即算偶然也有上当的时候,然因能合群的缘故,一只二只上了当,其馀的连忙上前救护,必将毒弩、捆网破坏得一干二净。并能偵查得出装置这类器具的猎户,施种种报复的手段。
猴子的知识,有时比人还高。猴于是不会泅水的,遇了水深又阔的山涧,跳也跳不过浮也浮不过的时候,居然能从他们本身上想方法过去。那种方法,确是好看又好笑。他们遇了那种所在,知道山涧那边多有可吃的东西,非过去不可,就邀集附近所有的猴子,立在一块。由其中最大的,爬上涧边一棵大树,两脚和尾巴用力勾住树枝,两手倒悬下来,抓住第二只猴子的双脚.第二只猴子的尾巴,紧紧缠住弟一只猴子的腰,两手也向下悬着,第三只照第二只的样,是这般一只一只的联络起来,看山涧有若干宽,便联络若干长,联络好了,即由多馀下来的猴子,推的推,挽的挽,将这一串猴绳,和打秋千相似的摆动起来,越摆越高,摆到与对面涧边的树枝相接了,联络在尾上的那只猴子,就一把将树枝捞住,死也不放,两头牵起成了一道桥梁。多馀下来的猴子,就由这条桥梁上爬去,等剩都过去完了,第一只将抓住在树枝的脚和尾巴一松,又如前打秋千一般的摆到了对岸。这种猴子过河的事,在苗峒时常能见着,一点儿不希罕。
蓝辛石因那些猴子害得苗族耕种不安,发愿要把所有猴子驱除干净,知照满峒的苗子,每遇猴子过河的时候,就一面吹角传集众苗于,一面送信给他。大家携带打猎的器具,赶到群猴齐集的所在去,将群猴围住厮杀。无奈人类爬山越岭攀藤拊葛的本领,究竟赶不上猴子。苗峒中除弓箭而外,又没有更厉害的武器。大猴子十九会接箭,小猴子目标小,不容易射中。并且每次不待苗子围过去,群猴即已知道大祸将临了,急忙爬到极高的树顶,向四下里一了望,看哪一方面没有人,或来人稀少,就相率向那一方逃去,一只也杀不死。那些猴子竟像是通了灵性的一般,农夫猎户都受过猴子的报复与侵害,只有蓝辛石住宅的前后、左右山里,没有猴子的足症。蓝辛石原存了个杀尽山中猴子的念头,只因见那些猴子都不敢来侵犯他,转念一想:他们既知道畏惧我,我也不可做的太毒了,但使他们能不侵害人,我就不妨留他们一条生路。只是猴子不通人言,人类又不懂猴语,如何才能使所有的猴子不侵害人类呢?寻思了许久,实在没有方法摆布。
这日,蓝辛石早起,正在大门外闲步,忽有一个瘦长身体的汉人,穿着一身白衣服,缓步从容的走了过来,向蓝辛石突然问道:“我听说蓝辛石住在这里,特地前来访他,请问他此时在家么?”蓝辛石一听这话来得很突兀,一时猜不透是甚么用意,便不肯自认就是蓝辛石。先打量这人枯瘦如柴,肉如黄蜡,手如鸡爪,两目神光如电,使人见了害怕。问话的神气,也似不怀好意的样子,很注意的提防着,才答道:“你是那里来的?访蓝辛石有甚么事?”这人傲然说道:
“我是四川的方绍德,因为听说蓝辛石有降龙伏虎的能为,所以特来访他,顺便领教领教。”蓝辛石平日异常自负,此时说不出推诿的话,只得点头道:“原来如此,请去寒舍坐谈罢,我便是蓝辛石。”
方绍德跟进蓝家,分宾主坐定后,即开口同道,‘老哥既有降龙伏虎的能为,何以峒里的猕猴如此猖獗,老哥却不使出些本领来降伏他们呢?难道只要那些猴子不侵犯到老哥跟前来,老哥便可以不过问吗?’蓝辛石不觉红了脸,说道:“阁下初到我这里来,何以知道我不过问?”方绍德笑道:“原来老哥已过问了,那么是降伏不下吗?我想么魔小丑的猕猴,有何能耐,岂有能降龙伏虎的老哥尚降伏不下的道理?我一路走来,见凡是种有杂粮的地方,都有猴子侵害,有许多农夫上前驱赶,那些猴子都不畏惧。敝省是有名出产猴子的地方,也不曾听人说过有这般猖撅的情形,我因此不能不上老哥这里来问问。”蓝辛石虽是个苗子,但生性诚实,不肯说假说。当下便直说道:“这些猴子虽没有了不得的能耐,然要驱除干净,管不是一件容易的事.阁下如有本领能把这些猴子降伏,我情愿拜阁下为师,终生侍奉。”方绍德道:“你打算要我怎生降伏?”
蓝辛石道:“能使一般猴子都藏在深山之中,不敢出头,就算是降伏了。”方绍德点头道:“山中有果实足供他们的粮食,不许出头害人,也不为过。但是这事悄要做到果不容易,你要我降伏他们,这本领倒是有的,只是你得依遵我三件事,我方能为你们地方除害。”蓝辛石喜道:“甚么三件事?三十件事都可依遵,请你说出来罢!”
方绍德道:“第一件,要搭一座台,在这一带最高的山峰上,准备十石蜀黍,安放在台下,我有用处;第二件,你同族的男妇老幼,只要能到那高山下看我降伏猴子的,都得前来,我临时有话吩咐,不得违拗;第三件,我降状众猴子之后,要在这地方长久居住,但不须你们供应一切,我连房屋都有。”蓝辛石立起身来说道:“就是这三件事么?这算得甚么,都是极容易办到的事,只看搭台要不要选择时日?”方绍德摇头道:“用不着选择,你们若来得及,今日就很好。”蓝辛石见有这种人来替他地方除害,自是非常高兴,连忙吩咐家中的壮丁,分头去办第一第二件事。
峒里的苗子,听了蓝家壮丁传达的话量一因除害心切,二因好奇心冲动,顷刻之间,台也搭好了,蜀黍也准备好了。所有听得说的苗子,更不必有蓝辛石的吩咐,有谁不想瞻仰方绍德这种异人与见识降伏猴子这种异事呢?不一刻,壮丁回报:事已办妥,人已来齐,蓝辛石即引导方绍德到那最高的山上去。
才走到离那山还有七八里远近,就望见满山满谷的苗子,将那一座高山团团围住。蓝辛石在前面走着,众苗子都知道跟在蓝辛石后面的,便是有降伏众猴本领的方绍德。平日苗子见了汉人,面上总免不了要露出些仇恨的样子。这回见方绍德却不然了,凡看得见方绍德的,没一个不表示一种欢迎亲热的态度,纷纷如潮涌一般的,向左右让出一条道路。蓝、方二人直走上山峰,方绍德在台上向蓝辛石道:“你去吩咐大众,东西南北四方,都得像刚才你我上山的样,向左右让出一条道路来,再挑选十个壮健的人,上来挑着这十石蜀黍,随我往各处布置。”蓝辛石一声答应,即下山对大众说了,带了十个蛮汉上山,执着蜀黍,跟随方绍德走到一处山上。方绍德教蓝辛石帮着用手抓蜀黍洒向山谷之间,洒完一石,又换一处山头,又照样洒一石,接连洒了十处,那座高山的圆围八方都洒遍了,才回到高山上来。方绍德盘膝坐在台上,合掌闭目,好像默念咒语的样子。蓝辛石立在旁边,大家都寂静不敢声张。
约莫过了一刻工夫,蓝辛石立处的地位高,偶然向对山望去:啊呀!只见成千累万的猴子,与出洞的蚂蚁相似,从远远的朝这座高山跑来。大的在前,小的在后,也看不出牵连若干里路。
峒里的猴子虽素能合群,然从来也没见过有合到这们样多的。在前面走的大猴子,边向前走,边回头向后望,惟恐背后的猴子不跟着上来的样子。蓝辛石忙掉头看左,右、背后三方,也和前方一样,不知有多少,都朝这高山跑来了。正在觉得诧异,忽听得山下的苗子都哗噪起来,原来四只走在前面的大猴子,巳走进入丛中让开的那条道路来了。众苗子都不曾见过猴子有这们大的胆量,敢直挺挺擅进人丛的,突然遇了这种情状,所以禁不住都哗噪起来.只是尽管大众哗噪,那些猴子都像有恃无恐的样子,一些儿不露出畏葸退缩的神气。众苗子也都明白,这些猴子,是方绍德用法术招得来的,只初见的时候哗噪一阵,并投一个敢动手打猴子的。四队猴子同时走上山来,四只最大的一拥上台,倒把蓝辛石吓了一跳。以为来势这般凶猛,对方绍德必非好意,正打算动手帮助方绍德将四只大猴子赶走,谁知那四只猴子拥上台后,并不敢扑到方绍德身上,就在台角各自朝方绍德跪下来,与人一般的叩头礼拜,再看方绍德,这时两目张开了,口里不知说了几句甚么话,声音并不嘹亮。四只猴子都听得了似的,蛇行匍匐,慢慢挨到方绍德跟前,都做出十分亲热的样子。或用鼻嗅方绍德的脚,或用舌舐方绍德的手。台下四大队猴子,也都按次序跪下,抬头望着台上,平时跳踉浮躁的气概,至此完全消灭了。方绍德对这四只大猴子也像是多年不曾见面的朋友,一旦相逢,心里高兴得说不出话的模样。人与猴纠缠在一块好一会工夫,方绍德才立起身,挥手教四只猴子下台去。四只猴子片刻也不迟延,翻身向台下便跳。牵连跪了若干里远的四大队猴子,同时都站起身,后队变作前队,台上跳下来的大猴子,俨然是四个督队官,押着众小猴,头也不回的去了。众猴走到洒了蜀黍的地方,全体散开了,争着拾蜀黍往嘴里塞,猴多黍少,顷刻便拾得一千二净。便不再成行结队了,三五一群,各自分头散去。
众苗子看了这情形,无不叹服方绍德是天神下降,即时就山下跪拜的,一望不计其数。蓝辛石也对方绍德跪下叩头,说道:“弟子在家里舶时候,已经说过了,师傅果能降伏这些猴,便拜在师傅门下,侍奉终身,此刻得求师傅允许了。”方绍德伸手拉了起来,笑道:“好,好!我欢喜这地方的山水好,打算在此久住,就收你做徒弟也使得。”说罢,一同下台回到蓝辛石家。从此,方绍德便在苗峒中隐居不出了。
他因从小在石岩中住惯了,仍喜在石岩中居住。只是苗峒中没有像四川那们深邃不畏风雨的石岩,又非人力所能建造。蓝辛石体贴方绍德的意思,特地到峒窑里定烧一口绝大的瓦缸,留一个缺口做门,覆在地下,远看一座坟莹,里面与深邃的石岩仿佛,方绍德住在里面很舒服。苗峒中的猴子,经过方绍德那番举动后,果然都绝迹不到种粮食的地方骚扰农民了。不过猎户所装置的毒弩陷阱,猴子不遇着则已,遇着仍不免拿来破坏,只不存心与猎户为难便了。蓝辛石想传方绍德的道法,方绍德道:我并非不愿将我所有的道法全传给你,免得吾道失传。无奈要传我的道法,非童男之身不可,你已破了身,无复纯阳之体,仅能传你一些儿法术,大成是无望了。”
蓝辛石着急辨道:“弟子固不曾娶妻,乎生也未尝与妇人交接过,师傅怎么说弟子已破了身,无复纯阳之体呢?”方绍德现出诧异的神色,问道:“你平生未尝与妇人交接过吗?这话就奇了,你自己心里明白的事,应该知道瞒不过我。”蓝辛石只急得跪在地下哭道:“弟子实在未尝近过妇人,怎敢欺瞒师傅,求师傅明察,开恩传弟子道法。”方绍德越发惊讶起来,问道:“你果是一次也不曾与妇人交接过?”蓝辛石又叩了一个头,答道:“不但不曾交接过,平生实未尝动过这种念头,如敢说欺瞒师傅的话,应遭天雷击顶之报。”方绍德一面挥手教蓝辛石起来,一面低头沉吟了半晌,忽然在大腿上拍了一巴掌,叫道:“哎呀,了不得!你的元阳一定是被妖精吸去了。”蓝辛石一听这话,即时惊得呆了。方绍德道:“你成年之后,必在极僻静的地方,遇见过极妖艳的妇人,那妇人并曾送东西给你吃了。你想想,是不是曾有过这们一回事?”蓝辛石想丁一回,摇头说道:“生得妖艳的妇人,确曾在僻静地方遇见过一次。只是弟子生性不喜妇人,且少读诗书,颇知礼义,非礼的事,素不敢做.就是有妇人送东西给弟子,弟子是决不敢受,何况吃呢?”
方绍德只管沉吟着说道:“你再仔细想想,我说的必无差错。”蓝辛石又偏着头寻思了一回,也忽然失声叫着“哎呀”说道:“弟子想起来了,果曾有过这们一回事,那妖精确是生得极美,又确是在极僻静的地方遇着的,他送东西给弟子吃,还不止送一次,接连送了三次,不过弟子直到第三次才知道罢了。”方绍德问道:“毕竟是怎么一回事,可详细说给我听?噼蓝辛石想到自己元阳被妖精吸去,不能传授道法,不由得急的哭起来,叩头如捣蒜似的,求方绍德慈悲解救。
方绍德道:“我只能替你报仇,将妖精除了。至于被吸去的元阳,须你自已有了这种能耐,才能再吸回来。然童身已破,纵能再吸回来,也不复如前圆满了,因你禀赋异人,妖精才生心前来采补,但是你非糊涂人,何至直到第三次才知道呢?这事也就太奇了。”
蓝辛石揩着眼泪,说道:“总之,是弟子贪口腹,该死!在此去三年前,弟子因喜吃蛤蟆,一到了秋夜,就每夜去山涧里寻蛤蟆,捉了回来剥吃。这夜天气很热,山涧里蛤蟆极多,竟用不着寻觅,随手就抓满了一布袋,从来也没见过有那们多蛤蟆的,次日吃了一个饱。次夜又去,也是越捉越多,顷刻又捉满了一袋。那时弟子心里虽觉得奇怪,然因贪吃的念头太重,不睱仔细寻思是何道理。第三夜更换了一个大些儿的布袋,仍到山涧里去,这夜的蛤蟆,又多又大,也不知随手捉了多少,塞进了布袋。只是捉了许久,还只捉了半袋,贪念一起,便想将布袋装滴了才回去。一路随捉随往布袋里装,直到了山涧尽头之处,才觉得奇怪.心想:怎么装了这们多,这布袋还不曾装满呢?提高布袋看时,原来袋底下穿了一个窟窿,恰好能容一只蛤蟆漏出,袋里存留的,不过十来只,其余所捉的都漏跑了。一时气忿得甚么似的,打算将窟窿缀好,回头再捉。正将手中照蛤蟆的火把往涧边上一搁,只见一个妖艳惊人的的少妇,立在涧边上,望着弟子含笑点头,问道:“你吃了我这们多的蛤蟆,可以不向我道谢吗?”弟子着那妇人说话的神情,实在是美妙极了,心旌摇摇不定,竟不知应该怎生回答,那妇人见弟子望着他不回答,即向弟子跟前走来,相离还有几尺远近,忽觉有一种腥羶之气,冲入鼻孔。弟子心里顿时明白了,知道这时分哪有人家女子到这山涧边来?这来的必是妖精鬼魅。随即厉声喝道:“你是哪里来的?我捉蛤蟆,为甚么要向你道谢?这山涧里的蛤蟆,怎么是你的?”那时弟子腰间带了一把大刀,即拔刀在手,看那妖精怎生举动。谁知那妖精反做出千娇百媚的样子,笑盈盈的说道:“你每夜来这涧里捉蛤螟,曾捉过前、昨两夜那们多的吗?你耍知道那些蛤蟆,都是我平时蓄养在家,前、昨两夜特地放出来,送给你吃的,你吃了我的蛤蟆,如何不应该谢我呢?”方绍德听到这里,已长叹了一声,说道:“冤孽,冤孽!”不知方绍德说出甚么冤孽来?且待第七十回再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