全贞不二安贫日,夫妇爱敬如宾。一朝际遇甚惊人,富贵从天降,平地受皇恩。
江苏省六合县有一谢鸿恩,进士出身,曾任陕西山阳正堂,为官清廉,五旬无子,遂辞官回籍,乐享田园。想:“我为官之时,积得数千余金,无子受享,一旦身故,尽为乌有,不如拿去为善。若得上天垂怜,老蚌生珠也未可知,不然亦可修我来世。”于是恤孤怜贫,施衣舍药,救难济急,戒杀放生。行时时方便,作种种阴功,方境之人,无不沾恩沐德。谁知善门才开,宦囊即罄。是年幸得妻生一子,取名丁元,一家俱喜。由此善念益坚,当田拉债,节用减费,都不把善事丢了。
其妻虞氏,闻真武庙唱戏,即去烧香,顺便与子算个八字。这术士是郑天星,善能推算,十有九准。桌上先有一妇抱女,方才算毕,虞氏即把生庚报上。郑天星排起四柱一看,说道:“这张八字,四柱清秀,命元坚固,定有一品之荣,克享非常之福。日后必成大器,身受皇恩,乃大富大贵之命也。事非偶然,先前算这位女娘,有一品夫人之位,那位大娘他还不信咧!我算了一世的八字,只有此二命合格。”虞氏问那妇贵姓,答:“我乃杨贡爷之妻夏氏。”虞氏曰:“原来是个绅衿咧,久仰,久仰!”夏氏亦问曰:“姨娘贵姓?”答:“我娘家姓虞,配夫谢鸿恩。”夏氏曰:“原来是个乡宦咧,久闻,久闻!”郑天星曰:“你两家都是功名,两孩又是贵命,何不打个亲家?”二妇曰:“就请你费心,看八字合不合?”郑排起一合,曰:“此乃天作之合,前世修成的,两无亏损,切莫错过了。”虞氏曰:“我儿名叫丁元,合不合命?”郑曰:“大福惟大德可享,何不取名大德?”夏氏曰:“我女名叫凤英,不知合否?”郑曰:“正合龙凤之瑞。”二妇回家,各对丈夫商量。这杨贡生名寿基,家极富足,每年要收二千租息。想谢是官家,有名有望,遂请郑天星为媒。鸿恩亦允。即时会亲下聘,年节往来,见婿清秀,十分欢喜。
次年,鸿恩得病身亡,祭葬已毕,负债太多,虞氏不能支持,只得将业卖尽,把债开消,剩钱百串,佃业耕种。其妾见此光景,改嫁而去,虞氏独身抚孤。谁知命运乖舛,兼之先年大使大用搞惯,俭约不来,这些庄稼怎能够用?不得已又将押租抵借。大德方才五岁,虞氏偶得一病,医药无效,自知不久人世,把大德喊到床前,哭泣说道:
娘今日不觉得痰鸣气吼,谅必是这性命难以久留。
我的儿上前来把娘侍候,娘有句痛心话细说从头。
儿的父为清官半百无后,回家来作善事要把儿求。
多蒙得老天爷暗中保佑,生姣儿一家人快乐无忧。
儿的父把善事更加讲究,拉债帐加押租都要应酬。
不幸得儿的父一朝死后,众债主逼得我无款可筹。
娘因此卖地方把帐还够,母子们佃业耕有出无收。
每年间受紧促将将就就,又谁知娘得病医药不投。
娘死了别的事都还不忧,只可怜儿五岁怎把生谋?
孤单单一个人无伴无偶,切不可使为娘珠泪常流。
白日里莫出门怕遇癫狗,夜晚些莫骇怯难把魂收。
莫迁翻莫作孽莫乱开口,见人的小东西切莫去偷。
长大了寻执业邪路莫走,切不可好懒惰戏耍闲游。
有银钱无银钱要存忠厚,倘若是存奸狡怎得出头?
为好人说好话须交好友,品要正行要端切莫轻浮。
翻了稍要为善才得长久,若能够继父志籍注玉楼。
娘心想久吩咐喉中气凑,母子们怕的是要把手丢。
说罢而逝。家中只一厨妇,带起大德,与家族叩头。众见押租当尽,寻出一根玉钏,当钱十二串,又把器具卖了,方能买棺安葬。众曰:“人倒埋了,这大德又如何安顿咧?”于是商量把大德交与隔房之叔,名四缺牙,喊他带去抚养成人。
且说这四缺牙,先年家贫无所依傍,鸿恩时常顾盼,又拿钱与他佃业,如今也挣得有些钱了。四缺牙把大德带回家去,倒还未说啥子。他妻不贤,屡次把大德刻待,逼着要去捡粪,不惟衣食不给,而且打骂交加,磨得大德面黄肌瘦,好似乞丐一般。
不远有一张监生,名守谦,家屋富足,与鸿恩交厚。一日路过,见一孩子手提粪篼,把他久看。守谦问曰:“你姓啥子?”大德告以姓名。守谦叹曰:“可惜清官之子,善人之儿,如此落寞!”便问:“你跟着那个?”答:“跟到我四叔。”问:“待得你好么?”答:“四叔倒好,四娘时常磋磨,不拿衣我穿,不准多吃饭,每日要我捡粪,若捡少了,不打便骂。”守谦恻然不忍,想道:“我与他父何等相好!常言朋友要患难相顾,生死无殊,方不愧于五伦。今友子落难,若不救他,世间那个还结朋友咧?”于是问曰:“你认得我么?”答:“我认得,你是张伯伯。”守谦曰:“正是。你几岁了?”答:“我今年满了八岁。”问:“你去跟我看牛,今年只有三月,与你缝件衣裳,明年拿一串五百钱跟你,你干不干?”答:“只要有吃有穿,还讲啥钱?”守谦曰:“你帮我做工,岂有无钱之理?”
大德即回去对四缺牙说明,飞跑随张而去。守谦曰:“牛要牵着在平地下看,莫到岩边去,怕滚跌了。”大德把牛牵出,见门外土坝平坦,牵到中间,牛走便骂,用力拉着。张出来问:“做啥子?”大德曰:“伯伯说要牵牛平地看。”守谦笑曰:“看牛是牵去吃草咧,岂有如此看法?”遂教他如何经佑,如何上草,几时喂水,几时滚澡。大德心灵,一讲便知,又极勤快,又肯听教,一家都喜。张老爷娘子送些衣裤鞋袜,又缝件新衣,留他过年。到初二日,问他回不回去,答:“我不回去。”守谦曰:“也要跟你四爷拜年。”
大德收拾回去,守廉拿些糖膀与他。大德进屋就喊:“四爷四娘,拜年!”拜毕,四娘曰:“我道是那个贵客咧,才是侄儿回来了。你倒好哦,这下穿得新新鲜鲜的。张老爷娘子贤不贤惠?”大德曰:“十分贤惠,把我当作儿样。”问:“他家过年吃些啥子?”答:“鸡鱼羊肉,一半都未吃完,今早鸡蛋和面,几大斗碗,喊我快吃,肚皮装满。”四娘曰:“早晨吃得多,晌午也吃不得了。”喊大女儿莫办酒菜。大德心想:“我今天才出行,怎么连酒菜都不办?我才说错了。”四娘曰:“你五哥明天出行,莫得衣穿,把侄儿那件新衣借跟他穿一天,回来就还你,好不好?”大德不答。四娘变色曰:“我千辛万苦带你几年,跟你借件衣都不肯吗?”大德不得已,把新衣脱下而去。张见无衣,问告借去。过两日喊他去要,便说失了。大德叹气,张夫妇再三宽慰。
是年,张家出痘,大德染着,极其凶险,幸得医便未伤性命,但是面麻成饼,从此个个都以谢麻子呼之。守谦见他忠实,年小升价,到十八岁便做小长年了。先年工价四缺牙收去,后因张守谦说了他几句,才不来收。
一日,谢大德在路旁见岳父杨寿基对面而来,上前作揖相见。寿基问:“你是何人?”答:“我是你的女婿谢大德。”寿基看了两眼,变色而去,回家向妻吵闹,说道:“你先年放的好女婿,如今穷尽帮人了!这些我都不讲,看他麻出那个样儿,好似精怪一般,我那如花如玉的女儿,若是嫁他,后来就不饿死也要气死!”夏氏曰:“千怪万怪,只怪郑八字!算命不准,才上此当。打个啥主意把这祸害离脱?”寿基曰:“只把郑八字喊来,叫他恭恭敬敬去把红庚要回,不然活活将他打死!”即命人去喊,郑已知之,托故不来。寿基大怒:“喊多人去跟我拉来!”郑天星只得来家,问曰:“杨老爷有啥子不了之事,用许多人来请我?”寿基曰:“你看命就看命,何必妄断祸福,以贱为贵,希图做媒,害我女儿?”天星曰:“我是照命断的,又未奉承那个咧。况做媒是你请我的,何得怪我?”寿基曰:“你不说他是大富大贵,我焉能请你做媒吗?”天星曰:“安知谢大德就不富贵做官了吗?”寿基曰:“汤老官倒要做了!”天星曰:“杨老爷,你是个读书人,怎么也不明理?岂不闻‘天降大任于人,必先苦其心志,劳其筋骨,饿其体肤,空乏其身,然后才得大任’?故古来圣贤皆是由因而享,先穷后达。你婿今虽贫贱,一朝运至,自有贵人相遇,富贵不求而自得矣。倘若四旬不发迹,那时你来笑我,挖我眼睛!”寿基曰:“莫说那些空话!好好与我把庚拿转,万事干休!’,天星曰:“我只架桥,就不拆桥,你自己去要,我就莫得那们合式!”寿基曰:“你不拿回,就不得了!”天星曰:“何事不了?无非官司,就头人。”寿基大怒,来打天星。天星亦怒曰:“我不怕人打的!”叉手去迎。夏氏慌忙把夫拉进内去,把天星宽慰,款待酒食。
寿基做起呈词,想去告他,二子苦劝不依。他女凤英性极端庄,知书识礼,平日颇能孝敬,见二兄劝父不倒,只得亲自出来,跪地说道:
双膝跪在埃尘地,不顾羞耻把话提。
还望爹爹息怒气,你儿言话听端的。
先年结亲爹妈喜,二家门当户也敌。
纵然有点不遂意,要知谢家有根基。
公公为官称廉吏,告职还家把善积。
老天定然要护庇,后来富贵料得的。
从前算命好无比,一品夫来一品妻。
纵然不准无害意,少爷总是生成的。
何必悔亲忧闲气,具词告状把媒欺?
“谢家如今穷尽了,我儿嫁去如何过得日子?”
女命本是菜子体,肥瘦都是有生机。
只要裁培不惜力,何问地土宜不宜?
若能行事依天理,贫贱也有发达期。
爹爹呀!
有钱使在衙门里,何不把婿来周济?
爹爹得名儿得利,自可转富把贫移。
“贫就不讲,那样麻丑,叫我儿如何匹配?”
常言嫁狗由狗去,嫁鸡你儿也随鸡。
你婿虽丑有人气,比那鸡狗总好些。
何必败名丧节义,使儿骂名万古遗?
“未曾过门,怎说是败名丧节咧?”
好马不辔双鞍绨,鸳鸯交颈不相离。
天子也有贫亲戚,公侯门下有布衣。
一诺千金谁笑你,嫌贫有人指背脊。
“女子在家从父,父要悔则悔,你敢说不从吗?”
三从虽是从父起,终身大事要从一。
你儿虽蠢知书理,贫穷丑陋不改移!
“既然如此,为父不办一点嫁奁,随你嫁去饿死也好!”
饿死也是儿命鄙,生成运气怪得谁?
有无嫁奁随父意,好女不穿嫁妆衣。
“好,还说啥子?为父把你舍了!”
爹爹呀!
婚姻事大非儿戏,关乎人伦岂可欺?
前世修来今生匹,焉有许东又嫁西?
若要你儿背恩义,情愿一死到阴司!
杨寿基大怒而出,谓郑天星曰:“你去对谢麻子说,叫他明日就来接亲,如若不能,便退红庚!”
天星只得来会谢大德,告知其故。大德曰:“岳父逼我接亲,分明是悔亲!罢了!大丈夫不受人怜,只要有志,何愁一房妻室?他既悔亲,把庚退他就是!”正是:
无钱王孙受胯下,家败妻于上别船。
如今世上人眼浅,只重衣冠不重贤。
天星曰:“你说得那们松活哦,要接就接,怎说退庚去了!”大德曰:“郑老师,你还不晓得吗?我一无银钱,二无房屋,三无柴米,四无衣服,拿啥子去接?不如退了好些。”正说之间,张守谦走来。天星曰:“张老爷快来做个中人,看把这事搞得成么?”张问:“何事?”天星把杨家悔亲逼接的情由一一告知,守谦怒曰:“要接就接,有啥来头!岂有幼年结得的亲退跟他不成吗?”谢麻子告以所苦,守谦曰:“上手书房昨天把馆散了,不是房子吗?柴米什物一概我有,只管应承!”天星曰:“这才是话!不然我做成的媒,希乎被他骗脱了!”守谦笑曰:“莫问红叶公,他有多少嫁奁,要去若干行郎?莫得衣服猪酒,未曾与他增光。”天星曰:“如此逼嫁,还讲猪酒?有了香烛片菜,都是尊敬老狗!”又说:“他虽莫嫁奁,你多去行郎,起空扛转,才好羞他娘!依我讲去三十付扛子,六十个行郎。”说毕而去。守谦叫雇工喊齐佃户,于是扫屋筑灶,打货买猪,挑碗借物,唤吹请厨,一阵办妥,鸡鸣就行。
天星转到杨家,把谢家应允、行郎若干说明。寿基怒曰:“你这瘟媒!乱把口开!我无嫁奁,拿啥来抬?”天星曰:“你家富豪,样样不少,莫得嫁奁,就抬谷草,夫妻肚饿,亦可以饱。”说得寿基面红颈胀,一冲而去。他两个媳妇俱富家女,妆奁丰厚,听得媒言,大嫂想:“我的性迟缓,公婆不喜欢,骂有妹解劝,打有妹转弯;如今出阁去,谁与我周旋?好不心焦!”二嫂想:“我的形单小,双脚痛得跳,喂猪妹提桶,煮饭妹冲灶;如今嫁去了,无人把劳效。好不忧气!”遂问姑曰:“谢家明日接亲,行郎六十余人,嫁奁早些收拾,明日好抬出门。”夏氏说他不知,去问丈夫。寿基正在冒火,只得骂曰:“如此不孝女,我有啥打发?那个再来问,便要他妈!”二媳听得,嫂请娣曰:“我们好个妹妹,平日极有恩情,家贫又无嫁奁,如何过得光阴?”二嫂曰:“你也挂念,我也担心,大家逗些嫁奁,做个知恩报恩。”嫂曰:“好,我就出床。”二嫂曰:“你床旧了,拿我新的;你出书柜,拿个抽屉,桌椅板凳,大小要齐,平柜衣架,都算你的。”嫂曰:“你只床一架,派我八九抬,我就这样闷,你就那们乖?双箱和双柜,杯碗与镜台,洞房摆设物,样样你安排。你若能发慨,我的就拿来。”二哥说:“他是极气慨的。”二嫂恨夫曰:“那们合式,都要我们逗吗?公婆那多银钱,你去偷些来。”二哥曰:“爹妈银钱比命还重,锁了又锁,怎偷得动?好,我与哥哥各拿五串私房钱。”大嫂谓大哥曰:“瓜呆子呀,去开仓偷米!”大哥去盗钥开仓,谷一石,两箩米粮,干鸡腊肉,皮蛋细糖,一样偷些。二哥曰:“这才是话,也免丑人。外货既然逗好,内货也要相匀,莫得枕衾帐席,明晚还睡不成。”二嫂曰:“我的内货尽是细料,我出首饰,那些去问嫂要。”嫂曰:“就是细料,妹也睡得,一个一套,不要吝啬。”二嫂曰:“何为一套?”嫂曰:“铺絮枕帐,单衣夹衣,套裤马褂,钏盖环笄,满头珠翠,一套就齐。”二哥曰:“什物都全,尚少鞋子,既无包囊,又莫帕子,明日拜客送亲人,怕要羞死。”二嫂说:“外货也备,内货也齐,多的出了,还讲少的,破我二人勾子,遮你杨家脸皮。”二人一阵凑得齐齐整整,告知凤英,凤英感激,大哭一场,出阁而去。
大德把堂周了,下午,众人收送清楚,尽都去了,夜间只有夫妻二人。次早大德起来煮饭,见无午米,饭后发愤捡粪,掉米一升藏在袖内,回到米柜,便喊煮饭。凤英曰:“快来吃,我未候你,已先吃了。”大德曰:“你怎知我的米咧?”凤英曰:“还不知是空的。”大德脸红,问米何来,凤英曰:“你只管发愤做工,莫问家事,总不得饿死你。”于是告知大德是哥嫂打发的。将钱买对猪,称些棉花纺卖,大德天天捡粪,夫妻到还快乐,敬爱如宾。
次年,杨寿基生日,凤英想不去,大德曰:“父母是天伦,他即嫌贱,人子岂可怨恨?”凤英只得同去。行至河边,谁知沟上放水,过不得河,凤英欲回。大德曰:“走了多半,岂可又回?待我背你过去。”凤英曰:“被人看见,莫丑死了。”大德四望无人,说道:“夫妻人人有,有啥子丑咧?人就看见也是无妨的。”背起就走。过了河来至岳家,诸姑姊妹都来问慰,问到丈夫好孬,凤英笑而不言。下午辞母欲归,母曰:“我儿嫁去作么就生分了,纵有不了之事,也要陪娘多耍两天。”凤英说:“无人看屋。”母曰:“喊谢麻子回去就是。”凤英不肯,老姑娘曰:“你偌大年纪都不懂事吗?你女今天才回门,怎么就喊女婿独归?”夏氏羞悟,忙喊两个雇工去与女婿守屋,留着夫妻。诸客心疑,想:“谢家那样贫穷,他夫妻如此欢喜,若是我们的女,还怕连天都要吵变。”
至夜间母女同床,问及丈夫如何,凤英见客睡静,便说:“丈夫耐烦,妈莫挂牵,今天回来过不得河,都要来。”母问:“如何过来的?”女见母声大,暗将母手掐一下。母曰:“嗨呀,是抱过来的呀!”女说:“小声点!是背过的。”谁知对床睡一女客,喊道:“呀,我的命呀!我家男子犟如牛样,叫他送下他都不肯,心怕丑了他。那有你这有情有义的丈夫,背你过河!你真正好命哦,遇到这样好人!”你说女客是谁?才是他的老姑娘,声气又大,把诸客都惊醒了,问:“说啥子?”老姑娘把凤英出阁,他父嫌婿不办嫁奁之故告知诸客,都说夏氏不是,“贫不办奁,嫁不去看,丈夫不肯,你该要劝。”你一句,我一句,说得夏氏羞愧难当,掩面哭道:
我这阵丑得无处站,想入地又莫缝缝钻。
都说我为娘不慈善,做的事丑过这江南。
我膝下未把女多产,只生得一个美掸娟。
就该要当作珍宝玩,为甚的爱富把贫嫌?
想先年一家结姻眷,也是我从中爱添言。
婿贫穷因他父为善,并非是女婿败家园。
面麻丑皆因把痘染,并不是生来就成斑。
为甚要起心使奸险,喊媒人来家退姻缘。
那知道媒人是硬汉,估不住便想去见官。
恨女儿不该来解劝,未与我打做一边船。
喊接亲原想逼庚转,欲弄巧反拙事难翻。
张监生仗义壮婿胆,硬把女抬去配良缘。
妆奁事未办一根线,也不怕俄饭少衣穿。
半年多不接也不看,把女儿当作路人看。
这件事我只怪老汉,弄得我如今悔不完。
也是我当初莫主见,未与他来把鮷头搬。
为甚么全然不阻谏,由着他害理又伤天?
哼,老汉呀!
你不看金面看佛面,就恨婿也莫把女嫌。
从一终他也是正卷,能安贫算得女中贤。
为老子叫女把节玷,不知你是付啥心肝!
到如今看我有何险,诸亲戚都把我来言。
哼,老汉呀!
恨不得捶你几脑攒,实想要踢你几脚尖!
杨寿基先前嫁女时倒是仇恨,今见双双祝寿,天良发现,心中失侮。是夜,任妻吵闹,再不做声。第二日,对妻说道:“从前算我错了,如今与他补虚好么?”意欲另办嫁奁。凤英曰:“儿蒙哥嫂打发有了,不必另办,何不将那些钱跟我佃点田土,我夫妻才好过活。”父曰:“事又遇缘咧,两河关的公田,今年是为父当局首,明日进县禀明,佃四十亩田你去耕种。”于是打发夫妻二百银子,衣服首饰,干鸡腊鸭,就是一挑,叫两乘轿子,与大儿前去送他回家。大德曰:“我是长年,如何坐轿?自己面惭,别人耻笑,我与大哥步行罢了。”回家把什物收拾,搬到公田庄去,做了两年,颇有余积。
这谢大德平日勤快无比,看见对山有些荒地,闲时即去开垦。凤英煮饭,见天气炎热,煮些盐菜汤与夫送去。来至大路柳阴之下,有个客人在此乘凉,便问:“大嫂送饭与谁?”答:“奴夫开垦,送饭过午。”客人曰:“路人饥饿,欲买一饭,不知大嫂能相与否?”凤英见客人品貌非凡,便说:“粗糠之饭,何必言买?愿以奉君子。”随将饭羹放地请食。客人食一碗便住,叹道:“汤味极美!”凤英曰:“君子胡不饱食?”客人曰:“我若饱食,尔夫必饿。”凤英曰:“此乃二人之食,请再用些。”客人曰:“尔何所食?”凤英曰:“奴家中尚有。”客人遂饱食一餐,凤英收起便走。那知大德早已看见,心中大怒,候妻近身,一耳巴打去,凤英卖脱曰:“夫君做啥?要打把饭放下慢慢的打不是?把汤倒了,拿啥来吃!”大德曰:“你这贱人!岂不闻‘男女受授不亲,瓜李之嫌当避’?大路之上与人交言递食,为夫脸面何存?”凤英曰:“夫君呀,家中有剩饭,路上有饥人,当怜行路苦,要把方便行。妻子虽然错,夫君得美名。”大德曰:“好个龟名!”凤英曰:“不要乱讲,快些用饭,倘若冷了,吃下肚去不好。”大德听得妻言,也打不下手。
那客人见凤英挨打,知为与饭之故,便有不平之心,遂坐下看他还打骂不打骂。只见凤英恭立奉饭,吃了又添,饭毕奉茶,许久并无倦容,心想:“此人不愧‘夫妻’二字!夫有夫纲,妻有妻义,夫妻恩情此见万一,必是平日相敬如宾,方能如此。”忽见凤英转来,问曰:“尔夫打你,为与饭么?”凤英心想直言,又怕扬夫之短,乃曰:“非也,夫君打奴不会处事,说君子是客,正宜请到家中酒菜款待,路上待客不成恭敬,有慢君子。此奴夫之所以打也。”客人心想:“天下有如此聪明女子!丈夫打他,不惟不怨,而且隐恶扬善,真是有德有才之妇!若使置之朝廷,必能忠君爱国。”于是问道:“尔娘家姓啥?丈夫何名?”凤英告知。又问曰:“尔是自业,佃耕?”凤英曰:“是圣上的公田。”又问:“公田共有多少亩?”答曰:“约有万亩。”客人曰:“我是收京帐的客,江苏总督借我银子,前来收讨。今有别事,不能即去,有书一封,请你丈夫送去,叫他办银,我不久来收。”凤英曰:“送信无妨,但侯门似海,庶民不通,恐负所托。”客人曰:“此事不难,我有扇子一把为凭,你夫送至总督辕门,与守军说了,叫你夫莫走,自然有人传你进去。”凤英曰:“既然如此,愿效微劳。”客人又索笔墨写书。凤英嫌其唠叨,想不去拿得来,又应允了,又怕失信,只得进内拿出。客人把诗写就封好,交与凤英而去。
凤英心想:“夫君先前就要打我,今又说话许久,定难躲脱,要设个法使他不打才好。”又想:“菸是和气草,茶为散事汤,我如此安顿,必不打了。”果然,大德恨怒而归,大声索妻。凤英斟杯茶来,双手捧上。大德想打,又怕打烂茶缸,只得接着。正想吃茶,那知茶又烫口,边吹边哈,把茶哈完,气也莫得了。又奉上菸,大德接菸就吃。凤英笑曰:“今天才怪哟,那客人喊你送信,到总督那里去。”大德曰:“他是何人,认得总督?”凤英曰:“他说总督借他的帐,叫你送信催银,这里有把白扇为凭。”大德接扇一看,才是七块材的,两边扇夹是白玉雕成双龙,足捧扇叶,笑曰:“妻言不错,这玉扇要发财人才有,此信送去,定得几两银子;就莫得银,看下总督也长点见识。不知他如何又请我送咧?”凤英曰:“你沾我的光,晓不晓得?他问你夫打你做啥?我说打我未请贵客到屋款待,把客简慢了,他所以请你咧。看你做起那凶恶样子做啥!”大德笑曰:“当真难为你,如今我不打你了。”
次日早去,来至南院辕门,守军大喊拿下。大德曰:“不要乱喊,我是送信人,要见你的大人。”守军曰:“啥子东西,敢见大人!”大德曰:“有个客人说你大人借了他的银子,叫我送信来收,有扇为凭,快去通报。”守军见了此扇,忙去通传。不久大开中门,请送信人进见。大德进了数重门,见一人头戴红顶,身穿朝衣,足履朝靴,项挂长珠,鞠躬而立。大德上前作揖一个,把信献上,总督答礼接信,命坐献茶,即刻摆起香案,把信放在中间,四礼八拜,拆信跪观。大德心想:“做官人才软,见债主的信都要磕头,我们乡间收帐,多说两句他还不耐烦咧!看来乡间硬气多了。”总督拜毕,命人拿套衣服来,与他的一样,只无孔翎,叫大德快穿。大德曰:“我是农夫,穿来做啥?”总督曰:“穿起好谢恩。”大德曰:“我未借他银子,有啥恩谢?”总督曰:“你知那客人么?”大德曰:“这信是我妻接到的,也未问他是何人。”总督曰:“这客人就是当今天子乾隆皇上!说你夫妻敬顺知礼,你妻贤淑,有才有德,当你一品顶戴孝义郎荣身,封你妻为贤淑一品夫人,两河关公田万亩尽都赏你,子孙世守。”大德骇得汗流夹背,条条大战,心想:“幸我妻子会说,不然性命有亏。”忙穿朝服谢恩。总督曰:“这封信就是你的执照,本部堂看了,此信你好生收有。即留衙中待宴,我发三千银子送到公馆。”切院与三司府道各衙,闻大德是圣上心喜之人,都来叩贺,大德只得拜客做酒,接了万多银子,办就轿马旗伞满堂执事回家,各衙俱打发人送。
再说凤英见夫半月不归,心中忧疑。又怕却拐,天天挂虑。忽见轿马执事吼奔而来,大惊失色,心想:“定是丈夫落难,命人前来捉我!”急忙躲避。大德进内寻喊不见,后在柴房寻出,告知情由。凤英大喜,慌忙出外穿戴衣冠,拜谢皇恩,打发护送人等。祭祖拜客,来至杨家,寿基又愧又喜,愧的先年嫌贫,喜的前日回头,不然今日无面相见。一家喜之不尽。大德又拜张守谦,以千金为寿,报其前德。回家做台大酒,郑天星来收谢仪,夫妇欢喜,打发二百银子。从此人人赞美,个个称扬。正是:
从前寂寞无人问,一朝际遇天下闻。
时来风送滕王阁,人人都把大人称。
后来夫妇俱享高寿,子孙为江苏望族。从此看来,为夫妻者,何不以谢大德、凤英二人为法哉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