却说单太爷自从把这两个盗犯处治之后,百姓俱是不寒而栗。单太爷又替这两种刑法取了两个名字,打肚皮的名叫三仙进洞,钉钉子的名叫五子登科。这五子登科的刑法,却专为惩治盗贼,那三仙进洞,却就没有准了。头一次办的是两个盗犯,没有苦主的,仅着单太爷怎样发落。就是别的案子,冤枉了别人,好在毫州离省又远,更没有花上盘缠,到省城里去告上状的。至于道里府里,都受过单太爷三节两寿及别样的应酬,更没有不照应的。遇到上控的,不是不准,就是批县。这苦主再到了县里,更是没有命了。所以任凭单太爷怎样办理,倒也安然无事,只不过难为百姓,连个虫豸也不如了。单太爷生性又是个好动不好静的,看见没有多少事办,便又清闲的难受,往往等到下午,或是清晨一早,改换了衣裳,带着一个贴身的家丁,各处去乱闯。碰到了打架的,吵嘴的,便不论曲直,一概捉进衙门里,轻则站笼,重则三仙进洞。又不时包了几个包袱,满街上去丢,自己躲在一旁看着,要是有人拾了去,也就拿上去站笼,如此一番惩治,果然不到两个月,竟是行人让路,路不拾遗了。单太爷又因为亳州的强盗多,又定了六班带捕的章程。并谕令要是半个月,拿不住一二起盗犯,也把捕役上站笼,办他个得钱卖放的罪名。因此这些捕役,只得多派伙计,到四乡里去乱捕,直是吵得鸡犬不宁。

有一个新充捕役的胡作,在裕丰钱庄门口,看见一个年轻的人在柜上换钱,身上穿的衣服极其华美,手里捧着一包银子,摊在柜上,拣了两块换钱。店家问他多少?他说你秤多少就是多少。捕役看了他一会,又不像个贼,又看他形色慌忙张张的甚是可怪,便走上去拍了一下道:“伙计,一向发财。”那回头看了一看,面孔早已涨得飞红,嘴里也不晓得吱吱了一句什么东西。捕役愈觉生疑,便用手指着银包道:“你这包银子一共是多少两?”那人听了这话,越发呆了,半天回答不出来。捕役看他情形越发不对,便一把拉住了他,说到下处去坐坐。那人道:“我还有事呢!”捕役道:“有事也要去坐坐,无事也要去坐坐。”一面说,一面拉了就走。那人更是吓呆了,脸上一阵红,一阵白。刚转过弯来,却正遇着单太爷私访出来,早已看见捕役揪着一个人,便喊:“带过来。”捕役便连忙上去,把他的可疑情形说了一遍。单太爷便吩吩带进衙门里去,随即回来坐堂,先把惊堂木拍了一下,厉声问道:“你是那一路的头目,你好大胆,你竟敢到这里来送死。”那人吓的抖起来,颤颤的声音说道:“我是河南沈邱县人,姓于,娘舅家姓王,住在这里北门外朱家庄。我先在书房里念书,因为先生放了学,是我妈叫我到娘舅家去。这钱是俺妈送给我舅母的,并且嘱咐我,路过城里买点吃食去送娘舅,所以我才在店里换钱。”单太爷道:“银子是一共多少锭?重多少两?你妈妈给你娘舅舅母的信在那里?”姓于的说道:“我妈妈说,叫我当面说一声罢,不写信了。银子是我妈妈亲手包的,并不曾告诉我多少。”单太爷道:“鬼话,看你小小年纪,倒是一个老作家,好滑嘴!你妈既是带给我娘舅舅母的银子,就算不写信,也断无没个数目的道理。就算是未曾告诉你数目,既有大包银子寄到娘家,岂不会另外拣一两块,给你带着买东西,转叫你就在包里取出来用,这可是天下断没有的理。我看你这个样子,却也并不像个贼,大约是个坐地分赃的主儿,不就是窝家的子侄辈,总归不是个好东西。罢了,你也不打听打听,本州摘奸发伏赛如神明,竟到这里来,这可是泼天大胆了。本州叫你有来的路,没去的路。看你年纪轻,留你一个全尸罢。”说着,把站笼的簿子翻了一翻道:“十九号的现空着,把他站进去示众,过两日再给他死。”姓于的听见,大哭道:“我实在是好人家的儿子,并不是强盗贼,老爷要不相信,只管先留了我的命,横竖我也跑不了了,仅管打发个人到沈邱县于家庄去问一声,要是没有这个事。情愿加倍重办。再不然,就打发人到我娘舅家去问一声,要是没有这个亲,也就听凭老爷当强盗办。”单太爷道:“好罗嗦,哪里有许多废话。”说着,早提起笔标了一张封皮,吩咐值日的扯了出去,去吩咐把银子入库,捕役记大功一次。姓于的还要哀告,单太爷已退了堂了。

却说听差的把姓于的扯出来,姓于的哭哭啼啼极声呼冤,并央求大众可怜他。差役道:“是上头大老爷吩咐的,我们也没有什么法子。”姓于的道:“求你们诸位发一个慈悲,派上一个人到俺家去,告知我的爹娘叫他们赶紧来认。我家也还有点家私,只要你们头儿们有肯去的,断断不会辜负了你们的一片好意,你们又积了阴功。”当时有一个散役,叫白老四想了一想,话也说得不错,不如我替他去一趟,倘若是真的,怕不有大块银子送我,就算是假的,也不过白跑一趟,不值什么。便过来问了地名,大门的方向,他老子的名字,一径扬长而去了。这边也开了站笼的门,把姓于的送了进去,因为本官叫站他两天,所以也就不去抽他的砖。

姓于的住处,计算相离不过四十里,一天可以来回,果要是他站两天,家里的人原可以赶到的,不料到了当天晚上,忽然里面传出话来,叫管站笼的赶紧治死他。大家听了,不知道什么缘故,只落得替他叫苦。因是本官吩咐,没人敢违,只得如法停当了他。那晓得不到二更天的光景,果然看见一个老头子,同着白老四跑的满头是汗,飞奔了来。听差的早知是姓于的老爹来了,只见于老头子跑到站笼门口一看,见他儿子已是吊死,不由得放声大哭道:“我来晚了,我听见白头说,要明天才会死,怎么这时候就死了呢?”大家告诉他,是里头吩咐出来的,不知道是什么缘故。于老头子又是痛,又是急,又是气,也不管三七二十一,早就跑到大门口,拣了一根木棍,去把头门口的那个什么申冤的鼓敲的震天价响。差役拦他不住,只得传了进去。里面早已听见鼓响了。

原来单太爷本来打算把姓于的站上两天,看看他到底是个什么人,退堂以后,正值刑名师爷孙似兰来替他说情,单太爷满口答应,等到师爷刚出了门,便一迭连声叫:“治死他。”大概单太爷是这样脾气,最不喜欢有人管他的闲事,要是有人问他的信,他便总要反过来做,明明是的,他一定说他不是,明明不是,他一定说他是,故此,姓于的倒被邢名师一句话送了终,当日听见外面击鼓,即刻出来坐堂。只见一个老头子,号啕大哭走了上来,口里喊道:“我的儿子犯了什么罪,被你治死了,你须要还我的儿子,我这条老命也不要了,我同你拼了罢。”单太爷早已知道是姓于的爹来了,便叫他不许闹,听本州吩咐,你的儿子已是死了,他的银子还在这里,你领了去收殓他罢了。于老头听了,格外暴跳如雷,破口大骂。单太爷冷笑了一声,叫差人把他锁起来,又叫人去查看那一号站笼空的,把他站进去就完了。立刻提笔判了一张封皮,写的是目无官长,咆哮公堂,重犯一名站毙示众。当时差人上来连拖带扯,拿老头子扶了出去。单太爷便退了堂回到签押房里。邢名师孙似兰已在那里了,宾东寒暄了几句,孙师爷便问:“外面什么人击鼓?”单太爷告诉了他,并说一不做二不休,索性给他一个断了根的办法。孙师爷听了,只气得毛发倒竖,心中划算了一回,却把手在桌子上画了几个圈,啧啧的赞道:“好好,真是好主意,我也不能不佩服了。”单太爷觉得很诧异道:“老夫子何事赏识?”孙师爷道:“东翁现在这个地方,离省甚远,不论怎样的严刑峻法,上司是不晓得的。这个老于若不治死他,他出去一定上控,那时节于东翁前程有大大妨碍,所以现在要保全自己功名,除治死老于,别无二法。我已早为打算过了。不料东翁所见亦是如此,可以算做英雄所见略同了。从前东翁办的事,我都不晓得是什么用意,惟此一事,我可以揣测到了。”一面说,还用手在桌子上画圈。单太爷看了,暗道:“你这个蠢才,你说猜到了我的用意,我偏偏不叫你猜到。”当时又谈了些闲话,孙师爷回书房去了。早有稿案上来请站毙老于的时刻。单太爷道:“把储库的银子给他,把他放了罢。”稿案门上听了诧异得很,不敢多说,怕说反了,只得连忙答应下来,吩咐照办,从站笼里把老于放了出来。又有人解劝了他一回。稿案门上把储库的银子取来交给了他,老于亦是没法,只得拣了一块,谢了白老四,又买了一口薄皮棺材,又花钱央人扛着,暂且停放在一个破庙里,自己回家去另打主意。

要知后事如此,且听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