绝艺惊人 空手入白刃

狂奔逐客 黑影舞寒林

魏万标等迎接的人散了,这才将赵韩二人迎到自己的一间小客堂里去。其实这种客堂,也不过一个名罢了。墙上挂了一幅关羽的神像,下面一张条桌陈列一只香炉,一对蜡台,屋正中摆了一张四方桌,四条板凳,两边黄土墙上,挂了几样武器,两卷草编的大绳,预备放鸟枪用的,此外并没有什么陈设。魏万标请他二人坐下,陪着谈话,家里的人,不住的送汤水。到了晚上,点起了大蜡烛,先烫上一大锡壶酒,放在桌子角上,然后将四只大瓦盘子,热气腾腾的端上桌来。魏万标一拱手道:“对不住二位大哥,这里买不到肉,只宰两只鸡鸭,明天再放一口猪款待。”赵魁元道:“我陪这位韩大哥来,一来固然是拜访,其二也有点小事商量,若要这样款待,如何承受得起?”魏万标道:“说什么商量二字,只要能办到的,我总极力承担。”韩广发听他的话,有这样恳切,逆料请他放一个活票,总不会有什么为难的。便道:“这事说起来,似乎冒昧一点,但是我们一见如故,想你一定不会见怪的。我有一个姓李的朋友,是徽州人,据说,他的令尊大人,就在尊处。”魏万标丝毫也不犹豫,便站起来说道:“韩大哥提的这个人是李汉才?”韩广发道:“不错,是他。”魏万标道:“在这里,在这里,既是韩大哥的朋友,这话好说,就让他和韩大哥一路去。”韩广发站起来,对魏万标拱了拱手道:“多承台爱,我这位朋友,也不是糊涂人。他很守规矩,他已经带七八百银子在身边,打算送给这里弟兄们买一杯酒喝。这一点款子,自然很少,但是另外还预备了一点小礼奉送。”说毕,就在身上一摸,把在李云鹤那里要来的断箭,双手交给魏万标道:“请你看看。”一边说这话,一边就偷看魏万标的颜色。

他先看见这东西,似乎不大经心,及至接过去,将箭杆上的标记一看,不由得嗳啊一声,手里紧紧捏住。眼望韩广发,复又望着赵魁元,见他两人,还是自然的样子。便道:“韩大哥,这东西在你朋友手上有多久?”韩广发道:“那个我不知道,当我和他分手的时候,他曾说了,这东西虽然是残缺的,倒是无价之宝。”魏万标坐下去,自斟了一大杯酒,喝了一口,慢慢的将酒放下,在桌上按了一按,很有点力气,似乎在这一按之下,心里放下了一块石头,又另决定了一个主意。他道:“韩大哥,你和这位姓李的交朋友,是原来就认识呢,还是新近才认识的?”韩广发一想,他说这话,一定是要查一查李云鹤的来历,以为这一根断箭,和他究竟有什么关连。自己对于李云鹤的家世,虽不清楚,但是这根断箭如何落到李云鹤手里,自己是知道的。不过一说出来,要把朱怀亮抬出,不免要露出些破绽来。因道:“兄弟和李先生还是一个初交的朋友,倒是性情相投,不能当作平常朋友看待。”魏万标呵了一声,端一杯酒喝了一口又道:“不瞒你说,这根断箭,大大有些来历,无缘无故怎样落在李先生手里?就是无意之间,落在他手里,他也不会知道这东西是无价之宝,也不会知道这东西送给我就值钱。我很想借一点机会,和李先生见一面。不过要我进城去,我的干系太大,不敢那样冒昧。不知道李先生能不能赏光,到我这里来玩玩?”韩广发听说,觉得这话太奇特了,自己来说票的,绑了的人未曾送出去,怎样又送一个人来。这一件事,无论如何也是不能答应。因道:“这个兄弟不能代他答应,等兄弟回城去,再和他商量。我想他有令尊在此,一定是肯来的。”魏万标笑着打了一个长哈哈,因道:“那笑话了,难道我也把他父亲押住,勒逼他来吗?”赵魁元倒怕双方因各有些疑心,把事就弄坏了。因道:“那位李先生,我也见过,倒是个真正的斯文人。横将要会他,我可以陪他来。”魏万标道:“我不过要会一会他罢了,并没有什么要紧的事。韩大哥在敞处宽住几天,将来可以和李老先生回城去。就着今天这一杯残酒,就请出他来和二位见面。”说毕,一回头对伺候饭菜的人说了几句,不多大一会工夫,果然引了五十上下的一个人来。韩广发看他和李云鹤的相貌有些相象,料定他就是李云鹤的父亲李汉才。他走进对着大家就是一揖,还未曾开口,魏万标道:“恭喜恭喜,令郎派人来接你来了,这两位就是来接你的人,请你出来吃一杯酒,让你先欢喜欢喜。”于是在下方添了一把椅子,让他坐下。李汉才被绑快到一年,家里并没通过一个消息,家里是否来营救,并不知道。加上这来接的两个人,不但面生,一个是南京口音,一个是本地口音,非亲非故,自己的儿子,何以托他来接?自己是给这里的土匪管怕了,也不敢问。魏万标叫他喝酒,他就喝酒,叫他吃菜,他就吃菜。韩广发赵魁元不知道魏万标是什么意思,也不敢对李汉才说明来意,因此一餐酒席,只是这样糊里糊涂的下去。

酒到半酣,魏万标高兴起来了,便端了一满杯酒,站起身来,将杯子一举道:“这里并无外人,我要向韩大哥请教请教了。”他说时,只管举着杯子,静等韩广发的回话。韩广发也端了杯子,陪着站了起来。笑道:“好在无外人,兄弟献一献丑也可以。有不到之处,都请海涵。”说毕,于是对饮了一杯,翻着酒杯,露出杯底来。魏万标道:“痛快!我就欢喜人不玩那些客套,不知道韩大哥欢喜用哪样兵器?”韩广发道:“横将不是说那天遇见的人,手不带兵器,能踢掉你的刀吗?这种本事,不过是平常的空手入白刃,兄弟并无别长,若论这件事,倒可以勉强试一试。”魏万标回头一看门外,只见院子里一片白光,铺在地下,正是很好的月色。因用手将酒杯子一按道:“我们的酒,就到此为止,趁着浑身酒热,就出去试一试。肚子饿了,回头再来用饭。”赵魁元也很高兴,先就离座起身。说道:“这样解酒,比吃水果喝醒酒汤好得多了,兄弟奉陪。”韩广发一看魏万标满脸酒色,把大鼻子下边几颗白麻子都涨得通红,事到如此,料是推辞不得,也就站起身来,魏万标对李汉才道:“事情过去了,我们都是好朋友,你也去看一看。”李汉才不敢说不去,笑了一笑,也跟在后面。

于是四人离开了这客堂,一同走出大门。这大门口正是一片打麦场,四周种了一匝树,地下倒了一片黑影,此外平坦坦的,在月光下一片好平地。大家走到月光地中间,已经零零落落,有好些人站在树阴下远远的张望。魏万标道:“韩大哥说是要练空手入白刃,当然要找一个对手了。我来好吗?”便将手一拱道:“唱戏的话,我来帮帮腔罢。”韩广发也拱手相还,只道提携一二。那魏万标诚心要难他一难,对家人说了,不用刀剑,取了根枪来。本来短手破长手,在武术里面,就是一样很难的工作,所以练刀练剑,目标就在怎样破枪法。现在魏万标取了枪,却要韩广发空手来破,更不容易了。但是果有空手入白刃的功夫,对于长器短器,倒没有什么分别,只看本人的跳跃腾挪工夫如何。若是夺短器,不可近敌人的身,免得碰上剑峰刀口;夺长器恰好在反面,总要缠住敌人的身体,让他有武器打不起,扎不出,自己却可以伸出两手抢那武器的柄。所以魏万标取了枪在手,韩广发倒先放了一半心。

当时二人在月光之下,迎面站住,魏万标一挫身子,两手握枪,平伸出来,他的意思,在探这边虚实。韩广发身子斜斜一侧,偏去一尺有余,已离开那枪尖,身子向下一蹲,索性躲入枪下。魏万标一看,就知道他果有把握,不敢放肆,一摆枪尖,便跟着扎过来。韩广发一看他的枪式,就是杨家枪法。杨家枪的第一长处,是长器短用,能够避免刀剑的短破,因之他也十分细心,不敢胡来。先战了十几个回合,只是远窜近躲,不着枪尖。这时比武的消息,早传遍了庄上,看的人越来越多,将这打麦场,围成了个大圈圈。大家看见韩广发在枪尖上跳来跳去,已经替他捏了一把汗。魏万标杀得兴起,手就放开了,将枪法一变,来一个青龙献爪式,右手拿了枪把,直伸出去,身子变成侧面,左手弯回,平到太阳穴。杨家枪是九尺长,加上右手伸直,长度就在一丈以外,枪尖微昂,直刺敌人的面部,这在杨家枪法里也是二十四式之中一个杀着。当敌人远避的时候,可以出其不意把他扎上。可是韩广发不但不怕,却认是一个机会,人向下一蹲,低过枪尖一尺有余,就地一滚,进来七八尺,举起右拳,用了黑虎偷心式,要捶魏万标的胸口。魏万标若是用左手来招架,右手伸出去了,右肋岂不为敌人所乘。因此他不管此,身子反正面迎将过来,枪一个风摆柳,乎成一字,左手握住枪中间,柄儿朝上,尖儿朝下,斜横在前胸,左腿高抬,一面预备扫敌人,一面预备变步法。说时迟,韩广发早已逼近身边,更起左手,要来托他的脚。魏万标只微微一跳,左脚落地,身子复侧过去,便将枪柄向韩广发肩上一拦;那时快,他身子一转,已转到枪柄后面,双手并举,已经把枪柄握住了。这几手打法,看的人早看得目定口呆,最后枪让韩广发夺住。果然空手可以破长枪。大家齐齐的喝了一声彩。这要照真实的打法,韩广发已转到魏万标身后了,只要拿起拳头,在他要害上随便敲他一下,让他受伤,就可把枪夺了过去。不过自己来是作客的,不可太让主人翁下不去。因此哈哈大笑道:“献丑献丑。”说毕,就放下手,站到一边去。魏万标这才知道韩广发果然有一手,若是往下打,手中的枪,是非让他踢去不可的。现在韩广发既然适可而止,自己也就乐得见风转舵,因把枪一丢,笑道:“韩大哥真有实在的工夫,差不多的人,是不敢出这一手的,领教领教。”说时,就不住和韩广发拱手,韩广发走向前握住了他的手道:“这是横将谦让的,兄弟冒失了。”两人对着哈哈大笑,同进屋去,赵魁元也由后面跟了来。

三人走到那小客堂,正要洗盏更酌,魏万标因不见李汉才入座,便问道:“李先生呢?”赵魁元道:“出去的时候,我们原站在一处,后来看二位比武比得高兴,我就不知道他到什么地方去了?”魏万标道:“大概是这里的小弟兄们,不放心他在外面,又把他带进屋去了。”遂叫人去问那些小喽罗,哪个把李汉才带走了。但是大家一问,都不知道,这样一来,韩赵魏三人,同时焦急起来。韩广发和赵魁元有两种猜法,一种是李汉才逃走了,一种是魏万标把人收起来了,却要来混赖。魏万标也是两下为难,一来怕韩广发疑心,二来自己家里都会把人丢了,面子上很是不好看。便道:“这件事,兄弟面子上太下不去了,兄弟在江北一带,小小有点名声,决不能做口是心非的事。刚才答应了放他,决不能又把他收藏起来,就是我藏起来,无非是多要几个钱,迟早是要说明的,我岂不怕江湖上的人骂我吗?这一层,我想二位一定可以相信的。”韩赵都连说相信。魏万标道:“这就奇了,要说他跑了吧,我看他是一个斯文的老实人,在我这种地方路途不熟,决跑不出去;要说有人来救他出去了吧,我这种地方,人就不容易来。况且我们在门外的时候人很多,他不是吃老虎心豹子胆,也不敢带了一个人走。”韩广发他是知道江湖上的怪人尽多,而且自己也领教过的,对于魏万标所持的论调,倒有些不以为然。便道:“贵处自然是有名的地方,差不多的人,不但不敢来,恐怕一定要走这里经过,也只好绕道而去。不过江湖也是没有边沿的地方,焉知不是一个有能耐的人做出来的事?”魏万标道:“这事我实在解不开,不管他是逃走的,或是救了去的,我总要查出一点形迹来。我马上就到庄子前后去看看,究竟有什么动静没有?”赵魁元道:“横将要去,我兄弟二人奉陪。”魏万标道:“那我的胆子就更大了,我想这李先生他是个斯文人,他要和人走,决计走不快。若是把他背着,那背的人就是会跑也要走慢些。这里西北两面是湖,无路可走。他们不向东,就是向南,向南是到泗阳去的大路,他要逃出去,以走这条路为宜。现在我们分两条路追赶,让小兄弟打着灯笼火把,往东追去,我们三人骑三匹马向南追,一定可以追上。”韩赵也都觉这法很是。

他们这里,灯笼火把都是向来预备好了的,魏万标说一声走,顷刻之间,就齐了二三十人,举着火把,带着武装,赶出庄门。韩魏起三人也在门口骑了三匹马,在月光下,向南路追去。他们一行三人,走出庄门,在月亮光下,追下去有四五里,却不见一点什么踪迹。再回头看那一条路上,一条火光,只在空里照耀,正是魏万标派的一班人,他们由庄后找寻回来了,看那样子,也是没有寻到。魏万标勒住缰绳,在马背上对韩广发道:“韩大哥,这样子人是逃走已远了,我们不必追罢。这件事,只是我对你不住,且到舍下去再作计较。”于是三匹马都掉过头来,沿着路缓缓而走。在离庄不远的地方,有所树林子,一半是柳树,一半是枫树,那枫树叶子,经过初霜,已落十之八九,只有几片零零碎碎的,挂在枯枝上,被风吹得呼呼作响,柳树更是凋零,只剩了一些秃条,在风里荡漾,月亮摇作一闪一闪。但是这些树林之中,犹有两棵老松树,长得层层密密的。走到林下,寒气很重,人在马上呼出气来,在月下看见,犹如一团一团的轻絮。赵魁元道:“大概夜深了,天已经下了霜。”说时骑在马上,便连打了两个呵欠,第三个呵欠未完,不由得嗳呀了一声。三匹马他是在最前面,他蓦然向后一闪,几乎要滚下马来。韩广发用腿夹着马腹上前一步,因问看见什么,赵魁元也说不出话来,用手向空中指着,呵呵了两声。

韩广发看时,只见枫树头上,悬着一片黑影,长长的瘦瘦的,有手有脚,可是那手脚似乎很软,被风吹得飘摇不定。月亮之下,看这种黑影,清清楚楚,决不是眼花。韩广发虽然胆大,看见活鬼出现,也不由得浑身毛发悚然,猛吃一惊,说不出话来。魏万标究竟是个绿林人物,平生惯走黑道,不大怕鬼,便策马上前要仔细去看。就在这个时候,那黑影突由空中钻入松树梢,到树林子里面去了。魏万标迟疑了一会,说道:“这决不是鬼,若是鬼,不能这样从从容容在半空中飞动。这松树里面,恐怕藏有别的东西,我要进去看看。”韩广发道:“去不得,若是鬼呢?他已经躲开我们了,那就算了,我们犯不上去追他;若是人呢?他在暗处,我们在明处,我们糊里糊涂的上前去,仔细中了他的毒手。”魏万标一想,这话倒是很对。不过已说在先,要进去看看,这时若停止不上前,倒好像自己有些怕事。因一翻身下马,丢下缰绳,说道:“不要紧的,这松树的树干有六七丈高,人是不容易上去的,那上面未必藏得有人。”一面说着,一面已经走到林子下面,昂着头只管遥遥对松树出神。韩、赵二人既是同来的人,不能看见人家冒险,自己在马上袖手旁观,有点说不过去。因之二人也就跟着下马,走到树林子下去,看那松树在月明之下,只有让风鼓荡着那种哄隆哄隆的松树声。松树既老,枝干很大,虽然有风吹来,不过那一丛一丛的松枝,在月明中颤动,却也看不出有什么东西藏在那里。看了许久许久,似乎没有可疑之点,于是慢慢的又走上一些,一直走到一棵大的松树下。正在出神观察之际,忽然一道黑影,由一枝横干上窜了出来,这一窜,约有三四丈远,却窜在一棵大枫树上。这个黑影,和先前的那个黑影,有些不同。先前那个黑影,不过是飘飘荡荡,仿佛像个人模型,现在这个黑影,却是落实的,完全是个人。魏万标便叫起来道:“这是人,这是人!我们追上去!”他虽这样说着,韩、赵二人,便觉得人家居高临下,亲近不得,只是站着未动。那黑影听见人说话,不但不闪开,而且由高树校上向低树枝上一跳,刷的一声,在树枝上打了几个旋转。

那树上将落未坠的焦黄叶,被人这一惊动,早就纷纷落将下来,犹如下了一阵叶雨。接上那黑影发出一阵笑声,向地下一落,一溜烟似的就飞跑了。魏万标明知道是夜行术有根底的人,却是初次遇见,也是惊慌得说不出话来。韩广发见他这样,知他是吓住了,便拉住他道:“他已逃走,我们也不必计较,回去罢。大概李汉才不见了,和这事是有些原因的。”魏万标自忖:这样来往飘忽的人,是不能和他讲打的。他只好借雨倒台,依旧出了树林,骑上马,回转庄去。

到了家里,在另一条路上寻找的人,也打着火把回来了。他们一路之上,都是不住的喧嚷。到了门口麦场上,正和魏万标的马相遇。有两个好事的头目,便举着火把,前来报告。有一个手里,拿着一张纸剪的人形,被晚风吹得高飞过头。魏万标先嗳呀一声道:“我明白了,原来我们刚才看见的黑影,不过是一张纸。你们这纸是哪里来的?”一个头领道:“我们走出庄后小石桥的地方,忽然半空中洒下一把沙,出其不意,大家吓了一跳。抬头一看,只见半空里有个黑影子飘飘荡荡,活像一个无头的人,在半空里飞。当时我们虽然很害怕,但是人多,也不退后,大家就高举了火把,仔细向上看,看了许久,才看出来是无骨风筝,有一根绳,拴在桥边大槐树上。他们先还不敢上前去动,看了许久,实在没有什么东西,才砍了一根野竹子,将绳子挑断,把这东西取到手了。但是奇怪得很,这一把沙子是从哪里洒下来的,我们就不明白,难道这张纸还会洒沙不成?大家就疑心槐树上藏得有人,这纸影子,就是他拴在树上的。我们就在地下,找了许多石头子,向树上乱砸。砸了一阵子,也不见树上有什么动静,因此在小石桥前前后后,找了许久,却也不见有什么东西。”魏万标都听在心里,也不作声,将韩、赵二人引进家去,收拾一间干净客房,让他们住了。

次日,韩广发和赵魁元一商量,来救的人,现在已经不在这里了,久住在这里,也没有一点意思。不等吃午饭,便和魏万标告辞。魏万标这倒为难起来,不让他两人走,留在这里,人家没有意思;让人家走了,他曾带来老祖师遣下的一根断箭头,以老祖师面子,都换不去一名活票,简直是无义气。想来想去,这话还是不能搁在肚子里,就老老实实的,对韩、赵两人说了。但是韩、赵二人来援救的目的物已去,在这里实不能安心住下。当时便对魏万标说,现时且回城去看一看,或者在城里可以找到一点形迹。魏万标一想也是,就让他二人回城去了。韩广发一人想着,这件事情,除了朱怀亮,没有第二个人能做得出来。那老头子形踪飘忽,如鬼如仙,要去救一个人逃出匪巢,也不是难事。况且昨晚是打麦场上比武,看的人很混杂,那里又四周没有遮拦,只要他将话对李汉才说明,尽可以大摇大摆的走。由这上面想着,就有几分相象;若说不是他,这事和别个人就不大相干,也犯不着担惊害怕,到这种危险地方来。一路走着,一路思忖,简直就越想越对。因把自己的意思,告诉赵魁元,请他决断决断。赵魁元说:“朱怀亮既是来救李汉才的人,他不愿把这个人情让给旁人,也未可知。若果是他救的李汉才父子,他要赶快跳出是非圈,恐怕昨天晚晌,连夜就离开了泗阳。”

二人彼此猜说,到城里之后,就一同赶到客店。只见那李云鹤背了两手,站在门口向街头张望,好像是等人。他一见韩广发,便迎上前来问道:“韩大哥回得快呵!家父是在那个地方吗?”他这一问,分明是李汉才并未逃到这里来。当时且不说破,摇着头叹了一回气道:“这真叫是好事多磨,我们到店里去再说罢。”赵魁元这时也和李云鹤认识了,于是就一同进店去。李云鹤请他们在屋子里坐,茶烟款待。韩广发冷眼看他的颜色,究竟是怎样,若是他知道父亲已逃出了匪窟,像他那样孝心很笃的人,一定喜于心而现于面了。可是仔细看他,面子上很好很欢喜,其实眉宇之间,隐隐含有一种愁痕。这分明是想到他父亲没有救出来,又不好当面得罪朋友。倒不像是做作。关于昨晚的事,似乎不必隐瞒,因就从头至尾说了一遍。

李云鹤听说,脸色更现着十分忧郁,那两道眉尖,几乎要合并到一处,低了头许久,不能作声。半晌,他才说道:“这一去,又不知挪到什么地方,知道是祸是福呢?我不明白他老人家何以运气这样不好?韩大哥,你是在江湖上多年的人,赵大哥又生长本处的,家父这一去,究竟是哪个引带的,会落到什么地方?”韩广发道:“据我想,此地决没有这种人,若说是外方人做的,令尊又不是江湖上闻名之士,魏万标那里被绑着的人也很多,他们又不带走别人,单单带走令尊,我想总有些原因。李先生也想想,朋友路上,有没有这种能人?”李云鹤道:“我是一个酸秀才,韩大哥还不知道吗?我的朋友路上,哪会有这种能人……”说到这里,忽一拍桌,身子向上一起道:“哦,我明白了!韩大哥以为这事,是那朱老叔做的吗?那就错了,昨天点灯时分,他还到我这里来了一趟,问此处有好医生没有,说是他姑娘病了。”韩广发道:“他住在什么地方,你能告诉我吗?”李云鹤道:“这个连我也不知道,我怎么能告诉你?不过他昨日下午,确乎到这里来了。不信,你去问问店里的伙计,是不是这样?”韩广发听他说得如此恳切,这话当然不会假。自己心中,只认为是朱怀亮所作的事,现在说是朱怀亮没有离开县城,当然疑不到他。人心难摸,或者是魏万标敷衍从事,把李汉才收藏起来了也未可知。昨晚在麦场上比武之时,看的人很多,那都是他们一党的人。若说有人到那里去把李汉才带走,似乎也不容易。像昨天晚上那种黑空横影,事情太玄虚,未见靠得住,恐怕也是魏万标布的疑阵。自己离开大李集太快,匆匆忙忙的,没有探个虚实。好在魏万标对我的交情还不错,我不如再去一次,看看他的形势,究竟如何。他若是把人收起来了,就不能安定的,只要看明白了,说他对江湖朋友,没有信义,他自然无辞以对。因和赵魁元商量,明日再到大李集去一趟。赵魁元道:“我看还是你一个人去罢,那里的人,你都认得了。一个人去,也是不要紧的。我在城里,也好和各位兄弟们商量,给我找一点消息。李先生令尊,若真是让人引出来了,这两天他少不得要寻出路。只要我留点心,多少要找出一点消息来。若是跟你走了,就失却这个机会了,你看对不对呢?”韩广发一想,他的话也对。在饭店里吃过晚饭,便洗了脚,早早的安睡。次日起了一个绝早,二次起身望大李集去。城里的事,托了赵魁元,说是有什么消息,随时告诉李云鹤,好让他安心。

李云鹤听到说父亲在匪巢里失了踪,自然平空添了一桩心事,终日埋头在客房里坐着,总是发愁。过了一天,韩广发也未曾回来,朱怀亮也不见来访,自己行李里面,曾带有几本佛经,于是拿了一本《金刚经》,靠在窗户边念,以解愁闷。正在看得心地豁然之时,忽然听得外边有一个很宏大的声音说话,倒着了一惊。抬头看时,有一个彪形大汉,穿着紧身黑布棉袄,左肩上背着一个斗来大的蓝布包袱,左手却垂着一根短鞭子。鞭子上端的绳子,在手掌上绕了两个圈圈。他站在院子里对伙计道:“不管什么屋子都行,我是肚子饿了,急于要吃东西,赶快做了,给我送末。”说话时,把包袱掉到左肩上去背着,在怀里抽出一块毛巾手巾来,不住的揩擦额角上的汗。好像是骑着牲口,由长途赶了来的。店中伙计把他引到李云鹤斜对过的一间屋里安顿了,两方的窗户,遥遥相对,正好看个清楚。那边窗户,正摆了一张桌子,他面窗坐了,左手拿着茶杯,右手提着茶壶,尽管一杯一杯的斟着。斟了便又仰看头一喝,接上咳了一声,好像那样喝着,很是痛快,他斟了又喝,喝了又斟,直见他斟得壶嘴慢慢滴水方才休手。他喝完了茶,手依然按住了茶壶,昂然望着窗外的天,好像有什么心事,尽管在那里沉吟似的。半晌,他用手一伸,将桌子一拍,似乎又对什么事下了决心一般。这样看起来,这个人的情形恰也是可疑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