说是轻装,不带什么,却也有十来车的行李。大铖他自己更换了破旧的衣服,戴着凉帽,骑着一匹快走的毛驴,远远的离开车辆十几步路,装作平常逃难人似的走着。生怕有人注意,凉帽的檐几乎遮到眉头。

满街上都是人,哄哄乱乱的在跑,在窜,在搬运,象没有头的苍蝇似的,乱成一团,挤成一堆。几个不三不四的恶少年,站在街上,暗暗的探望。

“南门出了劫案呢,不能走了!”一堆人由南直往北奔,嘈杂杂的大嚷。

“抢的是谁?”

“马士英那家伙。有百十辆大车呢,满是金银珍宝,全给土匪抢光了,只逃走了他。”

“痛快!天有眼睛!”途人祷告似的这样说。

吓得大铖的车辆再不敢往南奔。回转来,向西走。车辆人马挤塞住了。好容易才拐过弯来。

一阵火光,冲天而上。远远的有呐喊声。

“哈,哈,”一个人带笑的奔过,“马士英家着火了!”

大铖感到一阵的晕眩,头壳里嗡嗡作响,身子是麻木冰冷的。

他必定要同马士英同运,这,在他是明了得象太阳光一般的前途。

火光更大,有黑灰满街上飞。

“这是烧掉的绸缎布匹呢,那黑灰还带着些彩纹,不曾烧尽。”

又是一阵的更细的黑灰,飘飘拂拂的飞扬在天空。一张大的灰,还未化尽,在那里蝴蝶似的慢慢的向下翻飞。大铖在驴上一眼望过去,仿佛象是一条大龙的身段。他明白,那必是悬挂在中堂的那幅陈所翁的墨龙遭到劫运了。

一阵心痛。有种说不出的凄凉意味。

呐喊的声音远远的传来。怕事的都躱在人家屋檐下,或走入冷巷里去,商铺都上了板门。大铖也把毛驴带入巷口。

无数的少年们在奔,在喊,象千军万马的疾驰过去。有的铁板似的脸,有的还在笑,在骂,在打闹,但都足不停步的奔跑着。

“到裤裆子阮家去啊!”

宏大的不断的声音这么喊着,那群众的队伍直向裤裆子那条巷奔去。

大铖又感到一阵凉麻,知道自己的家是丧失定了。他的书斋里,那一大批的词曲,有不少秘本,原稿本,龙友屡次向他借钞,而他吝啬不给的,如今是都将失去了。半生辛苦所培植的小盆景,……眞堪痛心!乃竟将被他们一朝毁坏!唐宋古磁,还有那一大批的宋元人的文集,以及国朝人的许多诗文集,也竟将全部失去!可怕的毁灭!他但愿被抢去,被劫走,还可以保存在人间,……但不该放一把火烧掉呵!

“啊,不好,”他想起了:客厅里挂的那几幅赵孟俯的马,倪云林的小景,文与可的竹,苏东坡的墨迹,都来不及收下。该死,他竟忘记了它们!如今也在劫数之中!还有,还有,……一切的珍品,都逐一的在他脑里显现出来,仿佛都在那里争诉自己的不幸,在那里责骂他这收藏者,辜负所托!

“但愿被抢,不可放火!”他呢喃的祈祷似的低念着万一的希望!

又是隐约的一阵呐喊声,随风送了过来。

“阿弥陀佛,”一个路人念着佛,“裤裆子阮家也烧了!”

大铖吓得一跳,抬起头来,可不是,又是一支黑烟夹着火光,冲天而去。

眼前一阵乌黑,几乎堕下驴来。

“可惜给那小子走了!”巷口走过一个人说道。

“但他的行李车也给截留了。光光的一个身子逃走也没用。一生搜括,原只为别人看管一时。做奸臣的那有好下场!”

大铖这时才注意到,他的行李车辆,幷不曾跟他同来。不知在什么时候竟相失了。

一身的空虚,一心的空虚,象生了一场大病似的,他软瘫瘫的伏在驴上,慢慢的走到水西门,不知走向什么地方去的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