孝子安贫俟命,佳人垢面求贤。

但托东瓜结姻缘,护佑穷人翻片。

道光时,汉州城内何车夫,名天恩,家贫如洗,靠推车奉母,性极孝顺,凡温清视膳、出告反面之礼,自祖辈即已遵行,至天恩更加尽道。父早故,母梁氏孀居,因幼年劳碌,夫死忧气,得一半身不遂之病,行动需人。天恩亦久事不厌,每日必割肉奉母,自食稀粥。母亦慈良,见子天明煮饭,天亮出门,午必回家,一刻不闲,心中怜惜,总想讨个媳妇分子之劳,遂与商量,托人讲亲。那知世间的事,只有锦上添花,那有雪里送炭!你是一个穷人,谁肯与你结亲?半年不就,何母时常忧虑。

一日,东街李六娘来耍,见何母愁容,问起才是接媳不就之故。六娘曰:“你要讲何等人家,或选才,选貌嘞?”何母曰:“我们穷人还讲甚么才貌,只要脾气好,丑陋也是无妨的。”六娘曰:“你不选才貌,城外陈家有个女子,名叫鸭婆,貌虽不扬,极有孝心,你要不要?”何母曰:“有孝心就是好的,请你作伐。”李六娘去到陈家,说与何车夫做媒之事,陈老知何车夫是个孝子,后必兴发,欢喜应允。

且说这鸭婆,初生时貌亦不恶,因出烂痘,陈老少钱医治,所以面麻成饼,足灌痘毒,把筋痛缩,一长一短,行路倾侧,年已十七,无人问名。嫁到何家,殷勤尽道,事姑如佛,敬夫如宾,母子亦喜,恩爱异常。过了两年,何母忽得重病,医药罔效。夫妇昼夜服侍,求神许愿,方法用尽,病愈沉重,至冬而死。夫妇哀痛迫切,想母病无钱,家具都当尽了,今日如何安埋?遂提大利钱四串,尽礼祭葬。于是发愤推车,晴雨不避。那知受了湿气,得个面黄皮肿之病,不能力作,多得鸭婆日领针黹,夜纺棉花,以谋日食之度。

债主见天恩得病,朝夕追讨,一□二吷,骂得何车夫腔都不敢开,头也不能抬。债主又叫人喊何嫁妻办钱。何车夫心想:“我妻贤淑,见我贫贱,并无怨言,反辛苦找钱供我,如何嫁得?况身中怀孕已有四月,我一生困苦,只有这点骨血,为着这笔阎王帐,难道祖宗香烟都不要了?”又想:“我这孽病,定然有死无生。我若死了。家贫无钱,岂不饿死?不如趁我在时叫他改嫁,放他一条生路,又免债逼。”主意已定,但夫妻这般恩爱怎好开腔?于是行坐叹气。鸭婆曰:“夫为债逼,也要宽想些,愁也愁不了的。夫现抱恙,苦苦哑忧,倘有不测,妻靠何人?”何车夫曰:“这恶帐不还,为夫定要逼死,须要打个主意。”鸭婆曰:“打个啥主意?”何车夫曰:“这主意要贤妻身上打。”鸭婆曰:“我身上别无一物可以值钱,有甚主意?”正是:

合想欲吐心内事,妻子前头不好言。

于是哭泣说道:

未曾开言泪不断,说到口边又病还。

“讲,夫妻家凡事商量做。”

贤妻宽坐听我谈,夫有几句不尽言。

只因为夫命乖蹇,生来贫苦受熬煎。

幼小推车谋衣饭,长大爹爹丧黄泉。

我妈忧气把病染,半身不遂要扶搀。

为夫日奉三餐饭,怎得出外挣银钱?

因此商量把亲谈,才接贤妻到家关。

贤妻操家又能干,事奉我妈极耐烦。

夫妻好合两年半,不幸我妈又丧焉。

家中贫穷无一件,才提四串印子钱。

母葬夫又得病患,面目黄肿气力单。

债主见我钱难赚,朝夕追逼实难堪。

挨□受吷不上算,还要骂我祖和先。

不把此帐来销免,定要逼夫到阴间。

“那又打个甚么主意?”

左思右想无缝眼,是啥生意都打完。

阎王债帐真难欠,主意还在妻身边。

“你要明讲,只要妻做得来,就死也要去。”

开笼放雀各分散,做个嫁妻把帐还。

“讲了半天,才是这个主意?妻虽丑陋,也知名节,别的可从,此事断难应允!”

此时虽把名节玷,妻可得生我得钱。

倘若不从夫命短,那时妻也难保全。

为人须要通权变,一举两得方算贤。

“失节而生,不如全节而死,虽死犹生,夫君不必过虑。”

死节虽然是正眷,但把为夫来累连。

不嫁还把恶帐欠,被人逼死妻何安?

“莫说为妻不嫁,就是要嫁,这样丑陋,那个肯出钱来讨?”

贤妻何必太虑远,臭鱼也有饿鸦衔。

世间许多单身汉,那里剩着女婵娟?

“就有人要,妻方有孕四月,难道为此恶帐,后代都不要了?”

虽然有孕难上算,未知是女或是男。

此时若把后人念,死后难得变牛还。

“夫君不必性急,且慢慢商量,另打主意。”

此帐追得火星灿,岂能再把时日延?

为夫主意不上算,妻又用何巧机关?

若将此事来解散,妻呀,夫愿硚你上神龛!

鸭婆心想:“不允得来,夫现抱病,岂能再受帐逼;若允得来,名节有亏。想我丑陋,定是前生造孽所致,若再失节,定失人身。事在两难,不如权且应允,嫁将过去,告诉苦情,求作奴婢,以全节操。他若相逼,我必一死殉节罢了!”说道:“夫君不必悲泣,为妻应允。”

何车夫四处放信,谁知都嫌丑陋,并无人问。何车夫无奈,想近处知他丑陋,远方未必得知;想要到远处去问,又下不得力,空身行走又无盘缠,踌躇未决。忽有人请他送信,过姚家渡。何车夫到姚家渡,把信交了。有个陈车夫与何相好,会着携至酒馆,谈及嫁妻之事。陈车夫知何妻贤孝,想:“我妻死,丢下幼子、幼女,此人正当合式。”遂与何说愿娶,只肯出钱六串。何应允,凭媒立婚书,拿到场外水缸边写。何曾读书半年,勉强去写,想着夫妻恩爱,泪落湿纸。媒急换了,又写又湿。媒催快写,何只得硬着心肠,将要落数,忽想妻有孕了,遂对陈说要添两串。陈说:“你才莫详,你那丑妇,别人一串钱也不出嘞!怎么得步进步?,我不要了!”媒人怕打脱谢钱,将何吷骂。忽来一乘三丁拐轿,落平歇气,轿内人闻吵闹,出问何事。何车夫正在气无发泄,见那人面阔须长,身高体胖,绸衫白扇,金镜玉钏,眉生黑痣,上有长毛,遂上前告道:

尊老伯在上容告禀,听小于从头把话明。

家住在汉州多贫困,我姓何推车把生营。

“原来是我家门,为甚在此塞审?”

都只为母亲废了命,提四串大利钱葬亲。

那知我又得黄肿病,被债主追逼若雷霆。

任随你告哀都不肯,估住我嫁妻要还清。

“那有这样恶人!你又打啥主意?”

别无有主意来安顿,无奈了只得嫁妇人。

“你妻嫁了未有?”

嫁陈姓礼钱六串整,今日里书约立把凭。

还了帐钱无一文剩,提羊毫两眼泪盈盈。

况我妻身怀又有孕,求添钱因此闹沉沉。

“你家中还有几人?”

我生就贫穷孤苦命,无兄弟原是独丁丁。

“你现有病,又无兄弟,把妻嫁了,谁人作伴?”

我的病不久必废命,不嫁妻债逼也难存。

嫁不嫁左右是死症,倒不如放她一条生。

“可怜!可怜!你妻好也不好?”

题此事不觉咽喉哽,我的妻为人甚贤能。

见我的家贫无怨恨,平日里相敬又如宾。

见我病常把女工领,谋升合帮补救残生。

“他又肯不肯嫁咧?”

听说嫁就要把命尽,我苦劝说本《千字文》。

莫奈何她才来应允,每日里叹气不息声。

“你不要嫁了,我有一中锭银子,你拿去卖了还帐,余剩的也可治病。”

听一言如吃回生药,将双膝跪在地埃尘。

问恩人居住在何郡?家何处贵姓又何名?

“我是射洪人你做家门,你说姓啥子?”说罢升轿而去。

未说明恩人往前奔,田家去慢慢报大恩。

众人莫趣而散。

何车夫拿银回家,告知妻子,夫妻感激,常恳神天,愿恩人福寿双高,子孙荣贵。把银一秤,重五两五钱,此时银价还高,卖钱九串三百五十文,用六串二百还了大利,余剩的请医治病。那知时运限人,银钱憎命,不医还好,越医越重,把钱用完,竟卧床不起。可怜鸭婆昼夜服侍,每夜焚香祝灶,愿减寿益夫,求神问卜,方法用尽。谁知:“阎王注定三更死,岂肯留人到五更?”至腊月二十九日,一命归阴。鸭婆哭得几次昏倒,想夫一生贫苦,少年而亡,自己命乖,半路失偶,不禁抚尸大哭道:

哭一声奴的夫柔肠寸断,不由你苦命妻心似箭穿!

只说是夫妻们百年相伴,谁知道鸳鸯鸟半路分单。

想夫君待为妻恩情不浅,相敬爱如宾客和气一团。

并不嫌妻面麻丑得难看,家贫穷就吃水也可生甜。

想奴夫受过的苦楚磨难,就是那铁石人闻也心酸。

出世来当车夫受人使唤,外推车内奉母一刻不闲。

妻过门未三载婆把命染,那知道奴的夫又惹病缠。

被一个阎王帐追魂欲断,夫无奈总要妻改嫁填还。

多感得何老伯慈悲好善,赠银子使夫妻不散凤鸾。

帐还清将余钱医夫病患,那知道人背时越医越翻。

妻也曾对神灵减己寿算,求菩萨丢刀卦方法用完。

谁知道神不灵药也不验,到腊月廿九日一命归天。

呀,夫呀!

可怜你硬梆梆闭了双眼,喊千声喊万声不把阳还。

你为何忍得心把奴抛散,丢为妻一个人独枕孤眠?

你为甚全不把为妻怜念,此一去如灯息再吹不燃。

夫呀!

丢着奴年轻轻独脚打战,无公婆无儿女身靠那边?

夫呀!

气不过我只得把天来喊,

天呀天!

为甚么总不开慧眼鉴观?又道你赫明明屋漏皆见,

凡善良与孝子尽把寿添。奴的夫在亲前也无亏欠,

忍使他年轻轻就丧黄泉?

夫呀!

忧不了我且把祖宗埋怨,孙儿死你祖宗都不救援?

莫奈何我又把婆婆叫喊,忍使你孝顺儿把命摧残?

呀,夫呀!

可怜间你身上衣无两件,是这样就做鬼也要受寒。

呀,夫呀!

家庭中并无有一块薄板,叫你妻又怎么装殓上山?

凡香烛与纸帛并莫一点,见此情叫你妻怎想得完?

倒不如殉贞节自把气断,到地下与奴夫又好团圆。

细思量使不得奴将生产,且偷生与奴夫接起香烟。

邻近男妇都来相劝,鸭婆收泪,叩请设法安埋。王老曰:“何车夫好个子弟,忠勤朴孝,和睦乡邻,极肯出力帮人,可惜死了。既无银钱,不如大家帮忙,去施棺会领付火匣,化些衣服钱米装殓,赊点香蜡把路开了,再作商量。”众街(邻)都怜何是好人,个个肯出。不一时衣裤鞋袜都齐,帮着人殓,请僧开路。

次早,鸭婆去托王老请人抬埋。城内离官山甚远,无钱之事,尽不肯去。王老想明日元旦,若不抬去,大家莫样。正在焦躁,忽一人骑马而来,王老曰:“张贡爷进城有何贵事?”张曰:“前日忘拿安席香。”王老曰:“张贡爷肯做好事,此地有一善缘,何不结了?”张问:“何事?”王老曰:“何车夫死无一钱,无人抬上官山,贡爷何不施一尺地,也是功德。”张曰:“何车夫死了么?好个孝子,我愿送地。”即叫官夫回去,喊雇工拿锄杠来,帮他抬去埋了。又来谓鸭婆曰:“何大嫂,你莫忧气,你夫是个孝子,我家有地任你择埋。”说毕自去。及雇工来抬,鸭婆送去,至张家田边,有丈余空地。雇工曰:“此处好么?”鸭婆曰:“我们穷人也不占贡爷好地,就埋此处算了。”雇工放下,挖坑垒土。

鸭婆忽然肚痛,知要临盆,叩谢雇工,急忙回家。行至半路,寸步难行,爬人芦林,不久即产。鸭婆咬断脐带,看是一男,说道:“苦呀,苦呀,你就使我生在屋里,也免得污秽天地。”正莫奈何,忽张贡爷过,闻小儿啼声,问故。鸭婆曰:“奴送夫去埋,陡然肚痛,回家不及,在此生产。”张急策马回家,叫妻寻些衣裙与伞,命厨妇送来。厨妇把儿包好,用伞遮天,扶他回家睡下。鸭婆取名曰:“路生”。多得张家常送钱米,方把月过,于是辛苦盘儿。

埋何之处,先前天人识认,此时都说地好,要出状元、宰相。有人教张家喊何移开,留作自用。张曰:“我送地与他,原望他好,若作此损人利己之事,就是好地也变孬了。”人皆服张之仗义。

路生长大,性至孝顺,不必教他,事事都能尽道。八九岁即与人拉车,十五六岁即顶父职,人亦喊为何车夫。因母一生劳苦,得个眩昏之症,时常头昏眼花,离不得油荤。路生每日割肉四两,倘钱不便,亦必拨贷而办之。恐母忧愁,常将外面事故新闻回家告母,必装点些奇趣之言,以启母笑。鸭婆见子孝顺,倒也快乐,想:“他父亲接我三年就死,幸有遗胎,以继宗祀;今当早定媳妇,接起后代,不枉我辛苦一辈子。”遂教子讲亲。路生曰:“你儿家贫,怎能盘活?”鸭婆曰:“男有男工,女有女工,能干妇女不要人盘,况又有儿挣钱,怎么盘不到?”路生应允,托人谈了几处,都嫌他贫,不肯放女。鸭婆过了几日又问:“亲讲成么?”路生见母想媳心切,言人不肯,怕母忧气,假说已讲成了。母问:“是那家人女?”答曰:“东家女子。”母问:“几时才接?”答曰:“怕要八九月去了。”鸭婆心喜,朝夕盼望。

不觉已到九月,其母天天追问,路生东推西诳,想说实言,又怕母亲忧气,朝日烦闷。胡思乱想。一日,推车在一土地庙前歇气,想着亲事,心中焦躁,见四下无人,遂对土地说道:

尊土地人说你灵验无比,方境中尽都来敬你雄鸡。

我因为家贫穷讨亲不起,我的母想媳妇想得甚急。

说几处都嫌我家贫无底,妈知道定然要忧得泪滴。

我假说讲成了慰妈心意,那知妈天天问把我追逼。

土地爷你与我打个主意,暗地里找个人与我做妻。

我不望长与他同床共被,只要他到我家使母安逸。

土地爷倘能够把媒做起,我定要杀子鸡内炖板栗。

沽一瓶大曲酒前来敬你,吃一个醉薰薰百事大吉。

说毕,忽然庙后走出一个乞女。路生心想:“这才丑人咧,又被他听着。”

过了几日,时天气尚热,路生烧水与母洗澡。他屋檐下有窝东瓜,结瓜极大,母子甚爱惜之,加意培植。路生洗澡出来,见东瓜下立着一人,细看才是土地庙后那个乞女,遂上前捉住,骂曰:“你为甚偷我东瓜?”其母听得,提灯来看,见女蓬头垢面,一身褴褛,问曰:“你为啥子要偷我瓜?”女曰:“奴非偷瓜,因无歇处,借此以避暴客。”何母见女说话聪明,声音秀雅,心中怜惜,遂叫子去打点:“我留他歇。”路生曰:“妈莫留他,告化子进屋不利。”母曰:“为娘喜欢,你莫管他。”遂把女喊进,问何处人。女曰:“奴是东家人。”又问:“你爹妈何名?”女曰:“父叫东瓜爹,母叫东瓜妈,奴名东瓜女。”何母曰:“难怪,你爱东瓜才到东瓜下歇。”女曰:“奴非来东瓜下歇,来与妈妈做媳妇的。”何母曰:“我儿已定东家女子,岂可另配?”女曰:“你儿定的就是媳妇。”何母曰:“既然是你,为何不候迎接,出外乞讨?”女曰:“爹妈悔亲,逼奴另嫁,因此逃走来寻婆婆。”何母曰:“呀!你才是我贤孝媳妇咧!”忙去烧水。女曰:“媳自来烧,婆婆睡了,媳才好洗。”

何母次早起来,女已收拾妥当,喊婆婆见礼。何母一见大惊,却是:

眉弯新月映春山,秋水澄清玉笋尖。

樱桃小口芙蓉面,红裙下罩小金莲。

喜得一个大嘎嘎,忙出喊子去买香蜡、火炮。路生正在洗脸、煮饭,问:“买来何用?”母说:“与儿拜堂。”路生曰:“你儿纵贫,也不要那讨口子。”母说:“你莫管他,快些去买。”路生只得去买,想:“未必土地送来的?怎么送个叫化婆?这才忧人!”及把堂拜了,取下盖头,方知是个绝色佳人,好不欢喜。城中妇女都来看望,莫不称赞。女极能干,粗细兼精,孝母顺夫,事事周到。

过后,何母喊子借锭银子来做些生意,几家都不肯借。路生叹气,女闻之,喊夫随至东瓜下,取出一百银子。路生惊问,女笑不言。路生心疑,想:“他来历不明,莫是那东瓜成妖,变人惑我?”即把东瓜卖了,女亦无恙。想:“我穷人得些美妻,就是妖怪也好。”将银做些屯庄,女写算都能,七八年间,挣得有三千多银子。

时有大家卖宅,因宅多怪异,久无人买。大家困极,情愿贱售。路生去四百银子,买成搬进去,半夜间果有吵闹争夺之声。听了三夜,大怒,起看,阶下一群小儿在那里打架。路生骂曰:“何处妖魅,在此扰攘!”捉石打去,化成白兔,四散奔逃,有两兔至东、西墙角而没。次日向没处去挖,得银两窖。忆一兔入正房地楼下,把楼择开,又挖得一窖遂将屋里周围四处尽挖一到,共得十六窖银子,每窖约万两。从此并无怪异,鸡犬不惊。此屋原是大家,先辈巨富,见子不才,忿气将银窖藏之;恐子知,故分开埋下。银原是宝,久埋气聚,故生怪异,以俟有福者识之耳。路生从此广行善事,大开生意,多买田园。

此时何母正满五旬,儿媳要大开寿筵,何母不许,说:“儿有孝心,拿银一万与娘作放生施济之费,娘就欢喜。”路生应允,又恐做不长久,多邀富豪兴一“十全会”,他出银一万,买田收息,以期久远。

忽闻张贡爷之子丢在监卡,路生访问,原来张贡爷已死,其弟奸狡好讼,见侄无子,欲把侄害死,抱孙以占其业。时抢案甚多,获盗数人,张弟买盗教咬其侄。官不察情,苦打成招,因此丢卡。何母念张贡爷送地施济之恩,命子去救。路生邀人公保,皆不敢出名,路生只得一人去保。官问:“你是他何亲,胆敢来保?”路生曰:“他果是盗,亲戚也不敢保;他是好人,路人皆可以保。大老爷所凭者理也,何必论亲?”官恶其言直,即命赶出。路生无奈,遂进卡求盗,愿出银一千,以济盗家。盗喜反供,问出实情,释放张子,以张弟反坐。

何母曰:“张贡爷之恩已报,儿何不把何恩人请来报答他恩?为娘做生也快乐些。”路生曰:“天宽地阔,无名无号,那里去请?”何母曰:“闻你父说在射洪县住,身大须长;眉有黑痣可辨。”路生奉命到射洪访问,并无知者,想归,又无颜见母,遂到乡场去问。一日,在杨村坝午饭,店外来了;乘三丁拐轿,看那人与母言相合,又听店主喊何老爷。路生大喜,上前揖曰:“老伯恭喜,侄儿把老伯寻了三月,今日幸遇。”何问:“为甚事寻我?”路生告以他父嫁亲,逢人赠银及自己生平之事。何曰:“果有此事,已隔多年,可喜你已发迹,不枉我一番周济。”路生又言:“我母今年五十做生,侄儿特奉母命来请。”何曰:“施恩不望报,我不得去。”路生曰:“老伯不去,侄也不能回家见母。”何无奈,只得应允,一路来家。

将近门,正逢东瓜女抱儿在外,见何惊曰:“我的对头到了!”急奔入内。何与路生听着心疑。何母欢喜,拜谢前恩,又命子再三叩谢。喊媳来拜,东瓜女推病不出。何曰:“我能医病,快叫他来看。”何母把媳拉出,女跪何前,低头说道:“望老伯遮盖,小女子有了生路,永不忘恩。”何愈疑,喊起一看,掠讶不已,问何母曰:“你媳何来?”何母把女讨口始末告之。何曰:“不是得,不是得!”谓女曰:“可将你实情说来我听。”女曰:“事到如今,也不得不说了。”遂对何说道:

尊老伯不必疑怪,听小女细说从来。

奴娘家原本姓蔡,我小名叫做香孩。

因爹妈家贫无奈,才将我去卖钱财。

张府尊曾将奴买,与他女为奴作婢。

“不错,我看你是张家的婢女。”

那小姐极有恩爱,待奴家犹如同胎。

张府尊见奴少艾,要收奴上房同偕。

奴想他年纪高迈,嫁与他怎得下台?

每日里常把泪带,怨自己命薄时乖。

我小姐为人慷慨,见情景把奴心猜。

怕他父把奴陷害,老配少难免病灾。

因教奴逃走出外,赠百金远处藏埋。

奴因此装作乞丐,暗地里寻访贤才。

土地词曾把神拜,遇一人对神告哀。

听他言已知大概,为无妻难慰母怀。

奴彼时心中细揣,怕忧母定非庸才。

访知他行孝两代,家虽贫品节无亏。

奴因此到他门外,蒙婆婆喊进屋来。

假说是东瓜爷崽,讲姻亲自己作媒。

蒙婆婆不嫌丑态,才与夫鱼水同偕。

今日里弄儿门外,见老伯心下疑猜。

奴恐怕行迹露败,府尊知怎得下台?

知住处必把人派,拉回去定要活埋。

望老伯与奴遮盖,对府尊莫说裙钗。

感老伯恩深似海,但愿你寿比南垓。

何曰:“你才是个女中豪杰,可喜可敬!”何母曰:“老伯如何认得他咧?”何曰:“我时常上省,在大衙内医病。张府尊原任夔府,后调回省,与我交厚。他女得个气隔病,常请我医,见你媳服侍小姐,故尔认得。”又谓女曰:“尔不必怕,如今府尊已死,其子扶丧还乡去了,小姐现嫁与某藩台为妻。”女喜谢而入。

何耍半月,立意要归。何母送银千两,何不受。何母命子送至射洪,何方受以作济施之用。后至藩衙看小姐病,遂告以蔡香孩之事。小姐自婢去后,心常挂念,闻得好处,使人来接。女告辞母与夫,上省拜见小姐。小姐欢喜,认女为妹。藩台闻路生孝行,亦相敬重,临行打发许多玩好之物,叫女时常来衙,如娘家一样。女遂一年两觐,率以为常。小姐又劝藩台与路生捐个同知衔。路生不愿做官,后母死,与何出门访道,人青城山不返,人皆以为仙去矣。其子孙茂盛,多发科甲,此非苦节尽孝之报欤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