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这日下午,余程万一面派人向道林寺,挑取粮秣子弹,一面组织掩埋队,打扫城内的尸体。中央银行那个地下室,是钢骨水泥的,到底没有破坏,他本人就带了两名卫士住在那里。但一出地下室的门,就是瓦砾场,却无法再容其他的官兵。参副处的人,只找了一堵墙聊挡西北风,就是露宿的,好在这一月来大家什么痛苦都经受过了,这也不必去怎样地介意。大半轮月光之下,程、李二人缩在地面弹坑里坐着,各谈过去的事,聊以解闷。话越说越长,也就不觉夜深。直到李参谋接着师长命令,冒夜到毛湾去和友军取联络,话才终止。
原来在十二月三日晚,柴意新团长在兴街口碉堡作战阵亡,高子日副团长看到自己势力孤单,决不能凭了一个据点和敌人作战,就命令所有的人疏散开来,脱离阵地,个个自找,预约地每到晚上出来活动,在断墙上插着交叉的木棍子作为标记,以便取得联络。程坚忍虽然腿上有伤,也不能不疏散。他取得敌尸上一支步枪,还各有十多粒子弹,这算是相依为命的两种活宝。他接受了高副团长的指示,含着一把眼泪,悄悄地离开了兴街口。
黄九妹坐的地方,正紧挨着他,就扯了他一下衣服道:“谁来问你呀?我们是问程参谋呢。”
这倒把程坚忍提醒也不觉得笑了,因道:“还有呢,人家说什么井底之蛙,现在我们一群,都成了井底之蛙了。”
走到井口,他悄悄地道:“这口井,比中央银行的防空壕还保险。”说时他取了两块小石子向里面连丢两下。
约莫过了两小时,王彪也醒了。黄九妹坐得挨着他,首先轻轻地警戒了他别作声,慢慢地熬。王彪道:“参谋,这不是办法,我们爬出去看看吧。”
程坚忍道:“我早有此意。不过洞里黑了,外面还是亮的。等着我从井眼里看到星点,我们一路出去。”
程坚忍道:“我和你不同,老板!你是逃难的百姓,我是打仗的军官,我们留在城里有我们的任务。只要友军一到,我们就得在城里里应外合。躲在这里,怎样听得到外面的枪声?”
程坚忍道:“多谢刘小姐关心着我。”他没有思索,就突然地向人家感谢起来。及至说出了以后,这才想起,事情大有语病。刘小姐也就没说什么。
程坚忍连说:“是是,还是黄姑娘痛快。”于是就站到井里去。
程坚忍还没有答言,黄九妹道:“可不就是?你看,老王他已经睡着了。”
程坚忍虽觉得向这地沟里一藏绝不是办法,可是到了此时,除了随着王彪溜下去,一个单独的人,必须离开这里,否则被敌人发现,就要连累他们。正犹豫着,王彪又在地沟眼里不住地叫“参谋,你下来”。他不再考虑了,便照着王彪的法子,向洞里溜去。
程坚忍把腿伸着,叹口气道:“管他,先睡他一觉,反正是准备活埋。刘小姐你伸头望望,天亮了没有?”
程坚忍扯着他的衣襟轻轻地喝道:“你这是干什么?不是故意吓着他们吗?”
程坚忍坐在沟眼和地洞相接的所在,因道:“事情倒的确是这样。今天晚上,敌人在城里闹得厉害,大家只好安静一点。我想过了明天一个白天,晚上我们要出去活动了。”
王彪道:“事到于今,我们要有一个藏身之处再说,你随我来吧。”说着两人便又站了起来向前走,王彪爬着在前引路。两个人所取的方向,就是到王彪和黄九妹几个人避难的那枯井里。
王彪笑道:“没关系,我和九姑娘约好着的,来了,就给她扔下两块小石子。多一块不是我,少一块也不是我。参谋,天快亮了。我们由地沟眼里溜下去吧。”
王彪将枪在洞壁上靠着,坐在地上,两手抱了膝盖,答道:“外面的情形,那不必问,反正全城都烧光了。我们站不住,鬼子也站不住的。师长亲自过去迎接友军去了,我们在这里面活埋两天吧!师长一定会带了友军进城的。”
正向那里注意着,王彪也就爬出墙角来了。两人就到一处,略说了各人自己一点情形。王彪是在井里养好伤,爬到外面来探听消息的,他在墙脚下,己发现程坚忍半点钟之久了。忽然间,唰……一粒子弹由面前穿过去。两人立刻伏在地上,没有敢动,都以为说话声音大了,惊动了敌人。伏着有四五分钟之久,不敢动,但在此以后,却也没有什么动作。
所幸那黄九妹从中插言道:“人到了这个生死关头,大家凑合着活下去吧,还有什么可客气的。”
张大嫂道:“真的,我们的军队来了,那怎么知道呢。”
张大嫂真个在人缝中挤着爬过去了,洞底算有了一个空当。
将要离开洞口的时候,还两手把沟眼口上的两块石板托着盖将起来。然后也就缓缓地溜到了沟底,这里在洞壁上插了一支蜡烛,照见张大嫂、丁老板、黄九妹和刘静嫒小姐,一共四个人,正在缩脚缩手,个个靠了洞壁坐着。这里再加上自己和王彪,已是挤得大家肩背相叠,而且这里还是伸不起头,只有蜷缩着一团,刘小姐似乎最感到这洞里挤不妥,她是最靠里的一个,那已到那口枯井的当中去了。他一到达,大家就争相问着,外面的情形怎么样?可是刘小姐只说了句程参谋来了,却没有问什么话。
大家看时,见王彪在人中间坐着,头枕了两条曲起来的腿,已睡得呼呼作响。程坚忍那样坐在洞口,本已是身子仰着暗沟底,两眼闭起已是有些昏昏沉沉。这时听到王彪的鼻息呼呼,也就勾引了自己满腔的睡意,自己只这么一停止思索,也就不觉得是井底之蛙了,等到自己有了知觉,缓缓地睁开眼睛来看,却看到当前一团亮光,洞子原来避难的四个男女挤坐着。亮光看得清楚,王彪却是直挺挺地睡着。于是缓缓地坐了起来向四人问道:“一糊涂我就睡着了,我睡了好久了吗?”
在程坚忍自也不知应当向何处藏身,只有在瓦砾场里绕着圈子爬走。这是阴历十月的上弦,大半钩梳子形的月亮,高挂在天空。城里烧房子的余火,时时冲上一阵浓烟,将月光遮掩了。他爬一阵,回头四处张望一阵。眼前除了砖瓦堆就是断墙和破屋架,分不出街巷,也分不出方向,正不知向哪里去好。却听到半截短墙下,有人轻轻地喂了一声道:“参谋,王彪在这里。”他猛然间吓了一跳。但立刻也就醒悟过来了,这确实是王彪的声音。
刘静嫒道:“不说笑话了,天已大亮,程先生你休息一会吧,我看你们有好几天没睡吧?”
刘静媛轻轻地道:“程先生快别作声,刚才井外有响动,好像还有敌人说话呢!”程坚忍也就坐着揉揉眼睛,没有作声。
刘静媛听说,忽然扑哧一笑。大家这倒有些愕然她怎么会笑得出来呢?她道:“程先生你这一说,我倒想起一句成语来了,这就叫坐井观天吧?”
刘小姐道:“那好办,大嫂子你过来,站在这井中间吧。可以伸伸腰,也可以透透空气。”
刘小姐在人丛中挤着爬过来,到了坚忍身边,便细声道:“这洞里龌浊得很,你到那井口里去透透空气吧。”
他身上的一只挂表,这时还存在,掏出来,就着光线一看,乃是下午两点钟,听听外面,已没有什么枪声。抬头向井上看去,那真是蟹眼般的一个亮洞,那上面一块天,也不会比脸盆大多少。在这种情形下,也探看不到什么常德城里的状态。心里不但焦急,而且自从昨日正午起,就没有吃过一点东西。这个时候,肚子里真饿得发慌,像火烧着肠胃似的。这不仅是饿,而也有二十小时没有喝水,也渴得不得了。但这有什么法子呢?只有靠了井墙站着。
他说着,着先钻进倒坍房屋的木架子下把那掩着的沟眼石板,揭开两块两脚伸了下去,然后拖了步枪,缓缓地向下溜着。他缩进去了几尺之后,就不断地叫着“参谋,你下来”。
丁老板道:“出去不得吧?我们总得躲上个十天八天?”
王彪道:“那么我再睡,睡足了,我给鬼子闹个整夜。”说着,他真的在沟底上躺下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