三侠同攻 众么遭痛击

群英德集 一老阻忠谋

朱怀亮父女和于婆婆抽出剑来,便杀上前去。这地方一群人,第一个正是魏万标,此外还有他两个把兄弟,一个是刘秃子,一个是郝大胖。他二人都是盐枭出身,打起来,几十个人近身不得。刘秃子正和魏万标站着,说道:“大哥,这个钟声,我们不该理他,藏在屋不出来,看动静最好。现在仔细中了人家调虎离山之计,你赶快叫人赶上去。把去的人都赶回来,我们都在这里拿了家伙等候。没有人和我们为难便罢,若是有人来,我们在这里静候他上前,看着他动手。”魏万标一想也是,就打发一个人,骑了马赶上前去,猛然间刘秃子叫声不好。同时魏万标也听到呼呼的风声,自身后而来。刘秃子就大喊道:“那来的人是舞剑的,他们人少,我们千万不可放过,一拥而上啊!兄弟们,你们要命,就一拥而上啊!”这里一群贼,大概有二百上下,被他一喊,心慌意乱,各拿着兵器,向着这舞起的剑声,拥了上去。大概有本领的人,不愿和人混战,混战是有害无利的。有本领人,若受人家混战上来,也是困难,不是杀人过多,就让你分不出敌人的强弱,下手难分轻重。魏万标那边是知道逢着了大敌,计出无奈,拚命乱打。这边朱怀亮一看,四围的人拥上来,本不难先搠倒两个,但是这小喽罗都是不足道的人,杀了他们真是冤枉。因此和振华、于婆婆二人站成三角形,背对着背,顾着三面,那些人虽然刀枪并举,无如这里三把剑,舞成一片,连水也泼不进去。

这时云里面的月光,忽然将全身探将出来,云流水似的过去,眼面前清光一闪,刘秃子在人丛里看见来者有两个女子,越发心惊。因为武术家最忌逢着女子,其次才是出家人。这种人若不是有真实本领,他是不肯胡乱出头的。因想这三个人丁字式的站着,守而不攻,分明是不肯乱伤人,要捉头儿,打人先下手,先放倒他一个再说。于是身子向后一退,跃出四五丈路。看见旁边有一棵柳树,一耸上去,打算居高临下,用袖箭来射倒一个。但是朱怀亮和于婆婆都是千军万马中跑过来的,遇到这以少敌多的场合,岂能不防备人家放暗器。刘秃子一耸上树,于婆婆远远就看见了。笑道:“好孩子,你倒先下毒手了。”腾空一跃,向前一耸,只听披拉披拉两声,接上扑通一下,柳树去了几枝大树丫,刘秃子由树上倒栽将下来。

朱怀亮到此时,也觉得不给他们一些厉害,他们不会休手的。便嚷起来道:“你们这些人,不必和我们动手。我要真不放过你们,你们早没有性命了。只要你们交出为首的来,我就不和你们为难。你们若不相信我的话,我先割下你们几只耳朵还试试看,你相信不相信?我先割拿长枪的,再割这个大个子,我就这样挨着割下去。”话未说完,果然有几个人丢了兵器就跑,这样一跑,他们自己就先乱起来。有一半大胆的,还挣扎住不肯走;那些受了伤的土匪,听到朱怀亮说明了,然后再动手,就知道这人的本领大。况且让人砍下一只耳朵,都不知如何被砍下来,这种人哪里还可以和他对敌,早是跑得远远的了;这里几个拚命挣扎的人,心里也慌,跟着就跑;只有魏万标和郝大胖两个人,究竟自恃着几分本领,带战带走。朱怀亮只一耸,由他二人头上跳了过去,反站往他们的前面,将手一摆,魏万标觉得有一阵凉风,拂面吹来。他恍然大悟,这是内家功夫,也顾不得郝大胖,闪到一边。拔步就走。朱怀亮和振华,都站住了,只是遥遥的望着。郝大胖也料到万不是敌手,也由侧面走了。不多大一会工夫,只见于婆婆高举着一只火把,从荒田里走出来,那火焰让晚风吹得呼噜作响,偏到一边,有一尺多长,照见她那矮小的人影,晃动不定,越是龙钟了。她笑道:“真是不济事,一个能挡两三下的都没有,几个会动两下手的,我们都把他放倒在地下了。”朱怀亮道:“擒贼先擒王,我们只把魏万标拿住,这些人一赶就跑的。不知道……”

一言未了,一阵啪啪之声,由黑暗之中,冲将过来。朱怀亮也来不及说什么,抢过于婆婆手中的火把,迎着那声音抛了过去。黑夜之间争斗,最忌的是我在明处,人在暗处,所以他首先把火把扔到对面。这就在昏黄的夜色中,看见一排马有四五十匹,冲了过来,要躲避万来不及。三人都跳了上前,各用腿去踢马上的人。朱怀亮和于婆婆都把马上的人打下,取而代之。振华究竟气力不够,而且她迎上去的那匹马,又离开得远,她一起一落,却落在马头边,一伸手先抓住马的锁口链,打算阻止马冲过来。那马来势很猛,振华站立不定,倒退了十几步。马上那人先是颠得慌了,这时身心定,举起手上大马刀,砍将下来。振华一松手,侧身向左边一偏,左边也有一匹马冲到,而且那马上用的是枪。马上加枪,用短器的人,最是招架不住,振华只好一跳,在马尾上斜跳过去。脚一落地,第三匹马,又冲过来,无论怎样,是不容躲的了。心里一慌,正不知如何是好,忽然有人一把抓住,自己身子被人提高了几尺。回头看时,一个大个子骑在马上,把自己救出了险地。振华也一脚勾了马鞍,那人一松手,她跳到马这边来落地,那人就为她作了屏障,挡住敌人。那人似乎是拿了一根棍子,早将对面的一个人打将下来。振华心里明白,一个飞步,跳上那马。那人勒转马头,叫起来道:“快随我来!”那人一马先走,振华这时才看到父亲和于婆婆也骑了马冲出来。于是两脚一夹,跟了出去。一行四匹马,约摸跑开半里路。

西沉的月亮,这时正挂在枯树丫上,反映着有些白色,似乎是树上的枝丫,已经罩上一层浓霜。半空寒气压着马背,人杀了一身热汗,到了此时此地,心地为之一快。朱怀亮将马快上几步,跟到引导那匹马的身边,便问道:“这位是谁?引我们到了这里来。”那人不作声,只见他双手一拢缰绳,马又跑上前去十几丈路。又这样跑了一里路上下,那人勒住了马缰绳,停马不走。朱怀亮道:“那位大哥,你究竟是什么人?”那人在马上哈哈大笑道:“朱师叔,你不是知道我要来吗?怎样见了面倒不认识起来了?”朱怀亮一听他说话是山东口音,这才想起来了,便问道:“你莫非是由南京来的孔长海大哥?”孔长海道:“正是小侄,那一位老太太,一定是于师母了?”说着他滚鞍下马,和大家见礼。朱怀亮三人,也下了马。

这时听得大李集那边,依然是人声鼎沸,远望有几丛火光,在月色之中,分作几处在半空里照耀。朱怀亮道:“看这样子,他们还在寻找我们呢。”孔长海道:“这是到柳家集去的一条路,他猜不到我们会到这里来的。”于婆婆笑道:“寻来也不要紧,他们多送掉几只耳朵罢了。刚才也是我太粗心,魏万标那孩子我是认得他,上次不是我救了他一回吗?还有跟他在一处的那个郝胖子,他在乡下犯过强奸案的。他们两人一走,我就暗中追了上去。那魏万标看见我手上有家伙,我又年老,他就先动手。我倒不忍伤害他,暗中点了他的穴。倒是那胖子赶到,我刺了他一剑,我因为怕打错了人,又到大路上抢了一根火把来照一照,不料倒引起他们这班马贼来,几乎让大姑娘吃一个亏。”孔长海道:“从小就听说于师母了不得,果然是这样武艺超群。我有一件事,要求一求师母。”说毕,他就在草地上跪了下去。于婆婆道:“你不用说,我知道,你不是因与魏万标是同门兄弟,你叫我救活他来吗?”孔长海道:“正是这样,我和他同一个老祖师。”于婆婆道:“你的祖师,就是我的师叔,这事何消要你说得?我要伤他的性命,何至于去点穴,不拿剑扎他呢?但是他是头子,不把他去了,他们这班人不会散的。”孔长海道:“总求师母先救活了他,他若是不知道改过,小侄可以先把他杀了。”于婆婆道:“既是如此,我先去把他带来问一问。你且起来。”孔长海听于婆婆答应了,又起来作个揖。

四人牵着马,走到一所小土地庙。庙边有一棵冬青树,黑巍巍的不辨根干,有如一座大楼,不见灯火,高入云汉。相形之下,这庙格外渺小。大家将马系在土面上穿出来的大树根上,就在土地庙前,一方石板香案上坐下。于婆婆道:“你们在这里少等一等,我去去就来。”说毕她奔上小路,一刻儿就不知所在。这里朱氏父女和孔长海谈话,他说早就来了,先走那庙外边,看见振华跳进庙去,很是奇怪,就眼下来了。因跳得慌忙,墙头上还落下一块砖。到了庙里暗中一听,知道是同道。后来大家留火烧庙,他想未必能惊动人,所以独藏在庙里敲钟。自己的意思,赶掉强盗是好的,他不愿意人家多丧性命。后来赶到大李集,得了一匹马,就救了振华了。朱怀亮也告诉他,李汉才已经救出来了,这是于婆婆的意思,要为地方除害。二人谈了一阵子话,路上一条黑影,飞也似的到了。到了面前,只见于婆婆胁下夹着一个人,就轻轻放在石案上,看那人犹如死去了一般,软绵绵伏在石案上。于婆婆一伸手,在他背上拍了一下,他马上哼了一声,缓缓的也就四肢展动起来。

原来这种点穴的方法,并不是次次有救,也不是次次可以杀人。这里面分点、打、闭、拿四大种,点穴是用指头点,人被点之后,马上倒地。打穴并不用得触着人的皮肤,远远的对人一掌一拳,就中了人的穴。南方有一种掌心雷打穴法,离人四五丈远,将手掌一扬,人就中了伤。不过这样的打法,可以用跌打损伤的药治好。闭穴法,和点穴法差不多,就是闭住别人身上的血道,让人麻木而死。一个人周身血脉不流动,自然是会死的。拿穴法最厉害,可也是最损德。在人穴上暗暗拿中了,当时受害的人,不觉怎样,可是迟则三月半截,快则两三天,必须口吐鲜血而亡。而且这种拿穴的人,在动手的时候,多半不是明的。甚至假装和人作揖打拱,乘便在敌人穴头一拿,敌人哪里知道。刚才于婆婆向魏万标动手,是用的闭穴法。这种法,由原来点穴的人,按着血脉停留起伏的关系所在,对别一个穴头一拍,将穴打开,那人立刻回复原状。所以于婆婆刚才对魏万标背上一拍,并不是雪上加霜,乃是替他开穴。

魏万标血脉一流动,浑身筋肉一伸缩,就不觉哼了一声,人也回复过来了,他睁眼一看,见有几个人,围住了他。立刻回想到以前的事,就想起了于婆婆和他交手的情形,恍然大悟,自己是让人家点了穴,现在回生转来,是捡了一条性命。不过身边都是敌人,料定了也逃跑不脱。当时定了一会儿神,就向于婆婆说道:“你们几位,我一个也不认识,不知何仇何怨,有劳诸位的大驾。”于婆婆是说本乡话的人,她不愿开口。朱怀亮就答道:“我们并没有私仇,不过因为你在此地做强盗,不分良善亲疏,乱绑乱杀。地方的百姓,都受不了。我们学武艺的人,对人是要除暴安良;对自己是保全身家。你们这种人,学了武艺来害人,也是我们同行的羞耻,所以我们要把你的巢穴扫平。也是我们这位大嫂,念在一门的义气上,没有伤害你的性命,把你捉了来,和你说明,你赶快把同伙的散了,自己也改邪归正。君子一言,快马一鞭。你是个汉子,愿不愿你就当面说了。你若是愿,我们放你回去;你若是不愿,就请你和我比上一比。赢的了我这口剑,你就走。”魏万标是刚刚死里求活,哪里还敢说打,一口就答应明天就散伙不干。朱怀亮道:“你既然说了不干,我也很相信,你就请回罢。山高水远,我们后会有期。”说时对他拱了一拱手。魏万标道:“今天遇到诸位,从此改过自新。这一位老婆婆,又没有丧我的性命,总算是我的恩人,不知道各位高姓大名?”朱怀亮道:“朋友,你要打听我们的姓名作什么?预备将来报仇吗?哈哈,那是不行的。我们说近在眼前,说远在天边,你到哪里去找我们呢?”魏万标也就不敢多说,和大家一揖。那一轮月亮,黄得像金脸盆一样,去地只一丈高。一个孤单的人影,在荒凉夜色里回去了。

这里男女老少四人,依然坐在大冬青树下。这夜的寒霜,下得格外的重。此处有浓密的树叶遮住了,霜下不到人和马的身上。可是看看树阴以外,月色昏黄的地下,有一层薄薄的白色,正是下的寒霜,已积着铺成一片了。于婆婆笑道:“你瞧我们闹了这一晚上了,我们该回去了。那位李老头虽然藏在我那里,究竟出不得头,不如让他早些脱离虎口罢。哪个去通知他儿子一声?”振华连忙答道:“我去。”于婆婆道:“要去就是马上去,趁着天色没亮,偷偷的进他的房去告诉他,叫他就一早赶到我那里去。”振华先是率然的说出口她要去,这时于婆婆一来就说趁天没亮,二来又说偷偷的进他的房,论到行侠仗义的人,趁天没亮偷偷的进人的房,原不算一回事,更不要说提到这种话,不必介意了。可是现在振华听了这话,就觉得异常刺耳,不是黑夜之间,大家看不清颜色,那振华的脸上,就要十二分难为情。就道:“爹你去罢,我不去了。”朱怀亮道:“你最是好事的人,为什么不去?刚才在马队里吃了一个小亏,一个人不敢去了吗?”振华道:“我怕什么,就是天气冷。”于婆婆笑道:“这话更不对了,年轻的人怕冷,倒叫老人家出马不成?”振华一扭身子,又一跺脚道:“我不是这样说,你们不懂。我不说了。”这时大家醒悟了,乃是她觉得前去不方便。人家是个黄花闺女,既然说不去,自然不能勉强。倒默然了。孔长海这就说道:“我看还是我去一趟吧。”朱怀亮道:“这倒可以,你到店里通知了他,你就到东门塔下饭店里去会我。明天晚上,我们一齐在二十里铺会面。”大家说着话,各上了马,仍回头插上大路,才分手而去。

那天晚上,就是孔长海通知李云鹤的那一晚上了。李云鹤父子见面之时,于婆婆引他们到后层夹厢屋里,将详细情形一说,李云鹤便首先对她磕头相谢。李汉才已经是谢过数次了,这时也跟着儿子跪了下去。于婆婆道:“老先生,你起来罢,你也是一大把年纪的人,不要行这样的大礼。老实对你说,我和人家有仇,不怕人家报仇;若和人家有恩,可是怕人家报恩的。不说别的,就以你们父子而论,你谢一回,我就和你客气一回,这不是找罪受吗?”李汉才听她这样说,觉得也是痛快。说道:“你老人家说的是,大恩不言报,我们把这事今生今世记在心里就是了。”于是二人道了一声谢起来。于婆婆笑道:“孔夫子门里出来的人,总是这样酸溜溜的,连说不谢不谢,可是又谢起来了。”李汉才父子一想,也笑起来了。这屋子里原是四围不开窗的,只屋瓦上在当中开了一个通气的天窗。这时又因为天气冷,把天窗来闭上了,所以屋子里越是黑沉沉的。屋子里别无所有,中间放了一张旧黑板桌子,四条板凳。桌上有一个黄泥六角墩子,插上一枝油淋淋的蜡烛。靠黄土墙边,又用土砖砌了一个灰池子,堆了许多糠灰,中间烧着几橛大红木炭。虽是白天,屋子里倒是火光熊熊,映着那黄土墙,更如深夜一般。那于婆婆将李氏父子安顿好了,她自己出去了。

在这种浑浑暗暗的屋子里,两个人影,也不甚清楚。李汉才凝着神摸了一摸短胡子,又把指头在嘴里咬了一咬,点头道:“哼,大概不是梦。”李云鹤怕父亲神志不清,回头一看,那灰池子红炭边下,靠着放了一把瓦壶。壶里卜突卜突,向外出着热气。那灰池子围砖上,又放了几个粗磁杯。于是站起身来,斟了一杯热茶,放在他父亲面前,让他喝着提一提神。接上又斟了一杯,放在自己面前。李汉才不转睛的望着儿子,见他脸上比从前瘦了许多,而且又黄又黑。因道:“哼,不是梦,云鹤,你害了病了吗?”他答道:“没有,倒是我看你老人家脸色非常憔悴。嗳呀!头上的白发有一大半了,从前哪里有许多呢?”说着,两手撑住了桌子,站起身来,向他头上逼近来看。李汉才望着他儿子,两目直视,忽有好几点眼泪落了下来。直等眼泪落在桌上,自己才发觉,赶快就把右手牵着左手的长袖,在两只眼眶上揉了几揉。李云鹤见父亲这样,知道他有很深的感触。便道:“蒙许多人将你老人家救出来,总算不幸中之大幸。我谢了诸位,马上就送你老人家回乡,以后我们同守田园,不必在外求名求利了。”一面说着,一面坐下去看他父亲的脸色,格外沉郁了。半天,他哽咽着说道:“苦啊!孩子……”李云鹤看他父亲这一种苍老样子,胜于一别十年,他很是黯然。停了一停,笑道:“我们应该欢喜,为什么伤感呢?这小镇上,我看见有酒有肉卖,我去买点东西你老人家来吃。”李汉才道:“你一早跑了来,坐一会罢,早上我不要吃什么东西的。让我来问一问家事。”

李云鹤见父亲这样说,就不走了。李奴才道:“我见了你好像有好些话要说,但是这刻儿工夫,我又不知道问你哪一句话好?”李云鹤道:“你老人家不必问,让我先把这一路来的情形,说一说罢。”于是从头至尾,将由家起身,直至昨夜孔长海报信的事,大致说了一说。提到了韩广发,李汉才道:“是啊!这一位我还和他同过一回席的。论起来,人家千里迢迢跑了来,为我们受了三刀六眼,为我们两次三番到土匪巢子里去,那样的大恩,我们不要忘了人家。”说到这里,于婆婆推门进来。说道:“是啊,我也正要打听这个姓韩的,可是奇怪得很,昨天我们在大李集那样大闹,并不见这位姓韩的出头,这是什么缘故?难道他在泗阳没有走吗?”李云鹤道:“不,家父被救出来,他究不知道是凶是吉,在城里耽搁一天,一个人就回大李集去了。”于婆婆道:“若果然是到大李集去了,他应当出来帮着我们;就是不知道我们为了什么去的,那也当跟着魏万标出面。一个在匪巢里作客的人,外面闹得这样翻天覆地,他还躲得不出头?没有这个道理。”李云鹤道:“这位韩大哥,实在是一位热心肠的朋友。若是为了我们的事有什么参差,那我们就是终身之恨了。”于婆婆道:“那大概不至于此,若是真有什么事,看在江湖的义气上,我一定和他报仇。”

一言未了,只听见外面有一个人插嘴道:“又是哪个得罪你老人家,你老人家又要报什么仇?”随着这声音,却有一个人推门而入。李云鹤见他是一个三十多岁的汉子。面孔黑黑的,倒是用一块蓝布将头来包了,并没有戴帽子;身上不穿长衣,却罩一件黑布卧龙袋;胸面上一路钮扣,全没有扣上,大襟上的黑羊毛向外翻着;看见他里面的袄子上,束着一条宽板带,横腰系了一个大疙瘩,垂出一尺来长两个疙瘩头儿。就这样的装束看去,一望而知是个强壮汉子。他见屋子里有两个人,便笑道:“好哇!我这里不曾找到,你们倒在这里。”李云鹤听得慌了,只睁了眼望着他,身子却移动不得。于婆婆笑骂道:“黑子,你是在哪里桌上吃饱了东西,要挨几下?人家是受了惊吓的斯文人,哪里禁得住再受惊吓。”他道:“娘,不是我说你老人家,你老人家又要管这样不相干的事,不分日夜替别人奔波。而且出门去了,也不先告诉我们一声,闹的我担了一晚上的心。”于婆婆道:“胡说!我要你担什么心?难道老娘作事还不如你?你说担心,怎么昨晚上回来,你并不在家里候我?”他笑道:“半夜里起来小解,听到街南头掷骰子的人,吆喝着四五六,非常热闹。我找去一看,是王瞎子家里赌钱,他们硬拉着我凑上一个。我也是运气,赢了二两多银子。”于婆婆道:“你在娘面前撒谎,我一脚就把你踢上街心去。人家硬拉你凑上,是到你家里来拉的吗?我这一生,就不知道什么叫赢钱。王三瞎子家里那些赌棍,都是油滑一万分的东西,有钱让你赢了来吗?”她说着,左手食指,按住了大拇指,就要向他一弹。吓得他缩着头连忙往后退。他笑道:“这个来不得,上次你老人家隔着一丈路对我一弹指甲,我手膀上就痛了半个月。”于婆婆道:“我给你引见这两位李先生。”那人过来,于婆婆道:“这是我第二个孩子于国豪,老娘儿从小就姑息惯了,这样大还是顽皮,二位不要见笑。”于国豪进来,对李氏父子作了一个揖。他们都起身来让坐。于国豪道:“娘,我听小三儿说,你老人家昨天在大李集闹了一夜。其实那些人都是胡闹,没有什么本领。倒是曹老鹞子手下这班东西,非常可恶。现在他又新出了一个规矩:每天派人到柳家渡口上,每天和我们渔船上要十条大鱼,七八十斤重的,他都拿了去。我真忍耐不住,几次三番要动手,哥哥都把我劝住了。”他说着话,一只脚站在地下,一只脚踏在板凳上。他一气,脚一使劲,噼啪一声,那条板凳,拦腰中断了。于婆婆道:“你这是怎么讲,奈何人不得,跑回家来,拿我的板凳出气吗?”于国豪也笑了。一面搬开那条板凳,一面道:“娘,你要是去打曹老鹞子,我和哥哥都去帮你老人家一手。添个棒锤轻四两,总能作一点事,要不要我兄弟两个人去?”于婆婆道:“去是可以让你们去,不过你们在江湖上的日子多,你打了他,仔细他们将来暗算你。”于国豪道:“他们那里几个有本领的人,我都知道。我们这一回破了面子去,不杀他个落花流水,也让他远走高飞,难道再让他们在乡下和湖边猖狂吗?”于婆婆道:“去可以,我教给你那一套刀法会了没有?”

李云鹤见他母子二人大谈杀贼,都听呆了,心想凭她这样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婆婆,如何有这样的能耐?若不是听父亲所说,亲身目睹见她救出来的,真要疑心这老婆婆说的是一篇鬼话了。心里这样想着,眼睛就不住的向于婆婆看来,看她究竟有没有特异之处,于婆婆笑道:“李先生,你听我说要和曹老鹞子较量,你有些害怕吗?不要紧的,今天晚上,等我们伙伴来了,我们就商量一个绝妙的法子,把你父子先送过江。这里的事,我们不办就不办,若是要办,就办个痛快。你父子住在我这里,虽然万无一失,但是我们要办事,就不免一心挂两头。我活了这么大的年纪,功名富贵,什么也没有挣下来,只得着这两个大头儿子。这两个大头儿子,孝道是什么,那自然是不懂。不过很听话,我要他们做的事,没有不办的,将来我就让他们送你们回去也可以。”她说这话时,笑得鼻子边、眼角上,纵起了许多皱纹,嘴唇皮往里蹩着,还缺了几个牙。一笑时,老态全露出来了。李云鹤先见过张道人朱怀亮,那样年老还是精神矍铄;现在一看于婆婆,更是不同。她的武艺,犹如生龙活虎不可形容。可是她的外貌,一般的和平常老人那样衰朽,有些时候,竟比平常人还要孱弱,真是炉火纯青,练习得一点也不形诸颜色。一个人有本领不算奇,有了本领,还让人家看作是个无能之辈,这实在是很有兴趣的事了。他这样想着,觉得学武术是一件极有意味的事了。当时放在心里,且不说出。因于婆婆说了,将来可以让她两个儿子,保护过江。就站起身来,两手微微一动。于婆婆笑道:“你打算怎么样,又要作揖道谢吗?”李云鹤想起刚才她拒绝道谢的事,笑着便坐下了。于婆婆笑道:“你老远的跑了来,只顾父子畅叙离情,还没有吃一点东西,不饿吗?小黑子,你陪他们谈谈,我去弄点东西给他们吃。”说毕,顺手一带门,便出去了。

那于国豪走过来将瓦壶提起,拿着粗磁茶杯,先斟了一杯热茶喝了,按上又斟一杯喝了,昂起下巴一喝,就咕嘟咕嘟中间也不会停留一下。喝完了,将茶壶茶杯放下,一伸腿跨过那条板凳,向下一坐。然后笑道:“你二位看不出我母亲是个有能耐的人吧?你们若是见她就以为奇怪,若把她平生的事说出来,你们更要奇怪了。我这张嘴总是禁不住爱说话,但是她老人家的事,我半个字也不敢提。一说起来了,我就挨不起打。所以我们住在二十里铺三十年,人家由于奶奶叫到于婆婆,只知道是个平常的老人家罢了。现在遇到你二位,她的事,可以说明白了一半,不过求求你二位,在生人面前,千万不要提起恩人二字,免得连累她老人家。她老人家这一生只好做一个不出名不出面的英雄罢了。”说毕,他两只手扶了桌子,昂着头长长的叹了一口气道:“咳,人生一世,草生一秋,像我们一辈子在洪泽湖里打鱼,就有天大的本事,哪个知道?”李云鹤道:“她老人家就如我的重生父母一般,大哥说怎样办就是怎样办,在人面前决计不提到一个字就是了。”李汉才道:“她老人家真是一个游戏人间的侠客。据大哥说,她老人家的事,现在只让我们知道了一半,还有一半,想必更要惊天动地吧?”李云鹤连忙笑着摇摇手道:“江湖上的事,我们哪里懂得,不必问了。”于国豪听了,也就笑着点点头。过了一会儿,于婆婆捧了一大托盘东西来,都是热气腾腾的,放在案上。看时,一大盘红烧肉,又一大盘韭菜煎鸡蛋,乱堆着几十个馒头。于国豪先拿一个馒头向嘴里一塞,只管鼓着两腮,嘴嚼着要往下吞,手里就在托盘里将东西向案上移。于婆婆笑道:“这里还有客,你也是这样吃嘴吃舌!吃罢,我还有呢。”说毕,她又出去端了两盘子东西来,一盘子是一尾煮的大鲤鱼,一盘子是蒜花椒盐蒸的芋头,另外还有两大壶酒。托盘一放,于婆婆自掀衫袖,也一跨凳子坐下。将杯子一举道:“黑子,先替我斟上一杯,昨晚上跑了一整晚的,喝两杯带点醉意,先去大睡一觉。”因举起筷子,向盘子点了几点,笑道:“老李先生,小李先生,这是我儿子带回来的鱼,随便吃一点。”李氏父子见她自己都如此,也就不能客气了,各人随便吃喝。醉饱已毕,于婆婆先起身说道:“我不能奉陪了,李先生不要行动,晚上我们商议好了再说。”说毕,她自走了。这于国豪却带了一个十几岁的小孩子,将案上的食具收了去。

李汉才父子,果然遵守于婆婆的吩咐,并不曾离开那黑屋子一步。李云鹤也是起了早的人,到了下午也就睡了。晚饭之时,于氏母子,还是酒肉供养。李云鹤现在欣慕武侠的心事,已到了极点了。他听到说今晚上有于婆婆的伙伴来,就留意要偷看是些什么人。他和父亲,本是睡在那柴房里,上半夜睡得足了,下半夜不肯睡着。约摸有三四更天,果然听到有轻轻说话的声音。轻轻的起来偷在门缝里一张,见那黑房里坐着五六位男女,全是熟人:有朱怀亮父女和孔长海,于婆婆母子,另外还有一个白发老头子,却是不认得。那老头子和于婆婆对着说话,似乎在争论什么。李云鹤静心静意,极力的用耳力去听。只听得老头子道:“这事不动手就算了,动手没有不伤人的。无缘无故,把人家现成的局面打翻,你们图着什么呢?于大嫂,不要倚仗自己道行高。他们既然把我请出来了,我不能看着曹老鹞子他们白送死。”于婆婆道:“没有张大哥出来,这事情还可以私休,现在他把你这老前辈请出来了,我若是休手,放着朱大哥和着孔家老弟朱家妹妹在这里,倒说我无用,不是说我们上了一点年纪,犯不着和小辈淘气吗?明天我就和张大哥较量较量,曹老鹞子那一党呢,不用多,我有两个儿子,加上孔家兄弟,朱家妹妹四个人,就行了。朱大哥算是老前辈,请他袖手旁观,不必动手。你说,这算哪一边人多势众?”说毕,挺起胸来,两手一叉腰。那老头子见于婆婆这一番情形,突然站起身来,将手一理胡子道:“既然如此,就听尊便了。”走到阶檐下,将手向大众拱了一拱,衫袖向下一拂,趁个势子,将身子一耸,人就不见了。

李云鹤还未尝见过这样耸跳利落的人,一想他偌大年纪,还有这样轻灵的身体,武艺如何,可以想见。明天他们真要比起武来,那还了得,自己在门边迷迷糊糊的站着,不觉碰了门卜通一下响,于国豪带忙问道:“是谁”,李云鹤见全是熟人,也不适得藏身,便走了出来,于婆婆道:“幸是那张老头子走了,若是你早一脚出来,岂不坏了你自己的大事?他就知道你父亲是我们救出来的,还料不到把你父子藏在这大路边下的小茅屋里;若是知道,你父子还有命吗?”李云鹤听了这话,却也不免陡吃一惊,说不出话来。朱怀亮笑道:“不要怕,凭着我们一班人在这里,既然把你救出来,当然保住你父子二人的性命,不过要不让他们知道你在这里方好。”于婆婆道:“人藏在我这里,除了这老头子,再也没人敢来,你们只管安心住下。”孔长海道:“这张老头,刚才从哪里来的?何以知道于婆婆住在这里?”于婆婆道:“廿多年以来,知道我行踪的人,慢慢的都死完了。只有这张老头,他的寿比我还长,他向来就不是好人,这也干干,那也干干,翻来覆去有好几次,后来就当土匪了。他洗手不干,也不过十七八年。所以有些土匪头子,还可以和他通消息。不过他有三分怕我,我不说破他,他也不敢说破我。”孔长海道:“这样子说,他今天晚上来,一定是魏万标告诉了曹老鹞子,曹老鹞子又求了他来的。”于婆婆道:“这是自然,这淮北一带,像我这样的婆子,哪里还找得出第二个?”孔长海道:“他的本领如何?”于婆婆道:“从前我们也交过手的。他是我手下败军之将,现在有二三十年没交过手,不知他有没有进步?但是这个你们倒不必挂心,我一个人准可以抵制得了他。”孔长海道:“这件事若果是魏万标这东西说出来的,这人太不讲信用。明天我若见着他,我就先动他的手,让他学个乖。”

李云鹤坐在一边,原没有说话的位分,听到魏万标不顾信义一层,也是愤愤不平。靠着墙坐下,两脚抵了地,身子只望后一仰,浑身都在出力。好像这样出力,就可以把胸中的忿恨,发泄出来似的。振华姑娘笑道:“爹,不要说我们大家都生气了,你看看李先生那样子,差不多都要把堵墙挤倒呢!”大家看了李云鹤的样子,都为之一笑。李云鹤倒弄的很难为情,勉强笑道:“我原是个酸秀才,不懂什么。但是这些时候,跟了诸位往来,长了不少的见识,宽了不少的心胸,可惜我没有一斤气力,我若是稍微有一点气力,我愿意丢了秀才不做,丢了书不教,跟着诸位一块儿在江湖上走走。我看诸位来去无常,不争富贵,不怕权势,不挨饥寒比做什么还要快活。”朱怀亮笑道:“好是好,也不能像你那样说得好,你若愿意这样,将来你把令尊送回府了,你就跟着我学武艺去,我包你能成功。”朱怀亮原是一句笑话,振华倒认了真。笑道:“李先生这样大年纪的人,还能从头练起来吗?筋骨上吃不了那大的苦吧?依我说,学一点柔软的功夫,活动活动血脉,也就行了。再说李先生有他正当的事情,将来还靠在读书下考场,望个出头之日呢,当真就让人家跟着我们去吗?”朱怀亮觉得自己姑娘太老实了,却又不便说出来自己是说笑话。因道:“傻孩子,你知道什么,”说着就回头对于婆婆道:“你这里地方小,挤了许多人在这里,很不方便,快要鸡啼了,街上的人醒了过来,我们就不好走了。现在我们先走,大家在五里墩树林子相会。”于婆婆道:“这两位李先生的事呢?”朱怀亮道:“就是照我们先说的话那样办。”于是他父女和孔长海都告辞而去。于婆婆只送到小堂屋门边,就回转身来,也不曾去开大门,也不听见大门响,这样客就算走了。

李云鹤见人都不在这里了,因向于婆婆拱手道:“你老人家说了,和大家商量好了,就可以送晚辈回去了。晚辈在泗阳城里,还留着一个长工呢。蒙各位相救,晚辈预备的那一点款子,都还存在,难道还带了回去不成?我也想交了出来,请各位和我想一个用途。”于婆婆点点头道:“你这倒是识大体的话。不过你的事情,我们都想好了,你不用过虑。明天我们大家都要到柳家集去,这里我们照顾不到,我劝你父子什么事不要问,整整睡一天就行了。”李云鹤听了这话,虽猜不透这是什么用意,但是他们做的事,神出鬼没,没有什么办不到的。他们要怎样办,依着他怎样办,总不会错,因此也不曾问其所以然,便答应下了:“明天准睡一天,并不起床。”于婆婆笑道:“李先生真是老实,可以画圈为牢了。我要你睡,不过是说你可以在家不要露面,并不是说连床都不起。一个人睡觉之外,还有吃喝啊,若是只许你睡,岂不是罚你一天不吃喝啊,你又犯了什么罪呢?天快亮了,你去睡罢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