话说陈先生,见蒋辅卿抱了那些应用的东西进来,即起身一手提起瞿宣矩,教李德生将上身的绳索解开,又教蒋辅卿把预备的扁担拿过来。陈先生接着就灯光仔细看了一遍,见扁担上面没有特别的记号,是一条新买来的,才点了点头,交还给蒋辅卿道:“你和李大哥,每人捉住这孽障一条胳膊,分左右张开来,把这条扁担横绑在两条胳膊上,两头须捆扎得紧,使他无论如何抽不出、挣不断。”

蒋、李二人答应着,一人抢住一条胳膊。论力量蒋辅卿何能捉住瞿宣矩的胳膊,无如此时的瞿宣矩,顶心发被陈先生一手抓住了,连身体都被提得悬空了,两腿又被绳索捆缚了,纵有飞天的本领,落到了这一步,也就无可施展了。但忍不住不说话,咬牙切齿地问陈先生道:“你要打死我便打死我,要杀死我便杀死我,为人迟早免不了一死,我也不怕。我自作自受,就被你打死、杀死,好不怨恨。只是你于今将我这般捆了,究是一种什么举动呢?”

陈先生笑道:“你瞿家兄弟,是一都地方周围百数十里的有名恶霸,谁不闻名心惊,见面落胆。我们是何等纯良百姓,敢打死你、杀死你吗?既是不敢打死你、不敢杀死你,我们这些小户人家,又没有地方能把你监禁,没奈何,只好和你开开玩笑,使你略受点儿凌辱,出出胸中的怨气,旁的心思是不敢存的。”陈先生说话时,二人已将两条胳膊,就扁担两端捆扎得结实,除了有人代替他解开,他自己一个,是决计解不开、挣不断的。

李德生便问陈先生道:“这下子又将怎么办呢?”陈先生指着地下的棕叶说道:“你可将这些棕叶,一片一片地插在蓑衣上,插成两个鸟翅膀的样子。李德生与蒋辅卿,依着陈先生的言语,插好了棕叶。陈先生这才将瞿宣矩放下地来,逼令他弯腰俯首,用麻索一端缠在他颈项上,一端缠在他脚跟上,使他两脚向左右不能分开,仅能向前从容移动。头、颈、身体因被麻索牵扯住了,伸不起来。

陈先生一手拍着瞿宣矩的后脑,问蒋辅卿道:“你会剃头么?”蒋辅卿笑道:“是要把这些头发剃光吗?这用不着会剃,还愁他怕痛吗?”说时取剃刀在手问怎生剃法。陈先生道:“只把后脑这一半剃光就得了。”蒋辅卿先理好了瞿宣矩的头发,才一刀一刀剃下,直将后脑剃成一块白肉,陈先生便吩咐不用再剃了。教取出笔墨和颜料来,亲自动手提笔,在后脑上画了一对圆眼,一只尖鼻,余下的前脑头发,散开来披绕在颈项上。然后将插好了棕叶的蓑衣,披上瞿宣矩的背,俨然一只大鸟张开两片大翅膀。

陈先生取了一大把松枝,扎成扫帚模样的东西,从腿缝里向后面伸出来,远望就仿佛一条尾巴,又剪了瞿宣矩身上一块衣角,在手中团着问道:“你有什么话想说么?想说的快趁此时说出来。再过一会儿,便不容你开口。”瞿宣矩道:“算我倒霉,遇着对头人了,还有什么话说。”陈先生笑道:“你既不打算说什么话了,这张口留着无用,张开来给你堵上吧。”瞿宣矩见自己双手已被张开缚住,若再把口堵塞,不能呼人解救,岂不更苦,只得将牙关紧紧咬住,不肯张开。

李德生拿烛照着瞿宣矩的脸,陈先生把剪下的衣角搓成一个圆团,送到瞿宣矩口边说道:“张开来呢,咬紧牙关有什么用?”瞿宣矩发出要哭的声音求道:“只求免了这一着吧!”陈先生笑道:“这话是白说了,快张开来,谁有工夫久和你歪缠。”瞿宣矩知道哀求无益,仍咬紧牙关不张口。陈先生伸左手托着瞿宣矩的下巴,只将拇指和中指一捏牙关,瞿宣矩忍不住“哎呀”一声,口就张开来了。

陈先生乘势塞进衣角,伸着脖子向窗外看了看天色说道:“是时候了,就此饶了你,放你回家去吧。”说着将瞿宣矩牵到门外,并正色告诫他道:“你自己的行为,讨来这种报应,不能怨人,我也只要是这么惩罚你一遭,使你以后知道改悔,不再蹈前辙,就对得起你师父丁昌礼了。我本当待到天光明亮了,才放你回去的,只为你的年纪轻,怕你将来不好做人,所以趁这天未明的时候,放你回去。你快些走吧,天光一亮,路上就有行人了。”

瞿宣矩听得分明,想不到就这么肯放他走,自然不肯停留,虽则两脚被麻绳牵住了,不能大踏步地走,然一步也可以移动尺多远。练过武艺的人,身法毕竟不同,尽管弯着腰,张着胳膊,两脚还是走得不慢,顷刻便走离了蒋辅卿家。

蒋、李两人眼望着陈先生,是这般放瞿宣矩走了,心里不明白有什么作用。李德生开口问道:“好容易才把这淫贼捉住,连打都不曾打他一下,就这么放他回去,不太便宜了他么?”陈先生笑道:“这般凌辱他,不比打了他还厉害吗,如何是太便宜了他呢?”蒋辅卿道:“我也觉得罚不抵罪,实在太便宜他了,若等到明天放他走,使他在地方丢一丢脸,倒也罢了。此时才过三更,此处离他家不过十来里路,像他这种走法,不待天明准到家了。路上没一个人看见,于他的颜面并无损伤,我们今夜岂不是白费气力?”陈先生点头道:“你两人的见解都差不多,此刻不妨悄悄地跟上他去,万不可发出什么声音来,使他知道有人跟着,送他到了家,看他兄弟见面,是如何的情形,即时来报我知道。”蒋、李二人欣然答应,追上瞿宣矩探看去了,陈先生也自回陶公祠中安歇。

且说瞿宣明这夜三更时分,被一阵砂石打在屋瓦上惊醒了,一听后山上有哭泣的声音,接着又听得一种怪叫的声音,吓得连忙将妻子推醒,那泣声还时起时歇。他妻子说道:“这时分哪有人在山上哭泣,不明是鬼哭?我小时候就曾听过鬼哭,正是这种声音。也有一种野鬼,专打砂石吓人的。”正说着,哭声停止,怪叫的声音又起了。细听那叫声,并不是停着不动的,从这方面叫起,箭也似的就叫过那边去了。叫声未已,便有一阵冷风吹得窗纸瑟瑟作响,瞿宣明夫妇都不由得打了个寒噤。

瞿宣明说道:“我往日只听说有鬼叫,并不曾亲耳听过,这声音并不觉得如何凶恶,但是听了不知怎的,脊梁上如有人浇着冷水的一般,遍身的汗毛,根根都竖起来了。”说话时忽听得瞿宣枚,在隔壁房里喊道:“大哥,大哥,醒来了么?”瞿宣明连忙应道:“三弟,你也听得了什么叫声么?”瞿宣枚道:“吓死我了,一大把泥沙从窗眼里打进来,我床上都落了不少。大哥快来吧,我害怕。”瞿宣明平日对四个兄弟,都异常友爱,见宣枚害怕,即下床开门到宣枚房里去。

原来宣枚的妻子,在近日回娘家去了,宣明的妻子见丈夫起身去了,也害怕得跟了过来。这么一来,把全家的人都闹醒了,听得鬼哭鬼叫的,并不仅宣枚和宣明夫妇,宣泽及瞿家雇用的长工,都一般地听得仔细。大家你言我语地议论了一会儿,瞿宣明说道:“我常听得老辈闲谈,说夜间听得鬼哭鬼叫,这地方必不清吉,大概不出半月之内,定有人死,所以说是鬼叫伴。还有一种豺狗,在夜间叫起来,声音也和鬼哭差不多,非常凄惨,那东西一叫,地方也是不清吉的。五弟近来专喜喝酒,时常镇日地在外边玩耍,夜深才酒气熏人地回家来。于今到处塘满坝满,万一走失了脚,跌到水里去了,没喝醉酒还好一点儿,若是喝醉了酒,在前面堤上跌下河里去了,此刻的河水正急,看去哪里呼救!从今夜起,以后须在黄昏以前回家来,如果在人家玩耍,不觉坐到天黑了,不妨就在人家借宿,等次日早起回家,免得家里人悬心吊胆。”这夜瞿宣矩在家中歇宿,他睡着了不曾听得鬼叫,被家里人闹醒了,起来听得他大哥这么说,正合他的心思,所以次日就买了些酒菜,准备在蒋家歇宿。

这夜黄昏以后,瞿宣明见瞿宣矩还不曾回家,便对瞿宣觉等三个兄弟说道:“五弟夜间不回家,我总放心不下,你们知道近来常在什么人家走动么?”瞿宣觉道:“他去外边玩耍,从来是独自一个人去的,他常说单嫖双赌,嫖女人万不可和人同去。并且他嫖的女人,不肯给人知道,恐怕有人夺了他的,他是这种脾气,我们若追问他,没得倒使他生疑心。”

瞿宣明叹道:“这种事不给人知道倒也罢了,我们今夜大家留神听着,如果昨夜那东西,再来后山上哭叫,我们一同出去追赶,给他一顿臭骂。我想鬼是属阴的,我们的阳气足,可以吓退他;由他只管在这后山里哭叫,叫得我心里不畅快。”

瞿宣枚道:“我也是这么想,一都地方的人,尚且没一个不怕了我们,什么恶鬼,敢到这里来吓我们吗?我们把单刀、花枪磨快,不管杀得着杀不着,齐心合力地朝他哭叫的方向杀过去,不愁不能将他杀跑。”瞿宣泽道:“听说烧硫黄可以辟邪,火药里面有硫黄,可以把鸟枪上起来,只等他一叫,就赶过去吹他几枪,比磨快单刀花枪去杀的强多了。”瞿宣明道:“不错,鸟枪是能将阴气冲散,多上一点儿火药,响声大些更好!”

瞿宣泽当即把两支鸟枪装好了子药,并装了发火的锢帽,挂在顺手的地方,各人很留神地睡了,一夜却没听得再有哭叫之声。直到四更过后,瞿宣泽睡的房间,在前面靠近大门,忽听得大门上有东西撞的声响,却又不像是有人敲门,即厉声喝问了一句是谁,不见有人答应,撞响的声音倒更大了。瞿宣泽因有昨夜鬼哭的事在心中,见大门不是寻常敲响的声音,问又不答,已觉得可疑了,跳起来耳贴墙壁细听,就听得一种哼声,仿佛野猪的鼻息。

一都地方本来时常发现野猪,而这种撞门的响声,又正像是野猪用嘴在那里抵撞。野猪的嘴很低,这时抵撞的所在,也听得出只离门限数寸,细听之后,便断定是野猪来了。瞿宣明等都很警醒地睡着,不等瞿宣泽去报告,大家听得响声奇怪,不约而同地各操兵器,跑到大门口来。

瞿宣泽低声说了已听出是野猪的话,瞿宣枚道:“既是野猪,小枪子打去是没有力量的,上大枪子打吧!”瞿宣泽慌忙换上大枪子。瞿宣明不相信野猪会到人家撞门,一面口中喝问是谁,一面从门缝里向外张望。喜得门缝很宽,外面也还有点儿残余月色,一眼就看见两个大翅膀张开,一条大尾巴翘起,满身绿毛茸茸的怪物了,当门立着,不住地用脚撞门,并哼声不止。

瞿宣明看了这种怪物,只吓得浑身发抖起来,一把拉了瞿宣枚教他看。瞿宣枚的胆量最大,主意最多,看了虽是不免有点儿害怕,只是绝不踌躇地回身,取了一支鸟枪在手说道:“索性把门开了好打些。我和四弟开枪,大哥、二哥提刀准备,若两枪打不死,便是一顿乱刀,也得砍死他,怕什么?”瞿宣觉听了,随即拉开大门,只见那怪物回身跳着逃跑。瞿宣枚追上去擎枪喝道:“跑到哪里去!”喝声未了,轰然一枪已朝怪物的背心打去。

怪物来不及倒地,瞿宣泽的第二枪早又发了,怪物一声都不曾叫出,已翻身倒在地下。瞿宣觉恐怕两枪还不曾打死,蹿过去手起刀落,将怪物的头劈了半边,瞿宣明也赶过来一刀,原是打算劈掉翅膀的,想不到一刀劈在扁担上,觉得不对,怎么怪物翅膀上有木头呢?低头细看,才看出是人装的,当下大惊说道:“不好了,是谁假装这样一个东西来吓我们?这样无端地闹出一场人命官司来,怎么好呢?”

瞿宣枚看了说道:“管他是谁,这只能怪他自己讨死,何能怪我们?”瞿宣明道:“话虽如此,死在我兄弟手上,又死在我家门外,总与我们家里不利。唉,这真是哪里来的晦气!”说罢连连地跺脚不止。

瞿宣枚道:“大哥用不着焦急,这本来算不了一回事。大哥若不愿意和人啰唆,最好趁此刻天光亮时的时候,我们将这尸身拖到前面堤上去,往急流头一抛。到天明时,已不知被水推跑到几十里以外去了,谁有什么凭证,知道是我们兄弟打死的呢?”瞿宣明听了喜道:“还是三弟心里灵巧,有主意。事不宜迟,定是这么办吧!”

瞿宣泽走过来就动手拖脚,瞿宣枚忽摇手止住道:“是这么拖使不得,一则草地上拖去有痕迹;二则有鲜血流出来,若一路滴过去,就打扫也打扫不干净。且取一扇门板来,将尸身放在门板上,连门板扛到堤上去,回头再洗门板上的血迹就容易了。”瞿宣明不绝口地赞道:“三弟真可以,不是三弟这么细心,我们难免不闹出乱子来。”

瞿宣觉已跑回家里,取了一扇门板出来,四兄弟同时动手,哪敢迟慢,扛起来飞奔到堤上,四人都有很大的气力,捉脚的捉脚,提翅膀的提翅膀,猛力向急流的河心一掼,可怜瞿宣矩纵有飞天的本领,也一点儿施展不来就死了。

四兄弟眼望着“扑通”一声响,将水打成一个大漩涡,浪花都溅了丈多高,待到波纹一合,早已无影无踪了。瞿宣枚道:“我们不可在此停留,快回去将草地上的痕迹消灭。这门板也得洗刷干净,事后方不至给人瞧出破绽来。”瞿宣明道:“东方已经发白了,幸亏此地不当大路,咦?你们看,那边不是有两个人朝西走吗?”

瞿宣觉等三人随着瞿宣明所指的方向看时,果见两个黑影朝西去了。瞿宣枚忽叫了一声“哎呀”道:“不好了,那不是两个好东西!”瞿宣明一面抬着门板向回家的路上走着,一面很吃惊似的问道:“三弟怎么知道不是两个好东西?”瞿宣枚道:“大哥难道真个急糊涂了吗?你刚才还说幸亏此地不当大路,又看见那两个东西是朝西走的,我们的家在东边,那两个东西,不打我家门口经过,如何能走到那条路上去?并且我看那两个东西跑得很快,不像是行路的人。”

瞿宣觉道:“三弟素来多疑,这回只怕又是疑心生暗鬼。若是有人商通了,有意装这么一个怪物,来惊吓我们,同来的人见我们开枪,就应出来拦阻……”瞿宣枚不等瞿宣觉说下去,即插口说道:“二哥这话不对,我家住在一都,有谁敢来这般戏弄?我想但怕已中了人家借刀杀人的毒计。”瞿宣觉道:“即算是中了人家借刀杀人的计,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。我料想如果是这么一回事,刚才看见的那两个东西,十九就是用计的人。用计的人,虽是亲眼看见我们动手杀死的,谅他也不敢出头做证。”瞿宣枚听了不开口,只独自向家里跑。

瞿家离河堤原不过半里路,转眼就跑到了。瞿宣明等见他先跑,也跟着飞跑。只见瞿宣枚跑到门前草地上,弯腰在怪物中枪的地方,像寻觅什么的样子。天明是很快的,东方一发白,只霎眼之间,就大地通明了。眼见瞿宣枚在草上,拾起一件东西,擎在手中,反复看了几眼,立时口里哇哇地叫了两声,仿佛干号的神气,而脚乱跳了几下,身体一歪,便倒在草地下不动了。

瞿宣明等不由得大惊,奔上前来,三弟、三哥地乱叫,瞿宣枚竟像是死了的一样,听凭三人叫唤,动也不动一下。这时瞿家的人都出来了,当开枪的时候,睡着的人,自然都被惊醒了。但是大家都只道他兄弟,是出外打鬼去了,以为打鬼是没有什么可看的,并且恐怕跟着跑出去,被飞子误伤,所以大家都在床上挨着不睡,想等瞿宣明兄弟打鬼回来,再听打鬼的情形。及听得三弟、三哥地乱叫,叫声带着慌急的意味,才知道是出了意外的事,因此大家跑出来看。

瞿宣明见宜枚不省人事,一面教人快拿姜汤来灌救,一面细看宣枚手中,还握着沾了鲜血的鞋子,遂伸手去取那鞋子。谁知宣枚紧紧地握着不放,用力剥开手,方取了出来。瞿宣泽的快眼,一见这鞋子便喊道:“不得了,不得了,这鞋子不是五弟的吗,怎么会穿在这怪物的脚上呢?”瞿宣明一听,也急得登时倒地昏死了。

瞿宣觉、瞿宣泽至此方明白,四兄弟合力打死的怪物,并非怪物,就是自己的胞弟瞿宣矩,也忍不住号啕大哭起来。一家人哭的哭、救人的救人,好一会儿先将瞿宣明灌救得醒来,捶胸顿足地哭道:“我的五弟呀,你是多聪明、多能干的人,怎么会遭这种惨死?是谁把你弄成这个模样?使你惨死在同胞兄弟之手,你的阴魂有灵,务必把仇人的姓名说给我听。你有四个金刚一般的哥子,若不能为你报仇,也无颜在世间做人了。”

哭的那种凄惨声音,岂但能使石人堕泪,宿在巢中的鸟鹊,都听了这哭声难过。一只一只地插翅飞离了树林,放声哀鸣,飞过草地而去,仿佛要将这凄惨的情形,去报告它的伴侣。

这时瞿宣枚也被灌醒转来了,倒不哭泣,只咬得牙关喳喳地响,仰面望着哀鸣飞过的一只乌鸦说道:“祸事已经见过了,还要你叫些什么?我们活着的四兄弟,若不能替五弟报仇,誓不做人了!”说着睁眼立在旁边的瞿宣明和长工道:“你们只管围绕着我干什么呢,还不趁早快去河边捞尸吗?”大家被这一句话提醒了,当即忙着用长竹竿,扎了几个铁钩,一窝蜂似的拥到河堤上。

此时一轮红日,已高出地面,只见河水滚滚东流,趁早风的船只,都满扯风帆,橹桨都无用处,哗哗地破浪而行。瞿宣明揩着眼泪,望着瞿宣矩落水起漩涡的河心说道:“我们四个绝无天良的东西,不是把五弟掼到那河中间的吗?你们看那地方的水,流得多么快,此刻只怕已流下去好几里了。”瞿宣枚道:“从下流头来了条船,船头上有人坐着,我们且去问问,看他们曾瞧见河中有浮尸推过么?”旋说旋迎着那上水船走去。

喜得这一段的河流很急,上水船只能靠着河堤拉纤,在河堤上的人,好和船头上的人谈话。瞿宣枚迎上去,向船头上的人唗了一声道:“我问你们一句话,你们的船从下流头开来,曾看见水上浮着有死尸么?”坐在船头上的人听了,翻眼望了望瞿宣枚,现出很不高兴的神气,对同在一块儿的伙伴说道:“是哪里来的晦气?今早开头就听得乌鸦叫个不住,于今偏又遇了个问死尸的,你看晦气不晦气?”那伙伴也瞪眼望了望瞿宣枚道:“理他做什么,只当没听得就不相干了。”

瞿宣枚的脾气,在平时尚且十分暴躁,无论遇着什么人,不开口问话则已,开口便是凶神恶煞的模样,一句话不如意,就要破口骂人。他骂人照例不容人回驳声辩,人家只一回驳,他动手就打起来了。这时他心里痛恨他兄弟惨死,更是没好气对人说话,若遇着本地方的人,知道瞿氏兄弟如狼似虎的性格,见了他害怕,不敢说出冲撞他的言语,倒也没事;偏巧遇着过路的船户,他们哪里知道瞿氏兄弟的厉害,只觉得瞿宣枚问话时的神情,大模大样的讨厌,而问出来的话,又是不中听的水上浮尸。

当船户的人,禁忌最多,尤其是清早起来,异常怕听触犯禁忌的话。时有因人无意中,说了触犯他们禁忌的话,两方闹起口舌来,以致请客评理,勒令说话的人写“包成字”。包成字的用意,就是包管他们船户,不致因触犯禁忌而发生意外;万一真个在多少时日以内,出了什么变故,那因说话写了包成字的人,便得赔偿船户,为意外变故所受的损失。

船户既有这许多禁忌,当然不睬理瞿宣枚。只是瞿宣枚出娘胎到于今,这回算是初次逢人白眼,一时简直气得胸脯都要破裂了,破口大骂道:“狗入的杂种,老子问你的话,你是聋了呢,还是哑了呢?你敢在老子跟前,使出这般嘴脸来,只怕是活得不耐烦了。弄发了老子的脾气,连你这劳什子船一并戳翻,你自去阎王那里喊冤。”

两个船户也从来不曾见过这般凶横不讲理的人,无端挨了这一顿臭骂,如何忍受得下呢?遂也跳起身来,就在船头上破口大骂。船舱里及船艄的水手将瞿宣枚的话听得分明,也都伸出头来,帮着向堤上乱骂。

瞿宣明在后面看了,恐怕瞿宣枚又闹出祸乱来,连忙趱赶上前,瞿宣枚已奋不顾身的,将要跳上船头去打人。亏得瞿宣明手快,一把就拖住了瞿宣枚的胳膊,低声劝道:“我们都是不识水性的人,不可去上他们的当。并且五弟的尸,还在随波逐流地不知去向,我们怎忍心撇了他的尸不去捞,倒和过路的人争闲气呢?劝三弟忍耐了这一遭吧。”瞿宣枚虽则凶横暴躁,但是尚肯听信瞿宣明的言语。众船户见瞿宣明后面跟来不少的人,一个个手拿长钩,也不免有点儿害怕。船主出来将一干人喝住,一场风波才无形地消灭了。若两边都逞气愤,动起手来,一定又要打出一两条人命,被打死的,不待说是船上的人。

架既不曾打成,瞿宣明遂率着瞿宣枚等,一路向下流头寻去。寻了十多里,才在一处沙滩上发现了。瞿宣矩身上的松枝棕叶,早已被水洗去,仅剩了一件破蓑衣披在背上,两颗大枪子皆中要害,头颅被劈去了一半,一条胳膊也劈断了。

瞿宣明等四兄弟看了这种惨死的情形,心中怎不悲痛?当下解开了捆缚手脚的绳索,掏出口中的衣角,四兄弟抚尸痛哭了一阵,才扛回家装殓葬埋。

从此四兄弟到处明察暗访,只是始终访查不出陷害瞿宣矩的仇人来,也猜不出为什么人家要用这般毒计,陷害瞿宣矩;更不因瞿宣矩得了如此的结果,四兄弟遂改变行为。好嫖好赌的,仍是嫖赌如故;好行凶打架的,仍行凶打架如故。又继续横行了两年,益发没有人敢惹瞿家的兄弟了。

这年夏天,一都地方,忽然发生了一种谣言,说来了几个江湖上的术士,专一取妇人的胎婴,传说得有凭有证。瞿宣枚有一个曾经奸占的妇人,丈夫姓王行五,地方人就叫这妇人为王五嫂。王五嫂有了六个月的身孕,这夜忽然死在床上,下体鲜血淋漓,肚中的胎,仿佛已被人取去了。据王五对人说:这日下午,陡然下起雨来,有一个做杂货生意的人,挑着一担簏篓,到王五家来避雨。王五在人家做长工,夜间照例不回家歇宿的,家中只有王五嫂和一个未出嫁的姑娘。邻居有两老夫妇,这日的雨,偏下一个不住,直到天黑了,还是大一阵小一阵。避雨的杂货担,因怕雨打湿了杂货,不肯冒雨走出去,只得要在王家借歇。王五嫂虽不情愿,但觉得做小本生意的人,若将一担货物打湿了,不能卖钱,岂不是一件大苦恼的事。有此一着念,便说不出拒绝借歇的话来了。

那做杂货生意的人,并不是在里面房间睡着,连同杂货担,就在大门旁边地下打盹儿。邻居老夫妇世故甚深,知道不认识的人,来家里借歇,是得防闲偷盗的,临睡曾关照王五嫂小心门户。从大门口到王五嫂睡房,须经过三重门。这三重门在未睡以前,姑嫂同时关锁好了,并堆些桌椅在门内,使在外面的人,无论如何推不开。

一夜睡到天明,邻居老夫妇起来,见雨也止了,大门也开了,杂货担也不知在何时去了,而对王五嫂房里去的三重门,仍是很严密地关着。平日王五嫂起得最早,开门总在邻居老夫妇未起床之前,只有王五嫂的姑娘,起得很迟,每日须睡在床上,等她嫂子的饭菜弄好了,叫她起来吃,她才起来。

邻居老夫妇,当时就觉得诧异,不知王五嫂今早为何这时分,还不开门出来。不过虽是这么疑惑,也没人去敲门呼唤,直到早饭已熟了,才见王五嫂的姑娘开门出来,慌里慌张地对老夫妇说道:“不好了,我嫂子昨夜死在床上了。我刚才睡醒过来,听厨房里没一些儿动静,叫了几声嫂子,也不见她答应,只得起来,先到厨房里看看,灶里冷冰冰的没有火,锅里也空空的没有米。又叫了几声才去嫂子房里,谁知嫂子已死在床上了。”边说边哭了起来。

邻居老夫妇听了,自然吃惊不小,登时同去探看,才看出王五嫂下体淋漓的鲜血来,肚子里的胎已有六个月了,立起睡下,肚皮都鼓起来很大,此时却和没身孕的时候一般平小了,确是被人将胎取去了无疑。但是三重门都严密地关锁停当了不曾开,就是那做杂货生意的取胎,相隔几重门,又如何能取去呢,不是有邪术吗?当日打发人送信给王五,只因天气太热,不敢将尸在家中停留,次日就葬了。

王五为这事请了几天的假,四处寻觅那个做杂货生意的人,打算拿着送巴陵县治究,只是寻不着。瞿宣枚听得说,想起当日奸占王五嫂时候的情形,觉得王五嫂待自己很不错。这次怀中的胎,说不定还是自己的骨血,是这么被人伤害了,实在太可怜。并且自觉一都地方,是他瞿氏兄弟的势力范围,竟有江湖术士,敢在一都不求他兄弟的许可,擅取妇人之胎,那江湖术士的眼睛里,还有他瞿氏兄弟吗?

瞿宣枚一动了这两种念头,也就到处留神,决心要把那取胎的术士拿住,当众处死,以显他瞿氏兄弟的手段。

一日,瞿宣枚在地方闲行,一则想于无意中访得陷害瞿宣矩的谋主;二则为那取胎的事,看有无新消息可得。走到一处田亩之中,猛听得前面喊声大作,随着喊声起处看去,只见有一大群老少农民,也有拿锄头的、也有拿扁担的,一路呐喊着追赶。一个年约四十多岁,身穿短衣的大汉,不要命地往前逃跑,追的一迭声喊拿住。

瞿宣枚心想看这大汉的衣服,不像是本地方人,不知为什么事触犯了众怒,以致这么多人拿锄头扁担追赶他。我知道一都的农民,素来多是很老实的,对外路人尤不敢欺负,可知这大汉必不是一个好东西,或者就是那次取王五嫂胎的恶贼,不可让他逃了。我从这边抄过去,看他再往什么地方跑?主意一定,遂从田塍上包抄过去,口里也高声喊道:“大家加一把劲追上去,不要给他跑了。”

众农民见前面有人包抄堵截,并都认识是瞿宣枚,知道他的武艺极好,不愁敌不过大汉,登时精神陡长,脚步也比前更快了。只是那大汉,见瞿宣枚从前面抄来,把去路截住了,绝不踌躇,折身跳下禾田中,踏着禾苗向山上飞跑。

瞿宣枚料知这大汉非常精悍,若仍依照原来形式,一个前走,大家跟在后面追,不但永远追这汉子不上,并且一遇树林茂密的所在,追向前的人,还恐怕受这汉子的暗算。随即向众农民摇手喊道:“你们不用是这般追赶了,他于今既逃上这山里去了,就暂时放他逃去也没要紧,因为这山里没有出路。他不打算逃出一都便罢,若想逃出一都,免不得还须走上这条大路来。我只问你们,为什么事定要拿他?”

一个年老些的农夫,走近前喘着气说道:“现在我们一都地方,来了好几个取妇人胎、剜小儿眼的恶贼,瞿三少爷还不知道吗?这大汉就是一个,刚才在我那村里,正待下手剜周大嫂的儿子眼睛,幸亏周大嫂听得儿子哭声,出来得快,撞破了,不曾被他剜去。”

瞿宣枚道:“既是这种恶贼,万不能容他逃走。你们各自分开来,去向这山上包围,不必急促,尽管边走边沿途多邀帮手,不妨人多。只要拿着了这一个,他同党的姓名及窝藏之处,就不怕他不实供出来了。有一句话要紧,你们须切记在心,向这山上包围过去的时候,尽管从容,这山里没有可吃的东西,不问他多大的本领,一挨饿便不行了。切不可单独一个人上前去拿他,围着了的时候,我自会和他动手。”

众农民平日虽见了瞿氏兄弟的背影都害怕,然此时一般人的心理,都要借重瞿宣枚的武艺,去对付这大汉,便无形地将害怕的态度,变成亲近的态度了。大家觉得瞿宣枚的计划不错,哪敢怠慢,当即分做几路,依着计划实行邀众包围去了。瞿宣枚也不停步地单独遵着大汉的去路追赶。

原来大汉逃上去的这座山,这边是绿沉沉一望无际的禾苗,那边是浪滔滔一望无际的湖水。八百里洞庭湖,以此处为最宽阔,在冬季水干的时候,山下还有沙滩可以行人。于今在夏季,正是水满湖堤的时候,除了有船只,在那边山下等候以外,就插翅能飞,也飞不过这天水相连的湖去。

大汉不知道这山的形势,在急不暇择的时分,以为山上有邱壑岩石便于隐藏,但能翻过山那边去,便不难脱险了。当时逃进山中,躲在岩石背后,喘息了一会儿,拾了许多小圆石子在手,静候有追赶的到来,准备一颗石子对付一个人,且打伤几个精悍善追的再逃。无奈等了些时,并不见有一人追赶进山,逆料这边是不好回头走的,曾跟着这边的人,必能认识他的面目,只得揣了些石子在怀中,藏藏躲躲地爬上山巅。低头向山下一望,这才叫一声苦不知高低,再回头望这边山下时,只见操刃执杖的,每十多人为一股,也看不清有若干股,缓缓地向山下包围过来,绝不似刚才追赶他时争先恐后的模样。还不曾围到半山中,大家便停止前进,好像守候什么的神气,并看见从田塍上抄截他的那人,也跟着来了。走到这一股人跟前,仿佛吩咐了几句话,又走近那一股人,也是一般的举动。若干股都吩咐遍了,方独自向山上走来,旋走旋抬头举眼朝山岭各处张望。

大汉自知藏匿的地方好,在下边的人,仰面不能看见。擎石子在手,等到相差不过二三丈远近了,两眼朝别处张望的时候,猛不防同时发出两颗石子,一颗直射瞿宣枚的头颅;一颗直射胸脯。石子脱手,就不觉得叫了一声“着”,这是他平日发暗器打人的习惯,此时失了检点,照倒逞口说了出来。

他自信石无虚发,以为避了一颗,避不了二颗,只要打着了,没有不受伤倒地的。哪知道瞿宣枚机警绝伦,就寂静无声地将石子打去,尚且未必能打着,何况先给瞿宣枚一个信呢?只见瞿宣枚应声往下一蹲,射胸脯的石子,擦头皮过去,一点儿损伤没有,倒使瞿宣枚知道他隐藏的所在了。

大汉见瞿宣枚这般能耐,禁不住心里一惊,第三颗石子竟不敢发了,只好准备拼命。瞿宣枚虽因石子,发现了大汉隐藏的所在,但是并不急急地抢上前去动手,仍是行所无事地从容过去。边走边笑向大汉隐藏之处说道:“好家伙!已领教过了,还有好些儿的么?再来一个给我看看。”

大汉突然跳上石岩,对瞿宣枚拱了拱手说道:“请问好汉尊姓大名,我有下情奉告。”瞿宣枚哈哈笑道:“你到我一都地方来取妇人胎、剜小儿眼,却不认识我,怪不得要受些磨难。我便是瞿三少爷,常言‘入国问禁,入境问俗’,你到一都也应打听打听,可有你们横行的份儿?”大汉似乎吃惊的样子说道:“这些话从哪里说起,我何时取过妇人的胎、剜过小儿的眼?真是冤枉。”瞿宣枚冷笑道:“你自然说没有,可是由不得你狡赖,我试问你既是没有,为什么要这么拼命逃跑?”

大汉来不及回答,瞿宣枚已到切近动手打起来了。大汉闪让了一步说道:“确是冤枉,求瞿三少爷容我细说。”瞿宣枚道:“你若不打我两石子,我未尝不能相信你是冤枉,此刻我只能相信一都地方的人,断不会无故欺负过路的人。你不是心虚情急,为何躲在这岩石背后拿石子打我?幸亏我能避让的了,若在旁人,性命不断过在你手里了吗?就凭你这一点狠毒之心,已是死有余辜的了,无须摇唇弄舌,你少爷非取你的狗命不可。”

大汉知道软求是没用的,就也圆睁两眼喝道:“姓瞿的不要欺人太甚,须知我并非怕你,你定要打,尽管来吧!”瞿宣枚也不答话,搭上手便打起来。

半山里的众农民,见瞿宣枚已与大汉交手,遂一步一步地逼过来。这里才打了几个回合,众农民中见大汉的武艺很高,任凭瞿宣枚眼明手快,只能支持一个平手,仓促不能取胜。众人中多有练过武艺的,但自信皆不是瞿宣枚的对手,若瞿宣枚被大汉打败了,要凭众人的本领将大汉拿住,确不是一件容易的事。因为山里不比平阳之地,这边虽则人多势大,却以地势高低倾侧,大汉躲闪容易,众人不能一齐拥上。

其中有几个年轻正在练武的,一来看人动手,有些技痒;二来恐怕瞿宣枚万一失败,大汉便少了一个劲敌,遂不待瞿宣枚招呼,即舞动手中短棍,帮助瞿宣枚夹攻大汉。他们当进山的时候,瞿宣枚曾吩咐过的,听凭瞿宣枚独自上山与大汉交手,他们只包围守候不动,如大汉的能为果然出众,瞿宣枚自知不能战胜,临时再口发一种信号,招呼众人中之武艺高些儿的,上前助战;没有信号就不可移动。无奈众民众心恨大汉,不是有纪律的军队,自难事事谨守命令。有一两个急头上前的,便不知不觉地牵动全体了。这两个使短棍的,一夹攻进来。

大汉不但不慌,倒仿佛精神陡长的样子,提起臂膀向短棍迎上去,喝一声“来得好!”短棍已被夺到他手里去了。使棍的人因牢牢地握着,想夺回来,哪里敌得过大汉的气力,被拖得扑地一跤。大汉夺了那短棍并不使用,只一顿脚,就从倒地人的身上蹿过去了。

若单是和瞿宣枚一个人动手,瞿宣枚的精神专注,大汉要想抽身逃跑,实不容易。并且在半山守候的人,因相离较远,看得分明,大汉向哪一方逃跑,在哪方守候的人,来得及准备抵御,瞿宣枚在后面追赶的,也好施展他矫捷的功夫。助战的一不待招呼,守候的又不遵吩咐,瞿宣枚就因此分了神了。不仅瞿宣枚分了神,连守候的,也只顾看双方交手的变化去了。大家以为有三个人,围住一个人打,这个人是决不能脱身图逃的,做梦也想不到大汉反脱身得这般迅速。

大汉既从那人身上蹿过,就双手举起那根短棍,用打梭镖的手法,对准一个相隔最近,年纪最老的射去。那时枪炮没有盛行,长兵器中有一种叫作梭镖的,在打得好的人用起来,非常厉害。能在数十步以内,射人无不应手而倒,若在近处交手,又可以当兵器使用,巴陵地方人会用这种梭镖的最多。大汉将短棍当梭镖射去,那年老的人,不提防有这一着,正中胸膛,身体一仰,便一路翻滚下山去了。

大汉的身法真快,乘那人仰倒的时候,让出了一条隙路,只将身躯一扁,仿佛鹞子翻身的架势,但见影儿一晃,已冲出了重围。守候的人一个个惊得呆了,连追赶都忘记了的神气。毕竟是瞿宣枚不凡,也不追赶,只弯腰拾了几颗石子,朝着大汉的背后打下去。大汉匆匆逃跑,由上而下的暗器,又是从背后打来,怎能躲闪?脊梁上正着了一石子,身体被打得往前一栽,也险些儿翻滚下山去了,不敢再如前一般地直跑,一路之字步逃下山去了。

众人见大汉遭了一石子,才同声发吼追赶。瞿宣枚气愤地大骂道:“你们都活见鬼,到这时候才想起来要追赶,早肯听我的话,看他如何能逃得了。我们上百的人来拿他一个,尚且是这么容易地被他逃了,你们丢面子算不了一回事,我以后真无面目见人了。”说罢怒气冲冲地自回家去。

他自从经过了这番事故之后,疑心瞿宣矩就是被这类取胎、剜眼的人陷害的,益发每日出外,访查这类形迹可疑的人。只是始终不曾访出一点儿线索,而取胎剜眼的谣言也停息了。

光阴迅速,瞿宣矩已死过一年了。事过境迁,宣明兄弟虽矢志要替宣矩报仇,无如访不着设计陷害的人,满贮着四肚皮的怨气,无处可以发泄,不知不觉地冷淡下来。

这日瞿宣明因四十岁做寿,地方贺客来得不少,宣觉等三个兄弟爱热闹,特地从长沙叫了一班戏子来家演戏。一都地方的富厚人家虽很多,然以乡风俭朴,特地到长沙叫戏班来家演戏庆寿的事,数十年中未曾有过。因此有许多生平没有出过远门,没有看过演戏的人,便是平日和瞿家不通来往的人,也都借着做寿来瞿家看戏。百数十里的乡人,多有被引动了的,瞿家不少的房屋,竟内外拥挤得没丝毫隙地。

中午时候,众贺客都坐在席上饮酒看戏,宣觉三兄弟陪宣明,在堂上正中间坐一席,大家正兴高采烈,忽有人走到瞿宣明身边说道:“现在外面来了夫妇两个,带一个女儿,据说是在江湖上卖解的,特从巴陵赶来庆寿。”瞿宣枚听了即截住话问道:“带了个多大的女儿,模样如何?”来人说道:“大约有十七八岁了,模样生得实在太好,就是身体好像太弱了,只怕她不能玩把戏。”

瞿宣明问道:“他们是空手来的吗?”来人道:“那男子挑了一担篾篓,妇人肩着一捆刀枪棍棒,只那姑娘是空手。”瞿宣觉道:“既是特地从巴陵来,给大哥庆寿的,也难得他们这一番敬意,不妨传他们进来问问,看他们有些什么能耐?今日宾客盈门,正好叫他们凑凑热闹。”

瞿宣泽道:“这也是大哥的福分好、声望好,才有这些人从远方来庆祝,自然传他们进来,也使大家好见识见识。一都这样乡僻的地方,不是有大哥做寿的风声传出去,如何会有卖解的到这里来?”

瞿宣明见三个兄弟,都打起精神凑趣,自也高兴。当即仰面摇头哈哈笑道:“什么福分好、声望好?要我破费几文罢了!就去传进来给我看看。”来人应着是转身去了。

不一会儿,只见引着一男一女进来。男的年约五十岁,身体很瘦弱,不像有多少能为的样子;女子年约十七八岁,虽是布衣蓬首,然态容绝妙,体态轻盈,一眼望去,竟是大家小姐的风度;只是行动弱不禁风,更不像是卖解的女儿,可以当场显出身手的。一路走上堂来,使满座的宾客,人人停杯放箸,围聚着眼光,注射在这女子身上。年轻佻达的,看出了神,不知不觉地立起身来,一堂的秩序都几乎乱了。

那人引导着父女两个直到上座,男子先向瞿宣明屈膝请了一个安,起来教女儿拜寿,女子低头现出害羞的样子。瞿宣明嬉笑得眯缝着两眼说道:“罢了,罢了!亏了你们巴巴地多远跑来替我凑个热闹,我心里已很高兴了,拜寿的话不敢当,我就叫厨房里,开一桌丰盛的酒席来,给你们吃喝。你父女有什么好看的玩意儿,可在前面天井里做点儿出来,使众宾客看了快活快活。做得好时,我重重地赏你。”瞿宣枚接口问道:“你父女会些什么玩意儿?若是刀枪拳脚等把戏,就没有什么看头,少弄点儿吧!”

卖解的男子答道:“可惜我们只会这些刀枪拳脚的玩意儿,不会旁的把戏,却是怎么好?”瞿宣明道:“就是这些玩意儿也罢,只要打得热闹就行了,姑娘们玩起来,就是玩得不好,也比男子玩的好看些。”随即回头向伺候的人说道:“去叫厨房里另开一桌酒菜,在前面天井里,等他们卖解的玩耍过了,就给他们吃。”

卖解的父女走到天井中,那妇人已将刀枪棍棒,扛到天井里,男子取出一对雪亮锋利的双刀来,直立在天井当中,面朝着堂上的宾客说道:“刀枪拳棒这些玩意儿,拿到瞿府上来卖弄,自知是班门弄斧。不过我父女靠此谋生,也顾不得丢丑,只得求各位老爷少爷们包涵一点,不要认真。”说罢抱了抱拳,两把刀就翻飞上下地舞起来了。

瞿氏兄弟见刀法平常,正看看有些耐烦了,猛见男子就地打了一滚,双刀尖冲向女子的脚下,即见小小的金莲一起,正踏在刀尖上,身体就凭空直立起来。这一只脚的鞋尖,也踏在这把刀尖上,男子在地下一翻一滚地过去,女子的身体,也直挺挺地跟着回转。男子举刀向上,坐起来,立起来,女子始终直立在刀尖上不动。

这么一来,不由得瞿氏兄弟连声喝彩,瞿宣枚忘了形叫道:“这种功夫应得赏赐,三少爷赏你一锭银子吧。”说时从怀中掏出一个十两重的银锭来,举手向女子打去。银锭直奔女子的头面,女子不慌不忙举出两个指头,轻轻一夹,将银锭夹住了,众宾客看了,都不约而同,暴雷也似的喝了声彩。就在这彩声当中,听得卖解的男子说道:“谢三少爷赏去。”这话声才了,只见女子身轻如燕,从刀尖上腾空一纵,已飞过几重筵席,直落到瞿宣枚跟前,便听瞿宣枚“哎哟”一声,把满堂的宾客都惊得呆了。

不知谢赏是怎生谢法?且俟下回再写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