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恩帅,听见外边的谣言了么?风声不大好呢,还是针对着我们两个发的!但北廷方面倒反而象没有什么警报了。”大铖仓仓皇皇的闯了进来,就不转气的连说了这一大套。

士英脸色焦黄,象已吓破了胆,一点主意也没有。他颤抖抖的说道:“不是谣言,是实在的事。但怎么办呢,圆海?这可厉害呢。不比北兵!北兵过了河,就停顿在那里了,一时不至于南下。我见到那人的檄文呢,上面的话可厉害。”

随手从栗色花梨木大书桌上的乱纸堆里检出一份檄文递给大铖。

大铖随读随变了色。“这是从那里说起?国势危急到这地步,还要自己火幷吗!”

“不是火幷,圆海,他说的是清君侧呢。”放低了声音。“尽有人同情他呢。你知道,我的兵是没法和他抵抗的。他这一来,是浩浩荡荡的沿江而下,奔向东南。怎样办呢?听说有十几万人马呢。圆海,你得想一个法子,否则,我们都是没命的了!共富贵的尽有人,共患难的可难说了!”士英大有感慨的叹道。

大铖脸上也现着从未曾有的忧郁,黄胖的脸,更是焦黄得可怕,坐在那里,老抚摸自己的胡子,一声不响。

他眼望着壁上的画轴,却实在空茫茫的一无所见。他想前想后,一肚子的闷气,覚得误会他的人实在太多了!他又何曾作过什么大逆不道的罪孽!为什么有这许多人站在那里反对他?至于马士英,他是当朝掌着生杀大权的,他自己为什么也被打入他的一行列里去?心里有点后悔,但更甚的是懊丧。马、阮这两个姓联在一处,便成了咒诅的目的。这怨尤是因何招来的呢?他自己也不大明白!……心里只覚得刺痛,仿佛立在绝壁之下,断断不能退缩。还是横一横心吧!……他是不能任人宰割的!……不,不,只要他还有一口气在,他总得反抗!什么国家,什么民族,他都可牺牲,都不顾恤!但他不得不保护自己,决不能让仇人们占了上风……不,不能的!他阮胡子也不是好惹的呀!他也还有几分急智干才可以用。他总得自救,他断不退缩!

只在那一刹那间,他便打定了主意:绝对不能退,退一步,便退入陷阱里去。干,不退却,他狠狠的摸着自己的胡子,仿佛那胡子被拉得急了,便会替他想出什么却敌的妙计来似的。

室中沉寂得连自己心肺的搏动也清晰可闻。士英知道他在深谋默策,便不去打扰他,只把眼光盯在窗外。一阵阵的幽香从窗口喷射进来。新近有人从福建送了十几盆绝品的素心兰给他,栽在绿地白花的古窑的方盆里。他很喜爱它们,有十几箭枝叶生得直堪入画,正请了几个门下的画师在布稿,预备刊一部兰谱。墙角的几株高到檐际的芭蕉,把浓绿直送入窗边。满满的一树珍珠梅,似雪点般的细密的白花正在盛放。太阳光是那么可爱的遍地照射着。几只大凤蝶,带着新妍斑斓的一双大粉翼,在那里自由自在的飞着。一口汉代的大铜瓶里,插着几朵紫红色牡丹花,朵朵大如果盆,正放在书桌上。古玩架上,一个柴窑的磁碗里,正养着一只绿毛小龟,那背上的绿毛,细长纤直,鲜翠可爱,一点没有曲折,也没有一点污秽的杂物夹杂在里面。白色的唐磁小钵里,栽着一株小盆松,高仅及三寸,而蟠悍之势,却似冲天的大木。一个胭脂色的玉碗,说是太眞的遗物,摆设在一只大白玉瓶旁边,那瓶里插的是几枝朱红耀眼的大珊瑚。

老盯在这些清玩的器物上,士英的眼光有些酸溜溜的。在这样的好天气,好春景里,难道竟要和这一切的珍品一旦告别么?辛苦了一世的收藏,竟将一旦属于他人么?万端的愁绪,万种的依回;而前月新娶的侍姬阿娇,又那么的婉转依人,娇媚可喜,……难道也将从她身旁眼睁睁看她被人夺去么?

他有些不服气,决计要和这不幸的运命抗争到底。但有什么反抗的力量呢?他是明白他自己和他的军队的。他知道这一年来,当朝执政的结果是结下了许许多多的死活冤家。左良玉的军队一到南京,他就决然无幸,比铁券书上的文字还要确定的。左军向江南移动的目的,一面说是就食,一面却是铲除他和大铖。他想不出丝毫抵抗的办法。他心里充满着颓丧、顾惜、依恋、恐怖的情绪。……迟之又久,他竟想到向北逃亡……

“这一着可对了!”大铖叫了起来,把士英从迷惘里惊醒。

“有了什么妙计么?”士英懒懒的问。

“这一着棋下得绝妙,若不中,我不姓阮!”大铖面有得色的说道。

士英随着宽了几分心,问道:“怎样呢,圆海?如有什么破费,我们断不吝惜!”

“倒是要用几文的,但不必多。”随即放低了声音说道,“这是可谓一箭双雕,我们设法劝诱黄得功撤了淮防的兵,叫他向西去抵抗左师。如今得功正以勤王报国自命,我们一面发他一份重饷,一面用御旨命令,他决没有不去的。他决不敢抗命!两虎相斗,必有一伤。但我们却可保全了一时。此计不怕不妥!若得功阻挡不住,那我还有一计,那得用到诗人杨龙友了。”

“就派人去请龙友来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