且住,这确是很奇怪的一件事。不特要把杨继新愣住在一傍了,就是读者们看了,恐怕也有些摸不着头脑。因为杨继新的父亲杨祖植,同了夫人离了广西思恩,来到湖南平江,住在他岳父叶素吾的家中,前书中虽也有得提起,但何由知道杨继新会来到这柳家,竞先到这里来等陕着,却没有怎样的一个交代呢?如今,且让我腾出笔来,再把他倒叙上一下罢。且说杨祖植夫妇到了平江,住到叶家去后,叶素吾是极爱这女儿的,由女儿复兼爱到这女婿,当然把他们二人待得非常的好。所以,在杨祖植一方,并不以寄居岳家而有所伤感,觉得和住在自己家中没有什么两样。
每日逍遥自在,乐其所乐,一点也不感到怎样的不满足。只有这位叶家的小姐,虽是住的娘家,平素又深得父母的疼爱,照理应该比他丈夫更来得安乐些。但是不知为了何故,心头常象已挂上一件什么事情的。换一句
话说,已给她发见了一桩绝大的缺憾,原来她巳感觉到膝下的空虚了。
然而,这番意思,他只能在杨祖植的面前偶然说上几句,在自己父母的面前,是不便说出来的。
可是,就对杨祖植说说,又有什么用处,除了当时得到杨祖植几声的慰劝以外,事实上却得不到一点儿的补救。因为,照他们的年岁讲起来,虽只是刚过中年,然要再得子息,看上去已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。而杨继新究不是自己亲生的,他的归来不归来,和将来仍得团聚与否,都是不成问题。现在她唯一的痴心妄想,最好是把他们当时掉落在河中的那个儿子找了来。但一想到当掉下水去的时候,河水是何等的湍急,小孩子方在襁褓之中,又是不会泅水的,眼见得一落水就沉底,那里会有生望。并且就算侥天之幸,尚有生望,或者竟给人家捞救了去,可是事情已经隔上了这许多年,在这茫茫人晦之中,又能用什么方法,把这小孩子招寻了回来呢?因此,觉得她这痴心妄想,终于成为一种痴心妄想罢了。
她这般的闷在心中既久,不免就闷出了毛病来,并且病势很是不轻。这一来,可把叶素吾二老夫妇急得一佛出世,二佛涅槃,忙忙的延医生来为她诊视。但这是一种心病,倘无心药来医,便把平江的名医延遍了,也是无济于事的。正在束手无策之际 忽走来了一个老道,也不求见叶素吾,只向叶家的下人问道:“你家的姑奶奶不是病了么?不是延请了许多名医来,都医治不好这病么?”下人们都是具有一种势利的根性的,见这老道也是一个寻常的道人,并不见得有一些些的仙风道骨,还疑心他是借医病为名来骗钱米的。便冷冷的回答道:“是的:难道你会医病?连名医看不好的病都会医治么?”老道对于他的过番冷待,似乎一点也不觉得,仍和颜悦色的说道:
“不,我是一个道人,那里去替人家医病,不过你们姑奶奶所生的,也不能算得是一种病,我现有一个水晶球送给她,他只要向这水晶球中仔细瞧看上一会,包她此病立刻便可霍然,也算是我们的一种缘法。”当下,即从袖中取出一个晶莹润澈的水晶球来,递在下人的手中,教他送了进去。
谁知,这下人拿到了这个水晶球,不免好奇之心大起,一时并不就走,倒拿起水晶球,放在眼睛前,自己先向球中望了去,看究竟是怎样的一种奇迹。只一望之间,却见现形在这球上的,便是这个老道,可不似先前这般的慈眉善目了,正瞠起一双怒目,凶狠狠的凝望着他。随又见老道把嘴—呶动,象似在念什么咒语一般,即有一头斑斓虎,从这老道的身后冲了出来,倏忽间,这水晶球和这猛虎的轮廓,都逐渐的扩大起来,这猛虎似乎就要从这水晶球上猛对他扑了来了,他这一惊,真非同小可。出于本能的,忙把水晶球放下眼来,险些没有把这水晶球滚落在地上。
瞧那老道时,早已走得不知去向,立刻追出大门外去望望,也不见有一点影踪。湖南人的迷信鬼神,素来较之别省人来得厉害,这一来,知道这老道定是一位神仙了,因为倘是常人,决没有这般的足力,转眼间就会走得无影无踪的。这不是神仙是什么。何况,还有这个弥着奇迹的水晶球,现成成的在他手中执着呢。当下,即爬下地去,很虔诚的磕了几个响头,求神仙恕他愚昧,不要以他适才这般的冷待神仙而加罪。随又从地上爬起,把那水晶球高高的捧着,一路喊了进去道:
“好了,好了,难得有神仙爷走上门来,我们姑奶奶的病一定有救了。”
叶素吾给他这么的一嚷闹,倒弄得莫明其妙,忙喝问他:“你莫非发了疯了?这么大嚷小叫的算什么。”这下人喘息略定,便把这件事对他主人详详细细的一说,又拿那水晶球给他瞧。叶素吾也是素来相信神鬼之说的,立刻也信是神仙前来救他的爱女了,忙从下人手中,接过这水晶球来,径向女儿房中跑去。一见到女儿的面,也不说旁的什么话,只说:“你快向球中望望罢,这是一位神仙送来的,说是能医治好你的病。”他女儿也就无可无不可的,把这水晶球接到手中,向着球中凝望起来。在这一望之间,可觉得真有意思。原来这时在球上现出来的,乃是一片汪洋浩瀚的河流,而在中流,却有一艘大红船,方乘风破浪的前进。船头上有一个奶妈模样的人,正抱着一个刚过周岁的小孩,在那里玩耍着。这不明明映现着当时他们雇舟归去,小孩子未落水以前一种实在的情形么?谁知,这时候这小孩忽在奶妈的手中乱跳乱动起来,奶妈一个不留神,竟脱手把小孩掉下了河里去。急忙顺手一捞时,却只捞得了一顶风帽,这小孩早已飘流得不知去向。
叶家小姐看到了这里,不自禁的喊了一声:“啊呀!”同时,两滴痛泪也落了下来。暗想:这真是一页伤心史,无论什么人看了,都要恻然生悯,掉下了眼泪来。何况,我就是局中人,就是这孩子的母亲呢。而一手造成这番伤心的资料的,就是这该死的奶妈,为了她一时的疏忽,竟使我遭到莫大的惨痛了。
她一壁想,一壁又忍着痛瞧下去,这水晶球上所映现的,却早又另换了一幕的情节了。虽仍是这么的一道河流,但那艘大红船已是不见,却有一个小小的渔划子,由老夫妇二人驾着,向这河中驶了来。已而,忽有一件红红绿绿的东西,随着流水,一起一伏的朝着这渔划淌来。老夫妇二人见了,当然没有不捞取之理。比及捞取一瞧时,却是一个刚在襁褓中的小孩。而叶家小姐一见小孩子这身的衣服,早已认识出便是他们所掉落水去的那个小孩。方知这小孩当时并没有沉入河底去,却是顺着流水淌了去,而为渔划上的这一双老夫妇捞救了去了。深悔当时没有沿着这湘河的上下流访寻上一下,倘然立刻就访知了这一段的情节,而把小孩要了回来,这事岂不多好么。
然为了已知这小孩并没有沉入水底,却为渔划上救了去,不兔生了一线的希望,心上倒又安定了一些。当下出于不自觉的低低的欢呼上一声,便又急急的望下瞧去,要知道这被渔划上捞救去的小孩,一条小性命究竟是有救没有救?比看了此下的数幕,见这小孩非但已是保全了这条小性命,并一年年的长大起来,竟能入垫读书了。叶家小姐很是为之快慰,不觉在乐极而垂泪之外,还在脸上微微的露出点几笑容来。但一看到这小孩被牛角挑仿,跌入山涧里面去的一节事,不禁又转喜为悲,大大的耽起心事来,生怕这小孩的性命仍是不能保,而这小孩受了重伤的腰背和大腿,和流在地上的一大滩紫血,历历的射入她的眼帘来,更是触目惊心,惨不忍睹。幸而紧接其下映现出来的,便是一个道人走来采药,恰恰瞧见了这一桩惨事,即把这小孩救起,驮到了一个道观中去,并用了种种救治的方法,把这小孩的伤完全医好了。
叶小姐方始又重重的吁了一口气,把这一颗心放了下去。而且,更有一桩可以快慰之事,这小孩子已得了安身立命之所,从这道人学起道来了。最后的一幕,却见这小孩已是长大成人,一股英武之气,自然而然的从眉宇间流露出来,令人见而生爱,正向着那道人拜别了,朝着山下走来。叶家小姐见了,不免暗想道:他辞别了师傅下山,莫非要找寻他的父亲么?但是,可怜的孩子,我们巳由广西思恩来到这湖南平江,你又从那里去找寻我们呢?正在此时,忽见水晶球上诸象皆杳,却有一行大字现出来道:“如欲骨肉团圆,速至长沙隐居山下柳大成家。”这一行字,是何等的有力,真使叶家小姐惊喜交集了。心想:果真有这骨肉团圆的一天么?好,想来神仙总不会骗人的。我就依照着这神仙所诏告的话,前去长沙隐居山柳家走上一遭罢。随又目不转睛的,向这水晶球中凝望着,看还有什么别的迹象映现出来没有?可是,一个惊人的奇迹,又出现在此时,原来半空中忽隐隐的起了一些雷声,这水晶球即从他的手掌中飞腾而起,在金光闪烁之中,冲破屋瓦飞了出去了。叶家小姐在当时虽也怔惊了一下,然转眼间即复了常度,似乎并不以这水晶球的突然飞去为奇异,一壁却象似急于要走下床来的样子,口中在嚷叫着道:“我们快去长沙隐居山柳家,我们那孩子恐怕已在那里等候着了。”
这时候,不但是叶素吾,便连叶素吾的夫人同着杨祖植,也都闻得了这件事,赶来站在她的床边。他们只见她向这水晶球凝望着,一回儿笑,一回儿哭。一回儿惊,又一回儿喜。却不知她在水晶球中,究竟瞧到了些什直东西?比见半空中雷声一震,这水晶球忽从他的手中跃出,冲破屋瓦飞了去,更把他们震惊得不知所云了。如今,忽又见他要走下床来,还疑心是适才的那件事太出于常轨一点,骇破了她的神经,所以有这般疯疯颠颠的样子发见。忙一齐向她劝阻道:你不是生了好久的病么,在这病体还未复元之际,下床来都不可以,那里可以去得长沙?你还是睡在床上安心静养罢,不要这般的胡说乱道了。但这几句话并没有多大的效力,只博得他噗哧的一笑,笑后又说道:“谁在胡说乱道?你们不知道,我生的并不是病,就算是病,也只是一种心病。如今已得到了一种心药,早把这心病医好,身体完全觉得康健了,为什么不能去长沙?”这一来,连杨祖植也只懂得了他一半的声思,那叶素吾二老夫妇,当然更愣住在一旁了。
叶家小姐方把自己得这心病的由来,对着他们二老一说,又把在水晶球上前后所见到的各种迹象,详详细细的说出。然后又单独的朝着杨祖植说道:“如此看来,我们当年掉落在水中的那个小孩,不是还在人间,并已长大成人了么。而照这神仙所诏示我们的,这孩子想来已在柳大成家中等候着,我们应得早去长沙隐居山为是。”于是大家都欢喜起来,并相信这老道定是神仙的化身,特来指示他们的。当向空中拜了几拜,表示感谢之意。这时叶家小姐心病已除,果然回复了原来的健康。随即夫妇二人一起登程,向着长沙隐居山进发。也不管和柳大成以前认识与否,此举冒昧不冒昧了。未几,便到了长沙,谁知找到了隐居山,向柳大成家中一问时,并没有他们所期望着的这个人在那里。倒又疑心这老道不见得是什么神仙,这水晶球上所映现出来的种种,完全都是靠不住的,一时颇有点进退维谷起来。幸亏柳大成是十分好客的,而柳迟对于他大师兄杨天池幼年的一番历史,又颇有所闻,知道这定是大师兄的父母到来了。便硬把他们留了下来,柳迟并对杨祖植夫妇说道:“照你们二位的一番说话听来,你们所寻找寻的,大概就是我那大师兄杨天池了。他不久就要到这里来。且委屈二位在寒舍等上他几天罢。”
杨祖植夫妇见柳迟既是如此说,也就在柳家住了下来。不料,扬天池还没有来,杨继新倒先到柳家来了。这在柳迟,很明白这不是杨祖植夫妇所期待着的人。但柳大成对于这件事,究竟不甚弄得清楚,又见金罗汉给他的信中,有骨肉团圆这么的一句话,还以为杨继新这一来,果真就可完了这骨肉团圆的一局了。便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声就教人去把杨祖植夫妇请出来,说是他们的少爷已是到来,快请来相会罢。杨祖植夫妇在柳宅巳等候了好几天,还不见杨天池到来,心中正是十分的焦闷,如今听得这么的一说,心花都是怒放了。两夫妇来不及的走到厅上去,满以为迭一次总可见到他们所盼望着的那个儿子,骨肉团圆了。叶家小姐并在拟想着,在水晶球上所见到的他们的这个爱子,相貌是长得何等的英武,想来本人也不致会有怎样的差异罢?不料,走到厅上,一眼望去,却只有一个文弱无比的杨继新立在那里。
这误会真是误会得可笑,可把他们二夹妇怔着了。然杨继新在名义上,总是他们的儿子,且不问他为什么找寻到这里来,然总不外于是要来找寻他们,他们在表面上又怎可冷淡了他?因此在一怔之后,忙都又装出一副笑脸来,前去接受他的敬礼,并问长问短的,和他这么敷衍着。杨继新已是久离膝下了,一见父母走到厅上来,倒不自禁的有上一种说不出的乐趣。然他是何等聪明的,忽见父母最初对他竟是一怔,似乎料不到所见到的会是他,随后方都又装出一副笑容来,然这笑容也装得十分勉强,一看就可看出,因此他心中很觉得有些不自在。心想,照此看来,父母到底是不很欢喜我的。否她,我离开膝下巳有这几年,一旦见我平安归来,又得骨肉重逢,应该如何出自衷心的欢喜起来,为什么会有这种神情流露出来昵?可是,尽他内在如何的痛心,表面上也不得不和他的父母一般,装出一副极欢乐的神气来。先是跪下地去,向父母行了一个大礼,又引钱素玉,蒋琼姑二姊妹和父母相见,并说明自己为了不得已的缘故,不得父母之命,已擅自在外续娶了。又问问家中的情形,并为了什么会到长沙来的。其实那里是什么天伦快叙,两方面都感到苦痛极了。他们尽是这们戴着假面具,假意的两下敷衍着,在旁边陪着的柳大成,却一点儿不明白个中的内容,还以为真是照了金罗汉来书上所说的话,他们巳得骨肉团圆了,暗地也替他们在欢喜。
就在这个当儿,忽有一个虽是书生模样,而英武之气自从眉宇间流露而出的少年,自外闯然而入,口中在唤道:“柳迟师弟,你在那里?我来了。”这时别人对于这个来客,倒并没有怎样的表示,叶家小姐却只一眼瞧见,心中即不期然的卜突卜突的跳上几跳。暗想,这老道真是一位神仙,一点也不欺人,这孩子果然来找寻我们了,而且他的面貌,竟与水晶球上所映现的一般无二呢。她一壁想,一壁即发了疯也似的奔了过去,把郊个少年紧紧的搂抱着,并欢呼道,“我的孩儿呀,你把为娘的想得好苦呀!”这一来,倒把大家都怔呆在那里了,不知这少年是不是杨天池?且待第一百三十六回再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