死猜不出是啥机关。
二公婆不知他甚么心愿,苦苦的冤屈儿谋夫通奸。
“你公婆就算糊涂,未必官都不问个青红皂白?”
堂上官并不容你儿分辨,用非刑来苦打要写供单。
“儿就该莫招!”
呀,痛心的娘呀!
头一次四十掌牙关打烂,打得儿血淋淋说话不禘。
不招供又将儿十指来拶,不由儿那一阵痛彻心肝。
想招了怕的是剥皮受惨,诬奸情你的儿死不心甘。
大老爷发雷霆大拍公案,才将儿十指上来钉竹签。
苦命娘如不信睁眼细看,可怜儿十指上血迹未干。
尊一声痛心娘你莫挂牵,犹当是你的儿死了一般。
恕你儿养育恩未报半点,丁封到定然要命丧黄泉。
归家去莫对父说儿招案,犹恐怕气坏了白发老年。
好兄弟你拢来姐有话谈,回家去须当要苦读圣贤。
姐不能看看你身荣贵显,恳关君保佑你早把桂攀。
若念在姊弟情泼碗水饭,逢年节在门外化点纸钱。
从今后母弟情一刀割断,要相见除非是梦里团圆!
母女姊弟哭得气断声嘶,监中先有两个女犯来劝曰:“李大娘不必哭泣,你女既已招供,哭也无益。不如拿些钱与管监大爷,解了刑具,使你女也得安逸,慢慢设法打救。”刘氏拿钱与他,求其看照。女犯欢喜应允,曰:“李大娘不必挂牵,凡事有我!”又去与禁子管监的说,禁子心厚,总说不好。方来之时,绍儒教刘氏说:“如案不安,去求南街钱铺赵老爷帮忙,他与我极相好。”此时刘氏只得去请赵老爷来说,出钱二十串,方把刑具松了,又请一老妈子与女送饭。贞秀劝母归家,切莫挂虑,母女泣别。回家告夫,说官苦打成招,已丢在监,去钱若干,一一告知。绍儒曰:“世间有这样糊涂的官!不察情理,不问虚实,希图用刑落案,都不怕报应么?”想要上省与女辩冤,奈疾未痊;至六月病好,又念科场在迩,候体康健,就下科场去告他。不远有一处庙,内塑关圣帝君,刘氏每天在帝前哭泣,求其显应,使女脱苦明冤。
再说县官提出贞秀清供,贞秀哭泣称冤,官大怒,掌嘴八十。过几日复问,贞秀不敢叫冤,说是嫌丑毒害。临解招审,官吩咐曰:“你若到上司反供,发回本县,刑法利害,要你生不得生,死不得死,那时才叫失侮!你只管认了,本县之文已与你笔下超生,不要害怕。”即命三差押解。绍儒听得,与妻进城饯别,请一老妪跟随服侍,又请族侄护送。贞秀下堂,一见爹妈放声大哭,绍儒曰:“这都是我儿前生冤孽,才遇此事,又遇此官,看儿上省如何?若不能伸冤,为父下场就来控辩。”斟酒一杯,才与贞秀嘱曰:“我儿路上千万保重,见府道不可称冤,徒受刑法。到了臬司。牛公极其清廉,或者可以辩白。”贞秀跪地接酒,说毕,泣曰:“爹妈回家须要宽想,当儿死了一样,不可苦忧伤了精神。儿见上司,自能见机而行。”刘氏已哭得气不能回,贞秀又把母亲宽慰,方才作别,升轿而去。到了潼州,又至保宁,并不叫冤,依然原供。及至到省,那夜歇在栈房,次早起来不见红衣,解差大骇,四处寻找,满店清问,行李俱在,惟有红衣失去。解差忧虑,犹恐上司责打。
再说成都按察牛公,名树梅,心慈爱民,凡有案卷须细心详察,惟恐冤屈百姓。一日闲暇,在花园观花,忽听乌鸦鸣噪,抬头一看,见数十乌鸦抬着一物,在房上旋绕。牛公大喊一声,乌鸦飞去,物堕花园;拾来一看,才是一件红衣,上写:“安岳犯女李贞秀。”牛公心疑此案定有冤屈,不然红衣在犯人身上,乌鸦何得抬来?定有鬼使神差。命刑房造详报来看,见以“嫌丑毒夫”定案,心想:“嫌夫丑陋,悔亲尽矣,何致新婚毒毙?”
次日,解差投文,禀女犯红衣歇店失去,寻查无影,望祈赦罪。牛公曰:“红衣已在本司处矣。”即命把女犯带上,见其相貌慈善,举止端庄,不似谋夫之辈。因问曰:“汝是李贞秀?”答:“是。”问:“有何冤情,可对本司诉来。”贞秀坐泣不言。牛公曰:“尔只管诉,或是本县父母官审问不实,苦打成招,对官实诉,本司与尔昭雪。”贞秀叩头诉道:
老大人在上容禀诉,听犯女从头说明目。
奴此案受了苦中苦,伸不明黑天的冤屈。
望清天不知啥缘故,才过门一命丧呜呼。
二公婆一见气破肚,诬告我奸情毒丈夫。
“你公婆就算诬告,本县官都不问个明白?”
堂上官不问清和楚,用非刑打得血糊涂。
不招供十指来拶住,钉竹签死去又复苏。
“如此用刑,枉为民上!你又招了未曾?”
无奈了认罪将供取,解上省红衣失路途。
“红衣之事,本司知道,但问你过门那夜是何情形?”
那一夜正交二更鼓,诸亲戚把夫送进屋。
在房中闹得不识数,要犯女斟酒去提壶。
“房中闹酒,要你去斟,男女授受,成何体统?但不知闹房过后又是何如?”
吃醉了偏偏出房去,奴的夫关门理床铺。
将铺盖卷做一筒竖,地楼下拿出许多物。
“拿出甚么物件?又放在何处咧?”
是枪盘故未身靠住,嘱犯女莫告翁与姑,
“我吃烟原来瞒父母,知道了夫妻要反目。”
“哦,他嘱你勿言,你看他又如何吃法咧?”
放火上烤得泡子鼓,栽枪上放在口内呼。
哈不动又往灯上做,放口内依然莫气出。
拿竹签长有一尺五,通烟枪只听咕咕咕。
“通了后还吃未曾?”
吃了烟枪盘放原处,脱衣服上床就睡熟。
“你说啥子未曾?”
当新妇原本怕羞辱,低看头不敢把气出。
“你又去睡未曾?”
睡一觉天明就起去,喊吃饭新郎还未出。
奴恐怕宾客把笑取,羞答答床前把郎呼。
喊不应才知作了古,七孔内流血骇坏奴。
二公婆诬告是谋毒,望大人与奴伸冤屈!
诉毕,牛公想了一阵,又看详文,说曰:“观尔此案,谋害丈夫谅无此事。尔夫毙命之故,定是被烟所害。不知这鸦片烟害人极凶,肥人吃瘦,瘦人吃死,田土房屋、妻子财物都哈得进去。你夫性命,谅必是烟拉去了,故而才死。这些糊涂县官,昏庸府道,怎么认做谋毒!你想燕尔新婚之时,乃人生第一快事,花烛洞房,胜于登科;况又郎才女貌,二家俱富,岂有嫌贱毒害之理?”即写朱单,命司差到安岳王家沟王明山家内,去拿正凶烟枪,从凶烟盘、烟灯、烟签诸犯,贞秀押店候讯。左右尽皆含笑。牛公曰:“尔等在笑甚么?赶紧拿来,不准哈他吃他,倘有损伤,要尔等狗命!”
差领朱单,来至安岳,问县差要烟器等犯。县差到王家沟拿,不知藏在何处,新人房中,四处寻觅,并无踪影,转县回覆。司差曰:“你这狗才,全然莫用,一个烟犯都拿不到吗?”县差曰:“此案须老师爷自去,方可拿到。”司差曰:“要我去拿,尔等可知规矩么?”答:“我们不知,望老师爷指教。”司差曰:“此案千年难逢,须要大大讲个差市才去。”县差只得讲二十两银子的差市。司差走到王家,又问明山要,明山也寻不出。又讲银两锭,把银交过,司差走到新人房中地楼下把烟器取出,拿回成都来禀牛公。牛公命明日呈上,即悬牌审讯烟枪。
这牛公平日审案多坐大堂,任随百姓去看。今听这样牌示,人人心痒。次日大堂拥挤不通,牛公升堂,提贞秀问曰:“你夫果是吃烟过后死的?”答:“是。”牛公即命把烟枪呈上,差将烟器放在大堂地下。牛公问曰:“胆大烟枪!你为甚将王天喜害死?他与你有何仇恨,你要把他治死?今见本司,还不从直诉来!”左右禀曰:“启大人,烟枪犟性不讲。”牛公曰:“胆大烟枪!敢在本司面前执拗,这还了得!左右,拿毛头板儿,与爷用力责打!”左右把烟枪拿下,提起毛头板方打一下,就做几块。禀曰:“启大人,这枪不经打,一板就烂了。”牛公喊呈上来,把枪搬开一看,内有一根蜈蚣虫,已被竹签通成几段;递与贞秀并百姓观看,遂问贞秀曰:“你可知你夫毙命之故么?”答:“不知,望大人指示。”牛公曰:“枪放楼下,四月蜈蚣正多,闻香放毒,钻入枪内,被烟胶沾足,不能出外,故在内而泄毒。又因竹签通烂,用力一哈,虫汁与毒并入腹内,怎不毙命?”左右问曰:“大人怎知此案是蜈蚣放毒而拿烟枪?”牛公曰:“听女之供,枪从地楼下取出,已知此案之由必在此矣。”左右人人叹服,即将贞秀开释结案。复问贞秀曰:“尔过门丧夫,又无兄弟,身靠何人?可以改适。”贞秀不答。牛公曰:“尔娘家有人在此么?”贞秀曰:“奴父在此下场。”此时李绍儒正在看审,即上堂叩头曰:“廪生见过大人。”问:“尔是何人?”答:“生名李绍儒,贞秀即生之女。”牛公曰:“尔可将女领回另嫁。”绍儒谢恩下去,牛公即出示一张,禁止各府州县,不准闹房以伤风化。
各位,你说这乌鸦原是蠢物,怎能在店房去衔红衣?只因刘氏朝夕祈恳圣帝,极其心诚,故圣帝显圣;又见贞秀遭冤,乃命神风把红衣吹上半空,使乌鸦抬去,牛公知有冤屈,才与他昭雪。
却说省城有一杨大老爷,或云是杨侯爷之孙,妻死未娶,家屋富足,极有门面,见贞秀美丽端庄,常对人称赞。绍儒闻知,请媒说合,把女嫁他。夫妻好合,享福不尽。绍儒后亦中举。王明山香烟断绝,想抚亲房之子,无可意者,遂讨一妾,朝夕贪淫,竟至卧病不起。自知不久人世,抚一远房子承桃,亲房不依兴讼,明山带疾进城,进了点水,把官司打赢,死于县中。其妾跟奸夫逃走,子不成材,数年把家败尽。
各位,人生在世,这鸦片烟第一是染不得的。烟之害人,比酒色尤甚:酒色说忌就忌,易于戒除;这鸦片烟把你害死都不丢手,还要把你跟到阴司,就做鬼都不安逸。你看天喜瞒亲吃烟,使亲忧气,竟被蜈蚣毒死,累及妻子遭冤,父母绝嗣,虽有家财美妇,不能享受。王明山伤天害理,唆讼悭吝,落得香烟断绝,人财两空。李贞秀端庄孝顺,虽遭冤屈,终遇神恩昭雪,享福终身。伍氏姑息养奸,适以速子之死。李绍儒夫妇养而能教,卒以成女之名。至若崔先生教学不严,好为人师,害得人家妻离子死,是亦名教中之罪人也,后来定有报应的。
从此案看来,教学者切宜谨戒生徒吃烟,慎勿以为逢场作戏之事。倘若染着,不惟怠功弃学,功名难成,后来败产倾家,亦由此而开其渐矣。为师为弟者,须以崔先生、王天喜为鉴焉可也。此案乃余下科场所闻及者,恐事远年湮,人名郡邑或有错讹,识者谅之幸甚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