玄宗自勤政楼宴乐之后,以为天降休祥,太平无事,惟日夕在宫中取乐。杨妃亦愈加骄奢极欲,玄宗游幸各宫,多与杨妃同车并辇而行。杨妃常不喜乘舆,欲试乘马。因命御马监选择好马,调养得极其驯良,以备骑坐。每当上马,众宫娥扶策而上。内宫女侍数百人,前后拥护。杨妃倩妆紧束,窄袖轻衫,垂鞭缓走,媚态动人。玄宗亦自乘马,或前或后,以为快乐。
杨妃笑道:“妾舍车从骑,初次学乘,怎及得陛下鞍马娴熟,驰逐之际,固当让着先鞭。”玄宗戏道:“只看骑马,我胜于你;可知风流阵上,你终须让我一头。”杨妃也戏道:“此所谓老当益壮。”说罢,二人相顾大笑。
自此,宫中饮宴,即并为风流阵之戏。你道如何作戏?玄宗与杨妃酒酣之后,使杨妃统率宫女百余人,玄宗自己统率小内侍百余人,于掖庭之中排下两个阵势。以绣帏锦被张为旗帐,鸣小锣,击小鼓,两下各持短画竹竿,嬉笑呐喊,互相戏斗。
若宫女胜了,罚小内侍各饮酒一大觥,要玄宗先饮。若内侍们胜了,罚宫女们齐声歌唱,要杨妃自弹琵琶和曲。此戏即名之曰风流阵。一日,风流阵上宫女战胜了,杨妃命照例罚内侍们酒一杯,因酌金斗奉与玄宗先饮。玄宗亦酌金杯赐与杨妃道:“妃子也须陪饮一杯。”杨妃道:“妾本不该饮,既蒙恩赐,请以此杯与陛下掷骰子赌色,若陛下色胜,妾方可饮。”玄宗笑而许之。高力士便把色盆骰子进上。玄宗与杨妃各掷了两掷,杨妃已掷胜色,玄宗将次输了,惟得重四可以转败为胜,于是再赌赛一掷。一头掷,一头吆喝道:“要重四。”见那骰儿辗转良久,恰好滚成一个重四。玄宗笑向杨妃道:“我呼卢之技何如?你该饮酒了。”杨妃举杯饮尽,玄宗道:“朕得色,卿得酒,福与之共。”杨妃口称万岁。玄宗因掷色得胜,心中欢喜,又与杨妃连饮几杯,不觉酣醉。乘着酒兴再把骰子来掷,收放之间滚落一个于地。高力士忙跪而收之。玄宗见力土爬在地上拾骰子,便戏将骰盆儿摆在他背上,扯着杨妃席地而坐,就他背上掷色。两个一递一掷,你呼六,我呼四,掷个不了。
高力士双膝跪地,双手撑地,一动也不敢动。正好吃力,只听得层梁上边咿咿哑哑说话之声道:“皇爷与娘娘只顾要掷四掷六,也让高内监起来掷掷么。”这掷掷么三字,正隐说着直直腰。玄宗与杨妃听了,俱大笑而起,命内侍收过了骰盆,扶高力士起来。力士叩头而退,玄宗与杨妃同入寝宫去了。
看官,你道那梁间说话的是谁?原来是一只能言的白鹦鹉。
这白鹦鹉是前日安禄山进献与杨妃的,畜养宫中已久,极其驯服,不加羁绊,听其飞止。他总不离杨妃左右,最能言语,善解人意,伶俐异常。杨妃爱之如宝,呼为雪衣女。忽一日,飞至杨妃面前说道:“雪衣女昨夜梦兆不祥,梦己身为鸷鸟所逼,恐命数有限,不能常侍娘娘左右了。”杨妃道:“梦兆不足凭信,不必忧虑。你若心怀不安,可将般若心经时常念诵,自然福至灾消。”鹦鹉道:“如此甚妙,愿娘娘指教则个。”杨妃便命女侍炉内添香,亲自捧出《般若心经》,合掌诵了两遍。
鹦鹉在旁谛听,记得明白,朗朗的念出来,一字无差。自此之后,那鹦鹉随处随时念诵《心经》。如此两三月。
一日,杨妃闲坐于望远楼上,鹦鹉也飞来立于楼窗,忽有个供奉游猎的内翩,擎着一只青鹞从楼下走过。那鹞儿瞥见鹦鹉,即飞起望着楼窗便扑过来。鹦鹉大惊道:“不好了!”急飞入楼中。亏得一个执拂宫女将拂子尽力拂那鹞儿,恰正拂着了鹞儿的眼,方才回身展翅飞落楼下。杨妃急看鹦鹉时,已闷绝于地,半晌方醒。杨妃抚慰道:“雪衣女,你受惊了。”鹦鹉道:“恶梦已应,惊得心胆俱碎,谅必不能再生,幸免为所啖,当是诵经之力。”于是紧闭双眸,不食不语,只闻喉间念诵《心经》。杨妃时时省视。三日之后,鹦鹉忽张目向杨妃道:“雪衣女仗诵经之力,幸得脱去皮毛,往生净土矣。娘娘幸自爱。”言讫,长鸣数声,瞑目戢翼,端立而死。杨妃见了,十分嗟悼。
命内侍殓以银器,葬于后苑,名为鹦鹉冢。不在话下。
再说安禄山在范阳,思欲称兵造反,只为玄宗待之甚厚,要俟其晏驾方才举事。但杨国忠时时寻事来撩拨他,意欲激他反了,以实己之言。于是禄山生个事端,遂上一疏,请献马于朝。其疏略云:臣安禄山,承乏边庭,所属地方多产良马。臣今选得良马三千余匹,愿以贡献朝廷。每马一匹用执鞚军二名,臣更遣番将二十四员部送,俟择吉日即便起行。伏乞敕下经历地方,各该官吏预备军粮马草供应,庶不致临期缺误。谨先具表奏闻。
禄山此疏,明明是托言献马,要乘机侵据地方,且要看朝廷如何发付他。当下玄宗览疏,沉吟不决。因将此疏付中书省议复。国忠入奏道:“边臣献马于朝廷,亦是常事。今禄山故意要多遣军将部送,以三千马匹,而执鞋者反有六千人。那二十四员番将,又各有跟随的军士。共计当有万余人行动,此与攻城夺地者何异。陛下当降严旨切责,破其狡谋。”玄宗道:“彼以贡献为请,无所开罪。即云部送多人,亦未必便有异志,何可遽加切责。只须谕令减省人役罢了。”国忠见玄宗不从,快快而退。
时高力士侍立于旁,玄宗对他说道:“朕之待安禄山,可谓至厚,彼必不相负。今表请献马于朝,虽欲多遣番将部送,谅亦无他意。而国忠欲请严旨切责,朕不以为然。前者,朕曾遣辅璆到彼窥察,回奏说他忠诚爱国,并无二心。难道如今便忽然改变了不成。”原来辅璆琳平日恃宠专恣,与高力士不睦,因此力士乘间密奏道:“老奴闻得,辅璆琳两番奉差到范阳,多曾私受安禄山贿赂,故饰词复旨,其所言未可信也。”玄宗惊讶道:“有这等事,汝何从知之?”力士道:“老奴向已微闻其事,而未敢信。近因璆琳奉差采办回来,老奴往候之。值其方浴,坐以待其出。因于其书斋中案头,见有安禄山私书一封,书中细询朝中举动与宫中近事。又托他每事曲为周旋遮掩,又约他每事密先报知。那时老奴窃窥未完,璆琳浴毕而出,连忙藏好。据此看来,他内外交结,贿赂相通,信有其事矣。老奴正欲密将此事上闻,适蒙圣谕,谨此启知。”玄宗闻言大怒,即唤璆琳来面讯。又差力士率羽林军致其第搜取私书物件。不一时璆琳唤到,其所有私书与所受的贿赂都被搜出,上呈御览。
原来璆琳与禄山往来的私书甚多,力士检看其中有关涉杨妃的,即行销毁。因此宫中私情之事,幸不败露。当下玄宗怒甚,欲重处璆琳。力士密启道:“皇爷欲加罪璆琳,须托言他事以征之,切勿发露通信受贿之事。不然恐致激变。”玄宗点头道是。
遂命将璆琳就于内廷杖杀,只说他采办不称旨,赐死。故禄山多遣军将来献马,玄宗亦有些疑心。即遣中使冯神威赍手诏往谕止之。其略云:览卿表奏,欲献马于朝,具见忠悃。但马行须冬日为便。今方秋初,田稻将成。农务未毕之时,且勿行动。俟至冬日,官自给夫部送来京,无烦本军跋涉。特此谕知。
冯神威赍诏至范阳,禄山已窥知朝廷之意,又探知杨国忠有许多说话,心中大怒。及闻诏到,竟不出迎。冯神威来到府中,禄山乃大陈兵卫,据胡床而坐,也不起身迎接。冯神威开诏宣读毕,禄山满面怒色,也不设宴款待,只叫他出就馆舍。
过了两日,冯神威欲还京复命,入见禄山,问他可有回奏的表文否?禄山道:“诏书云:‘马行须俟冬日至’。十月间,我即不献马,亦将亲诣京师,以观朝臣近政。今亦没甚表文,汝为我口奏可也。”冯神威不敢多言。
未知后事如何,且看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