话才说到这里,忽听得远远的一声长啸,其声幽扬清脆,山谷生风。方绍德一听这啸声,心里便猜度必是高人隐士所发。正待向四处张望,在头顶上回绕的两鹰,已各将双翅—展,流星般快的飞进山坳中一片树林里面去了。方绍德喜道:“原来这两只鹰是有主儿的。这人能驯伏这般两只神鹰,不待说本领母高强到绝顶的了,我不可失之交臂。”此时一轮红日,刚涌出地面,方绍德远望两鹰飞进去的那片树林,受初出的阳光照着,云笼雾罩,与初揭盖的一甑热饭相似,无论如何的眼力,在外面也着不出里面是怎样的情形。只是那一片树木,并不十分浓密,若不是被云雾笼罩,在树林中发声长啸的人,是何模样,及两鹰飞进去后,是何情景,以方绍德的眼力,必能一目了然。再看别处的树林上面,都清清朗朗,一点儿云雾没有,方绍德心想;这人昨夜必是在那片树林中歇宿,恐怕有山妖野魅前来侵扰,所以喷起一团雾来,隐藏他的身体。不过这人既经驯伏了这般两只神鹰,正是山行野宿的好伴侣。飞禽中眼力最厉害的就是鹰,和走兽中的狗一样,人眼所不能看见的鬼物,鹰狗都能看见,何用再喷起这一团雾干甚么?
方绍德心里如此思想,脚不停步的朝翠山坳走去。眼看那山坳,实不甚远,至多也不过一里来山路。但是朝着那方向不停步的走了好一会,看那山坳仍在跟前,树林上面的云雾,也还没有稍退,更腾腾的如冒热气。初出地面的日轮,在人的眼光看去,升腾的速度,似觉比在中天的时候,来得快些。方绍德听得啸声的时分,红日刚涌出地乎线,此时已离地平线有数尺高下,日光的色彩,也由深红色渐变深黄色了。心中猛然一动,即停步暗忖道:这事太蹊跷了,我脚下虽不算快,然以我的能耐,像这们不停步的走去,日行千里,却非难事。这一眼望得见的山坳,至多不到两里路,何以走了这一回,望去还是那们远近的光景呢?然则我方才不停步所走的路,走到那里去了呢?
旋作念旋回头向来路上一看,山岳的形势大都仿佛相似,没有特殊的标识,也看不出动身的所在是何处,行走时曾经过了些甚么地点。随即又向四周的形势打量了一会,也看不出毕竟曾走了多远。这们一来,倒把一个具绝大神通的方绍德弄糊涂了,只得就地坐下来,定了定神智,仍旧立起身,向那树林望去。浓云密雾,早巳没有了,也是清清朗朗的树林,全不是未坐下以前所见的景象。树林不密,可以一望无馀,不但不见有甚么高人隐士在内,连亲眼看见飞进去的那两只大鹰,也不知去向了。方绍德不相信眼前景物,会变幻得这般快,大踏步走入树林之中,四处张望了一会,确是除树林青草之外,一无所有。细看这山坳树林的形势,与在远处望见的,又确是一点儿不错。
正在心中疑惑,忽低头见阳光射在青草上,有一个黑影闪了过去,连忙抬头看天空,只见那两只大鹰,一前一后的飞到嵩山顶上去了。方绍德独自作念道:我在这嵩山游览了五六日,虽负着中岳盛名,实在毫无可取。原打算今日再盘桓一日,明日便往别处去的,不料遇见了这两只东西,倒使我不舍得就这们走开了。这两只鹰,若不是经高人调教出来的,决没有这般本领。我自从离开四川,足迹遍及南七省,没遇见一个有惊人道法的人,田是这两只背脊朝天的扁毛畜类,能耐实在不小。若能会见调教这鹰的人,我必能得些进益。方绍德出了那树林,又向那两鹰飞上的山峰走去,到山峰上举目四望,仍不见一些儿踪影。暗想:这才奇了,分明看见他一前一后的飞上了这山峰,这山峰上并无处可以隐藏,何以跟踪追上去,就不看见了呢了独自在山顶徘徊了一会,不见有甚么动静,只得心灰意懒的打算下山。
但是,还还不曾举步,就猛觉得头顶上发生一种可怪的声音,十分细微,若非方绍德那般有能耐有机警的人,断难察觉。方绍德既听得那种声息,即抬头仰看天空,只见那两点黑星,在云中徐徐移动,仔细定睛半响,才看出就是那两只大躇,渐飞渐下,约莫离山顶还有数十丈高下。
方绍德忽然转念道:这两只东西的情形太可恶,简直是有意作弄我,我也不管他有没有主儿?主儿是何等人物?既敢有意作弄我,我不能不给点儿利害他瞧瞧,且把他捉到手里来,他果有主儿,就不愁他主儿不出头和我见面。说得好时,我立刻可以把两鹰还他,如出言不逊,我使硬夺人家两只鹰,也算不了强聚霸道,主意打定,即使出生平本领来,双手向两鹰一招,口呼一声“下!’即见半空中一翻一覆的掉下两只黑东西来。方绍雄张开两掌,两只黑东西直向掌心落下,方绍德心里好生欢喜,逞口而出的笑道:“看你还能逃的了么?”这话才说了,觉得两掌所捉住的不是飞禽。捞过来看时,哪里是两只鹰呢,原来左手握住的,是一只金钱花的豹子,右手握住一只梅花点的小鹿,都是刚死了不久的,肢体还温软。方绍德不禁忿怒起来,将死豹、死鹿往山下一掼,两手仍向空一指,从食指尖上发出两道剑光来。只是剑光在空中缭绕,并不见两鹰所在,无可击刺.方绍德满腔忿怒,无处发泄,两手忽东忽西的乱指了几下,那两道剑光,便如游龙绕空,横扫过来,竖扫过去,将山顶上所有树木,都栏腰斩断了,才将剑光收敛,也懒得寻觅两鹰的去向,忿然移步下山。
正没精打采的走着,只见迎面走上来一个须发如银的老叟,笑容满面的点了点头,问道:
“请问老兄是从山顶下来么?”方绍德口中应“是。”两眼打量这老叟仙风道貌,神威逼人,不是寻常老年人的模样,心里逆料必是一个有些来历的老头,正待请问姓名,这老叟已接着问道:
“老兄既是从山顶上来,请问看见我的两个小徒么?”方绍德听了,暗自好笑道,“这老头只怕是老糊涂了,我和你初次在这里会面,彼此连姓名都还没有请教,我知道你两个小徒是谁呢?”
只是方绍德心里虽这们暗笑,口里却不好意思这们直说。只摇摇头说道:“不曾看见两位令徒。”
老叟脸上露出疑讶的神气,说道:“这事却有些古怪,我两个小徒今早回来对我说:有一个大本领的人,愿意收他们做徒弟。他们听了欢喜,就要辞别我,跟那个有大本领的人去,并将我家里养的一只金钱豹、一只梅花鹿拿去做拜师的贽敬。我不答应他们,追了出来,谁知他们已跑的无影无踪了。只好亲自上这山里来寻找,我倒要看看是怎样一个有大本领的人?为甚么要枪夺我的徒弟去做徒弟?”方绍德一听这话,知道是有意挖苦自己的,忍不住说道:“老丈不要当面瞧不起人,我并不知道那两只背脊朝天的扁毛畜类是老丈的高足。因见他们还生得好,果曾说过愿收做徒弟的话,谁也没有抢夺的意思。不过那两只扁毛畜类既是老丈的高足,老丈就得好生管教管教,以后不得平白无故的拿石头打人。我以为是山野之中没人管束的东西,所以犯不着拿人和畜牲较量。若早知是老丈的高足,我也不放他过去了。”老头笑嘻嘻的对方绍德拱手道:“好极了,好极了!我两个小徒生性顽皮,我多了几岁年纪,简直没精力能管教他们.我在家不知道小徒要跟谁做徒弟,不大放心,于今既知道是老哥了,我还有甚么不放心?从此就交给老哥去管教罢。”说毕,用手捏住下嘴唇,吹哨也似的叫了一声,音高而悦,不像是从人口中发出来的。
临风扬抑,十里以内的人,必能闻得着这叫声。
老头的叫声才歇,只看那两只大鹰已从左右很茂密的树林中飞出。老头将两手向腰里一叉,两鹰便集在两边肩膀上,老头仍是开玩笑的神气说道:“请问老哥,打算怎样不放他们过去?我这两个小徒,仗着八十年前在峨嵋山伏虎寺听过经,与开谛和尚是同门弟子,就心雄胆大,不把一般后辈看在眼里。老哥高兴管教他们很好,但是得留意些,须不错了班辈才好。”方绍德听这话,不由得吃了一惊,暗想:我才离开四川不久,认识的人物有限,天下尽多比我行辈高,神通大的,亏得我不曾冒昧。这两鹰既与我师傅同班辈,这老头的班辈,不待说比我师傅更高了。我若冒昧和他们动手脚,无论胜负如何,天下人总得骂我目无尊长,我何必跟他们在这里纠缠些甚么呢?不如一走完事,免得在此地受他们的奚落。方绍德五遁都精,当下主意打定,也不说甚么,身体一晃,就借土遁走了。后来结交的人一多,才知道那老头子是绰号“金罗汉”的吕宜良,那两鹰在八十年前听经伏虎寺的话,一点儿不虚假。江湖上老前辈曾听人传达两鹰事迹的很多,方绍德虽知道了吕宜良和两鹰的历史与能耐,然对于吕宜良那种当面瞧不起他的神情,及两鹰戏弄他的举动,当时一点儿不曾报复得,心中很不能甘。不过,一则自顾力量不见得能胜过吕宜良与两鹰。二则,自己的班辈太小,对前辈无礼,胜得过倒也罢了,万一不能讨胜,当时受辱受窘,还在其次,事后更得遭人唾骂。因此心中尽管不甘,不能对吕宜良有甚么举动。
这次从嵩山借土遁走后,又在各省游览了几年。有本领的人,所至之处,自容易显出声名,并且方绍德有些本领,是寻常剑侠之士所没有的。因为开谛和尚的神通,是佛家的神通,与道家修炼的不同。方绍德仗着这们一身本领,行为又甚正当,江湖上自然称道他的人很多。他见剑侠之士,在夜间行动,多是青黑两色的服装,觉得不甚光明正大,还存了些怕人看见的意思,他就改用全身着白,使人在远远的一望便知。他原想依附一个有地位有大志的人,使出平生本领来,做一番名垂久远的大事业。听得孙开华在厦门招贤纳士,海内有能为负时望的人去投奔的不少。
他心想:厦门的地势很好,孙开华是一个身经百战的骁将,于今在那里有这种举动,必是蓄有大志,因此也特地去厦门看看情形。他到厦门的时候,正遇着孙开华甄选卫队长,所以他出头夺得锦标。后来细看看孙开华的举动,并用言语试探,才知道是一个平庸的人物,不但没有大志,而且并不识人。其所以招纳许多有能耐的人来做卫队,不过壮壮他自己的声威,搭高他自己的架子,丝毫没有识拔英雄的真意。逆料依附他决无出息,所以毅然决然的走了。
方绍德从厦门走出来,一路游览到新宁县附近的苗峒。因贪恋着苗峒中山水清幽,风俗纯朴,与他山野之性极为相事,在那丛山之中,流连了许多时日。那时,苗峒里的风俗习惯,素来不许汉人到里面窥探游览的。若汉人无端跑进苗峒,被苗子打死了,绝不算一回事。不仅有冤无处伸诉,往往连尸都无法取出来。方绍德知道这种习惯,虽仗着一身本领,不怕苗子与他为难,然方绍德心思在苗峒里长久居住,若不能与本峒苗子融洽,时时得提防苗子暗害,何能安居呢?不知方绍德最初怎样住进苗峒中去的?且待第六十九回再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