陈联络员到了前殿,李参谋和同在烤火的张副官,就上前迎着他,搬了条板凳,一同在火柴堆外坐着,其余还有两位参副处的同事陪了说笑。柴火堆边放了一把瓦壶,壶嘴里向外吐着白气。壶边一只瓦罐,也向外冒着气,却不断地有一股茶叶香。
陈联络员鼻子耸了两耸笑道:“这好像是茶叶蛋香。”
陈联络员笑道:“那么,大家吃吧。我一个人就不好意思吃,我想各位苦战半个多月,这样的享受,半个月来也许是第一次。”
陈联络员笑道:“这是各位消夜的,我倒来分肥。”
这里除了敌人遗留下来的一部分弹药,灶房里煮下两大锅饭,屋檐下抛着已经宰割还没有去毛的十几只鸡鸭。挂在墙钉上的几串咸鱼咸肉,参副处的人笑着叫声活该,叫来弟兄们大家动手,提早来过个阴历年。他们已把敌人迫近咫尺,当了家常便饭。反正村口上有人警戒着,又在构筑工事,那二十来个漏网之鱼,正不必放在心上。于是这户民房的厨下,七八名官兵,忙得烧火的烧火,办菜的办菜,不到正午,午饭办好,分头送给弟兄们吃。那藏在柳林里的敌人,除了偶然放两三下冷枪,并没有其他的动作。
这位陈联络员一面吃喝,一面和他们谈笑着,自己也忘记了这是四周被敌人包围的所在。还是师长将李参谋叫了进去,交出两封信,才提醒了他有重大任务,立刻告辞而去。
说完,两个团长去了,余师长把参副处员兵、卫士特务排剩余的兵,师部勤务兵、传令兵,统共编了一排人,约摸三十余名,亲自率领着,就向这村落南面,一条宽不到二尺的人行小路,悄悄地进行。这路在傅家堤南边,已去一带山脚不远,星光下一串模糊的人影,在干水田面上移动,脚踏霜敷草皮,唏唆有声,弟兄拿着枪的手正被寒气割着微微地痛。但远远看到一丛黑巍巍的树影子里,有两三点火光,那正是傅家堤。大家聚精会神,几乎是忍住了呼吸,拿枪做预备刺的姿态前进,却也顾不得夜气寒冷,加快了脚步,绕着那个村子远远地向前奔走。
殿檐外的月亮,已无迹影,远远地来了几声鸡啼,这真是空谷足音,证明了这附近还没有经过大骚扰,派出去的侦探兵,已陆续地回来了,报告西南角的傅家堤,有三十多个敌人驻守着。余师长得了这报告把装在身上五万分之一的地图拿了出来,摊在桌上,借着烛光,仔细估量了一下。便传令将两位团长叫进房去,因道:“我们要打开大门,无论如何要把毛湾拿下来,毛湾附近可用的据点,就是傅家堤。傅家堤南面是山,北面是河,再利用村子外那些纵横不断的堤埂,我们拿过来就进退有据。那里敌人既少,我们一定可以拿过来的。你们可以带两排人去占领村子右边那一带高地,将他们吸引去。参副处的员兵和特务排,由我亲自领着,迂回到村子后面冲进村去。只要村子里火起我就到了。你们要努力夹击,把那股敌人消灭。现在快六点钟,立刻出发。”
李参谋道:“实在的,我们也就凭了这么一点满不在乎的精神,打到了现在。不过要达成任务,我们还得仰仗各处友军帮助。傅司令就是我们仰仗的一位,来,老兄,来一碗水,再来两个蛋。今天晚上还得老兄跑几十里呢。”说着。在地上捞起一只空碗,给客人斟了一碗开水,又在瓦罐子里夹了两个鸡蛋,放在板凳头上。
李参谋笑道:“一点也不错。有朋友自远方来,我们一点招待的东西没有。也是巧,我们到灶房里去烧饭,发现了碗橱子里有二十多个鸡蛋。本来我们师长有命令不许动老百姓一草一木。前昨两天我们没有带粮食,免不了在老百姓家里,找一点米和小菜,别的东西,实在没有动过。这二十多鸡蛋,若在老百姓家里,我们绝对不敢要,可是和尚吃鸡蛋,颇为幽默,我们就也幽默他一下。所以全拿了来,又找了些茶叶和盐,煮上一大瓦罐子。陈先生先来一个。”说着取了两根松枝在手,掀开罐子盖,夹了一个煮蛋,放在凳子头上。
李参谋咬一口鸡蛋道:“和尚送他是送,我们送他也是送,好事人人可做。惟其是我知道这四句诗,所以我就代劳了。”
李参谋又陆续地取了鸡蛋,给在座的每人分了一个。他取过一个放在地上的一碗冷水里浸了一浸,然后拿取敲着剥壳。笑道:“老张,你懂不懂?吃煮鸡蛋有个法子,须浸一回冷水。这样剥起壳来不烫手,而且壳也容易脱落。”
张副官笑道:“这样的请客,我们才是衷心出于至诚呢。”
张副官笑道:“这是和尚偷吃鸡蛋的诗,你既然知道,就不该把这鸡蛋拿了来。”
张副官将两个指头箝了一枚热腾腾的鸡蛋,正没个作道理处。看到李参谋自在地剥着蛋壳,口里念道:“好像瑶池一个桃,里无骨肉外无毛。我今送尔西天去,免得人家受一刀。”
太阳升起两三丈高,在高地上的队伍也就进了村子,大家会合了。余程万亲自到村口上来,闪在老百姓家里,由土墙的窗户眼里,对当前的阵势观看了一阵,估量敌人退进去的那丛柳树林,是在一片小堤外面,堤外当然是一道小河。由小堤到这村子口,约莫是一华里,全面都是高低的水田。若再向敌人进迫,他们利用了那道堤,还可以用那挺机枪压迫我们。再看那柳林的两头,倒是弯曲着堤道,由西北向东南延长,敌人顺了堤向东,可以去毛家渡,也可以去毛湾。
大家虽是不愿高声,也都格格地笑着。陈联络员望了大家笑道:“各位真不像苦战过来的人。拿起枪就打仗,放下枪,一切照常,我真佩服。”
在座一位张参谋也笑道:“李参谋既是当仁不让,我们也当见义勇为吧。”说着,学了样,把蛋放在冷水里浸了浸,也剥起壳来。
同时,李参谋在稻场的草堆上,立刻将火柴擦着,不住地燃烧稻草。顷刻,烈焰腾空,在晴空里现出一注很大的目标。在村口子上守住的敌人,已知道村子被我军占领,在里外夹击之下,全体心里慌乱,就撤出了村口,沿着向正北几条田埂,向一丛柳树林子里斜着退过去。他们也有两挺机枪,就把两挺枪支在了队伍的两头,抵住我们两军会合。但孙、杜两位团长所率的弟兄,看到村子里火起,知道我们已完全占领了傅家堤这个村落,大家兴奋起来,在那高地上就个个找着掩蔽,逐寸逐尺,爬行前进,向敌人进迫。敌人究是人数太少,只支持一小时,就完全退入那树林里去。
到了两点多钟,枪声曾紧密了一阵,余师长又亲自到村口来观阵。孙进贤团长正伏在工事里监视着敌人,见师长闪在一棵大柳树干上,便过来敬礼道:“报告师长,敌人想逃走了。”
余程万想着他们不过三十多人,再也不会有多大的力量能把守村子的后门。于是在弟兄们当中,喊了一声冲上去!大家猛地跳了起来,也不走道路了,有田穿田,有沟跳沟,有堤翻堤,径直地向傅家堤这村落猛扑了去。他们脚下虽然是飞奔,可是嘴里并不喊出一个字,一直扑到村口上,还不见一个敌人,但只听到北边的村口,敌人的枪声向外响着。弟兄眼见村子已可拿到手,自更不敢怠慢,先把带来的一挺日制机枪,抢到村子牛栏外一堵短土墙上架起。然后弟兄们分着两小队,由村屋左右包抄向前搜索敌人。走到村子中间,有一幢比较整齐些的屋子,门口用竹竿子斜插着一面白底红膏药印的旗子,有一个鬼子站在屋檐下守卫。弟兄们一枪就把他解决。这已惊动了屋子里的三个鬼子,拿着枪冲出来。参副处的张参谋是一位掷弹手,在对面人家一只墙角后,看得清楚,拔开引线,丢去一枚手榴弹,正好丢在三个敌人中间,火光冒处,三个人全数炸倒。弟兄们高声喊了一声杀,冲锋而上,再各补他一刺刀。随着冲进屋前后搜索了一遍,并没有敌人。
余师长拿着手枪,跟着队伍后面,也是一句话不说,和他们齐了脚步跑,约莫绕过傅家堤西南角一里远,天色已是大亮,师长立刻吩咐弟兄们掩蔽在短堤下。这个时候师长变了排长,他已直接指挥到任何一个战斗员。大家也就因为每个人下,端了枪,凝神望着面前那座村落傅家堤。这时杜孙两团长带的六十多名官兵,已经占领了傅家堤右侧的高地,守着村子的敌人,走出了村子东口,用机枪步枪迎击。只听那滴滴答答的机枪声,夹着啪啪啪一串的步枪声,可想到敌人是忙乱着防御,并没有什么妥当的布置,但仔细辨别我们讲攻部队的枪声。却比敌人的枪声有轮次。而且每一次都比敌人的枪还猛烈,这是可以证明把敌人吸引得很牢的。
余师长仔细地观察了一番,回到村子里,就下令在村子四周,构筑工事,把四挺机枪在村子东西两头,监视着柳林里的敌人。又对两位团长说:“估计敌人可以作战的,只剩二十人上下,现在不用拿我们宝贵的力量去和他硬拼。到了晚上,他必然脱逃。那时在堤道两头用机枪把他们捏住,可以不费力给他一个很大的打击。”他下令已毕,自己安然地走进敌人原来驻扎那间民房里去,就在那里设指挥所。
他笑道:“他们已由那边划水过河了,这不过是几个后卫上那里故作声势,渡河他们就不打算去毛湾,随他去吧。我们严密监视着面前的阵地就可以。”孙团长奉命再回到工事里,果然只有十分钟,对面枪声寂然无闻。
孙团长派出两个侦探兵去侦察情形,一会儿跑了回来报告,敌人果然全数逃走了。