话说柳五官因金梅仙说出聂慧珠家,邀他进去歇脚。五官时闻梅仙说慧珠人品怎生』超群,性格怎生沉静,是南京第一等人物,与祝伯青又怎生亲密。前两月慧珠忽然一病之后,大改性情,立志修行,终日念佛诵经,房门都不出。见了伯青如陌路人一般,甚至连话都没说一句。又闻聂家同住有个赵小怜,也是南京城内数一数二的尤物,将来是江子骞的人了。五官每欲见此二人,难得梅仙邀他,便欣然应答。

梅仙上前叩门,使婢出来见是梅仙,忙请入里面明间内坐下,即转身进去。少顷,二娘出外笑道:“金大爷,今日是什么风吹了来的?”梅仙笑着起身道:“特来望你老人家的。”二娘问:“这位是谁?”梅仙说了姓名,又问:“畹姑娘近日可好?”二娘摇头道;“问他做什么呢!不过还是这般样儿,只求他不闹就算好的了。现在爽性连我与他的母亲都不去理会他。有时高兴,他出来走走,与我们说几句话儿。否则他连房门都不开,只有丫头们送三餐去见他一面。真正我也不懂,他是什么意思?”梅仙听了,不便再问,即道:“赵姑娘可在家么?”二娘道:“他因前几日身子不快,倒有半个月不出门了。”梅仙道:“我应该瞧瞧他去。”即与五官同至后进。

原来小怜为人与他们姊妹不同,虽然此身早知届了汉槎,他却另有一种见解。说人生在世,不可过于拘泥。况我等不幸流落风尘,除非跳出网罗,方没人寻找。在此门内,都不能称冰清玉洁。若柔云,翠颦、芳君等人,始可说已登彼岸。就是畹秀姐姐,在他以为一尘不染,在我看仍是难保。我只要立身不苟,此心无愧于子骞就罢了。如叫我专学那胶柱鼓瑟的行为,倘或闹出不测风波,反自己讨没趣,何苦来呢?所以小怜处不时还有人来过访,或约他湖上宴聚,只要来人不是强暴,他皆可去。人反说他圆融,都不忍欺侮。梅仙因此才敢与五官来看他。

小怜正站在台基上,看使婢添换笼鸟水食,又逗着那鹦哥说话。见梅仙同一个少年进来,忙笑着让坐。梅仙问了小怜好,“近来身体可如常了?”小怜笑道;“并没有什么病,不过受了点风,你怎生知道的?”又回头唤使婢倒茶,将五官看了两眼,问梅仙道:“这位是谁呢?”梅仙代五官通了姓字,小怜方知即是伯青常说的那柳五官。果然生的俊俏,怪不得伯青喜欢他。五官亦细看小怜,头上戴着貂尾帽套,上身穿了一件苹婆绿倭刀腿大袄,外罩三镶桃红白狐披风,下系元色掐牙银鼠皮裙,越显得身材袅娜,体态轻盈。又带着几分病容,或笑或颦,真如西子捧心,明妃出塞。五官暗忖道:“果真名不虚传,不愧小痢之赞。想慧珠当更比小怜另具可人之处,可惜如今不肯见人,使我抱憾。”梅仙与小怜说些闲话,见他有厌倦之色,忙起身同五官告辞。小怜只送至台基上,说了声好走,即转身进去。外面二娘早巳摆下茶果,款留他二人,梅仙不好推却,与五官略吃了些,道了多扰,即作辞出来。一路上五官痛赞小怜不绝,又恨没有见着慧珠。梅仙道:“好在你住在南京,可以常去,趁个巧宗儿,都要见着他的。”

二人谈谈说说,回转家内。自此梅仙除却祝府有事叫了他去,暇时总陪着五官各处游览。五官亦因天气日冷,懒于起程,爽性待过了年,再往苏州。写了信寄与从龙,免他盼望。

光阴迅速,转瞬近岁,挨家逐户都忙乱着过年。梅仙要料理-祝府年事,清早进去,二鼓始回。剩下五官一人在家;也懒淡出门。这日已是除夕,梅仙傍晚即吩咐摆酒守岁。内里巴氏母女一席,外面梅仙,五官一席。梅仙吃了几杯酒,即起身叫人点了灯笼,到府里辞年。料着祝公必定留他度岁,天明方可回来,对五官道:“贤弟可多用几杯,恕愚兄不陪。贤弟亦可早为安歇,新年再见罢。”五官道:“大哥只管请便,小弟坐坐也睡了。”梅仙又入内与巴氏母女说明,即向祝府去了。

这里五官独自吃了数杯闷酒,便推开不饮:想到自家一人,并无亲丁骨肉,历年客中度岁,如孤鬼一般,看着人家父母兄弟妻子团圆聚饮,好不有趣。想毕,不禁伤心起来,即叫收拾过残肴,回到房内。巴太太早命点了一对红烛在他房中,又预备下暖茶果饼等物,怕他夜间饥渴『。五官喝了一锤茶,和衣倒在牀上,只听得爆竹之声接连不断。又想到南京地方,不知今夜是何风景?此时要睡,觉得太早,何妨上街去逛逛,瞧瞧热闹,又可散着闷儿。遂吩咐伺候的人小心看守火烛,不可贪睡。“我上衔去去即回”。也不点灯,开门出来,见满街灯烛辉煌,照得白昼相似。往来行人拥挤不开,多是收讨账目的,甚为热闹。五官信步只拣那人多的处在行去,走了半晌,因要解手,见路旁一条巷内行人稀少,五官进了巷口,撩衣小解。忽闻一家门内有人拌嘴,五官解过手,走近门首侧耳细听,一男一女的声音,料定是夫妇两口了。只听那妇人骂道:“不逢好死的,平时你只顾终日灌了黄汤下肚,醒了醉醉了醒的,叫我一个人在家忙的片刻不闲。少柴无米你也不问,都要我去挣。人家嫁了男人,原是图依靠的。谁似我这般苦命,碰着你这酒鬼,自己养活自己不算,你还要掏摸我的体己用;不与你即弄刀弄杖的,恐吓我。一般也用得罄尽的,各自各儿光着两手。我原想积蓄点儿,防阴天的。俗说,打网总有晒网时。想起来我是犯了什么阴谴?往常也罢了,今日是年终的日子,你早早逼命似的榨了几个钱去,预备下你的黄汤就没有事,余外都不管半点儿。你看大家小户都欢天喜地的度岁,我家还是清锅冷灶的。我难道不是过了好日子来的,谁生下即是穷命。而今穿不如人,吃不如人,着数我受苦是理当的。这些孩子们眼巴巴望到过年,谁知既没的穿又没的吃,你可忍心?我恨不能顿时死了,看你可管不管?不逢好死的,你也有付心肝五脏呢!不见东边张大姆姆家-,他夕:夫待那般好法,尽他穿着吃着,连草棒儿都不叫他去拈一拈儿。他还嫌好厌歹的整日的寻几十个过儿,与张大爷怄气。据说他家今年也没得过,张大爷生怕他奶奶淘气,半月前即瞒着他将自己穿不着的衣服当了,早把年事办得齐全十美。你不见适才张大姆姆来辞岁,周身新衣,头上又戴得花簇簇的。他既来过,我也该领着孩子们到他家去一趟儿,叫我身上这般形像,又怎么去呢?张大爷是个人,你早该愧死羞死了。”那妇人说罢,即咽咽呜呜的哭起来。

又听得那男子叹了声道:“你说的未尝不是,叫我也难驳回。但是你只晓徘这样说,却看了一面。我这连年运气实在不好,做生意又折本,难不成去做贼做强盗,干那没本钱没天良的事,方可发迹么?不然仍宜耐着性子,待运气自有出头之日,冷灰犹有发热时候。你说我只顾吃酒,我心内也着实烦恼,恨不暂时死了才干净,丢下你娘儿们又怎么呢?借酒解愁,是有的。你既这般说,明日是新年头一天,我即立誓戒酒。不知戒了酒,这一宗款目省不下的。总要沐天地祖宗庇佑,我转了运,那怕就是做个小本经纪,慢慢向前敷衍度日才好。你此刻哭杀也没用,不如得乐且乐,抛去闲愁,听那满街炮竹也有味儿。你说我另是一付心肝,我看着一班儿女穿吃不周,心里也过不去,却是没法儿的。我烫了壶暖酒在此,你且过来同儿女们喝一锺儿,挡挡寒气,拚着吃醉了好睡去。今年已过,再抖擞起精神来干明年的事罢;我家也有一桩好处,上不欠官粮,下不欠私债。较之那债户盈庭,索欠追逋,敲门打户,虽有火鱼大肉堆满几案,也吃得不舒畅。”

五官听了,点头叹息道:“可知天底下的人,造物不齐,贫富不等。有钱的今夕骨肉团圆,欢呼畅饮;那中等的也还巴巴补补,将就的过得去;如这样人家,亦复不少。我在客中度岁,犹觉难处,尚不愁穿吃用度,不过举目无亲,凄凉些儿。比较着这家艰苦,天渊之隔呢!”五官一面想着,一面叹着,不由动了一点恻隐之心。猛然记起巴太太绐了他一锭压岁银子,约有五六两重,何妨此时转赠此人,给他做个新年的资本,或者这家即由此脱离苦处,也算我提拔他一场。好在我亦不希罕这一锭银子。想定主见,即伸手去叩门。

那男子在内问道:“你是那里来的,若是讨债的,你认错了门户。我家虽穷,却不欠债。”五官在外高声答道:“你开门出来,自然知道。”那男子果然开了门侧身让出里面灯光,把五官上下望了几眼道:“尊驾来找谁的?”五官也不应他,即走入门来。那男子见五官穿得整齐,是个正经人模样,忙闭上门,也随了进来。吓得那妇人急急起身,跨入房内。

五官看那男子,虽然衣裳蓝缕,面目枯槁,却生得身材长大,。遂道:“我半夜三更到你家来,并非别故。适才你贤夫妇所言,我已听得清楚。你家的艰苦,也不必瞒我。”在身畔取出那一锭银子,放在桌上道:“些许银两,权送你做个新年货本,好好的捱度日月,耐守时运罢。千万不要说我唐突你。”说毕,道了声惊动,即转身欲行。

那男子又惊又喜,赶忙一把拉住五官道:“承尊驾美意,感激不尽。无如与尊驾一面未谋,何敢领此厚赐。”五官笑道:“你这人太觉拘泥了,又不是你找我去的,我是自寻上门送与你,有什么敢与不敢?趁此天尚未明,往街市上买些急需应用对象回来,其余也罢了,可知明日是元旦,也不买分香烛纸马敬敬神祗吗?就是你平日以酒为命,亦该买点食物预备下酒,难道新年新岁好专吃寡酒不成?你快干你的事去,不要腻腻烦烦的。”

那男子见五官一片诚心,十分感戴,急倒身下拜道:“蒙恩公所赐,我也不敢过于推却,有拂尊意。请恩公留下姓名,容图后报。”五官摇手道:“快别要如此,些许之赠何足云报?若问我姓名,我姓柳,派行第五。现住在鼓楼前金家,问到前任山东臬司祝大人府内管外务的金大爷,人人皆知。”那妇人在房内听得明白,也不顾没见过的生人,亦出来向着五官深深叩拜。慌的五官方扯起那男子,又向那妇人还礼不迭道:“这又算什么呢?贤夫妇速速请起,不要耽误了正经。”说罢,急急的出门去了。

那男子挽留不及,直送到巷口犹欲说话,见五官已去了好远,只得回来。拿了那银子上街兑换,又买了多少东西回家。夫妇两人忙着先烧起香烛,酬谢家神祖宗。随又整顿出酒饭,夫妇儿女欢欢喜喜的度岁。所余的几两银子收过一旁,待过了正月打点去做交易。夫妇两口足足念说了五官一夜,未曾住口;世间原有这般好人,专待天明好往柳恩公家叩喜。

且说五官出了那家门首,仍寻旧路回到梅仙家内。时已四更多天,内里巴氏母女早叫人各处打扫,预备烧接天地的纸马。五官见天色将明,不便再睡,只和衣躺在牀上少歇。心内却暗自得意道:“想不到今夜做了这一件快心的事,我不过去了五六两银子,那家即得了实济,可以度过岁去,不致啼寒哭馁。况且是小臞的丈母给我压岁的,又不是我体己拿出来的。只忘却问他姓名,好在我说了住落下去,明早那男子必然要来。”

少顷,早东方发白,那外面炮竹之声更甚,梅仙已从祝府回来。五官即起身净面漱口,换了衣冠,先随着梅仙拜了天地,后又来拜影像;梅仙又上来谢了。五官方与梅仙拜年,至内里见巴太太同巴氏等人,行过礼退出。早有人送上百果茶,与敬神的元宵,两人吃毕,洗了手脸,即带着家人一同到各处贺岁。

五官亦随着梅仙到祝府去过出来,方往小儒处来,只在号房内上了档册。又至聂家,王氏留住吃酒,小怜亦出来陪他们坐了坐。梅仙即请见慧珠,少停小丫头来说:“昨夜劳碌很了,今日觉得身子不爽,得罪二位,改日再见罢。转替二位道贺;”五官满意今日』总该见着,谁知仍是空往,便怏怏起身作辞,与梅仙回到家内。梅仙只叫人各处分送名帖,自己乐得偷懒不去,脱了大衣,陪着五官闲话。

五官方提起昨夜的事来,梅仙笑道:“你一人轻易不肯出去,一出门偏遇见那家夫妇拌嘴,也是他命中该有救星,鬼使神差的撮合你去,倒电罢了。你亦算积点小阴骘。”正说话间,见五官的跟人来回道:“外边有个男子,说是来叩谢五爷火恩的。问他姓名,不肯说;回他又不肯走,回急了,他说那怕等候千年,不见你五爷是不行的。”五官笑着道:“定见是那人来了,你领他进来罢。”跟的人转身出去,果然带了那人入内。见了五官,即在台基上端然四拜,回身又给梅仙行礼。

五官忙扯起他来,邀他坐下,问及姓氏,方知那男子姓郑名林,祖父曾做过一任武官。郑林自幼习得一身武艺,专喜任侠轻财,不上几年,把祖父遗留的家产用尽。他妻子姚氏,是祖父在任上代他聘下的。姚家亦是个武职,彼时同城为官,后来郑林殁了祖父,搬回原籍。姚家又升到浙省去了,彼此相隔路远,音问难通。郑林系天生傲骨,不屑求人,自己又不善谋生,日形穷困。虽有几家亲族,因郑林家道渐替,都不来理他;难得郑林不去缠扰,他们正合心意。五官、梅仙听了,皆叹息道:“如此说来,兄台倒是位有骨气的人,可敬可敬。既然令岳还在任上为官,何妨携带尊嫂等人前去投靠,令岳断不能不顾翁婿父女之情,也不认你们么,;强似贤夫妇在家受苦。”郑林道:“我久想去投奔岳家,怎奈日食都不继绐,那里还有川资起身?”梅仙见郑林说话爽直,将来不是没出息的人,爽性再成全他一番,即进内封了三十两银子出来,递与郑林道:“此银兄台可带回去,与尊嫂等人添补着随身衣履,余下的作赴浙川资,也尽够了。到了令岳那边,好歹寻个活汁安身为是。”郑林伸手接过,山不推却,即揣入怀内,立起身向梅仙、五官谢道:“承二位厚恩,实同再造。倘天不绝郑林,能有出头之日,再容报答。”说毕,作辞出外,头也不掉一径去了。

梅仙道:“此人真乃英雄,此去定然发迹,将来总可报答贤弟。”五官道:“君子施德不望报。我见他穷困,一时慨然济助,是我的意思、。日后他有了好处,是他福分。与我何干?若望他图报,自然该报答人哥,非你助他盘费到他岳家任上,他焉得出头。南京若有生叽,昨夜也不致窘迫到那般地步。人总要思木本水源的。”梅仙道:“你我不须谦逊,彼此都有功德。但愿郑林从此否去泰来,再整家门。报答我们倒是小事。”两人说笑了半会,里面送出晚酒来。五官因一夜未睡,觉得困乏,吃了儿杯酒即推开去,回房安歇。

过了五马日,梅仙即忙着请亲友的春酒,直忙到元宵以后,方』『消闲。五官见天气渐和,即欲往苏州一行,来与梅仙商议,定了二十日起程。又嘱咐一俟伯青回来,即寄信与他。恐在田、者香十分款留,耽搁迟了。仍带他跟来的两人同行,不过带着随手应用衣物,其余寄在梅仙家,免得沿途往返不便。到了这日,梅仙亲送他上船,叮咛“一路保重,到了苏州可写封信来,好叫我放心”。五官应答,即作别扬帆而去。

话分两头,且说祝伯肖残冬送他妹子,到了山东。汉槎见家眷已至,白是欢喜,坚留伯青年外再回南京。伯青难却汉槎之意,只得住下。过了灯节,执意作辞起身。琼珍小姐又嘱托一至南京,“务必探头小怜口气,如果情愿到山东米,千万人哥做主,代你妹丈聘-卜了罢,着妥人送他来此。可再告诉他声,此地断没人委屈他。好在妹子的性格,大哥是知道的,并非那种不能容人的器量。不是妹子一定着急,趁此机会,接了小怜来是爪经。倘日后公贴执定不行,反是难事。此时做成了,也就罢了”。伯青应允,择日起程。汉槎自然馈送了许多礼物,又修祟启与父母、岳父母请安。伯青在路,归心似箭,毫无耽延。一来记挂父母妻子;二来慧诛未知可回转念头,又没行接着小怜实在信息。一日,已抵淮城,因汉槎有信寄与二郎,叫泊了船,岸到府里补会。二郎闻伯肖已至,忙迎接入内,彼此叙些别后的衷肠。即说到五官前次在此,受了多少惊吓,伯青人为叹息。二郎又留住伯青盘桓数日,非比上回家眷在船,不便多住。当晚备下酒席,与伯青畅饮,至夜半方散。伯青回船,收拾睡下。

次早,尚未起身,二郎早打发人出城来请上顿,伯青命来人先行回城,少停即至。忽闻连儿在后舱道:“怎么舱底下一堆箱笼全开着,是谁取物件的?也没有关上。”伯青听说,忙接口道:“谁开了的呢?你倒仔细看看,别要被人偷了物件去。”连儿即探身下舱一看,大大叫道:“不好了,箱子内全是空的,被贼偷了。”众船户闻得,也齐来看觇,七嘴八言的说长说短。伯青很吃了一惊,忙忙走至后舱,果见箱笼人开,内中只剩了些垫底的破旧衣服,其余尽数失去。伯青只急的跌足道:“这却怎么呢?”即命连儿陕赴县坐报案,自己坐轿来会二郎,又暗暗嘱咐家人们在船看着船户,没让他们脱逃。

到了府前,不倚通报,即下轿入内,见着二郎便细细告诉夜来被窃之事。二郎亦人为诧异,恰好连儿报案回来说:“鲁太爷已赶着出差,并协同河快分路缉获。又将船户、水手提了去拷问,说这件事定有他们通同,不然一船的人怎么都不晓得呢?并请爷具张失单过去,好待他迫赃。”二郎点首道:“这话倒有点见识,其中船户定有情弊。一又命贴身家丁到县里去当面见鲁太爷请安,说这件窃案定要人赃齐获,非别的窃案可比。

二郎又安慰了伯青一番道:“急也无用,想窃贼定然伏在左近一带,断未远扬;况又有船户们可以追交着落。我昨日那般留你多住几天不行,该应出了这件事,竟是天留下你来了。”伯青笑道:“人家被窃,正在懊恼,你反说趣话怄人。你不要得意,若追不到赃贼,不怕你不赔我呢!你是一郡太守,不能化莠为良,又无计驱逐,留着害过路客商,可谓豢贼殃民,问你可吃得起?”二郎大笑道:“好好!你竟用反巴掌打起我来,我爽性知照县里不管,看你怎样上控去?”

说话间,去的家丁已回,说鲁太爷无不尽力追缉,定然人赃全获,只求赏几天限。何以二郎前次详参上去,鲁鹏还在山阳任上呢?因鲁道同在京得了信,竭力弥缝,始从轻议处:“姑念初莅外任,不谙政务,着革职留任,以观后效。”现在鲁鹏甚为后悔,几乎罣误下来。借了一件别的事,把罗品解去,另请了一位方正老练刑幕办理,所以各事倒有了头绪,不似以前杂乱无章。鲁鹏由此亦不敢妄为,兢兢业业的小心做去。

二郎留伯青吃了饭,即叫他回船开清失单,共计失了衣物若干,“送县以备追缉原赃。再则船户既经提去,你亦不便仍住在船上,可搬到我衙门里来住几时,也省下些浇裹。俟此案有了眉目,方能回去”。伯青应允,即忙着回船与连几点清失物,开了清单送县。又发了禀启到南京去,恐祝公不放心。随后即搬到府里住下,专候开案。间日或命连儿持帖去催,或亲身到县里走一趟。

单说山阳县的捕役,奉了朱签,当即出城同着河快保甲分头缉访。一连访了数日,毫无影响。到了限期,鲁鹏坐堂提上捕役河快严比了一顿,再展限五日。不时又将船户带上,细细勘问。船户等都一口咬定不知,只得复又押下,待获到正犯自有着落。

捕役等人领了五日限期下来,大家计议道:“这件公案,我们是要赶紧办的。失主既利害,又有府里常来催着,难以拖延过去。兄弟们须要大伙儿辛苦些。那起瘟贼,多分是过天星,早离却此地了,我们尚要着几个出门去才好。”又公摊了一注款项出来,各处地道上购买眼线。

伯青住在府里,早巳半月有余,失案仍无消息,又不能回去,心中十分焦躁。惟有逐日同鲁鹏去闹,又遣抱属在知府衙门呈了禀词,二郎即批饬山阳县严加比缉,不得稍事因循,致干参处。鲁鹏却也着急,只得将捕役等家小收押,勒限开案,若再玩误,定行重究。众捕役下来,都说这宗窃案是来要我等命的。又去寻着连儿,苦苦央求,烦他从中周旋,“谪你家主人再赏几天限,我们实在比较不起了。二太爷,你看我们这两条腿总打烂了”。连儿见捕役等说的可怜,上去回明伯青,姑宽一限免追,如再没头绪却怨不得我。众捕役欢天喜地的拜谢而去。

连儿这些时也暗自着急,一则因伯青在此追案不能回去,不放心家中母亲妻子近日可好;二则自己对象亦失去若干。每日饭后,嘱咐同伴们伺候着伯青,即向城内城外各家铺面里留心察访,倘或访出一两件原赃来,此案即有着落。

这日,正走至城前,见迎面来了一人,认得是刘蕴的旧仆柏成。因上年拐骗刘蕴物件,逃至此地。如今刘蕴已死,他又出来了。在南京的时候,祝刘两府虽不甚往来,两府家丁多有交情的。柏成素日又极会巴结,是以连儿与他颇好。不料在此地碰见他,忙迎上去道:“柏大哥,久违了。”柏成正匆匆进城,低着头只顾往前行走,忽闻有人招呼,便停住脚步,抬头见是连儿,顿时满面堆下笑来道:“我道是谁,原来是连老弟。你怎么也在这里,来做什么的?”连儿遂将跟伯青由山东回来,如何遭窃,现在县里追案,急切不得回转南京的话说了。又问:“你大哥因何也在这里呢?”

柏成听连儿说完,不觉怔了一怔道:“我的话一言难尽,难得你我今日见着,正好细谈细谈。”即拉了连儿至一家酒铺内,拣了个僻静的座头坐下,叫店伙拣那可口的洒菜多拿儿样来。柏成未言先叹口气道:“老弟,我的冤枉数年来总没人知道,今日却不妨告诉你。上年我跟刘家到南路去,他在常州贪恋着女六子不肯回家。我怕老主。人日后责备,终日的劝他早回。谁知久谏成仇,寻了件事故即在常州刀:除了我。老弟,你知道我平日是好脸的人,如何受得过这般委屈,实在是我错也罢了。我因赌了这一门气,即打算到京里去另寻门路,躲远些避避这风头,再回故上。那料走到此地,即病了,又传闻得刘家说我拐了他的东西逃走,我气了个要死,即欲亲到南京与他评理,不能你将衣囊嫖完了,不顾天理,这般投冤栽我:因病后一气,病又发作,较前更甚。待我病好了,又闻刘家得了疯症,老弟想想看,人都疯了,还有什么理说?恰值鲁太爷放了山阳县,田文海随了他来。我在病中用下亏空,不得已前去求了田文海,蒙他的好意,转荐在鲁太爷跟前当分中差。我因受姓田的提拔之情,实心实力的报效本官,好替荐主挣脸。那知鲁家是个胡涂东西,不分好歹,同伙的见我办事认真,背后无中生有,使劲轧我。本官信以为实,立即撵了我。田文海虽知我冤枉,无奈鲁家在气头上,不便分别,又绐了我一封荐书,投奔别处。我因家小接到淮城,一时难以起身,只得挨过冬令,交了春设法将家小安置妥当,再走不迟。现在我住在城外湖嘴子里,今日进城有事,碰见老弟,真乃幸会。”连儿明知他是欺人的话,却不便驳回,惟有唯唯而已。

柏成又问:“窃案目下如何办理,既一个多月毫无踪迹,我看是难迫的了:你们久住客中,亦非长策。你主人的意见,还是定要开了案方去,还是回转南京再作计较呢,依我的愚见,莫若暂回南京,就是你们走了,府大老爷也不能置之不问的。丢的东西已经丢了,纵然追到水落石山,亦没有什么意思。俗说得好,失贼追赃,余财未尽。丢的物件不算,再加些客中用费上去,怪不犯着i难不成你主人丢了这一点东西,就吃惊了么?”

连儿摇头道:“柏大哥,你不知道,失去的东西原不算什么,无奈情理上实在过不去。我们的箱笼是放在后舱板下的,舱内睡了多少船户,麻蝇儿都飞不入去。怎生夜间贼来开箱倒笼,全数窃去,一个人都不晓得?其中定有隐情,难保没得勾通的弊窦。所以请县里提船户去拷问,他们却抵赖得一毫不知,现在尽行竹押着。俟缉访出些许影响来,那时自然分出皂白。”柏成亦点首称是。两人又说了些闲话,直吃到下昼时分。

柏成有了几分醉意,连儿见天色将晚,起身欲行。柏成道:“我也要出城去,咱们别过罢。老弟明儿有暇,可请到我家里去说一天话儿。”连儿应答,同了柏成到柜台上会账。连儿因腰内不便,也不与柏成多让。店伙报明价目,柏成伸手在便袋内掏出一件汉玉搬指,当作银子递了过去。柜上人业已接过,柏成方才看清,忙劈于夺回收起,转身望着连儿脸一红,笑道:“可不是我醉糊了。”连儿故作不知,反掉过脸与柜上人说话。柏成又拿出一块银子,算还了酒价,多余的找回。连儿道了扰,方分路作别。走未数步,复回头紧紧跟着柏成走去。谁知柏成掏出汉玉搬指时,连儿眼快早巳见着,认得是伯青常佩的物件。又见柏成情虚失色,早猜着了几分。况且搬指既在他身边,无论他是偷来的买来的,此案即有了着落。故暗地跟他行走,看到何处落脚。

恰好县里缉案的捕役,同着一班伙计们走来,连儿忙叫住他们,扯到一家店铺内,将适才的话告诉了众人。众捕役惊异道:“不料此案是他做的,真令人梦想不到。若非你二太爷见着原赃,我们一辈子也疑不到他身上。他去年却是田师爷荐于本官的,派仙当分外差。后来因他舞弊卖法,种种不妥,本官又碍着田师爷情面不好难为他,只开除出去。据闻他往别处去了,那知仍在此地,做这勾当。怪道上日有人说,见他穿的甚为齐整,我们犹议论著他,现在没有事干,反好了起来,想必是那里得了一宗外快。这一说真正是他无疑了。好二太爷,请你赶紧到衙门去,知照我们伙伴一声,叫他们多着几个人来,既有一件,其余的失物也有了着实。而且他一人断不敢做这勾当,他家内必有羽党,人少了去却不妥当。我们先跟他出城,看其动静。”连儿又嘱咐众捕役小心,“切不可使他闻风走脱,你们即吃不了兜着走”。说毕,便急急去了。一口气跑到县前,寻着捕役班房内,说给众人知道,又指点柏成去的路径。众人听说,忙带着家伙飞风迎了前去。

连儿自回府内回明伯青,复到县前候信。早见众捕役已押着柏成,同几个人来了。那先去的捕役道:“柏大哥与这几位朋友皆是汉子,一人做事一人当,不累我伙计们作难。现在所存的原赃业已起到。柏大哥既是朋友,又是旧交,你们须要好生照应着。这件事柏成人哥亦系误入,其实回一堂即没有事了。你等陪着他们,我先去打听本官,今日可坐堂不坐堂?”说罢,即去寻门上说话。半晌,出来道:“你们伺候着,官即刻坐堂呢!趁今日就审过罢i免得又要耽搁一夜,拖累柏大哥受委屈。”当将柏成等人安插在班房内,又去伺候官府升堂。

鲁鹏因此案满限已久,一犯未获,府里催文迭迭的下来。祝乡宦又时常私闹,明知这件案卷万不能颟顸过去,心内正在焦躁。忽闻今日原犯已获,好生欢喜,忙坐了大堂。原差捕役先上去回了,即命带首犯上来,见是柏成,很吃了一惊,暗想道:“这厮怎生仍在此地,又干下这没王法的事来?”便故作不识道:“你姓什么?叫什么?为何起意偷窃祝乡宦的衣物?你们一伙共有几人?那船户可是你们一伙?须从直招认,不许支吾,本县尚可破格开脱你等。”又叫将众船户带上与他对质。

柏成情知抵赖不去,不如招认,还少吃些苦。跪在地下,连连叩首道:“小的该死,一时油蒙了心,干下这胡涂事儿。小的白知罪不可宥,情愿招认,尚望太爷姑念小的初犯,受了人的蛊惑。小的名叫柏成,南京人,因寄居此地,失业有日难以过活。意在投奔他处谋干营生,苦于旅费无出,家小又抛弃不下。后来想到清江有个至好朋友,可以与他挪借安家动身的使费。那日到河边觅船,却碰见上午雇来淮城的一只熟船,小的即叫他送往清江。闲谈时,他问小的近来情形,便实告诉了他。正然开行,忽见上流祝老爷的船下来。小的偶说起南京祝家颇有名望,当日原推我旧主人家,如今刘家坏了事,此时通城要数姓祝的在头等上了。谁知船户听了,陡生不良之心。即将船泊定,与小的商议道:『你说那姓祝的座船也是我们一帮的人,实对你说罢,我们一帮有十数只船,明是驾船,暗中却全靠水面上做些买卖。既然祝家首推豪富,身边必有金银。莫若今晚大伙儿申合起来,弄他些东西,也强似你去向人借贷,还不知多远的路赶了去,你那朋,友可肯借呢?何以我们定要约你入伙,因祝家是个乡绅,失了东西必然报案追缉,地方官畏他声势,定严行访拿。非寻常的窃案,无力的失主,十朝半月即松懈下去。你在县里站过的,人又熟识,又比我们走得进去,可以访问消息。若祝家追的平常,我们仍在此地停留;若祝家迫得严紧,我们即往别处躲避。好在捕役人等断不疑猜到你身上。自此我们就是一伙儿了,请你在城里做名眼线。我等即放开胆去干,一有风声你即通信与我们,得的财爻多给你,见一得一的公分,你还愁没得过么?”

柏成说到此处,又叩了一个头道:“小的真正该死,因穷昏了,不觉听了高兴起来,答应了入伙。随即回船跟着祝老爷船走,果然见也泊了船,闻说尚有几日耽搁。头一天与他座船上的人计议停当,次日夜间小的等人伏在河边,俟祝老爷们睡熟,他的船户将衣囊包裹一件一件的窃出,小的们在岸上递接。所以祝家主仆,皆不知道。连日打听祝老爷追得甚紧,太爷又差了全班捕役协同河快保甲,城内外到处缉获,难以存身。又因祝老爷座船上的人拿去,怕他们受刑不起,吐出实供。昨日小的们商酌定了,往内河躲避。今早叫小的入城,再细细探听。那知才进了城,即遇着祝府家丁连儿,与他向来认识,他唤住小的说话。小的亦欲借此套间他的口气,便扯了他去吃酒。该数天网恢恢,小的错拿了搬指,当作银两,被连儿见着,即破了案。同伙的一起人在小的家内候信,不及逃走,故都被拿获了。此乃句句实情,并无半字虚言。总求太爷高升极品,朱衣万代,饶恕小的为穷所使,情愿具切实改过死结,永不为非。”一面说着,一面叩头如捣蒜一般。

鲁鹏听了,冷笑道:“好,你们这一班丧尽天良的奴才,只顾你们偷来的银钱,大伙儿快活,累得本县受足了失主的气,还耽着处分。你想去,你该得什么罪?”即命将柏成带过一旁,去带那两起船户们上来审问。未知船户等可肯招认实供,且听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