霍桑回人卧室的时候,我早已重新从床上坐了起来,他双唇紧闭,两目大张,脸上露着惊异的神色。

我问道:“霍桑,什么事?可是报纸上有什么关系此案的新闻?”

霍桑皱眉答道:“也许有关,也许没有关系;这问题还难说。你瞧,这新闻的标题很动人。”

他把报纸授给我后,便自己摸出纸烟来烧着,自顾自地坐在椅子上吸烟。我看见那报纸早已翻到了本埠新闻的一页,第一页新闻的标题便是:

离奇惊惊的暗杀案!

A新夫妇同时毙命。……A凶手穿灰色布棉袍。

新闻的标题已经如此惹目,霍桑的惊异,当真不是无因的。凶手也是穿灰色的棉袍,岂不太凑巧?这个灰色衣服的凶手,莫非就是和我相撞而打死罗维基的人?我的眼光早已瞧到那节新闻。那新闻排得很紧密,原是临时插进去的。“昨夜十二点后,本报将要付印的时候,忽得一个可惊的消息。南区太平路中华舞台的厢座中,有一对新婚夫妇,忽被一个不知谁何的男子用手枪打死。那夫妇俩本是并肩坐着。在十二点相近,忽有一个人从包厢外面走近男子的背后,先把男子打死;接着连开一枪,又打死那女子。那男子的枪弹从腰部的背后穿过,女子却伤在胸口。当时同座的另一个男性观客,曾瞧见那凶手穿一件灰色布的棉袍,头上戴一顶黑色的西式呢帽,身材似乎很长大。凶手的举动非常敏捷,连接发了两枪,便即向包厢外面逃去。那时阵惊乱,剧院中引起极大的骚动,大家都不知所措,有些人都夺门逃命,故而那凶手党侥幸逃走,不曾当场捕住。

“事后调查,那被害的男子叫卜栋仁,住在本城县署街永贤坊。那女的叫陶秀美,是卜栋仁的妻子,今年才二十四岁,生得非常美丽。他们结婚了还只一个半月。一星期前,他们才从西湖回来,回来后差不多夜夜到中华舞台里去的。昨夜他们俩忽而同遭暗杀,还不知是什么原因。其余详情,缓日续登。”

此外另有一节西医罗维基被害的新闻,是西区警探倪金寿检验后的消息,记载得更是简略。我约略瞧了一遍,觉得这个穿灰衣的凶手,身材和衣服,都和我昨夜所见的那个人有些相同。但这个人为什么在一夜间连犯两案?有什么目的?我当然完全推想不出。

我说:“霍桑,这案子果真很离奇。据你的眼光看,两件案子的凶手可会就是一个人?”

当我读报的时候,霍桑半闭着眼睛,静静地吸烟,这时他缓缓张开眼来,脸色沉着,胸中似乎已有了成竹。

他答道:“就事论事,确有几点可能。第一,那人的衣服和身材是两两相同的。第二,时间上也觉符合。罗维基的案子,大概发生在十一点左右,这第二案却在十二点光景。他在西区的华盛路做了一案,再到南区的中华舞台里去做第二案,时间上恰巧来得及。”

我应遵:“不错,不错。这一定是一个人无疑。”

霍桑忽摇手止住我。“慢!你又要性急哩。我所说的两点,都是属于表面的。但探案的唯一要点,就在把握犯案的主因。现在你若把这两件案子的性质推测一下,可也找得出联系点吗?”

我默念若论这两件案子的性质,当真绝不相同。那罗维基医士的一案,内幕中似乎有什么神秘勾当。但那剧院里的姓卜的新婚夫妇,却又不像和这案子有关。这一点委实很困人的脑筋。我一再推京,终于寻不出什么联合的关节。霍桑又重新取着那张报纸,似在那里仔细研究。

一会,他忽而喃喃自语道:“陶秀美这个名字似乎很熟悉。”

他又放下报纸,立了起来,又背负着手在室中踱来踱去。他嘴里的烟雾也四散在卧室的四角。我恐怕打断他的思绪,也默然无语。过了一会,他忽而立定了脚步,丢下了烟尾,向我说话。

“包朗,你昨夜究竟流过些血,还得好好地静养,决不可劳神。我不能在这里坐守,必须往外面去走一趟。”

“你可是要进行这两件案子?你打算先着手哪一件?”

“那罗维基的一案,我已经指示了几条线路,倪金寿可以负责进行、我觉得这卜栋六夫妇一案,也很离奇。此刻我们除了这报纸上的消息以外,完全没有依据。故而我打算先去瞧瞧南区警署的侦探杨宝兴,听听他关于这新夫妇的消息再说。”

“很好。我希望你能够得到这两案中的互相关锁的事实,打通一条线路,那就容易着手了。”

霍桑微笑道:“这个希望我也有的。不过还希望很微,此刻实在没有把握。你现在安睡一会,我马上就回来。”

霍桑去后,我先下楼打了一个电话给我的妻子佩芹,只说因着助霍桑侦探案件,暂时不能回家,昨夜受伤的事,我却隐瞒着不说。我回到了楼上,开了一扇窗,安然地躺下,很想养一养神。可是我一闭眼睛,昨夜的事情又涌现在我的眼前——尤其是那罗维基医士临死时手足牵动的惨状,好像深刻地印在我的脑中,一时实不易消灭。

我又想起了那死者的仆人曹福海。这个人当时原也有些可疑的形状。他听说我要打电话报告警署,便现出一种惊骇拦阻的样子。当时我不曾注意,未免粗心。现在他既已逃走,可见其身难保?莫非是他串通的?或是虽不串通,却是知情的?无论如何,这个人必须设法追得。倪金寿刚才曾一口担任,不难把他捕住。但愿他从速进行,立刻把这人追回来,向他问一个端详,这案情也许就可以水落石出。还有那个自称金汉成的,在案中更处于重要的地位。但瞧他的那一副湾头鼠目的容态,便知不是一个好人。这个人的镇静工夫也是不可及的。他就先不承认和罗维基相识,态度上绝无可疑。后来他虽知道我跟在后面,却又不动声色地向我下道一记毒手。这种种都见得他明整而有定力。我们若能进一步查得这一个人,我敢说全案的真相便可以豁然开朗。

我的思绪又随导同另一件案子上去。这娃卜的一男一女既是新婚夫妇,又同时被杀,似乎关系什么恋爱问题。不过那凶手既已当场脱逃,除了含糊的灰色高度以外。又没有可靠的凭借,侦缉时当然也不容易。

本后,我又推想到这两案相关的问题。我觉得这个穿灰色棉袍的人,虽和我所见的那个人形状相同,但罗维基的案中,却有两个穿灰衣的人——一个长衣,一个短衣;一个向东,一个向西。究竟那向东的是主凶,还是向西的是主的?不过转过来一想,那个穿灰色短衣的人是曹福海嘴里说的。现在他自身既已逃走,他的说话是否可信,实际上究竟有没有这样一个人,当然都还是问题。

这胡思乱想盘踞在我的脑府,不但想不出什么结果,反把睡魔驱走了。我就重新坐,取了那张报纸,再翻到电报一栏,想借此苏苏我的脑筋,免得徒然空想。我把报纸刚才翻开到第一版,忽听得下面的电话铃响。施桂立即上来报告,倪金寿有电话要和我谈话。我慌忙爬起来,下楼去接电话。不料第一句消息,我的希望便告冰消。

他说:“我已派人往各医院去探听过,昨夜里并没有伤臂求医的人。”

我懊恼地问道:“那末,那个仆人曹福海,你可有什么消息?”

“还没有。但我已通知各警区机关,请他们一体协助,现在还没报告。不过我另外得到了一条重要的线索。”

“嘱,重要线索?”

“这线索我们是无意中得到的,但性质非常重要。”

“唔,什么事?”

“我们有几个探伙,专门派在本区的各押店中暗暗侦查,有什么偷儿或盗匪到押铺中去典押赃物。今天早晨在白仙桥的祥泰押铺里,忽有一个人带了一只应包进去典押,皮包中都是医生的用具。那探伙见那人形迹可疑,不像是自己的东西,上前一问,果真言语支吾,就把他带到了警署里去。这件事我恰巧知道,将那皮包仔细一瞧,忽见皮包的夹里上有一个签名,就是罗维基医士。”

这情报挽回了我方才业已坠失的希望。这皮包实在是一种重要的证物,现在既已得到,这案子当然可以有些端倪。

我忙问道:“这真是巧极。但皮包中除了诊察器具以外,可还有没有别的东西?”

倪金寿答道:“没有。我已经仔细查过,绝不见有其他的东西。”

“我料想一定有的,必已被那个人取去了。你可曾向他究问过?”

“当然问过的。他说实在没有。”

“那末皮包的来由怎么样?是不是那人抢来的?”

“我们已经查明这个人叫桂荣,本来是一个小窗。据他说,这皮包是他的一个朋友送给他的。故而这东西实在的来由怎样,连他也不知道。”

“这话也许靠不住。你应当追究他所说的那个朋友啊。”

“不错。我已经向这方面进行。现在我已派人押着这个小窃,一同去缉捕那个把皮包送给他的同伴。……但霍先生不是出去了吗?你最好设法通一个消息给他。你和他一块儿到这里来,以便把那主要的人捕到的时候,可以仔细听他的供语。”

我应允了一声,电话便即摇断。但我既不知道霍桑的踪迹,一时无从通知,只有等他回来了同去。我上楼去穿好衣服,仍靠在榻上等候霍桑。约摸过了一点钟,霍桑仍不回来,我心中有些不耐。又过了一刻钟光景,倪金寿的第二次电话来了。据说那个送皮包的人已经捕到,叫我们快去听供。

我那时急不能耐,再不能枯坐着等待霍桑,便向施桂说明了一句,一个人先往西区警署里去。接着我用了十分钟的工夫,装束舒齐,借了霍桑的一顶软胎呢帽,掩住了额角上的创痕,急急地赶去。

我到了倪金寿的办公室里,倪金寿忙立起来招呼。他听说霍桑还没有回寓,就先领着我到拘留室前,瞧那个刚才捕来的人。

他告诉我道:“这个人叫做毛三子,也是一个积窃。他穿着一件竹布的棉袄,颜色已谈,很像灰色。你去瞧瞧,是不是就是你昨夜撞见的人。”

我道:“你已查问过吗?那皮包他怎样得来的?”

倪金寿道:“我已问过一遍。他所说的似乎很实在。现在你不妨听他自己说。”

拘留室中关着的一个人,身材短小而肥胖,一双鼠目骨溜溜地不住转动。他的年纪约摸三十以外,身上的棉袄虽已近乎灰色,下身却穿着一条黑色的裤子,和昨夜里撞倒我的那个大汉比较,绝不相同。

倪金寿厉声道:“喂,毛三子,你把昨夜的事情再说一遍,不可有一句谎!”

毛三子便胆怯地说:“昨夜十一点钟光景,我从华盛路的西面向东走,忽听得一声枪响,又见一辆空黄包车迎面奔来,和我擦身而过。同时我看见街的左边,有一个人向车审逃,一霎眼便即不见。我起先以为是什么路劫的勾当。但我向前再进了几步,忽见右边的人行道上有一个人横倒在地,他的身旁有两只皮包。我一时起了贪念,觉得左右没人,便奔上去取了皮包回身就走。”

我举起一枚食指止住他道:“你回身逃走?朝哪一面?”

那偷儿不假思索地说:“我本是从西面向东的。后来我拿了两只皮包,王新退回去,仍向西面逃。”

我点点头,觉得曹福海并不撒谎。

“唔,你说下去。”

“我回到栈房里后,把皮包打开一看,一只大皮包中都是些医生用的东西,另一只扁形的小皮包中却都是装的钞票。今天早晨桂荣又来向我借钱,我不敢把得到钞票的事告诉他,恐怕他缠绕不清,就把那只医具的皮包给了他,想不到竟因此失风。”

“那钞票有多少?”

“钞票的数目一共有五千元,但我还没有动用过一张,刚才已被你们的探伙完全搜得走了。”

我回头向倪金寿瞧瞧,用眼光代替了口语,问他是不是当真有这一回事。

倪金寿领会地应道:“的确,果真有五千元。”

我惊异地向金寿说:“唉!这样看,金虎臣所问起的‘东西’,谅必就是指这五千元。但罗维基带了这巨款有什么用?”

倪金寿道:“他分明要带到大江旅馆里去会见那个金虎臣。这款子的作用怎样,现在还不容易知道。”

我低声道:“你想这个人的说话可完全实在?”

那毛三子忽抢着答道:“先生,一句都没有假!这个人为什么被人打死,和那凶手是个什么人,我委实完全不知道。”

我又旋转头来瞧那偷儿。“你说你曾瞧见有个人从街的左边逃向东面去。是吗?”

毛三子应道:“是。”

“你看清楚那人的衣饰形状吗?”

“这个——我不大清楚——我仿佛看见那个人很长,穿的衣服好像是灰色的。”

“你可曾见他的面貌?”

“也没有。那人起充好像是伏在街的对面开枪的,接着就向东奔逃。我来不及瞧见他的面孔。

毛三子的神气不像敢在倪金寿的面前弄什么把戏,不过他的所知也有限度。我问到这里,也已碰壁。我觉得这情报对于案子的真相虽说已略略接近些地,但仍没有切实的把握,还是空欢喜一场。

我走开一步,又向倪金寿道:“既然如此,这条路对于我们也没有多大助益。现在你打算从哪方面进行?”

倪金寿搔搔头,似还没有成竹,一时回答不出。正在这时,忽有一个当差的走过来报告。

“包先生,霍先生有电话给你呢。”

我应了一声,赶到办公室去接话。霍桑很简单地说了一句。

“包朗,快回来,我等你一同吃中饭。这件案子已有眉目,我已经查得了一种重要线索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