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刹那间室门开了。走进一个身材袅娜的少年女子。

我一见便认识是天鹏的女儿秀棠。这时伊的玉容惨白,两条细眉蹙拢了,一双美目水汪汪地包着泪珠。伊穿着一身黑色的衣裙,手中拿着一只元色缎子的鞋子。

伊一进门来,便俯着颤动的身子,向我们俩鞠了一个躬。我也立起身来,与霍桑照样还礼。伊用一只手抚摸伊的父亲的背。伊说:“爸爸,坐下来。……霍先生,你的来意我早已料到。不过我刚才听了你的话,知道你的看法还有一部分错误。你说杀死钱芝山的是爸爸?不是!你错了!”伊将手中拿着的鞋子抬起来,“霍先生,这是我的鞋子。前夜里我就穿了这鞋子往芝山家里去的。那时下过些小雨,鞋上的泥痕足以证明我的话。所以打死芝山的是我,不是爸爸!”

局势起了剧变。不但我料不到,连霍桑也显然出于意外。他的惊异的眼睛注视着这窃宛的少女。他把刀和茶杯放在茶几上。

他顿了一顿,说:“俞小姐,你的话一部分我早已证实。因为你的别一只鞋子昨夜里已经到了我的手中,而且已经和我得到的足印比对过。”

秀棠点头道:“喔,怪不得有一只不见了。是巧林拿给你的?”

霍桑也点头道:“是,还有这一只鞋子呢。但你不能怪巧林,是我强制伊做的。”

“既然如此,你又何必还牵累我爸爸?”

“我不相信你能干这件事。这鞋子只能证明你前夜往钱家去过,但不能证明你曾经行凶。”

“他实在是我杀死的。”

霍桑沉吟了一下,问道:“你有什么理由杀死他?”

秀棠道:“因为他诬辱我的爸爸。”

霍桑道:“我知道你和他有爱情。他诬辱你的父亲,你虽然不满,但至多也不过绝交而止,何致于竟行凶杀人?”

俞秀棠站在天鹏的椅于旁边,目光凝注在地上。天鹏目定口哆地在发愣,好像他的知觉已失了常度。霍桑静默地瞧着这父女俩。我也呆坐着,静待发展。

一会,秀棠仰面回答道:“我觉得他既然能够凭空诬辱我爸爸,可见他不是一个诚实的人。他虽然因着爱我的缘故被爸爸阻梗,不得已出此,但是他竟信口毁坏我爸爸的名誉,不顾爸爸的生死,他的居心太残忍了。这样的男子不但可怕,而且可鄙。因此我也变了心,决意替我爸爸报仇。”

理由很充足。伊的凛凛可畏的神气也确像有下这毒手的能耐。但霍桑仍以为行凶的决不是秀棠,是天鹏。他的料想不会有错误吗?我瞧瞧霍桑,仍静穆地凝视在秀棠的脸上,又不对回眼偷瞧伊的父亲。天鹏当秀棠进来的时候,也曾显露一种诧异的样子。他给秀棠扶到沙发上后,就呆木地坐着。他一听得伊自认凶手,忽又坐直在沙发椅上,张着惊骇的眼睛,静悄悄地不发一言。

霍桑又问道:“俞小姐,你怎样杀死他的?”

俞秀棠仍靠天鹏的沙发站着,一只手在卷伊的那件玄缎皮袄的圆角。伊定一定神,好似在把伊的脑中的思绪整理一下。

伊说:“前夜我爸爸昏倒以后,回到房中,神志虽然恢复了,但精神已受到严重的打击,辗转反侧地睡不着。我自然非常心痛,因为这件事明明是因我而起的,我决不能不理会。所以到了十一点半光景,爸爸叫我上楼去睡,我就乘机脱身,预备和芝山去拼命。当时我为避免任何人的注意,走出了爸爸的卧室,并不上楼,就悄悄地直接从后门出去。”

这供认破除了一个疑点。秀棠不曾上楼,上一天女仆巧林的话实际上倒并不曾说谎。并且警士邵根福的见证也证实了。

霍桑又问:“你从家里出去时,就有谋杀钱芝山的意思吗?还是到了那里才发生凶念?”

秀棠道:“我已经说过,我早就预备和他拼命。所以我一看见他,就——”

霍桑又举一举手止住伊:“慢,你说得太快了。你进门时的情形怎么样?”

秀棠呆一呆,才道“我——我在门外叫了一声,他便自己开门让我进去。”

“唉,他自己开的门?那末你可记得你在叫门时有没有听得狗吠?”

“晤——没有——我不留心。”

“好。以后怎么样?”

“我进了他的卧室,就申斥他不应诬辱我爸爸,问他有什么挽回的方法。他——他不接受,还说了几句无礼的话。我——我一时发火,就取起书桌上的一方石砚,向他的头上一掷,他顿时血流如注,倒地死了!”

“喔,你是用石现击死他的?这石砚呢?我们可没有看见。”

秀棠低沉了头,说:“我把它带出来丢掉了。”

霍桑的嘴唇牵了一下,斜着眼光向我闪一闪,似暗示我伊的故事不完全实在。

我也觉得伊不曾提及石蹬的事,显见有脱漏。

秀棠继续道:“我在他的书桌抽屉中搜寻我给他的信件和肖照,然后就从他家里退出来。”

霍桑道:“你的肖照和信件可曾拿回来?”

伊又疑迟了一下,应道:“拿到的。但当我走出门口的时候,看见门背后仿佛有一个人。当时我不敢仔细瞧,匆匆地走出来。我走出了弄口,又看见对面停着一部黄包车。我起先还不在意,等我回到家里,先进爸爸的房里去,瞧瞧他是否睡着。不料床上是空的,爸爸也出去了。我才知道爸爸叫我去睡是有作用的。他也要悄悄地去看钱芝山。但他坐了车子赶到那里,已在我事成之后。所以他后来虽也曾走进芝山的书室里去,惊惶中又遗落了这把裁纸刀,但他实在没有犯罪。霍先生,你现在总可以明白了。杀死钱芝山的是我,有什么处分应当由我一个人承受!”

故事很动人,但我看不透它的真实性到什么程度。因为凶器的差别是一个最大的疑点。霍桑仰起些身子,正像要发表判断,忽因俞天鹏的动作而中止。天鹏突然把两只手挥一挥,挣扎似地撑起来。他颤巍巍地立直了以后,又摇着手。他的浑身都在颤动了。

他说道:“先生们,我真是十二分惭愧!我委实太多顾虑了;早先不讲实话,破费你们的工夫。真该死!霍先生,我老实说吧。钱芝山实在是我杀死的。秀棠所以承认,无非想代替我受过。其实依照新陈代谢的原理,少年人对于社会的责任比较重,生命也比较可贵。像我这样年纪,再活不到几年;秀棠却像一朵含苞的鲜花,正在欣欣向荣。现在伊一时昏聩,竟愿意为我断送前途;这是伊受了愚孝的遗毒!我若是默认不说,真是太自私,太不人道!二位先生请不要相信伊的话:现在我来告诉你们。”

“爸爸,你——你不能!”秀棠的刺耳的声浪又闪过来,“霍先生,别信他!凶手是我!”

“霍先生,不是,不是伊!是我!”

我仿佛进了梦境。这种杀人的凶案,父女俩竟互相争认,使我想起了“难兄难弟”中的朱荣邦洪伯道两个主角。这真是无独有偶的事。但到底谁是真谁是伪?

霍桑又将怎样处置?我和霍桑面面相觑,室中忽然静下去。俞秀棠走前一步,似乎又要向我们分辩。

铃铃铃!……铃铃铃!……

电话箱上铃声忽然大震。电话是打给俞天鹏的,理当由他们接话。但那时候父女俩都失了常态,静立着不动。

我为权宜计,就走过去接话。巧极,打电话的是汪银林,本要找霍桑谈话。

霍桑便走过去接谈。不到两分钟,他就挂上听筒回来。

他摇着头对我耳语道:“唉!包朗,这件事玄之又玄!我仿佛给厚雾包围着。现在我总算有了一线光明。我们已经走进了迷途哩!”他回头瞧着那父女俩,“这案子的真凶此刻已经在警署里了,你们俩互相承认,实在都是虚话。现在你们得休息一下哩。等我弄清楚以后,再来听你们的小说故事吧!”

这个迷离而紧张的局面会这样子下场,委实想象不到。外面的冷空气刺醒了我的近乎模糊的头脑。所以我跟着霍桑从俞家出来时,仿佛走出了天方夜谭中的境界,回到了现实。这案子真是变化不测。霍桑的话是实在的吗?或是借此做一个搪塞的下场?到了白杨路转角,霍桑才告诉我。

“我的话是实在的。银林说有一个凶手向警署里去自首。他已经查问实在,所以叫我们快去。”

我道:“你想这自首的当真是真凶?”

霍桑疑迟道:“我真说不定。变化太多了,我的脑子也给弄模糊了!”

我们到了警察总厅,看见了汪银林,才知那自首的凶手是一个女子。这又是出乎霍桑的预期之外的,因为他根据着心理的因素,一再表示过这血案不是女子所能干的。

这女子才十九岁,姓王。名叫宝球,就是我们无从推拟的那个披黑狐裘围巾的女子。汪银林说明他正要动身到霍桑寓所去,这女子忽然来自首。他听了伊的供述,又招谢妇到警署里去辨认,证实伊的确就是两次到谢家去过的那个女子。

桑警士的报告也有了印证。我看见那女子有个圆形的脸儿,肌肉丰腴,皮色略带苍黑。伊穿一件蓝绸的皮袄,黑缎裙,肩上有一条黑狐裘围巾。伊的身材相当高,神气上显着一种坚毅无畏的样子,体力也似乎很壮健。假使伊和一个寻常的男子搏斗,胜负也正难定。伊见了我们,也没有羞怯之色。大家在汪探长的办公室中坐下来。霍桑就请伊将经过的情形重说一遍,伊便侃侃地讲出来。王宝球说,伊和钱芝山本是同乡。

钱芝山在杭州秀州中学,宝球在之江女子师范。校址相距不远。宝球在浙江省立女中联合运动会中得过四百米赛锦标,芝山也是短跑健将,因此他们俩早已相识。经过了一年多的往来,他们俩的交情非常亲密,已达到了恋爱的境界。芝山曾向宝球求过婚,宝球也同意了。但自从芝山中学毕了业,到了上海来,便渐渐冷淡起来。

起初宝球还不疑心他,后来连信息都不通,才料他必已弃旧恋新。到了本年的寒假,宝球耐不住,特地到上海来私下调查。伊果然探得芝山已别有新欢。伊曾和他见过几次面。他起先用虚话敷衍,后来便避而不见,明明欺伊是一个没有父亲的弱女,只会忍气吞声,决没有什么对付方法。宝球气不过他,才把这件事的委屈告诉了伊的堂兄王维成。维成在上海一家煤公司中办事,宝球到上海来,就住在他的家里。

维成听得了这回事,一面很严厉地责备宝球,说伊不应瞒了母亲,私自和男子勾搭,一面就蓄意去找钱芝山理论。

当一星期前,维成就寻到芝山家里去,因谈判而发生争吵。那时宝球果真等在门外,听得里面的声响,恐防吵出祸来,才赶进去排解。当时芝山曾答应伊,等他写信回去征求他的母亲的同意,约定一星期后给伊回音。伊相信了,才将伊的哥哥劝出来。从这事以后,伊仍留在维成的家里,等候芝山的回音。维成常申斥伊,说伊无耻。伊忍受不住,益发恨芝山的薄幸。

过了一个星期,回音还是没有。到了二十八日,星期六上灯时分,宝球去讨回音没有见芝山。伊以为他故意躲避,所以到了深夜,就悄悄地往芝山家去,准备和他开一次最后谈判。结果就造成了一件凶案。

霍桑听到这里,问道:“那末那晚上你到底进去没有?”

王宝球道:“进去的。我知道他每夜归家的时候很迟,所以在十一点光景,我就到德仁里口的门楼底下去等候。等了一会,他果真从外面回来。他突然间看见我,不无有些惊怪,但他并不怕我。他先叫我在门外等一等,接着便开了后门领我进去。”

霍桑和汪银林的眼光不期然而然地交接了一下,似乎彼此在暗示,当时大家虽各拟想过一种见解,但这样的进门方法却都不在料想中。

那少女继续道:“我到了里面,还没有说什么话,他不提回音,忽然不怀好意,又想用无礼手段。我当然拒绝。他从衣袋中摸出一把刀来,要想胁制我。我慌了,正想叫喊。他一只手举刀,一只手伸过来扼我的咽喉。那时我的性命危险了,就奋命地夺他手中的刀。他当然也拼命挣扎。争持问,那刀尖忽然在他的大阳穴上一触,他就倒下来了!”

霍桑遏制着惊异的情绪,问道:“这样说,他是在争斗间误杀而死的?”

王宝球指一指汪银林,答道:“是。那把刀我已经交给这位先生。刀上还有血迹呢。”

汪银林点头道:“我刚才已经瞧过,的确有不少血迹。”

霍桑又问:“他中了一刀就死的?”

那女子点了点头。

霍桑又问道:“这一刀恰正中在他的太阳穴上?”

王宝球照样点点头。

霍桑咬着嘴唇,沉吟了一下,回头问道:“银林兄,你那天可曾在尸体上发见这样的刀痕?”

汪银林寻思道:“这——这个我没有注意。那头已差不多敲碎了,就是有,也一定看不出。”他摸摸耳朵,又说:“今天十一点钟,夏医官就要检验。你不妨亲自到验尸所去瞧一下子。”

霍桑取出表来瞧瞧,点点头,又问那女子道:“他死了以后,你又怎么样?”

王宝球道:“我因着恨他入骨,还不甘心,所以到天井里去拿了一个石鼓蹬,把他的头颅击碎,方才悄悄地开了前门出来。”

“你动手的时候,有没有别的人瞧见?”

“没有。”

“有什么声音吗?”

“也没有。”

“你可曾瞧见一只哈叭狗?”

伊疑迟了一下,又摇摇头。

霍桑又问:“你出门后怎么样?”

王宝球沉倒了头,说:“我——我就回到我的哥哥家里去!”

“慢,你走出了谢家的前门,可曾看见什么人?”

宝球的头沉得更下了,犹豫着不答。

汪银林提一句:“你走出德仁里弄口时,不是看见一个警察吗?”

女子连连点头道:“是,我看见的。”

问答停一停。霍桑低垂了头在深思。那女子忽也含羞似地垂落了目光。汪银林把两手抱着他的右膝,安闲地等待下文。我的情绪很紊乱,还看不透这案子的最后结局,霍桑又皱着眉头,问道:“你为什么到今天才来自首?”

伊道:“我起先以为这个人死有应得,原打算隐匿不说。但是我看见今天的报纸上已连累了别的没罪的人。我想芝山明明是自己误杀的,即使有罪,也应当由我担当,假使我不自首,岂不是反而害了人家的性命?”

霍桑又咬着嘴唇,低垂了头,似乎再想搜寻什么问题。我觉得王宝球的故事很近情理,回想刚才俞秀棠的话,便越觉得牵强。那末这案子闹了一回,却是一件误杀案。现在王宝球自首了,论情度势,在法律上伊也没有多大的罪过。不过那俞天鹏父女既然没有干系,何以彼此争认凶手?这里面究竟还有没有隐情呀?

霍桑又问道:“你调查的结果怎么样?可知道芝山的新恋人是谁?”

王宝球踌躇了一下,答道:“我——我听说是一个姓俞的女子——我——我不大仔细。”

“你可曾和这姓俞的女子会面过?”

“没有。”

语声又静一静。汪银林立起来,打了一个呵欠,走到书桌面前,从桌面上拿起一张照片。

他说:“这照片就是伊带来的,也是一种证据。”

宝球站起来,立在书桌边。我也走近去。照片上有一男一女并肩地站着,背景是西湖中的三潭印月。女的就是王宝球,男的是一个身材瘦小的少年,比宝球还略略短些。他的身上虽穿着本国式袍子,但我一见便知是钱芝山。

王宝球说:“这照片是去年春天在西湖里拍的。那时他甜言蜜语,说等我师范毕业就结婚。谁知他竟是一个没心肝的流氓!”

霍桑接了照片,似乎全神贯注地在寻究什么,没有听得宝球的话。一会他好像怔一怔,拾起头来,向宝球的上下身打量了一会;接着又把眼光移到我的身上,照样地端相了一会。一种变态突然呈现在我的眼前。先是他的眉峰间的皱纹深刻化,接着他的右手摸到他的下额上去;他的眼睛也张大了,眼光中露出惊奇的神气。奇怪!为什么?

霍桑突的立起来。“哎哟!我太糊涂了……”他急急地掏出表来瞧一瞧。

“银林兄,十点四十分了。我立刻赶到验尸所去,大概还来得及。你好好地招待王小姐,别的事再谈。”他又回头招呼我,“包朗,你回去吧。我伯这案子也许还有变动。

等结束以后,我再约你细谈。再见。“他点一点头,拢一拢大衣,匆匆向外面奔出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