妇女名节宜讲,何必着绿穿红。从来诲淫是冶容,致累夫遭害,自己亦终凶。

高平县乐家村有一乐年丰,妻金氏,生女名艳姑,容貌秀美,夫妻极其爱惜。小时任他所穿,长大由他看戏观灯,女工生疏,嘴巴尖利。从小放与郭彦珍为妻。郭家寒微,其父常在远方贸易,彦珍从父买卖,亦会生意。父因年老,将生意交与彦珍去做,自己回家佃些田土耕种。这彦珍自幼少读诗书,喜看妇女,爱谈闺阃;乡中有事,又爱两边刁拨,使人角孽告状。常走花街柳巷,不信因果报应,幸得生意利厚,未曾折本。其父闻知,劝曰:“人生在世,善以孝为先,恶以淫为首。这淫债最是欠不得的,近报妻女,远报儿孙,败名丧德,倾家亡身。自古惨报,惟淫孽更甚。尔当谨戒!”彦珍曰:“惟有你老人家嘴多,我的生意一本一利,交算清楚,还要说冤枉话,你怕做那些事不要钱么?”父曰:“未犯固好,已犯切勿再犯。”彦珍顺口答曰:“我若走了邪路,天报应我却脱脑壳!”父骂曰:“我不过是劝你,谁要你赌咒!”

是年,与他完婚。这艳姑过门,一味打扮,不做女工,婆婆吩咐,久等不来,遂带起他做,逐件教训。艳姑大大不爱,夜哭枕边,说婆婆磋磨了他。彦珍溺于其色,也不教训,见母喊妻做啥,便曰:“只有你老人家嘴多,一个媳妇年轻骨嫩,家中事务,一天怎做得完咧?”母曰:“我不过爱惜他,教他做惯,免得后来败家。既是这样讲,我就不喊他做,看害了那个。”以后凡有活路,彦珍一阵帮妻做了,并不上坡。艳姑摸着丈夫性情,一味懒惰,连扫把倒了都不扶下。其母见子护短,亦不过责。父看不惯,催子贸易,说了半年,方才出门。艳姑遂回娘家,夫归方回,后以为常。过了两年,娘家紧促,遂寻夫吵闹,不准出门,彦珍念在利厚,又做了几回。艳姑闻夫在外嫖假,常对夫骂道:“你们男人家无情无义,只图在外嫖娼宿妓,丢得我孤孤单单,一天嘴都闭臭了!日里活路又多,夜晚东响西动,蒙头睡觉,鼓眼天光,好不痛心!若再出门,与你把命拼了!”父说:“乐女子呀,人生在世,士农工商,各执一业,你丈夫气力单薄,不做买卖,一家拿来饿死呀?”艳姑曰:“我晓得,你爷父子商商量量,要招我抮死哦!”父将他讲了几句,艳姑哭泣放虿,边哭边骂,忧得他父口吐鲜血;于是与子商量,就在本场做些买卖。彦珍只得在大树坡摆了一个摊子,离家二十里,早去晚归,做了几年,嫌得有百多串钱。

一日,天黑未归,父命长年与牧童去接。走了六七里,忽见一人手执棍棒而来,长年忙问何人,其人曰:“你你你不知我吕大爷么?”长年提灯一照,知是沟上吕光明,一身鲜血糊满,手拿一根锄棒。长年曰:“你为啥一身鲜血琳淋的?”吕光明曰:“你问我甘蔗淋淋呀?我未栽甘蔗,有啥淋的?长年见他吃醉,疑他滚跌,便道:“你滚了跤子么?”光明曰:“我我我未买刀子。”长年曰:“不是得,说你滚了筋斗。”光明曰:“我我我今天才吃得八两,那有斤酒?”长年见他醉昏,亦不问他,向前而去。走到平安桥这边高垭口上,不见人来,吃了一阵烟,又喊几声。牧童曰:“此时已有二更过了,他定不回来,想是吃闹热酒去了。”长年遂回。

且说平安桥左弯大路边有一吴豆腐,是做活路出身。他从前帮人不忠,专爱躲懒,脾气乖张,爱说主人空话,一年要帮两三个主人。做到四十多岁,也积得四五十串钱,接个妻子,有三十多岁,都还体面,佃点田土耕种。谁知运气不对头,两年失钱大半,只剩得二十串钱,在平安桥弯内佃些旱土种豆,推豆腐卖。是夜睡到二更过后,忽然“咚”的一声将他惊醒,急忙起来敲火去看,见房子上现亮,锅头打个大眼,灶内黑区区的不知是啥,扒又扒不出来。端锅一看,说道:“嗨呀,完了!”连灯也摆熄。其妻问是何事,吴豆腐曰:“不知是那个没良心的,丢个脑壳在我灶内,连锅也打烂了!”妻曰:“快莫做声!阴倒拿去埋了,免得别人看见。”

吴豆腐捞把锄子,提到后坡上边去埋。正在挖坑,忽有一人走来问道:“你在埋啥?”吴大惊,听得是街上晏屠夫声音。因晏屠夫下乡买猪,起到了夜,想赶捷路,从此经过,听得锄子声,想讨个火吃菸,见是一个人头,说道:“你在何处杀人,拿头在埋?”吴告以灶内捡头之故。晏屠夫不信,说要惊团。吴无奈何许钱二串,晏屠夫喜诺;将坑挖好,喊晏帮倒来埋。吴劈头一锄打晏下坑,又是一锄呜呼哀哉,遂将晏屠夫一同埋下。次早,闻听人说平安桥土地庙前杀死一人,不见头首,吴豆腐明白,再不做声。

此话传到郭彦珍父母耳内,以子未归心中着忙,二老即刻去看,见衣服鞋袜与子一样,郭老曰:“我儿手杆上有三颗黑痣。”捞袖一看,果有黑痣。郭母曰:“我儿穿的白裤,前日我补了一个蓝巴。”捞衣去看,果然不差。二老曰:当真是我儿子!不知何人下此毒手,杀在这里,连脑壳都割去了,好不伤心呀!”于是抚尸痛哭道:

父:一见我儿肝肠断,母:心中好似乱箭穿!

父:手扯手来声声喊,母:不见儿答半句言。

父:无有头首真伤惨,母:可怜鲜血染衣衫。

父:不知为的那一件,母:平白把命来抛残。

父:为父养儿苦无限,母:从小盘大费辛艰。

父:贸易公平又能干,母:早去晚归不惮烦。

父:昨场割肉一斤半,母:又与娘买叶子菸。

父:只说我儿尽孝念,母:百年有人送上山。

父:昨日前去把场赶,母:天黑不见转回还。

父:今早闻人把话谈,母:平安桥侧起祸端。

父:闻言惊疑忙来看,母:才是我儿丧黄泉。

父:可怜为父六十满,母:白发苍苍送少年。

父:媳妇年轻甚妖艳,母:懒做活路好吃穿。

父:枕冷衾寒无人伴,母:怕抱琵琶上别船。

父:看儿不饱多多看,母:喊儿不应泪潸然。

父:我儿阴魂切莫散,母:快快与儿去伸冤!

二老哭罢,投鸣保甲。保甲曰:“既是你儿,看商量怎样报案?”长年曰:“昨晚吕光明满身是血,我们问他,含糊答应,况提的锄棍上有血迹,不是他是谁?”保甲一面令报案,一面派人捉拿。

且说吕光明是个单身汉,家贫佣工,到四十岁也有几十串钱放帐,每串要放五六十文一场,至今亦有百多串钱还在大树坡放。生平最爱吃酒,每场不吃得偏偏倒倒,他不心甘;又无酒德,醉了便打人骂人。有使他银子的,要请三四台酒方才得应。利息一月一收,约书拨字,数目双写。那日赶场吃醉了,见卖锄棍的便宜,遂买一根。天黑出场,走到平安桥绊着一物,跌倒在地,慢慢起来又走。离家不远,遇着郭彦珍的长年。回家火也懒点,摸到床上就睡,至日上三竿还未起来。保甲带些人一直进房,拿链便锁。吕光明曰:“那里来的混食虫!无缘无故拿黑索子把我拴起,是何道理?”众人曰:“你这亡八的!杀了人还假装不知吗?”吕光明曰:“我在那里杀人?那个看见?”众人曰:“你未杀人,你睁眼看你身上!”光明一看大惊,酒也醒了,方记起夜来之事。众人拉起就走,来至平安桥。

此地离城三十余里,官见是无头案,随即下厂勘验,下午便到。仵作报周身六刀,胸前一刀废命,头是死后割去的。官问尸亲曰:“你看明白,是不是你的儿?”郭老曰:“已经看明,是我儿子,尚有记号可辨。”官命尸亲、保甲、地邻、凶手进城候讯,尸用火匣装了,埋在土地庙侧。回县即坐夜堂,带吕光明问曰:“尔为甚杀死郭彦珍?今见本县还不从实诉来!”光明叩头诉道:

吕光明跪法堂珠泪滚滚,大老爷听小民细诉分明。

民虽然是农夫生得愚蠢,也知道存天理怕坏良心。

昨日里去赶场买根锄棍,悔不该与朋友多仗杯巡。

出场来黑区区桩子不稳,平安桥绊一物跌在埃尘。

但觉得滑溜溜又肥又硬,醉昏了不知他是个死人。

到前途遇彦珍家人来问,为甚么你身上鲜血淋淋?

我此时未听明回家就寝,直睡到日三竿尚未起身。

忽来些混食虫将我绑捆,他说我平安桥杀死彦珍。

锁起我拉进城大堂跪定,他口口咬住我辩之不清。

这就是小民的实言告禀,大老爷施宏恩放我回程。

“胆大狗奴!强辩怎的?这是‘天网恢恢疏而不漏’!你好好招,免得受刑。”

呀,大老爷呀!

常言道为官人清如明镜,为甚么全不揣其中隐情?

既杀人就该要远方逃遁,那有个睡床上等他来擒?

“狗奴!杀人不走,是冤魂不肯。好好问你,你不招的,左右与爷重责八十!”

这一阵打得我两腿血喷,想上天又无路下地无门。

他说我杀了人有何凭证?切不可听虚言诬陷好人!

“你身上血迹不是凭证吗?”

呀,大老爷呀!

这是我绊尸身将衣染定,你为甚将活人抬在死坑?

“狗奴!实在嘴烈,左右与爷夹起!”

这一阵夹得我魂飞魄尽,这一阵夹得我屎尿齐倾。

想招供怕的是丢了性命,想不招又难受这般惨刑。

“看你招也不招?”

这是我吃酒人遭了报应,挨板子受夹棍怪得谁人!

大老爷快松刑民愿招认,郭彦珍本是我杀丧残生。

“头首放在何处?”

大老爷呀!

昨夜晚提头首心忙乱奔,不知道落何处慢慢去寻。

光明招毕,丢在卡内,受尽私刑。

次日,官命差人押去寻头,吕光明两腿稀烂行动不得,请乘轿子坐至平安桥探望,并无踪影,啼哭回卡。众犯听得光明在放大利,是个有钱主儿,把他弄得不死不活的过了一夜。光明受刑不过,(只)得应一百串钱,又无亲人,在铺内写笔帐,将字约交与铺内,方才松活。次日官问无头,又笞一千,抬进卡内。过了五六日才起,官又喊去寻头,回县又打五百。于是三日一拷,五日一比,打得光明两腿见骨,身瘦如柴,满腔怨气,终日啼哭。一日又到平安桥寻头,思前想后,边走边哭道:

寻人头喊声天,咽喉哽哽话难言。

呀,天呀天!

吕光明自思平生无过犯,并未曾杀人放火灭理欺天。

就该要常清吉又平安,一生无灾难,四季进财源。

天呀天!

为甚么使我遭命案,受牵连,银钱尽耗散,家务丢一边?

大老爷要人头才结案,打得我皮破血流痛彻心肝。

天呀天!

到而今杀人贼不知在何处,死人头不知在那边。

白日押我去寻捡,轿钱使了二吊三。

夜晚收回在卡院,一夜风霜不得眠。

虱子成线线,臭虫起团团,咬得周身烂成疮,血不干。

天呀天!

大老爷实在蛮,三日将我拷一次,五日将我比三番。

两腿还是稀巴烂,又要把我打一千。

痛得肝肠断,死去魂又还。

这都是飞来祸患,天降孽冤。

天呀天!

该是我平生把酒滥,吃了爱发癫。

醉后胡乱干,东倒又西偏。

大利把人算,加四又加三。

过月不交钱,吷你祖和先。

天呀天!

从今对你盟誓愿,回去再不把杯端。

无事决不把场赶,收心不放印子钱。

若是把戒犯,死去猪狗衔!

劝世人,莫心偏,莫滥酒,莫发癫。

若能以我为证鉴,无灾无难乐平安。

差人见光明倒在哭,骂曰:“为你这案把我草鞋都穿烂两双,还要哭咧!今日再莫得头,我交付大老爷,活活把你打死!”此时正在吴豆腐门前,吴豆腐见骂得好笑,说道:“无缘无故那里去寻咧?这个人头就是神仙也寻不出!”差人曰:“你莫非知道他?”吴豆腐即刻收笑,自知失言,即说道:“我不过是这样说,那里知道!”差人即将吴豆腐锁起,到大树坡。在差人之意原是想财喜,令人与吴豆腐说,有四串钱便放。谁知他一毛不拔,说道:“他无故将我乱锁,看他拉我进县,未必大老爷是他儿子,一板子将我打做两节,我就肯信了。”

差人只得拉起交官。官问曰:“你知人头现在那里?”吴豆腐曰:“这是差人想我的方子,无故锁我,我不出钱,他就说我知道人头。”差人禀曰:“他说这个人头神仙也寻不出,小差问他,他笑而不答。大老爷揣情,他若不知,何故又笑?”官曰:“是哦,不用苦刑如何肯认!”即命人抬美人桩把他上起。吴豆腐汗流夹背。说道:“大老爷松刑,小民愿招。”即将那夜捡头之故说明。官命差押去启头,将士挖开,头下又有一尸,转身禀官,官即来验,是一锄毙命。官问吴豆腐,吴答以不知。官命用刑,吴又把晏屠夫撞着索钱打死之故说明。官曰:“狗奴,这样狠毒!既有人见,就该投团报案,何得复伤人命?以此看来,郭彦珍定是狗奴杀的!”吴豆腐曰:“大老爷冤枉了!人头实在灶内捡的,大老爷不信,到家去看就明白了。”官即到家,见房上果有一眼,锅底之眼有人头大,又看人头得有锅锋。官曰:“看这情形是吕光明丢的,因心忙手乱,忘其何所;被尔埋了,故寻不着。狗奴劈死晏屠夫,亦当抵命。”遂传郭父母认头领尸安埋。郭老以案未结不领,官命将头与身共埋一处。又命晏家领尸,保甲禀道:“晏孤身在此,并无亲人。”官叫团甲埋了,即带吴豆腐回县丢卡,详文上司,解去招审。吴豆腐见上司倒是原供,这吕光明口口称冤,将他发回本县。

此时前官脱任,新官乃是白良玉,四川梓潼县人,两榜进土出身,清廉有才。吕光明补纸诉冤,白公调卷,又看血衣,见血糊满,翻看里面,多处则浸,少处又无,不禁拍案叫曰:“冤哉!此人既是杀人,血该浸透,然何成甲不浸?定是绊尸跌地,染血沾衣。这又是何人杀的,叫我又那们办法咧?”想了一阵,即传房班到平安桥设厂。次日,来到平安娇,见保甲已备锄子等候。说:“不消开棺,既是杀的头首已得,还验啥子?”即问:“人在何处杀的?”保甲禀说:“在桥头土地庙前杀的。”官又看了一遍,回厂坐定,叫差人:“把土地拿来,本县要问。”众人大笑,说:“土地是泥塑的,如何问法?”都挤拢来看审土地。差人只得把庙门敲开,将土地抱至公案前放着。官曰:“胆大土地!你为上帝耳目,受下民香烟,奏善呈恶,赐福降殃,管辖一方,代护万姓,为甚有人在你面前杀人,头都割去了,你都不知吗?看是何人杀的,逃在何处,今在本县台前还不实诉?”差禀曰:“大老爷,土地不答话。”官大怒曰:“你有好大的官儿,本县面前都由你执傲不成吗?左右与爷掌嘴四十!”差人见说,嘎嘎而笑。官怒曰:“你这些狗奴!笑本县无才吗?与爷重责八十!”左右见官发怒,将差人打了八十,又将土地仰放,拿皮掌“吡吡吧吧”掌了四十。官曰:“本县在此为官,黄土要管三尺,你有好大的胆儿,敢与本县执傲?好好将凶手说出还则罢了,如其不然,定要把你打烂!”左右禀道:“他不开腔。”官连打几下戒方,站起说道:“这个土地实在犟性,再与爷重责八十!”左右拿皮掌在土地脸上一五一十的再打,方才打得二十,忽然一股旋风来到厂内,绕了几转向北而去。官问道:“这是甚么风?”一房书禀曰:“此时正是午刻,南风发动,此是正南风。”官命将土地送回庙去,随出一票,拨差二名,捉拿郑南风。差曰:“大老爷,这风是无形无影的,闻其声不见其形,如何捉法?”官曰:“尔等这些狗奴!吃皇爵禄,当报君恩,既充本县的差,就该听本县使唤,由你不去吗?限半月缴票!”丢下票来,上轿回衙。众人都说:“官好糊涂!风都捉得到吗!果是捉得到,我们大家都抓风去了!”差人拿起票,好不痛恨,又想道:“这是官见土地不言,故作此态,掩众人的耳目,好脱身回去的意思。”亦不放在心上。

过了半月,官问差曰:“前日命你们去捉郑南风,可曾拿到么?”差曰:“小差实未曾去。”官怒曰:“狗奴,焉敢怠慢公务!”即将差人打了一千,又限半月,再拿不到,定要装笼子。二差大骇,商量曰:“此地我们住不得了,大老爷这样残刻,我们到远方逃命罢了!”随制“莲花闹”,取两张老案长牌,到各处街坊打闹子,唱劝世文。一日来到五里滩,二差正在街上唱戒淫文,唱道:

孽海茫茫苦无边,看来淫恶非等闲。

也有为他把命短,也有为他受贫寒。

也有为他卖田产,也有为他坐禁监。

当富玉楼籍不见,当贵金榜把名迁。

绝嗣坟墓为此件,妓女祖宗把色贪。

鹿□拒奔为显宦,李登犯淫失状元。

席佳看相该饿饭,禁止谈闺把寿添。

唐卿出场把淫犯,父梦已中落孙山。

看来此债真难欠,欠了定要把债还。

远报儿孙落妓馆,近报妻女抱人眠。

人说嫖妓无过犯,依然还是恶滔天。

一则丧德把名玷,二则恶疾惹身边,

三则儿孙把样捡,四则要使银子钱。

一朝死在阎罗殿,身抱铜柱骨焦残。

男子去把脚猪变,女变母猪去填还。

人生何不自打算,屈指不过片时欢。

前生修积今生短,祖宗福泽尽折完。

已犯不可去再犯,未犯急早把心栓。

我今劝人回头转,失落人身万劫难。

仁人君子且远看,早些施舍几文钱。

得了盘费好办案,恭喜掌柜进财源。

正唱之间,对面铺内一人说道:“你们求食就求食,何必乱说怎的:犯淫都有罪过,天地间那还有人?”二差曰:“怎说莫得罪过?,你看自古以来,那些贪淫的都遭了报应。”那人曰:“你在放屁!我出世以来,横行天下,遇色就贪,见女就嫖,我今还在人世,又未见报。你们这些亡八东西!跟我在此少说些空话!”二差曰:“我劝我的人,与啥相干?你听不得,许你莫听。”那人即时火冒,跳出柜台,扬拳便打。隔壁铺内一人忙来拉着,说道:“南风哥,他们是求食的人,何必见咎于他?”即在柜内拿几文钱,打发差去,拉起那人走了。差人心中忿怒,即问旁人:“那个人姓啥?如何这样凶恶?”旁人曰:“他姓郑,名南风,是上半年搬来的,在此卖出堂烟,江湖上开行一□。”二差商量曰:“大老爷叫我们捉郑南风,莫非就是他吗?我们何不拿他,同去缴票?”二差挨过午后,见南风正在铺内与人说话,上前拿链就锁。南风欲走,一差出刀将膀上几刀背。南风叫:“打抢人!”一些吆五喝六的弟兄上前欲打,差人说明情由,客长亦到,看票是实,喊住众人,由差拉去,二差回县消票。

官即坐堂,问曰:“郑南风,你为甚在平安桥将郭彦珍杀死,今日还不从实招来?”南风曰:“大老爷的明见,民住五里滩,不知平安桥向东向南,郭彦珍身高身矮,怎知杀人之事?”官曰:“你在平安桥杀了郭彦珍,割去头首,丢在吴豆腐房子上,怎说不知?”南风曰:“大老爷冤枉了,民隔此处甚远,听都未曾听着,何以得知?”差人中也有认得他的,禀曰:“他在前居处与郭彦珍不远,赶大树坡要从平安桥过。”官曰:“是呀,明明是你,还要强辩!左右与爷重责八十!”南风口称冤枉,官命夹起,南风口硬,总不招供,官即退堂。

次日,坐夜堂。复问曰:“郑南风,这郭彦珍明明是你杀的,还要强辩做啥?本县劝你早早招了,跟你笔下超生。”南风曰:“大老爷口口声声说民杀的,倒底是谁人看见,那个告发?若是这样问法,我说是大老爷杀的,大老爷肯认,民就招了!”官大怒曰:“本县好言问你,你要胡说,左右与爷重责四百!”方才打毕,忽然一股风来,希乎把堂灯吹灭,门外“哈”的叫了两声,两旁人役纷纷乱窜。官问何事,只见一人手提头首,抓住郑南风“哈”的就叫,叫了又哭,哭了又叫,官骇忙了,下桌躲避。南风此时心惊胆战,又见堂上无人,低声说道:“你莫找我!待我把案结了,跟你做七七四十九天道场,超度你的冤魂!”官起身曰:“你在说啥?胆大狗奴!好张烈嘴,冤鬼要命,你还不招供吗?”南风自知难免,只得把杀人情由,从头细诉道:

战兢兢跪在法堂上,尊一声大老爷听端详。

民生来做事多混帐,讲的是武马与长枪。

结交些狐群和狗党,每日里出入在龟房。

当假哥四处把祸闯,一见得妇女就想方。

破银钱都要通来往,不到手设计又编诓。

那一日山坡去打望,见一妇生得甚展扬。

论年纪二十五六上,虽布衣却是大滚镶。

我急忙几步就赶上,他才是郭家艳姑娘。

我比时问他向何往,他开言说话甚在行。

幺姨娘视余把门上,要我去陪客饮酒浆。

借首饰翻口也不讲,要去会何家新姑娘。

他制的时兴合款样,戴头上客见也生光。

说罢了回头向前往,衣袖内掉下一包囊。

他那时也不回头望,我悄悄捡来放身旁。

那妇人回家知上当,摸袖内两眼泪汪汪。

借来的又怕当赔匠,丈夫知定要把脸伤。

出门来寻下又寻上,寻不见急得要悬梁。

我才去实言对他讲,要我退除非放鸳鸯。

约二次东推又西诳,说丈夫脾气其乖张。

知道了要把性命丧,我闻言怒气塞胸膛。

首饰银十多有余两,宿娼妓夜夜到天光。

岂与我山坡就了帐,天地间那有这便方?

他因说丈夫现抱恙,到不如候他丧黄梁。

那时节二人长来往,也免得担惊又受惶。

我不该闻言生妄想,他不死耽搁好时光。

郭彦珍贸易把街上,每日里天黑才田乡。

提钢刀平安桥头上,黄昏时送他见阎王。

割了头认不出貌像,无尸亲此案好下场。

吴且腐坐在大路上,前年子曾我他婆娘。

他不该将我来捆绑,敲钉锤周身打起伤。

将头首丢他房子上。悄悄的回家把身藏。

后闻得吕姓遭冤枉,不由我心中喜洋洋。

那晓得大爷知情况,公差到锁我上法堂。

受尽了诸般苦刑杖,打得我死去又还阳。

今夜晚冤鬼现形象,料想是难得有下场。

无奈了才把实言讲,大老爷施恩放还乡。

招毕,官命丢卡。

且说郑南风自从杀了郭彦珍,回家夜夜梦彦珍提头要命,不得已才搬到五里滩去。该他恶贯满盈,冤魂不肯,故而露出姓名,锁回本县,至冤鬼现形,方才招认。各位,这鬼那有形?即或现形,亦是恍恍惚惚的。这个冤鬼,乃是白大老爷见南风久不招供,故装来骇他的。那知南风杀人心虚,见得冤鬼胆就丧了,所以说出实情。

官既将南风丢卡,又命人把艳姑提来,先前不认,官喊用刑,艳姑害怕,从头实诉。官曰:“妇女家不守规矩,出门乱走,只图艳妆,在人前争胜;殊不知冶容诲淫,以致败名丧节,一言而致夫死,其罪何辞!”即丢女监,申文上司。回文到县,将吕光明释放。后来丁封一到,将吴豆腐、郑南风、艳姑一同绑至法场。将吴豆腐绞死;郑南风取斩,尸抛荒郊,头悬城门示众;艳姑三绞废命。临死之际,他父母乐年丰、金氏见得,追悔从前爱而不知教,以致今日身犯不赦之法,好不痛心,将尸领回安葬,年丰夫妇亦忧气身亡。郑南风死后,妻子出钱买奸,跟人逃走,其人得钱不顾,弃于半路冻饿而死。其女被人捡去,卖在娼院,养大接客,颇有招牌。吴豆腐之妻依旧再嫁。吕光明回家,将铺内钱还了,一贫如洗,讨口下场。郭老把儿领回安埋,将幼子抚养成人,后来衣食有余。

这样看来,天地间惟酒色财气四字害人不少,但又少他不得。所以圣人教人不外一个中字,中者,不偏之谓。这酒色财气得其中则利于入;过乎中则害于入。你看吕光明,不是滥酒何得遭这场冤枉;郭彦珍背父犯淫,当父赌咒,纵妻打扮,说母嘴多,以致身首异处;郑南风见色就贪,落得妻逃走、女当娼,自己抛尸露骨;晏屠夫见事搕财,反为财死;吴豆腐逞气伤人,贪气见官,绞死法场;艳姑懒惰艳妆,孤身乱走,以致失节丧夫,法场绞死;父母不知失教之过,反因女而忧气亡身。各位当以此数人为戒,早把酒色财气看穿,勿为彼所累可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