话说黄员外被衙门里提了进去,虽然审过一堂,也不过问问他的名字姓什么,叫什么,因为原告未告,堂上吩咐下来,押候再讯,两旁似狼如虎的公差,一齐答应了一声,把他拉着辫子,拉了下来,仍旧送到先前的那间屋里。他这进来,不比黄升,家里有的是钱,早由管账先生,约会着族里几个有体面的人,带了银钱,找到史湘泉,在一爿茶馆里同他讲盘子①,保黄员外出去。史湘泉只往本官身上推说,不管他事做不得主。后首说来说去,只湘泉假托进去托二爷上去求情,去了老半天,方见他皱着眉头出来。这里的人赶上前问:“人情怎么样了?”史湘泉只是摇头。众人问之再三,他方说道:“狮子大开口,不要说你们不能依,就是咱在衙门前做了这多少年,要钱的老爷也伺候过,从来没有像这位老爷的。他不管事情大小,一开口就是八千一万,就是保一个人,我们几十年的夫妻,三百二百也有。顶多五百,至少十块二十块,看事情去,亦要看这个人有钱没钱,拿得出拿不出,向来没有要人家上千的,真正少有出见了。”众人道:“到底多少?”史湘泉道:“你能依不能依?老爷要五千,把你家员外同你们二爷,还有二爷的娘子、佃户,一齐取保出去。如要了事,还不在内。索性我今天一齐说给你们。我们这位老爷,吃心②向来大的,倘若了事,总得动万。交割③之后,以后巫家再来告状,包你批驳不准。还有一句话,要叮嘱你们的,你们若不早来打点,昨天姓巫的那一面,已经托过人来说过,先送多少银子,老爷已经要答应他,是我替你们硬抗下来的。现在先听你们这一边的信,我们总是老相好,不要说我姓史的不顾朋友交情,你们想想看怎么说,老爷在里头等回信,是与不是,仅今天我得去禀复。”黄家账房说道:“如果数目少呢,我只要告诉我们内东④一声,我就替他作个主,也不妨事,但是要的大了,我一个人担不了这个肩,总得商量商量。”史湘泉道:“同谁商量?”账房道:“同我们敝东商量。”史湘泉一想,他东家现已落在我手掌之中,他去同他商量,谅来总有几分把握,乐得做个好人,让他去看他东家,便说道:“老爷吩咐过,管押的人是无论什么人,不准进去看的。现在是我容个情,让你进去同他商量,你须赶紧出来,不要被人撞见,我是要担不是的。”账房道:“晓得。”史湘泉便另外派了一个副役,领了他去会他东家,嘴里还说道:“这是你黄府的事情,大家有来有往,倘落在别人身上,就是拿着整大捧的银子来找我,我睬还不睬呢!”众人道:“史头儿,谁不知道你是顶公正,顶义气,爱朋友,一个钱都不要的。”史湘泉把脸一红,道:“得啦,你少恭维两句罢,我不要钱,我一家子喝西北风过日子,老婆孩子都要饿死哩。不过取之有道罢了。”众人道:“能够取之有道,这就不容易了。现在公门中的人,像你史头儿,能有几个呢。”一头说道,史湘泉烟瘾上来,想要开灯,众人就陪了他去开灯,不在话下。
单说黄家账房先生,由史湘泉派的副役,把他带到班房黄员外顿的一间屋子里,只见这屋里已经铺设齐全,有床、有桌、有凳子、有茶壶、茶碗,这原是史湘泉使的刁,晓得黄员外有钱的人,用不着恶做,终究拿出来的,所以一堂审了下来,这屋里的情形,便与前大不相同,而且有人伺候,时时刻刻来问要长要短,吃点心,抽大烟,样样都有。等到账房进来,黄员外已横到床上,一见了他,赛如自己至亲骨肉来了一般,忙从床上一骨碌爬起,问他怎么来的?账房便说道:“家里自从东翁⑤进来之后,一家害怕,内东叫我带了银钱,一来替你打点,免致吃亏,二来同他们商量,想个法子保你出去。”黄员外道:“这事情从那儿说起,连我自己也想不出。第一把我的身子困在里头,有多少事情不能去做,就是要上控,我不在外头,你们这些人谁干得了?”账房道:“正是如此。”黄员外道:“现在讲的怎么样了?”账房便把五千保人,一万了事的话说了一遍。黄员外听了暴躁道:“岂有此理,真正没有天理了,要钱亦得有个分寸,没有什么一万五千乱敲的,我宁可不出去,顿在里头,总有一天看见官的面,我到堂上同他当面讲。”账房道:“东翁,这个钱原是官要的,他们里里外外,上上下下,串通一气,只要你东翁拿钱。”黄员外道:“他们既看中我,就叫他来吃了我,要我的钱可没有。”账房道:“他们既然串通一气,我们总不会沾到便宜的,我劝东翁权时忍耐,总算自己晦气,年底下赌钱,少输两吊,也有在里头了。现在我去同他讲,先把人保出去,他的话又不是圣旨,叫他让我们点,我们再看破点,先把东翁及我们的人统通保了出去,空出身体,再同姓巫的打官司。”黄员外听他说得有理,又想自己无端被累,若不料理,永无释放之期;而且他是有钱享福之人,也受不起这班房里的苦楚。想了一会,方说道:“事情你们去办,银子多了我可不出。”账房是晓得他脾气的,凡事总得回过他,就是多用些,也无话说,但不可自作主张。如今得了主意,立刻辞别东家,出来仍找着史湘泉,同他磋磨价钱。从下午谈起,一直谈到上火⑥,史湘泉又里头外头跑了好几趟。上头讲明一千,门口五百,单是苟大爷一个,舍不得黄升的妻子,另外要黄家送他二百,方肯答应一齐取保出去,史湘泉自己又添了八百,一共是二千五百,两面言明,众从就托史湘泉写保状,账房回去取银子。
这时候,黄家一家门的人,连着黄升的母亲,一齐眼泪未干,坐在家里候信。等到账房回来,说知细底,大家方才把心放下,催着账房去取银子,趁天未黑,把他主仆四个,一齐保了出来。账房领命,立刻到钱铺打了银票,赶到衙门前一一交纳清楚。史湘泉一面,保状亦已写好。黄员外是有钱的人,不怕没人作保,登时把他四人释放归家。家人相见犹如梦里重逢,不用细表,以后黄员外逐与巫家结成了不了之仇,心下虽然恨他,然而仔细思量,这件事情,毕竟是自己理短,就是上控⑦也是无话可以说得。后来又禁不住家里的人,拿他再三相劝,又叫账房找了史湘泉来家,同他再四商量。又出了三千银子,史湘泉一力担承,替他在衙门上下打点,包他无事。至于巫家那一边,史湘泉托刁占桂经手,虽然从巫来手里,敲着几个,后来巫家见黄员外已经提到,这口气已出,再叫他拿银子便有点不大爽快。史湘泉一看苗头不对,乐得这边送个顺水人情,等黄家保了出去,巫家再来递呈子催审,并且自己投到。史湘泉见了他,反怪他为什么不早来,如今等你们不来,所以大老爷准其取保,你如今要提他们到案质讯,人是现成的,但是提人有提人的规矩,前头票子早已缴销,如今再去提,又要老爷出票子。用印要钱,过⑧要钱,房里写票子要钱,我们那个伙计去,还要先付他发路钱。一面说,一面开了一篇账,足足又是好几百银子。巫家的人,见了吐舌头,想想无益,只好听其自然。因而这场官司,就从此瓦解水消。
且说这位县官大老爷,自从到任以来,任上的钱,也着实弄的不少了。就以黄家、巫家一桩小小事情而论,他已经弄得好两千到手,则其余可知。毕竟如此贪赃,有坏声名,上司耳目甚长,终究也会晓得,因此上头就挂了一扇牌,撤他回省,另外委了一个新官,前来接印。新官一到,旧官交卸,自有一番忙碌,不必细述。
单说这位新任大老爷,姓姚单讳一个明字,虽是个两榜出身,然而做官极其风厉⑨。自得榜下知县,领凭到省,就得发审局差使。有些外省解来的重大案件,还有人家审不明白的盗犯,一到他手,不上三天,无供的立时有供,有供的永远不翻。上头都说他能干,所以到省未及一年,居然就委他署事⑩。他这个缺,本是从审案审得来的,现在感激上头的栽培,越发竭力图报,就是无事,也要想出两件事来做做,以为见好地步。列位看官,要晓得做官的人存了这个念头,可就要民不聊生了。
以上说的巫黄二姓之事,只可算得这部书的一个起头,许多事情还在后面,诸公不嫌烦碎,欲悉其详,且听下回分解。
①盘子―――旧指市场买卖的价格。如开盘、收盘。
②吃心―――即贪心。
③交割―――商业用语。指买卖双方履行契约,进行银货接受的行为。通过交割之后,交易即告结束。此处借以指肮脏违法的银货接受勾当。
④内东―――指东家的夫人。
⑤东翁―――对老主人的敬称。
⑥上火―――点灯的时候。
⑦上控―――向上控告。
⑧过―――此处指朱墨、朱笔签字。
⑨风厉―――快速酷厉。
⑩署事―――旧时指代理、暂任或试充官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